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胡一刀,曲池,天樞!”
“苗人鳳,地倉,合谷!”
一個嘶啞的嗓子低聲叫着。叫聲中充滿了怨毒和憤怒,語聲從牙齒縫中迸出來,似是千年萬年、永恒的詛咒,每一個字音上塗着血和仇恨。
突突突突四聲響,四道金光閃動,四枝金镖連珠發出,射向兩塊木牌。
每塊木牌的正面反面都繪着同樣的全身人形,一塊繪的是個濃髯粗豪大漢,旁注“胡一刀”三字;另一塊繪的是個瘦長漢子,旁注“苗人鳳”三字,人形上書明人體周身穴道。木牌下接有木柄,兩個身手矯捷的壯漢各持一牌,在練武廳中快步奔走。
大廳東北角一張椅子中坐着個五十來歲的白發婆婆,口中喊着胡一刀或苗人鳳及穴道名稱。一個二十來歲的英俊少年勁裝結束,镖囊中帶着十幾枝金镖,聽得那婆婆喊出穴道名稱,右手急揚,一道金光射出,釘向木牌。兩個持牌壯漢頭戴鋼絲罩子,上身穿了厚棉襖再罩牛皮背心,手戴皮手套,唯恐少年失了準頭,金镖招呼到他們身匕。兩人蹿高伏低,搖擺木牌,要讓他不易打中。
大廳外的窗口,伏着一個少女、一個青年漢子。兩人各在窗紙上舔濕了,弄出小孔,右眼湊着向裏偷窺。兩人見那少年身手不凡,發镖甚準,不由得互相對望一眼,臉上都露出訝異神色。
天空黑沉沉地堆滿了烏雲,大雨傾盆而下,夾着一陣陣電閃雷轟,勢道吓人。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地下,刷刷聲響,直濺到窗外兩個少年男女身上。
他們都身披油布雨衣,對廳上的事很感好奇,又再湊眼到窗洞上去看時,只聽得那婆婆說道:“準頭還可将就,就是沒勁,今日就練到這裏。”說着慢慢站起。
少女拉了那漢子一把,急忙轉身,向外院走去。那漢子低聲道:“這是什麽玩意?”那少女道:“什麽玩意?自然是練镖了。這人的準頭算是挺不錯了。”那漢子道:“難道練镖我也不懂?可是木牌上幹嗎寫了什麽胡一刀、苗人鳳?”那少女道:“這就有點邪門。你不懂,我怎麽就懂了?咱們問爹爹去。”
這少女十八歲上下年紀,一張雪白晶瑩的鵝蛋臉,眼珠子黑漆漆的,兩頰暈紅,周身透着一股充滿了勁力的活潑青春氣息。那漢子濃眉大眼,比少女大着六七歲,神情粗豪,臉上生滿紫色小瘡,相貌有點醜陋,但步履輕健,精神飽滿,英氣勃勃。
兩人穿過院子,雨越下越大,潑得兩人臉上都是水珠。少女取出手帕抹去臉上水滴,紅紅白白的臉經水一洗,更顯嬌嫩。那漢子愣愣地望着她,不由得呆了。少女側過頭來,故意歪了雨笠,讓笠上雨水流入了他衣領。那漢子看得出神,竟自不覺。那少女撲哧一笑,輕輕叫了聲:“傻瓜!”走進花廳。
廳中東首生了好大一堆火,二十多人團團圍着,在火旁烘烤給雨淋濕了的衣物。這群人身穿玄色或藍色短衣,有的身帶兵刃,是一群镖客、趟子手和腳夫。廳上站着三個武官打扮的漢子。這三人剛進來避雨,正在解去濕衣,陡然見到這明豔照人的少女,不由得眼。身都是一亮。
那少女走到烤火的人群中間,把一個精幹瘦削的老人拉在一旁,将适才在後廳見到的事悄聲說了。那老人約莫五十來歲,精神健旺,頭上微見花白,身高不過五尺,但目光炯炯,凜然有威。他聽了那少女的話,眉頭一皺,低聲呵責道:“又去惹事生非!若讓人家知覺了,豈不自讨沒趣?”那少女伸伸舌頭,笑道:“爹,這趟陪你老人家出來走镖,這可是第十八回挨罵啦。”那老人道:“我教你練功夫時,旁人來偷瞧,那怎麽啦?”
那少女本來嬉皮笑臉,聽父親說了這句話,不禁心頭一沉。她想起去年有人悄悄在場外偷瞧她父親演武,父親明明知道,卻不說破,在試發袖箭之時,突然一箭,将那人打瞎了一只眼睛。總算他手下容情,勁道沒使足,否則袖箭穿腦時過,哪裏還有命在?父親後來說,偷師竊藝,乃武林大忌,比偷竊財物更為人痛恨。
那少女一想,倒有些後悔,适才不該偷看旁人練武,但姑娘的脾氣要強好勝,嘴上不肯服輸,說道:“爹,那人的镖法也平常得很,保管沒人偷學。”老者臉一沉,斥道:“你這了頭,怎麽開口就說旁人的玩意兒不成?”那少女一笑,道:“誰叫我是百勝神拳馬老镖頭的女兒呢?”
Advertisement
三個武官烤火,不時斜眼瞟向那美貌少女,只是他父女倆話聲很低,聽不到說些什麽。那少女最後一句話說得大聲了,一個武官聽到“百勝神拳馬老镖頭的女兒”幾個字,瞧瞧這短小瘦削、骨頭沒幾兩重的幹癟老頭,又橫着眼一掃插在廳口那枝黃底黑絲線繡着一匹插翅飛馬的镖旗,鼻中哼了一聲,心想:“百勝神拳?吹得好大的氣!”
這老者姓馬,名行空,江湖上外號叫做“百勝神拳”。那少女是他的獨生愛女馬春花。這名字透着有些兒俗氣,可是江湖上的武人,也只能給姑娘取個什麽春啊花啊的名字。跟她一起偷看人家練镖的漢子姓徐,單名一個铮字,是馬行空的徒弟。
徐铮蹲在火堆旁烤火,見那武官不住用眼瞟着師妹,不由得心頭有氣,向他怒目瞪了一眼。那武官剛好回過頭來,與他。光登時就對上了,心想你這小子橫眉怒目幹嗎,也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徐铮本就是霹靂火爆的脾氣,見對方無禮,當下虎起了臉,目不轉睛地瞪着那武官。
那武官約莫三十來歲,身高膀寬,一臉精悍之色。他哈哈一笑,向左邊的同伴道:“你瞧這小子鬥雞兒似的,是你偷了他婆娘還是怎地?”那兩個武官對着徐铮哈哈大笑。
徐铮大怒,霍地站起來,喝道:“你說什麽?”那武官笑吟吟地道:“我說,小子唉,我說錯啦,我跟你賠不是。”徐铮性子直,聽到人家賠不是,也就算了,正要坐下,那人笑道:“我知道人家不是偷了你婆娘,準是偷了你妹子。”
徐铮一躍而起,便要撲上去動手,馬行空喝道:“铮兒,坐下。”徐铮一愕,臉孔漲得通紅,道:“師父,你……你沒聽見?”馬行空淡淡地道:“人家官老爺們,愛說幾句笑話兒,又幹你什麽事了?”徐铮對師父的話向來半句不敢違拗,狠狠瞪着那個武官,卻慢慢坐了下來。那三個武官又一陣大笑,更肆無忌憚地瞧着馬春花,目光中滿是淫邪。
馬春花見這三人無禮,要待發作,卻知爹爹素來不肯得罪官府,尋思怎生想個法兒,跟這三個臭官兒打一場架。突然電光一閃,照得滿廳光亮,接着一個焦雷,震得各人耳朵嗡嗡發響,這霹靂便像是打在這廳上一般。天上就似開了個缺口,雨水大片大片地潑将下來。
雨聲中只聽得門口一人說道:“這雨實在大得很了,只得借光在寶莊避一避。”莊上一名男仆說道:“廳上有火,大爺請進吧。”
廳門推開,進來一男一女。男的長身玉立,氣宇軒昂,背上負着個包裹,三十七八歲年紀。女的約莫廿二三歲,膚光勝雪,眉目如畫,竟是個絕色麗人。馬春花本來算得是個美女,但這麗人一到,立時就給比了下去。兩人沒穿雨衣,那少婦身上披着男子的外衣,已全身盡濕。那男子攜着少婦的手,兩人神态親密,似是對新婚夫婦。那男子找了一捆麥稈,在地上鋪平了,扶着少婦坐下,顯得十分的溫柔體貼。這二人衣飾都很華貴,少婦頭上插着一枝鑲珠的黃金鳳頭釵,那珍珠幾有小指頭大小,光滑渾圓,珠光瑩然,甚是珍貴。馬行空暗暗納罕:“這一帶道上很不太平,強徒出沒,這一對夫婦非富即貴,為何不帶一名侍從,兩個兒孤孤單單地趕道?”饒是他在江湖上混了一世,卻也猜不透這二人的來路。
馬春花見那少婦神情委頓,雙目紅腫,自是途中遇上大雨,十分辛苦,這般穿了濕衣烤火,濕氣逼到體內,非生一場大病不可,當下打開衣箱,取出一套自己的衣服,走近去低聲說道:“娘子,我這套粗布衣服,你換一換,待你烘幹衣衫,再換回吧。”那少婦好生感激,向她一笑,站起身來,目光中似乎在向丈夫詢問。那男子點點頭,也向馬春花一笑示謝。那少婦拉了馬春花的手,兩個女子到後廳去借房換衣。
三個武官互相一望,臉上現出特異神色,心中都在想象那少婦換衣之時,定然美不可言。适才和徐铮鬥口的那個武官最為大膽,心頭發癢,低聲道:“我瞧瞧去。”想設法偷看。另一個笑道:“老何,別胡鬧。”那姓何的武官目夾目夾眼睛,站起身來,跨出幾步,一轉念,從地下拾起腰刀,挂在身上。
徐铮受了他的羞辱,心中一直氣憤,見他走向後院,轉頭向師父望了一眼,見馬行空閉着眼睛在養神,又見戚楊兩位镖頭、五個趟子手和十多名腳夫守在镖車之旁,嚴行戒備,決不致出了亂子,于是跟随在那武官身後。
那武官聽到背後腳步響,轉過頭來,見是徐铮,咧嘴一笑道:“小子,你好!”徐铮道:“臭官兒,你好。”那武官笑道:“想挨揍,是不是?”徐铮道:“是啊。我師父不許我打你。咱們悄悄地打一架,好不好?”那武官內恃武藝了得,沒将這愣小子瞧在眼裏,只是見他镖行人多,己方只三人,若是群毆,定要吃虧。這愣小子要悄悄打架,那是再好也沒有,便笑着點頭道:“好啊,響們走得遠些。若給你師父聽見了,這架就打不成。”兩人穿過天井,要尋個沒人的所在動手,忽見回廊上轉出一個人來。那人身穿綢袍,眉清目秀,正是适才練镖的少年。徐铮心中一動:“借他的武廳打架最好不過。”于是上前一抱拳,說道:“爺臺請了。”那少年還了一揖,說道:“達官有何吩咐?”徐掙指着武官道:“在下跟這個總爺有點小過節,想借爺臺的練武廳一用。”那少年好生奇怪,心道:“你怎知我家有練武廳?”但學武之人,聽到旁人要比武打架,可比什麽都歡喜,當即答道:“好極,好極!”領了二人走進練武廳。這時老婆婆和莊丁等都已散去,練武廳上更無旁人。
那武官見四壁兵器架上刀槍劍戟一應俱全,此外沙包、箭靶、石鎖、石鼓放得滿地,西首地下還安着七十二根梅花樁,暗暗點頭,心想:“原來這一家人會武,只怕功夫還不錯。”向那少年一抱拳,說道:“在下來貴莊避雨,還沒請教主人高姓大名。”那少年忙即還禮,說道:“小人姓商,名寶震。兩位高姓大名?”徐铮搶着道:“我叫徐铮,我師父是飛馬镖局總镖頭,百勝神拳馬行空。”說着向武官瞪了一眼,心道:“你聽了我師父的名頭,可知道厲害了嗎?”
商寶震拱手道:“久仰,久仰。請教這一位。”那武官道:“在下是禦前侍衛何思豪。”商寶震道:“原來是一位侍衛大人。小人素聞京師有大內十八高手,想來何大人都是知交。”何思豪道:“那大半也相熟的。”其實皇帝身邊的侍衛共分四等,侍衛班領,什長,一、二、三等侍衛,都由正黃、鑲黃、正白內三旗的宗室親貴子弟充任。漢人侍衛屬于第四等,這何思篆在侍衛處中只是最末等的藍翎侍衛,所謂與大內十八高手大半相識,那是他識得人家,人家就不識得他了。
徐铮大聲道:“商公子,你就給做個公證。我跟這姓何的公公平平打一架,不管是誰輸誰贏,都不許向旁人說起。”他生怕師父知道了責罵。何思豪哈哈笑道:“勝了你這愣小子有個屁了不起,還抵向旁人吹大氣的麽?愣小子,上啊。”一捋長袍,拉起袍角,在腰帶中塞好。徐铮脫下長袍,将辮子盤在頭頂,擺個“對拳”,雙足并攏,雙手握拳相對,倒也氣定神閑。
何思豪見他這姿式是“查拳”門人跟人動手的起手式,已放下了一大半心,心道:“什麽百勝神拳!這查拳三歲小孩兒也會,有仕麽稀罕?”原來“潭、查、花、洪”,向稱北拳四大家,指潭腿、查拳、花拳、洪門四派拳術而言,在北方流傳極廣,任何練拳之人都略知一二,算得是拳術中的入門功夫。何思豪見對手拳法平常,向商寶震一笑,說道:“獻醜!”一招“上步野馬分鬃”,向徐铮打了過去,他使的是太極拳。其時太極門的武功聲勢甚盛,人人均知是極厲害的內家拳法。
徐铮不敢怠慢,左腳向後踏出,上身轉成坐盤式,右手按、左手撩,一招“後叉步撩掌”,出手甚為快捷。何思豪見來招勁道不弱,忙使一招“轉身抱虎歸山”,避開了這一撩。徐铮使一招“弓步架打”,右拳呼的一聲擊出,直撲對方面門:何思豪不及避讓,使一招“如封似閉”,雙掌一封。二人拳掌相交,何思豪只感手腕隐隐生疼,心道:“這小子蠻力倒大。”
霎時之間,二人各展拳法,拆了十餘招。商寶震站着旁觀,見徐铮腳步沉穩,出拳有力,何思豪卻身形飄忽,顯然輕功頗有根基,使的是太極拳,手腳卻甚迅捷。
鬥到酣處,何思豪哈哈一笑,一掌擊中徐铮肩頭。徐铮飛腳踢去,何思豪側身閃避,一招“玉女穿梭”,啪的一聲,又擊中徐铮手臂。徐铮更不理會,掄拳急攻,突然直出一拳,一招“弓步劈打”,砰的一響,打中對方胸口。這一拳着力極沉,何思豪腳步踉跄,退了幾步,終于一跤坐倒。只聽旁邊一個女子聲音嬌聲叫道:“好!”
商寶震回過頭去,只見兩個女子站在廳口,一是少婦,另一個卻是個閨女。他先前凝神觀鬥,不知身後有人。原來馬春花和那少婦換了衣服經過此處,聽到呼叱比武之聲,在廳口一望,竟是師兄和那武官打架,這時見師兄得勝,不由得出聲喝彩。
何思豪給這一拳打得好不疼痛,在女子面前丢臉出醜,更加老羞成怒,一躍而起,乘着跳躍之勢,已抽腰刀在乎,上步直劈。徐铮毫不畏懼,仍以“查拳”空手和他相鬥,只是忌憚對方兵器鋒利,已然閃避多,迸攻少了。馬春花見這武官臉上神情狠惡,并非尋常打架,已如拼命一般,不由得有些擔心。
那少婦扯扯她的衣袖,道:“咱們走吧!我最恨人動刀子出拳頭。”當此情勢,馬春花哪裏肯走,只道:“再看一會兒。”那少婦眉頭一皺,竟自走了。
商寶震凝神看着那武官的刀勢,又留心徐铮閃避和上步搶攻之法,手上暗扣一枝金镖,若那武官用刀傷人,他就要伸手相救。但見徐铮雙目緊緊盯住刀鋒,刀鋒向東,他眼睛跟到東,刀鋒削向丙,眼睛也跟到西,但見一刀迎面砍來,他身子略閃,飛腳向敵人手腕上踢去。何思豪回刀削足,徐铮長臂急伸,砰的一響,一拳正中他鼻梁。何思豪大痛,手腳略緩,徐铮左亍揮出,抓住他右腕一拿一扭,将腰刀奪過。
何思豪怕他順勢揮刀削來,忙向後躍,舉手往臉上一抹,滿手是血。徐铮将腰刀往地下一摔,說道:“你還敢瞎着眼睛罵人?”何思豪滿臉羞慚,不敢做聲。商寶震仲手一拉徐铮後襟,使個眼色。徐铮尚未會意,商寶震已大聲說道:“雙方不分勝敗。好啦,大家武功一般高明,小弟佩服得緊……”徐铮急道:“怎……怎是不分勝敗?”商寶震道:“兩位武功各有獨到之處。徐兄的查拳純熟,何大人的太極拳和太極刀更是厲害之極。徐兄,你一時僥幸,其實講真功夫,還得算何大人。”一面說,一面取出手帕,幫何思豪抹去鼻血。徐铮還要再争,馬春花道:“師哥,別理他。咱們出去。”
徐铮打了何思豪兩拳,一口惡氣已經出了,但商寶震說話含糊,明明袒護對方,倒似自己輸了,越想越怒,狠狠望了他一眼,随着師妹出去。走到天井,天空轟隆隆一片雷聲過去,雷聲中夾着商寶震、何思豪的大笑之聲,顯然這二人在背後笑他。
一獲勝,但越想越不忿,氣鼓鼓地坐在火旁。見師父雙目似開似閉,睡意甚濃。過了一會兒,何思豪走了出來,不知跟那兩個武官說些子蔔麽猥亵言語,三人一齊哈哈大笑,不時斜目瞟那美貌少婦。
馬行空慢慢站起,伸了個懶腰,走到镖車旁邊檢視,忽然叫道:“铮兒,過來,你瞧這兒怎麽啦?”徐铮聽師父叫他,趕忙起身過去。馬行空側過身子,面向牆壁,伸手整理镖車,低聲道:“不長進的東西,你那招‘墊步踹腿’怎麽踹偏了?否則哪用跟他纏鬥這麽久?”徐铮吓了一跳,顫聲道:“你……你老人家都瞧見啦?”馬行空道:“哼,你莫想在師父面前搗鬼。他使那招‘提步高探馬’時,你幹嗎不使‘弓步雙推掌’?迎面直擊,早就勝了。你就是膽小怕死。”徐铮回想适才相鬥之時,初時不知敵人虛實,果然有些害怕,有幾招使得太過穩重。看來師父裝作不知,其實是躲在窗外觀看。
馬行空又道:“快進去謝謝那姓商的吧。人家年紀比你輕,可有多精明能幹。”徐铮大為詫異,道:“師父,謝什麽?這姓商的偏心,不是好人。”馬行空冷笑道:“是啊,他是偏心呢。可是他偏心維護你徐大爺哪。”徐铮滿心糊塗,怔怔地望着師父。馬行空低聲道:“你打的是什麽人?他是禦前侍衛。咱們呢,那是憑人家賞口飯吃的走镖的。官老爺當真跟你為起難來,咱們還不是吃不了兜着走麽?那少年護住了他面子,叫你這愣小子少了一樁後患。”
徐铮恍然大悟,連稱:“是,是!”奔到後院練武廳中,只見商寶震擡手踢腿,正在練一招“查拳”中的“弓步劈打”,正是徐铮适才用以擊中何思豪那一手。他見徐铮進來,臉上一紅,急忙收拳。
徐铮抱拳道:“商公子,我師父叫我跟你道謝來啦。我起初不明白你是好意,心裏還怪你呢。”商寶震道:“徐大哥,你武功勝過那個侍衛何止十倍?小弟佩服得緊。”徐铮聽他稱贊自己,甚是高興,當即跟他談了起來,問道:“你練的是哪一門功夫?”商寶震道:“小弟初學,什麽也沒學會,談不上是哪一門哪一派。适才見徐大哥用這一招打他,是不是這樣?”說着右足踏出,右拳劈打,左手心向上托住右臂。
徐铮剛才以此招取勝,見他比畫自己的得意之作,自然興高采烈,說道:“這一招有兩句口訣,叫做‘陸海迎門三不顧,劈拳挑打不容寬。’”這兩句順口說出,忽然想起,這是師門所傳心法,怎能胡亂說與外人知曉,忙轉口道:“你比得很對,就是這招。”
商寶震道:“什麽叫做‘陸海迎門三不顧’呢?”徐铮道:“這個……我可也忘了。”他不善撒謊,這一句話出口,臉也紅了。商寶震知他不肯說,也就不再多問,只着意結納,将他捧得暈頭轉向,全身輕飄飄的如在雲端。
徐铮道:“商老弟,咱們也別鬧虛文。你使一套拳腳給我瞧瞧,倘若有什麽不到的地方,我跟你說說,也不枉了今日結交一場。”商寶震大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當下拉開架子,在場中打起拳來,但見他“頭趟繩挂一條鞭,二趟十字繞三尖”,使的是十二路潭腿。
這路拳腳使得倒也純熟,但出拳不正,腳步浮虛,雖然袍袖生風,姿勢華麗,若與人動手,卻半點管不得事。只把徐铮看得暗暗搖頭,等他打完“十二趟犀牛望月轉回還”,忍不住嘆了門氣,說道:“兄弟,莫怪我直言,教你武藝的師父是耽誤了你啦。”正要往下解釋,忽見馬春花在廳口一探頭,叫道:“師哥,爹叫你。”
徐铮忙向商寶震告辭,回到廳上。只見火堆旁又多了兩個避雨之人。一個是沒了右臂的獨臂人,一條極長的刀疤從右眉起斜過鼻子,一直延伸到左邊嘴角,在火光照耀下顯得面目可怖;另一個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黃黃瘦瘦。兩人衣衫都很褴褛。
徐铮向兩人望了一眼,也不在意,走到馬行空面前,叫了聲:“師父!”馬行空臉一沉,低聲道:“去了這麽久,又在賣弄武藝了,是不是?”徐铮道:“弟子不敢。這裏姓商的主人镖法不錯,哪知拳腳一點兒也不成。”馬行空道:“傻小子,你給人家冤啦。憑你這點功夫,就有兩個也不是人家的對手。”徐铮一笑,道:“那怕不見得。他師父教的十二路潭腿,盡是好看不管用。”馬行空道:“你知他師父是誰?”
徐铮心中暗奇:“我師父沒跟那姓商的見過面,又沒見他練過拳腳,怎麽連他師父是誰也知道了?”當下答道:“弟子不知,想來是個不中用的混混。”馬行空冷笑一聲,低沉着聲音,說道:“不中用的混混!哼,十三年前,你師父給人砍過一刀,劈過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複。那人是誰?”徐铮一驚,說道:“八卦刀商劍鳴。”馬行空低聲道:“半點兒也不錯。那商劍鳴是山東武定縣人,這裏可正是武定縣,主人家姓商。咱們胡乩進來避雨,初時并沒留心,你瞧,正梁上繪着什麽?”
徐铮擡起頭來,只見正梁上金漆漆着一個八卦圖形,不由得大吃一驚,忙道:“師父,快抄家夥,咱們撞到仇家窩裏來啦。”馬行空淡淡地道:“倒不用忙。商劍鳴早給人殺啦!”徐铮曾聽師父說過當年大敗在一人手裏,那就是山東大豪八卦刀商劍鳴,只因這是師門的奇恥大辱,師父後來不提,也就從此不敢多問一句,卻不知商劍鳴原來已死,低聲道:“是你老人家後來報了仇?”馬行空哼了一聲,道:“商劍鳴的武功,我再練一輩子也趕不上,憑我這點玩藝兒,哪殺得了他?”徐铮大奇,問道:“那麽是誰殺了他?”馬行空道:“那少年用金镖打木牌上的人形,商劍鳴就是給這兩人殺的。”
徐铮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苗人鳳?”
馬行空點了點頭,臉上神色陰郁,便如屋外的天空那般黑沉沉的。
徐铮平素對師父佩服得五體投地,以為當世之間,說到武功,極少有人能強得過百勝神拳馬老镖頭了,豈知這時聽到師父言道,非但八卦刀商劍鳴武功遠勝于他,胡一刀與苗人鳳的功夫又在商劍鳴之上,不由得大為驚詫,低聲問道:“那胡一刀與苗人鳳是何等樣人物?”馬行空道:“胡一刀的武功強我十倍,只可惜在十多年前死了。”徐铮舒了一口氣,道:“想是病死的了?”馬行空道:“給人殺死的。”徐铮睜大了眼睛,道:“胡一刀這麽厲害,有誰殺得了他?”馬行空道:“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
這“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風”十三個字一門氣說将出來,聲音雖低,卻大具威嚴。徐铮胸口一沉,正待說話,猛聽得門外隐隐馬蹄聲響,大雨中十餘匹馬急奔而來。那面目英俊的相公與那美貌少婦聽到馬蹄聲,互望一眼,似在強自鎮定,但臉上終究露出了驚惶之色。那相公拉着少婦的手,挪動座位,似怕火堆炙熱,移遠了些。
馬行空向外望了一眼,緊了緊腰帶。
十多匹馬奔到莊前,戛然而止。但聽得數聲唿哨,七八匹馬繞到了莊後。
馬行空一聽哨聲,臉上變色,低聲道:“定着點兒。”徐铮極是興奮,聲音發顫,問道:“那活兒來了?”馬行空不再回答,大聲喝道:“大夥兒抄家夥,護镖!”這句話一喝,镖行人衆登時大亂,知道有劫镖的黑道強人到來,當即躍起。戚楊兩名镖頭和五名趟子手指揮車夫,将十餘輛镖車圍成一堆。馬春花反臉有喜色,拔出柳葉刀,道:“爹,是哪一路的?”馬行空皺眉道:“還不知道。”接着自言自語:“這一路朋友好怪,道上也不踩盤子,就這麽說到便到。”
一言方罷,只聽得圍牆上托托托接連聲響,八名大漢一色黑衣打扮,手執兵刃,一字排開地站在牆頭。馬春花揚起右臂,就想一枝袖箭射出,馬行空臉色凝重,低聲喝道:“別胡來!瞧我眼色行事。”八名黑衣大漢望着廳上衆人,一言不發。
砰的一聲,大門推開,進來一個漢子,身穿寶藍色緞袍,衣服甚是華麗,但面貌猥瑣,縮頭縮腦,與一身衣服極不相稱。這人擡頭望了望天,見大雨傾盆而下,“嘿”的一聲笑,足尖一點,倏地穿過院子,站在廳口。這一下飛躍身形快極,大雨雖密,卻只在他肩頭打濕了數點。徐铮與馬春花對此人本來不以為意,突然見他露了這手輕功,這才生忌憚之心,向馬行空望了一眼。
馬行空右手握着煙袋,拱手說道:“請恕老漢眼拙,沒曾拜會。朋友尊姓大名,寶寨歇馬哪裏?”
商家堡少主人商寶震聽到馬蹄聲響,當即暗藏金镖,腰懸利刀,來到廳前。見那盜魁手戴碧玉戒指,長袍上閃耀着幾粒黃金扣子,左手拿着個翡翠鼻煙壺,不帶兵器,神情打扮,就如是個暴發戶富商。只聽他說道:“在下姓閻名基,老英雄自是百勝神拳馬行空了?”
馬行空抱拳道:“不敢,這外號是江湖朋友給在下臉上貼金。三腳貓的把式,浪得虛名,不足挂齒。”心中暗忖:“閻基?那是什麽人?沒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閻基哈哈一笑,指着站在牆頭的一列黑衣漢子,說道:“弟兄們餓了幾天肚子,想請馬老英雄賞口飯吃。”馬行空道:“閻寨主言重了。铮兒,取五十兩銀子,請閻寨主賞賜弟兄。”他這是按江湖規矩行事,但瞧對方的神情聲勢,決非五十兩銀子所能打發。果然閻基仰大哈哈大笑,說道:“馬老英雄保镖,一保就是三十萬兩。姓閻的眼界雖小,區區五十兩,倒還不在眼內。”馬行空心中嘀咕:“此人信息倒靈,怎麽打聽得清清楚楚,知道我保了三十萬兩銀子?”眉頭一皺,仍按江湖規矩說道:“姓馬的有個屁本事,保什麽镖?全憑道上朋友給臉罷了。閻寨主今日雖初見,咱們東邊不會西邊會,馬某有幸,今日又多交一位朋友了。不知閻寨主有什麽吩咐?”
閻基道:“吩咐是不敢當,只是在下生來見財開眼,三十萬镖銀打從鼻子下過,不取有傷陰德。但馬老镖頭既開門朋友,閉口朋友,這樣吧,在下只取一半,二一添作五,就借十五萬兩銀子花差花差好了。”也不待馬行空答話,左手一揮,牆頭八名大漢紛紛躍下,奔到廳口。有人問道:“都取了?”閻基道:“不,拿一半,留一半!有屎大家拉,有飯大家吃!”衆大漢轟然答應,就往镖車走去。
馬行空勃然大怒,見那些大漢從牆頭躍下時身手呆滞,并沒高手在內,已無擔憂之心,淡淡說道:“閻寨主是不肯留一點餘地了?”閻基愕然道:“怎麽不留餘地?我不是說取一半,留一半?哥兒倆有商有量,公平交易。”
徐铮再也忍耐不住,搶上兩步,伸手指着閻基,大聲說道:“虧你在黑道上行走,沒聽過飛馬镖局的名字麽?”閻基道:“飛狗镖局嘛,我小媳婦兒倒聽見過,他媽的,飛馬镖局老子卻第一次聽見。”身形一晃,忽地欺到廳右,拔下插在車架上的飛馬镖旗,将旗杆一折兩段,擲在地下,随即伸腳在旗上一踏。
這件事當真犯了江湖大忌,劫镖的事情常有,卻極少有如此做到絕的,如非雙方有解不開的死仇,那是決心以性命相拼了。镖行人衆一見之下,登時大嘩。
徐铮更不打話,沖上去一招“踏步擊掌”,左掌向他胸口猛擊過去。閻基側身閃避,灘:“小子,講打麽?”左掌反過,急抓他手腕。徐铮變“後插步擺掌”,左手向後勾挂,右掌向上擺舉,徑擊敵人下颚。閻基頭一偏,右拳直擊下來。這一拳來路極怪,徐铮急忙擺頭讓開,砰的一聲,肩頭已中了一拳,但覺拳力沉重,只震得胸背隐隐作痛。徐铮腳步搖晃,險些摔倒,幸他身強力壯,下盤馬步紮得極穩,忙變“撲腿穿掌”,身子微矮,右腿屈膝蹲下,左掌穿出,那是卸力反攻,“查拳”的高明招數。
閻基并不理會,微微一笑,左腿反鈎,向後倒踢,這一腿更加古怪。徐铮大駭,急忙蹿上躍避。閻基右拳直擊,喝道:“恭喜發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