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的纨绔子弟們,這兩人就被當做了典型, 抓入了牢房當中, 就算捧着銀子到跟前去,人家也不肯收。
牢房中的條件自然是艱苦極了, 金崇文和濮陽鈞不過在牢房裏面呆了兩日,就已經嫌棄自己身上的臭味, 整日裏暈暈乎乎的, 也不知是打架鬥毆的時候把腦子給打懵了,還是被自己身上的味道給熏出來的。
兩人隔着個馬桶坐着, 一邊是嫌棄一邊又有些同病相憐。
金崇文問道:“你現在後悔了沒有?要是你出點力, 我們就不會在大街上鬥毆,也不會有今日在這牢房中出不去了。”
濮陽鈞捏着鼻子道:“我後悔什麽?那批貨又不是我的, 反正我沒有虧, 虧的是你。”
金崇文哼了一聲, 道:“我虧什麽?反正現在都在牢房裏面出不去,那批貨大不了我在京城便宜甩了,賺多賺少而已。”
濮陽鈞道:“既然如此, 那你之前還和我說什麽邊關的事情?”
金崇文道:“有些事情我不說你也知道。”
濮陽鈞冷笑了一聲,道:“那可不是我先動手的,朋友妻不可欺,你自己做的事情, 可得自己認了。”
金崇文哼道:“這麽說,你還是跟我學的?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濮陽鈞已經被那馬桶熏得頭暈腦脹,一時間都分辨不出來金崇文這話裏面究竟是諷刺還是真心實意了,他只捏着鼻子道:“要我說,一會兒提審的時候,你就把事情給擔下來,事後我把你那批貨給吃下去,怎麽樣?”
金崇文道:“那可不行,反正這批貨已經砸在我手裏了,你吃下去我也舍不得呀,這罪名啊還是咱倆一起來背着吧!”
濮陽鈞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要怎麽勸說了。
若按照他來看,金崇文無官無爵,把罪名背了是再好不過的,反正牽扯不多,頂多就是罰銀或者挨板子,若是他來扛這罪名,說不定還會牽連家裏面的長輩。但說到底,他們雖然是表兄弟,又不是同一家人,要是以前兩人關系親密無間的時候倒也罷了,現在兩人原本就是矛盾深重,用腳趾頭想,金崇文也不會不計前嫌來幫他擔罪名的。
想着想着,他只覺得有些煩悶。
他算了算日子,已經快到臘八,聞氏也快要生産了,這外面的日子不知道是個什麽情形,他有些心慌。
聞氏是在臘八的前一天發動的,發動的時候正好是早上,她平日裏保養有度,又有聞夫人送來的嬷嬷幫着調理,雖然是頭一胎,但卻格外順遂,過了約莫兩個時辰,就已經傳來了嬰兒的啼哭,接着就是穩婆出來報喜,說聞氏生了個大胖小子。
頓時濮陽家都沸騰起來了,濮陽太太喜不自禁,可還沒高興一會兒,濮陽老爺從外面回來,只說是濮陽鈞被嚴辦了,要在牢房裏拘半年才能放出來,濮陽老爺本人也受到了牽連,不僅被罰了俸祿,還被貶官了。
這下子濮陽太太簡直覺得好像天塌了一樣,這一時喜一時悲的,一下子就暈厥了過去。
産房中,聞氏還有餘力抱了抱自己的孩子,聽着外面亂糟糟的聲響,又聽着身邊的嬷嬷說了那情形,露出了一個有些嘲諷的笑容,然後把孩子交給了奶媽,自己沉沉睡去了。
濮陽鈞壓根兒沒想到自己會要在牢房中拘禁半年,相反金崇文卻被放出去了。
審理這案件的人也說得明白,只說金崇文在這案子裏面算不上典型,濮陽鈞才是聖上旨意中說過要嚴懲的那一類人,于是金崇文挨了十下板子被放走,他就只能繼續蹲在牢房裏面——算一算日子,大約要到夏天的時候才能被放出去了。
這麽想着,便越想越不甘心,他憤恨地把馬桶踢飛,可又想到晚上沒有馬桶就沒法方便,又惱火地起身去把馬桶給撿了回來。
濮陽府中,濮陽太太倒下了,聞氏在坐月子,家裏面沒有人來住持大局,一家子亂糟糟的,濮陽老爺不忍心讓自己的老妻病歪歪地還要出來做這些,這內宅事務就兜兜轉轉到了聞氏的手裏——盡管她還在月子裏面,連門都不好出。
拿着那串象征着管家大權的鑰匙,聞氏懶洋洋地扔到了旁邊去,道:“既然是老爺的意思,那我就勉強管了吧,若是太太好了,還是讓太太來。”
來送鑰匙的就是濮陽太太身邊的張嬷嬷,她谄媚地對聞氏笑道:“奶奶別說這樣的話,奶奶管家也是天經地義的。”
聞氏道:“我沒那個想法也沒那個心情,照顧兒子都還來不及呢,誰樂意管家了?”
張嬷嬷拿不準聞氏究竟是什麽意思,但卻知道經此一變,聞氏在濮陽家已經站穩了,有兒子,又有管家權,這濮陽家上上下下,就要全部聽她的了。
濮陽家這些變故盧小蓮是不知道了,她聽說聞氏生了個兒子,于是便把早早就準備好的用缂絲做的一整套嬰兒的小衣服給送了過去,她也知道自己送去濮陽家不太好,便迂回地先送去了聞家,拜托了聞夫人去送給聞氏。
聞夫人是見識過盧小蓮缂絲的手藝的,自然也知道她現在缂出來的東西在京中是有錢都買不到,看到這麽一套精致的小衣服,她都十分感慨了,道:“若是讓別人看到這樣精巧的小衣服,簡直都要嫉妒死了。”
盧小蓮笑笑,道:“專門給姐姐做的,我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唯有這門手藝了,就盼着姐姐不要嫌棄才好。”
聞夫人笑嘆道:“若是讓別人聽到這話,或者都要說我們家輕狂了,這樣好看這樣精巧,就算是宮中的皇子都沒有這麽一套小衣裳呢,還說什麽嫌棄?”
盧小蓮聽着這話便臉紅了,道:“這算不得什麽精巧,只不過也是體力活,缂絲這個沒什麽巧,就是要老老實實對着織機做就是了。”
聞夫人道:“若是你說的那麽簡單,那缂絲怎麽會那樣值錢又搶手?這道理呀,就是難者不會,會者不難,你也別說這樣自謙的話了,說不定哪一日,就連宮裏面的娘娘都覺得你的東西做得好,要招你進宮去呢!”
盧小蓮連連擺手,道:“幹娘不要笑話我了,這都是想都不敢想的。”
聞夫人笑着拍了拍盧小蓮的手,道:“倒不是開玩笑,說不定哪一日你就得進宮呢——說起來,你那鋪面如今又空着了?既然招牌都打出去,空着便不太好了。”
盧小蓮道:“讓了人守着,如今是只接少少的單子,等到開春了慢慢做,我想着,做這些帕子腰帶之類的總不太好,雖然簡單,但量太大也十分費事,我只想着從前……聽太太說的,說缂絲畫更值錢,我之前就有一副缂絲畫沒有做完,想開春之後就試着摹缂一幅畫來看看。”
聞夫人點了點頭,道:“這想法倒是好的,若是有摹缂畫……小蓮,這過不了多久,你就比宮裏面的織造還要能幹了,要知道那些老宮人捏着這缂絲手藝不肯教給別人,自己也做不出多少好東西……你只信我,今後,你的好日子都在後面呢。”
盧小蓮有些羞澀地笑了笑,倒是也十分期盼着聞夫人說的好日子了。
聞氏辦滿月的那日,聞夫人便帶着盧小蓮的禮物還有自己準備的東西一起去到濮陽家了。
濮陽太太還病着,但因為是孫子的滿月,所以也支撐着病體出席了,然而神色顯然不如之前,雖然臉上有喜色,但還是頹靡的樣子更多。
聞夫人只顧着看自己女兒,也沒理會濮陽太太的神色,看到聞氏紅光滿面,便放下心來,然後單單把盧小蓮的禮物拿出來給聞氏看了一眼,道:“小蓮也不太好過來,于是便托我把東西給帶來了。”
聞氏笑道:“等過些日子,小七大一些了,我帶着小七去看她。”
聞夫人道:“怎麽,就給我外孫子起名叫小七了?”
聞氏道:“随口叫的,正好是臘月初七生的,就叫小七了,順口。等大一些了,再給他起個大名。”
聞夫人特地去看了那睡得安安穩穩的小七一眼,悄聲對聞氏道:“既然孩子也生了,你可別像之前那樣了,有些事情該捏在手裏就捏在手裏,別讓人欺負了去。”
聞氏勾了勾唇角,道:“母親放心吧。”
聞氏出了月子,便正式把濮陽家給管了起來,不過在這之前,她還是請了太醫來先給濮陽太太再診脈了一次,太醫說濮陽太太憂思過渡,也并非什麽大病,只開了些補藥。
濮陽太太念着在牢房中的濮陽鈞,這并不是吃補藥就能解決的憂思,太醫也是無可奈何。
等到太醫走了,聞氏抱着小七對濮陽太太道:“太太倒是不必着急,大爺說不定過些時日就出來了。實在不行,我還能讓我父親幫着說句話。原本這鬥毆的事情也不是什麽大事,這京中的公子哥兒們,動個手又是什麽稀罕事呢?”
之前濮陽太太不是沒想過讓聞家幫一把,只是那個時候聞氏先是懷孕,後來又是生子,她惦記着她肚子裏的孫子,根本不敢讓聞氏幫忙回家說一說。這時候聞氏主動開口了,濮陽太太才一臉喜不自禁地握住了聞氏的手,道:“既然如此,便請親家幫一幫?要多少銀子,我們家出就是了。”
聞氏笑着道:“太太言重了,這一家人說什麽銀子的事情呢?”
濮陽太太并不傻,一聽這話便知道這背後還有另外的意思,于是道:“那……三娘覺得應當如何?”
聞氏道:“太太年紀大了,管家也辛苦。”她并沒有把話說完,只是靜靜地看着濮陽太太。
濮陽太太聽着這話,哪裏不明白是什麽意思?
她沉默了一會兒,笑道:“正是這個道理,你年輕,正好也幫我分擔了。”
聞氏道:“太太放心吧,過不了多久,大爺就回來了。”
聞氏敢說這樣的話,自然也是聞夫人滿月酒那一日過來瞧瞧透了口風的。
聖上雖然說了要嚴辦這些纨绔子弟,但也沒想着要用這些纨绔子弟傷了自己大臣的心,于是濮陽鈞的那懲罰也不過是雷聲大雨點小,雖然有半年的拘禁,但也是準備着在過年之前放他回家的。
但這些濮陽家并不知道,只有政事堂中僅有的那幾位大臣知曉。聞相回去對聞夫人說了,聞夫人自然就悄悄說給了聞氏。
聞氏壓根兒沒打算把這事情告訴濮陽家的人,她自從生子之後,便琢磨着要把濮陽家管起來,不再想受到婆婆還有太婆婆的轄制,于是借着這機會,幾乎是順理成章地,她便名正言順把管家權牢牢抓在手中了。
果然,到了小年夜之前,濮陽鈞就被放了出來。
回到家中,先是接風洗塵,然後好好睡過了一晚上,濮陽鈞才有心情去見了聞氏和自己的兒子小七。他抱着自己的兒子,聽着濮陽太太說了家裏的事情,然後轉而看了一眼在旁邊專心泡茶的聞氏,心中只覺得不可思議:就這麽些日子,家裏面已經是聞氏說了算了?
濮陽太太在旁邊道:“若不是聞家幫忙,你哪裏有這麽快出來?”
濮陽鈞忽然覺得有些羞愧,若是自己因為聞家才能被放出來,聞氏當家也算不得什麽大事,畢竟聞家現在得勢,他也只能仰賴着聞氏過活了。
月,如勾。
金崇文靜立在書房的窗前,看着墨藍色的天,嘴邊溢出些苦笑。
輕巧地從窗口翻了出去,避開了家裏的人一路從後門出去。京城的夜,不知什麽時候開始,就那樣的喧鬧,好像有無窮無盡的精力需要釋放。繞過了幾條大街,他停在了一間儉樸的小屋子前。
默默地走到門口,他敲了敲門,過了許久,裏面傳來脆生生的一聲問:“誰呀?”
“是我。”金崇文輕嘆了一聲。
“金大公子呀?我們小姐已經休息了,您改日再來吧!”裏面的人沒有開門的意思。
金崇文固執地又敲了幾下門,道:“我知道她還沒休息。”
這話一出,裏面倒是沒聲響了。又過了會兒,門嘎吱一聲被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穿着湖綠色衣裳的女子,面容清秀,那女子冷冷地看了金崇文一眼,聲音略顯沙啞:“金大少,你過來做什麽?”
“我……我是想來……看看你……”金崇文一時語結,竟不知怎麽說才好。
“你走吧!”女人仿佛并不想多說,只動手就要關門。
金崇文搶先一步卡在了門口,一把抱住了她:“我……我是專門來找你的……我能娶你!”
女人冷漠地看了他一眼,道:“金大少,你現在還有銀子嗎?”
金崇文愣在了當下,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女人道:“既然沒有銀錢,金大少還是回去吧!”
金崇文握了握拳頭,還想說什麽,卻被旁邊不知什麽時候冒出來的一個男人給推搡開了,那人道:“金大少身殘志堅,還出來吃什麽花酒?吃花酒雖然有銀子就可以,但自己不行還有什麽用?”
金崇文頓時紅了眼,捏緊拳頭就沖了過去……
那男人毫不退縮,一下子就好像拎小雞那樣把他給拎起來,然後甩得老遠。
金崇文撲在街上,好半晌沒能站起來。
等他好容易爬起來時候,那門已經關上,大街上安靜極了。
垂頭喪氣又搖搖晃晃回到了金家,他覺得再也沒有力氣走下去。這時,金家的後門被人打開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從裏面出來。金崇文下意識上前去,卻不防腳下臺階一下子向前撲去,把那人壓倒在了地上,接着他就失去了知覺……
被撲倒的那人措手不及,只哎喲了一聲,就被金崇文結結實實壓在了身下。“怎麽大爺跑到這裏來?快快送回去!”
那人一邊支撐着金崇文,一邊急急忙忙往金家裏面去叫人了。
葉氏問過了金崇文身邊的小厮們,然後才知道金崇文最近與京中一個所謂賣藝不賣身的女伶人混在一起了,金崇文喜歡那女伶的身段,之前常常捧着銀子去找他。後來那女伶又搭上了別的王孫公子,便不再把金崇文放在眼裏,金崇文正好又因為自己的貨出不去手裏沒錢無法上門。這一天他是想得不行了,才翻牆也要出去見那女伶人。
葉氏聽過了,只覺得氣得差點背過去,一邊讓人去照顧金崇文,一邊又差人去打聽那女伶的背景身份了。
等金崇文醒了,他哭哭啼啼地對葉氏說了這事情,倒是覺得自己委屈至極,仿佛是自己的一顆紅心被人踐踏了一樣。
葉氏聽着只覺得煩悶,道:“一個女伶,你還指望她對你有什麽心?”
金崇文悶頭不答,只默默地看着外面。
此時此刻,葉氏倒是忽然覺得盧小蓮的好,盧小蓮在的時候,金崇文倒是沒這麽花天酒地跑到外面去胡鬧,雖然盧小蓮上不得臺面又小家子氣,但是偏偏就能把金崇文拘在家裏……
這麽一想,葉氏的心又有些活絡了。
就如盧小蓮對聞夫人說的那樣,她一邊琢磨着要摹缂一幅畫,一邊又想着鋪子裏面不能這麽空着,于是便讓綠蘭做了一批繡品放在鋪子裏面,等到元宵的時候便把這些繡品拿出來賣。
綠蘭的針線是十分紮實的,做出來的繡品也十分精巧好看,雖然不能算是極品優秀,但因為之前缂絲的牌子已經打響了,盧氏這個名頭在京城是響當當的,所以這些繡品也是賣的極好。
葉氏就是在元宵這一日,特地到盧氏來找盧小蓮了。
見到盧小蓮,葉氏先是笑了笑,問了聲她最近過得好不好。
盧小蓮讓綠蘭在外面看着鋪子,自己請了葉氏坐下,卻道:“太太今日是想來買點什麽嗎?外面看着覺得好的,我給太太便宜一些好了。”
葉氏掃了一眼外面的針線繡品,倒是也無心去分辨到底好不好了,她道:“你如今孤身一人在外面,也是吃了不少苦頭吧?”
盧小蓮笑道:“倒是沒怎麽吃苦頭,有幹娘幫襯着,也沒什麽不長眼的人過來打擾,這鋪子開得也順遂,實在是沒什麽吃苦的地方了。”
葉氏沒想到盧小蓮會這麽說,她幹笑了兩聲,道:“之前是我們家對不起你……”
盧小蓮微微一笑,打斷了她的話,道:“太太快別這樣說,之前那事情是我對不起金家。”
葉氏一愣,擡眼看向了盧小蓮,只覺得她這麽段日子又變了不少,不似之前那樣軟綿好拿捏了。
盧小蓮又道:“太太快別說以前的事情了,今日鋪子裏面事情多,綠蘭在外面一個人盯着我也是不放心的。”
葉氏清了清嗓子,道:“小蓮,我是想……想你能回金家嗎?”
盧小蓮露出了一個十分不可置信的神色,過了一會兒才道:“太太這麽說便有些玩笑了,若太太不是來買東西的,還是請先回去吧!”一邊說着,她就要出去。
葉氏拉了一把盧小蓮,口中道:“我知道從前我們金家有對不住你的地方,只是我越想,便越覺得你和文哥兒才相襯,你看,你們從八字上就很相合,不是嗎?”
盧小蓮道:“太太若要說這些,還是請出去吧!我與金家已經沒有關系了,不是嗎?”
葉氏一而再被拒絕,也有些惱火,于是道:“你一個女人孤身在外,難道不覺得辛苦?在金家豈不是比你一個人在外面要好千倍百倍?”
盧小蓮聽着這話也有些火氣,道:“太太怎麽不說我如今在外面自由自在,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葉氏一聽這話,便道:“原來如此,你想着自由自在,之前就想背叛文哥兒,是不是?”
盧小蓮萬萬也沒想到這話回繞到這裏來,她冷漠地笑了一聲,道:“我與你們金家已經沒有關系,談不上背叛不背叛,金太太,你還是出去吧!”一面說着,她便拉開了門,看也不看葉氏一眼,就往外走了。
葉氏氣得一拍桌子就跟了出去,然後就看到一個男人從外面進來,于是更加惱火了,只尖聲道:“這就是你找的男人?你一個女人在外面,還有羞恥心嗎?!”
盧小蓮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門口,然後看到崔洋也正是一臉莫名其妙地站在那裏,頓時覺得有些尴尬了。
崔洋剛從塞外回來,去聞家送東西的時候聽說了盧小蓮要摹缂一幅畫,于是本着好奇心過來看看,沒想到一進來就聽到這麽一句話,頓時也有些傻眼。
他看了看盧小蓮,又看了看并不認識的葉氏,有些不知要怎麽辦了。
可也不知為什麽,他覺得有些好笑——他自诩風流,見過無數女人,風月場合也打滾了無數次,可連着兩次在盧小蓮身上都體會到這種尴尬的愣頭青的感覺。
盧小蓮清了清嗓子,道:“太太就不好胡說八道了,這是崔相的四公子,太太不要認錯人。”
葉氏方才沒看清崔洋,那一嗓子也是随便喊出來的,這會兒聽說了這就是崔洋,頓時也有些懊惱,甚至不知道如何描補了。
盧小蓮又道:“太太若沒事還是快走吧,我與金家已經沒有關系,太太也不要過來說這些胡話了。”
葉氏覺得羞惱,也不好再多說什麽,便悶頭離開了。
等到葉氏走了,崔洋憋着笑走進來,道:“這是怎麽回事?我沒猜錯,那是金家的?她來找你做什麽?”
盧小蓮有些不自在地看了眼崔洋,道:“她過來想讓我回金家去。”
綠蘭在旁邊忙道:“娘子可別回去……你沒聽說前兒金大少被一個女伶給打出來的事情嗎?”
崔洋忍不住笑道:“是不能回去,好不容易才從金家出來了,這會兒回去,不是跳火坑麽?”
盧小蓮一邊是點頭,一邊又有些奇怪崔洋怎麽會有這樣熟練的口吻,分明他們之間的關系并沒有到這樣熟悉的程度。
崔洋仿佛并沒有察覺到自己語氣的親昵,只是興致勃勃道:“我從聞伯母那裏聽說你要摹缂一幅畫,我之前只見過一次缂絲的畫,簡直是巧奪天工,我簡直等不及想看看你的缂絲畫是什麽樣子了!能讓我看一看嘛?”
盧小蓮有些意外,但聽到了聞夫人的名字,也并不好拒絕,只笑道:“才剛開始描樣子,還沒動手做呢!”
崔洋興致不減,道:“那讓我看看樣子也好,我從來不知道缂絲是怎麽做的,究竟是怎樣的織機,才能做出那栩栩如生巧奪天工的缂絲畫呢?”
盧小蓮被崔洋的情緒帶動得也有些興起,于是便讓綠蘭繼續在前面看着鋪子,自己便帶着崔洋到後面去看織機,口中道:“就是很簡單的織機,織機倒是沒什麽,缂絲講究的也只是通經斷緯而已了。”
☆、小蓮妹妹(上)
在盧小蓮看來, 無論是缂絲也好, 繡花也罷,又或者是更大一些的織布浣紗,這都是女人家做的事情, 男人基本上不會産生任何興趣。
帶着崔洋往放織機的房間走, 一面走她一面覺得忐忑,又覺得自己魯莽, 怎麽會這麽輕易就答應了他還帶着他過去看什麽缂絲。
崔洋一路上保持着極高的興致,他一邊走一邊問道:“我從前只見過少少的幾幅缂絲畫, 遠看真的好似真的畫作一樣, 別提有多精致了,盧娘子, 你是什麽時候學會缂絲的呢?”
盧小蓮想了想, 道:“是我母親教我的,我母親則是在我外祖家的老奶奶那兒學來的。”
“竟然是家學!難怪你的手藝這麽好!”崔洋贊嘆道, “我之前還想着, 京城裏面會缂絲的都是有數的, 南邊那些老匠人也是有數的,早早兒就不收徒也不做這些了。那盧娘子家一定是精通缂絲的了?”
盧小蓮笑了笑,道:“也不算, 我外祖家那位老奶奶是前朝時候宮裏面的宮女,後來戰亂所以逃出來,便有這麽個手藝,然後就傳到我這兒來了。”
崔洋連連點頭, 道:“前朝時候缂絲技法的确比本朝要精妙許多,那戰火之中,不知多少美好的事物都因此磨滅了。還好有這麽星星點點的傳承,想來到了百餘年後,這些傳承也都能發揚光大的。”
盧小蓮聽着這話,略覺得有些尴尬。她是想不到百年之後也不會去想之後能不能發揚光大的,她幹咳了一聲,正好也到了織房門口,她道:“這裏就是了,裏面比外面暖和一些,因為蠶絲精貴,是見不得冷的。”
崔洋連連點頭,乖乖地跟在了盧小蓮身後,然後便踏入了他心目中仿佛是朝聖一樣的地方。
進去這織房當中,他首先看到的是那臺看起來平淡無奇的織機,有些好奇地走過去,只見上面還有一幅沒有做完的帕子。崔洋笑着問道:“這幅是盧娘子做的嗎?”
盧小蓮笑道:“這不是,這個是綠蘭練手的,只是上頭的蘭花缂歪了些,所以擱這兒了。”
崔洋小心翼翼地用手摸了摸那蘭花葉瓣,一臉驚嘆道:“看起來好像是水墨畫一樣,沒想到真的是絲綢,這究竟是怎麽做的?”
盧小蓮好笑道:“也不知如何解釋了,你見過織布沒有?”
崔洋傻傻地搖了頭,道:“從未見過織布。”
盧小蓮又問道:“那見過寺廟裏面那些幡首沒有?”
崔洋這次點了頭,道:“見過,那些也是缂絲的麽?”
盧小蓮道:“那些也是,只不過沒有缂字畫時候那樣仔細精巧。”
崔洋又是一臉驚嘆了,道:“那這麽說來,缂絲也并非很難的了?”
盧小蓮笑道:“的确不難,在我看來不過缂絲實在平常,也不過是用途不一而已。”
崔洋興致勃勃道:“那你教我怎麽樣?”
盧小蓮一愣,道:“這……不太好吧?”
“這有什麽不好?你教我,我認真學,将來我還能自己動手把自己的字畫缂成一幅一幅的缂絲畫呢!”崔洋笑着說。
盧小蓮忍不住笑道:“恐怕四公子連織機都是第一次見,經線緯線也都分不清,學起來就不是那麽容易了。”
“那……那我回去先找個針線上的娘子教教我。”崔洋說道,“等我學會了,我再來找你學缂絲。”
盧小蓮有些意外,只道:“若四公子一定想學,到時候來找我便是了。”
崔洋連連點頭,又道:“作為回報,我可以教你畫畫,怎麽樣?”
盧小蓮更加意外了,她是沒想過還有人會提出來教她畫畫的,畫畫對她來說并非是必須,甚至連生活調劑都算不上,只是為了做好缂絲時候必備的一個技能,能不能畫好都沒關系,就算自己不會畫,用別人的畫也不是什麽很奇怪的事情。
崔洋道:“上次在法嚴寺我就見過你的畫作了,其實我覺得你的天賦好,雖然在基礎上可能還弱一些,但是只要好好練習了,不愁畫不好的。”
盧小蓮只好道:“其實我對畫畫也沒那麽多愛好,只是為了缂絲的時候更加能領會畫作意思而已了,四公子恐怕要失望。”
崔洋聽着這話,卻是毫不氣餒,道:“無妨,到時候我教會你,你就知道畫畫的樂趣了。”
盧小蓮看了一眼崔洋,只當他是好為人師,并沒有放在心上,帶着崔洋見過了織機又看了些還沒拿出去賣的缂絲腰帶手帕什麽的,最後打包了一副缂絲的書封送給他當做元宵的禮物了。
崔洋自然是高興得說不出話來,強硬地付了錢以後,歡天喜地地帶着這書封回家去了。
綠蘭在前頭把最後一副扇面給賣了出去,然後便讓人閉了門,收拾清楚了就和盧小蓮一道去燈節上玩耍了。
這元宵花燈夜,整個京城都熱鬧極了。
綠蘭買了兩盞燈,一盞是鯉魚,一盞是白兔,分給了盧小蓮一盞,然後笑道:“這還是我頭一次自己出來逛,以前在金家的時候,花燈節也就是在府裏面熱鬧一二,不能随便出來的。”
盧小蓮接了那鯉魚燈,笑道:“這也是我頭一次出來逛,覺得眼睛都要看不過來了。”
綠蘭越看自己的白兔燈越喜歡,口中道:“聽說七夕的時候也有燈節,到時候娘子還要帶着我一起出來逛。”
盧小蓮點了頭,不知怎麽就想起了崔洋,便三言兩語把下午時候的事情給說了,最後笑道:“也不知這崔四公子是在想什麽,大約也只是玩笑,只是想一想便覺得十分好玩。”
綠蘭也跟着笑了起來,道:“這些公子哥兒們閑得慌,他們看着這個是好玩的,哪裏知道別人學這個是為了過日子?”
一邊說着,她們便走到了法華寺邊上,法華寺正熱熱鬧鬧地在燃燈供佛,人聲鼎沸。
盧小蓮在外面站了一會兒,也沒和綠蘭一起進去,便朝着另一邊去了。
元宵節過後,天氣漸暖。
盧氏鋪子裏面接到的單子漸漸多了,盧小蓮和綠蘭兩人開始忙不過來,便通過聞夫人找了幾個老實穩重的女人來幫忙。
那幾個女人都是針線極好的,聽說還能學缂絲,便寧可不要工錢也要來盧氏做學徒。
年紀大一些的楊娘子一邊幫着綠蘭整理絲線,一邊向盧小蓮道:“當時一聽是來盧氏做活,我高興得都要跳起來了,要不是我女兒拉着我,我立刻就過來幫着盧娘子做事了。現在京中誰不羨慕盧氏的手藝呢?”
盧小蓮笑道:“哪裏這麽誇張了?這才開多久的鋪子,禁不起這麽誇呀!”
旁邊長得十分嬌俏的周娘子道:“盧娘子說的都是謙虛的話。其實要說缂絲也不是什麽稀罕玩意,就我看到的,好多裝裱字畫的時候就用的是缂絲來做包首錦,還有那廟裏的幡首,不也都是缂絲技法?只是這技法明白起來容易,要做出好看的東西就難了。我上個主家從盧娘子這裏買了一方帕子,我也悄悄看過一眼,那上頭的梅花就好像是真的一樣,那就不是尋常手工能做出來的了。”
盧小蓮笑道:“你們這麽不要命地誇我,我可要驕傲自大起來了。”
楊娘子笑道:“盧娘子再怎麽驕傲都是應當的,這京城獨一份的手藝,多少人都羨慕不來!”
綠蘭在旁邊也笑了起來,道:“難怪聞夫人說這次的學徒找得容易,原來是我們娘子名聲在外了。”
出去打水剛剛進來的呂娘子只聽到了綠蘭的最後一句話,于是十分口齒伶俐地接了過來,道:“我們娘子在外面的名聲簡直要被羨慕死了,說起了盧氏和盧娘子,那些太太奶奶們一說有個盧氏出的帕子,哪個不是一臉羨慕?”
盧小蓮被誇得簡直要坐不住了,于是起了身,道:“我是聽不下去了,這會兒可得出去冷靜一二,否則這誇着誇着就上了天,就是妄自菲薄驕傲自大了。”一邊說着,她便笑着出去了。
剛一出去,就聽見外面門房上來通報說崔四公子來了。
盧小蓮微微愣了一下,一面去讓門房把崔四公子請去書房,一面自己也往書房去了。
崔洋是帶着個大匣子過來的,那匣子大約很重,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