第26章

情感不存在開關，更不能任人随意使用。

夜深人靜的時候，唐歐拉披頭散發的坐在書桌前，一邊晾幹頭發，一邊寫着總結。內容預備在五千字左右，目的是來告慰這段注定要夭折的喜歡。

心理書上說痛苦難堪的經歷，如果用筆寫下來的話，心裏多少會舒服些。她不知道真假，但一向勇于嘗試。其實就算她不這麽做，也完全不知道怎麽把心裏的話跟任何人說。

她一向沒有跟除了當事人之外的人，去分享真情實感的習慣。而且一個人一個思維，她也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指引，還不如求助自己的好。

再說這麽細膩的，能清晰體會和觸碰到的情感，她想一個人保留。她有一點騙了他，她是要糾正自己的行為，卻沒打算忘掉這一切重新開始。雖然有些自私和卑鄙，但活了二十五年才體會到的滋味，她不覺得自己能随便忘了。而且也舍不得忘。

有些東西能屬于自己，比如記憶比如感覺。但有些東西，只能遙遠地望着，任他自由生長。

筆尖在紙上滑動，流暢自然，句句都是真情實感，字字都是心裏最赤。裸直接的渴望。她情不自禁地記錄下了他的一舉一動。一個回眸，一個轉身，甚至連他說話時獨有的神态和氣韻，她都想好好保存。雖然原本就記憶甚佳，但寫出來的時候，那畫面變得更加真切了。那種虛無的幸福和難盡的心酸，也無形中更強了。

她對他有着最原始的喜愛，也有着上升到精神層面的好感。她喜歡能殺伐決斷的人，也喜愛腦子清醒的人。他自始至終都明白自己在做什麽，有理有據，不拘小節。是她糊塗罷了。

他在男女問題上是壞，可壞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她挑不出他的大錯，也找不出他別的毛病。他總是大大方方，自在又帥氣地對着她，看着她笑，而且還笑得那麽溫柔。

這些會被收藏起來的記憶，美好又卑微。

她開始明白兩情相悅，是多麽難得和美妙的事情了。原來還真的是“最美不過我喜歡你，而你也剛好中意我。”

感冒未愈，又添心愁。持續不斷的咳嗽聲環繞在屋內，昏黃燈光的映襯下，她瘦弱的身影顯得格外孤獨凄涼。或許有一天能有這麽一個人出現在她的生命裏吧。愛她，喜歡她，跟她相知相守。

但如果沒有，其實也沒什麽可介懷的。畢竟這世上的絕大多數人是沒有愛情的，她又憑什麽格外幸運呢？

之後的幾日她努力工作，認真生活。白天在研究所做研究，晚上則回到家裏想數學難題。買了些食譜和養花的書，想着或許能鍛煉出一些其他技能來。

某天下班後，她直接前往醫院去看望秦思。

秦家二老告訴她秦思已經出了觀察室，現在就等着随時醒過來了。

唐歐拉特地買了花，怎麽說睜開眼的第一瞬間，看見些漂亮的物體總是件讓人輕松的事。

她不能理解和體會秦思的這幾年，但她覺得對于一個想結束生命的人來說，沒什麽比還要再次面對這個世界來得更殘忍了吧。

身邊人真真切切地過了三年時光，早已經吃透了人間冷暖。但對植物人本身來說，所有的一切都還停留在決絕的那一刻。那一刻她沒法想象，但必定是黑暗無光的。

她有些壓力，不知道怎麽面對這種重要的時刻。只能半遮掩的躲在秦家父母身後，看着秦思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集中着視線。

“兒子啊……”秦家二老熱淚盈眶，心酸和狂喜交織在胸腔，久久無法平靜。

唐歐拉默不作聲，呼吸卻不自覺地輕了。

秦思的視線運轉得很慢，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蒼白瘦弱，像與世隔絕似的。雖然醒了，可又像沒醒似的。

秦家父母的心在嗓子眼裏轉悠，急急忙忙叫來醫生之後，又是一頓檢查。

最終的結果是：病人确實已經蘇醒，請給他點時間。

醫生發了話，三人聽話地站在床邊等待秦思回性。

唐歐拉不知道秦家二老在琢磨些什麽，她則有點替秦思的大腦難受。待機三年多，突然就被叫起來立刻工作，怎麽也得更新一下各種軟硬件才行啊。

他們耐心地等着，直到秦思發出了一聲：“爸，媽……”

唐歐拉上一次見到清醒的秦思，還是在四年前她回國參加一個數學論壇的時候。因為她只有半天的空閑，所以他特地買了許多兒時兩人都喜歡的小吃，帶到酒店跟她一起用餐。

其實她去美國之後就跟他生疏了，重新聯絡起來還是網絡發達之後的事，見面不多，交集很少。她那時候正值研究突破口，就算人閑着，腦袋也時刻高度運轉。經常走神，顯得極為冷漠孤傲。

那次的會面，基本都是秦思在說話。他一會兒談論他們兒時的趣事，一會兒介紹自己的生活瑣事，一如既往得如同一個好哥哥般，對她無比的親切。寬容又溫暖地理解着她的一切行為，就如同小時候一樣。

現在對上他這雙看着跟以往無差，但卻空洞得幾乎沒有一絲生氣的眼睛，唐歐拉竟然酸了鼻子。

難過的情緒突如其來，也知道為什麽會這麽兇猛。或許是內疚，也或許是真得長大了些，總之這一刻她無比的希望看到曾經的那個小哥哥。那個笑嘻嘻地帶着她玩，給她買吃的，騙她替他寫作業的鄰家哥哥。

他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是她長大後把他忘了。

“拉拉？”秦思沙啞虛弱地叫着她，語氣中帶着些不确定。

唐歐拉輕輕地颔首，語塞口幹。她只能真誠地對他笑着，試圖讓他感到自己的善意。

秦思看看父母，又看看唐歐拉。那雙沉睡了許久的眼睛重新轉動了過來，只是裏頭呈現的不是希望，而是數不盡的滄桑和羞恥。

面前的這三個人，是他最不願意，也最怕看見的人。

一對賜予了他生命和愛，一個則代表着生命中最絢爛的那朵花。

他再一次覺得生不如死。

“等你好了，咱們去護國寺吃炒肝兒。”唐歐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一張嘴會說出這麽一句話來，但當她看着他那雙無助的眼睛時，唯一能想到讓他開心的方式，就是陪他去吃他小時候愛吃的東西。

她不知道怎麽安慰一個死過一次的人，笨拙又無力。

秦思愣了愣，顯然被她的話意外到了。而且反應過來之後，竟然淡淡地笑了。雖然那笑容幾不可見，但眼神裏多出來的溫度是無法忽視的。

秦家父母看在眼裏，欣喜地直說：“對對對，等秦思好了，你們倆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吃什麽就吃什麽！”

唐歐拉對秦思笑笑，秦思則望望她，又望了望自己的父母。沒有言語，神情複雜。

房間突然變得很靜，四個人都不知道說些什麽，秦家父母只能去叫來醫生繼續詢問注意事項。

唐歐拉在一旁默默地站在，不時觀察着秦思。

片刻的迷茫和意外過後，他一直靜靜地躺着，處于一種神游的狀态中。沒問任何問題，也沒有任何話要說。死氣沉沉，就像他之前睡着的時候一樣。

唐歐拉不懂他的內心世界。但她覺得既然已經痛苦到了要結束自己生命的地步，那就絕對不會是什麽可以輕易解決的困難或心結。

醫生之前提醒過秦家父母，等患者醒來之後，要時刻留意他的情緒，等身體康複到了一定水平，還建議去接受專業的心理治療。

秦家二老謹記醫囑，片刻不讓秦思落單。面上說着無關緊要的話，心裏的弦卻一直繃着。

唐歐拉可憐他們，雖然心裏明白一個想自殺的人是永遠也看不住的，但她還是留在了醫院輪流陪着秦思。不為別的，就為他們曾經對她的好。

時間是個好東西，哪怕只是一夜的功夫。

三個人每人兩個小時的交替陪伴之後，秦思似乎也慢慢接受了自己自殺失敗變植物人，而且一躺就是三年多的事實了。他雖然還是虛弱無話，但至少整個人不再像個沒有靈魂的空殼子了。

至少在清晨她離開的時候，他沖她笑了下，還說了謝謝。

唐歐拉笑着回說：“我抽空來看你。”

秦思竟然也點了點頭，接着目送她離開。

清晨的風好大，唐歐拉眼睛酸澀，腦袋發脹，感冒還沒好就又熬了夜，雖然年紀不算大，可也确實有些吃不消了。

她匆忙打到輛車，一邊閉目養神，一邊加入了早高峰的堵程。

好多不容易抵達小區門口的時候，已經十點整了。唐歐拉付錢下車，預備回家洗個澡就去上班。可誰曾想她才剛走兩步，前路就被人給擋住了。

她被迫停了下來，緩緩地擡頭，疑惑又不解地看向眼前這三個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