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苗人風望着懷裏幼女那甜美文秀的小臉,腦海中出現了三年多前的往事。這件事已過了三年多,但就像是剛過了三天一般,一切全清清楚楚。眼前下着傾盆大雨,三年前的那一天,下的卻是雪,漫天遍野鵝毛一般紛紛撒着的大雪。

那是在河北滄州道上。時近歲晚,道上行人稀少,苗人鳳騎着一匹高頭長腿黃馬,控辔北行。十年前的臘月,他與遼東大俠胡一刀在滄州比武,以毒刀誤傷了胡一刀。胡夫人自刎殉夫。他與胡一刀武功相若,豪氣相侔,兩入化敵為友,相敬相重,豈知一招之失,竟爾傷了這位生平唯一知己。他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縱橫海內,只有遇到了這位遼東大俠,二人比武五日,聯床夜活,這才遇到了真正敵手,這才是真正的肝膽相照,傾心相許……苗人風為了此事,十年來始終耿耿于懷,郁郁寡歡。

胡一刀夫婦逝世十年之期将屆,苗人鳳去年這時曾去祭過亡友夫婦之墓,見墓磚有些殘破了,拿了銀子,叫人修整。這時左右無事,又千裏迢迢地從浙南趕來,他要再到亡友夫婦墓前去察看,殘破處暈否已經修好。風雪殘年,馬上黃昏,苗人鳳愈近滄州,心頭愈沉重。他縱馬緩行,心中在想:“當年若不是一招失手,今日與胡氏夫婦三騎漫游天下,叫貪官惡吏、土豪巨寇,無不心驚膽落,那是何等的快事?”

正自出神,忽聽身後車輪壓雪,一個車夫卷着舌頭“得兒”聲響,催趕騾子,擊鞭噼啪作聲,一輛大車從白茫茫的雪原上疾行而來。拉車的健騾口噴白氣,沖風冒雪,放蹄急奔。大車從苗人風身旁掠過,忽聽得一個嬌柔的女子聲音從車中送了出來:“爹,到了京裏,你就陪我去買宮花兒戴……”這是江南姑娘極柔極清的語聲,在這北方莽莽平原的風雪之中,甚不相襯。

突然之間,騾子左足踏進……一個空洞,登時向前蹶踬。那車夫身子前傾,随手上提,騾子借力提足,繼續前奔。苗人鳳暗暗詫異:“那車夫這一傾一提,好俊的身手,好強的膂力,看來是位風塵奇士,怎地去趕大車?”

思念未定,只聽得腳步聲響,後面一個腳夫挑了一擔行李,邁開大步趕了上來。這擔行李壓得一根棗木扁擔直彎下去,頗為沉重,但那腳夫行若無事,在雪地裏快步而行,落腳甚輕。苗人鳳更加奇怪:“這腳夫非但力大,而且輕功更加了得。”他知道其中必有蹊跷:“這腳夫似在追蹤前面那車,看來會有兇殺尋仇之事。”當下提着馬缰,不疾不徐地遙遙地跟在大車之後,要待看個究竟。

行出數裏,見那腳夫雖肩上壓着沉重行李,仍奔跑如飛,忽聽身後銅片兒丁丁當當響,一條漢子挑着副補鍋的擔子,虛飄飄地趕來。這人在雪中行走,落步更輕,輕功之佳,武林中甚為罕見。苗人鳳尋思:“又多了一個。這人是哪一派的?”但見他鬥笠和蓑衣上罩滿了白雪,在風中一晃一飄,走得歪歪斜斜,登時省起:“這身奈何功是鄂北鬼見愁鐘家的功夫。”

行了七八裏路,天色黑将下來,來到一個小小市集。苗人鳳見大車停在一家客店前面,于是進店借宿。客店甚小,集上就此一家。衆客商都擠在廳上烤火喝白幹,車夫、腳夫、補鍋莳都在其內。

苗人鳳雖名滿天下,但近十年來隐居浙南,武林中識得他的人不多。那腳夫、車夫和補鍋匠他都不相識,于是默然坐在一張小桌之旁,要了酒飯,見那三人分別喝酒用飯,互不招呼,瞧來似乎并非一路。

忽聽內院一個人大聲說道:“南大人、小姐,小地方委屈點兒,只好在外邊廳上用飯。”棉簾掀開,店伴引着一位官員、一位小姐來到廳上。本來坐着的衆客商見到官員,紛紛起立。苗人鳳并不理會,自管喝酒。只見那官員穿着醬色緞面狐皮袍子,白白胖胖,一副福相。那小姐相貌嬌美,膚色白膩,雙眼靈動,櫻紅小嘴,別說北地罕有如此佳麗,即令江南也是少有。她身穿一件蔥綠織錦的皮襖,顏色鮮豔,但在她容光映照之下,再燦爛的錦緞也顯得黯然無色。

衆人眼前一亮,不由得都有自慚形穢之感,宥的讪讪地竟自退到了廊下,廳上登時空出一大片地方來。

那店伴一疊連聲的“大人、小姐”,送飯送酒,極為殷勤。苗人鳳聽他叫喊酒菜之時,中氣充沛,不覺留神,瞧他身形步法,顯然是個會家子,又見他兩邊太陽穴微微凸出,竟然內功有頗深造詣,不由得更加奇怪,心道:“這批人必有重大圖謀,左右閑着,就瞧瞧熱鬧,且看他們幹的是好事還是歹事。不知跟這官兒有幹系沒有?”

這一留神,不免向那官兒與小姐多看了幾眼。那官兒忽地一拍桌子,發作起來,指着苗人鳳罵道:“你是什麽東西?見了官府不回避也就罷了,賊眼還骨碌碌地瞧個不休。我看你粗手大腳,生成一副賊相,再瞧一眼,拿片子送到縣裏去打你個皮開肉綻。”苗人風低頭喝酒,并不理會。那官兒更加怒了,叫道:“你請安賠禮也不會麽?這等大刺刺地坐着。”

那小姐柔聲勸道:“爹,你犯得着生這麽大氣?鄉下人不懂規矩,也是有的。何必跟這些粗人一般見識?哪,喝了這杯吧。”說着将一杯酒遞到他嘴邊。那官兒咕嘟一口喝幹,似乎将怒氣和酒吞服了,橫了苗人鳳一眼,見他低頭不語,想是怕了,于是一邊自斟自飲,一邊跟女兒随意說笑,話中說的都是到了北京之後,補上了官便怎樣怎樣,瞧神情似是一名赴京謀幹差使的候補官兒。

說話之間,大門推開,飄進一片風雪,跟着走進一位官員來。這人黃皮精瘦,遠沒先前那官兒的氣派十足。他大聲笑道:“人生何處不相逢,又和仁通兄在這裏撞見,真是巧之極矣!”說着搶七來與那姓南的官兒南仁通行禮厮見。

南氏父女一齊站起,南仁通拱手道:“調侯兄,幸會幸會!一起坐吧。”那“調侯兄”謝了,坐在桌邊。店伴添上杯筷,傳酒呼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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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鳳心道:“連這個調侯兄,一共是五個高手了。這姓南的父女看不出有什麽武功。會不會大智若愚,竟讓我走了眼呢?”想到此處,不禁暗自警戒,不敢向他們多瞧一眼。他那“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外號委實犯了武林大忌,天下英雄好漢,哪一個不想将這頭銜摘下來。他一生所歷風險多過常人百倍,皆拜這外號之所賜。此刻心想:“這幾人說不定是沖着我而來。他們成群結黨,一齊上來倒是難鬥。不知前面是否更有高手?”只聽那“調侯兄”與南仁通高談闊論,說的都是些官場中升遷降谪的轶聞。

廊下那腳夫和補鍋匠卻大聲吵嚷起來。兩人争的是世上有沒有當真削鐵如泥的寶劍寶刀。那腳夫道:“什麽削鐵如泥,胡吹大氣!那寶刀也不過鋒利點兒,當真就這麽神?”補鍋匠道:“你見過多少世面了?知道什麽?寶刀就是寶刀,若不是怕吓壞了你,我就拿一口讓你開開眼界。”腳夫嚷道:“你有寶刀?呸,做你的清秋大夢!有寶刀也不補鍋兒啦!只怕磨不利的鈍柴刀、鏽菜刀,倒有這麽一把兩把!”衆人都大笑起來。

補鍋匠氣鼓鼓地從擔兒裏取出一把刀來,綠皮鞘子金吞口,模樣不凡。他刷地拔刀出鞘,寒光逼人,果然好一口利刃。衆人都贊:“好刀!”補鍋匠拿起刀來,揮刀作勢向腳夫砍去。腳夫抱頭大叫:“我的媽呀!”急忙避開,衆人又一陣哄笑。

苗人鳳瞧了二人神情,心道:“這兩人果是一路。這麽串戲,卻不是演給我看的。”

補鍋匠道:“有上好菜刀柴刀,清借一把。”那店伴應聲入廚,取了一把菜刀出來。補鍋匠道:“你拿穩了!”那店伴将菜刀高高舉起。補鍋匠橫刀揮去,當的一聲,菜刀斷為兩截,上半截當啷一聲落地。衆人齊聲喝彩:“果是寶刀!”

補鍋匠得意洋洋,大聲吹噓,說他這柄刀如何厲害,如何名貴。廊下衆人臉現仰慕之色,津津有味地聽着。南仁通聽他說了一會兒,忍不住哼了一聲,臉現不屑之色。

那“調侯兄”道:“仁通兄,這柄刀确也稱得上個‘寶’字了,想不到販夫走卒之徒,屄然身懷這等利器。”南仁通道:“利則利矣,寶則未必。”“調侯兄”道:“我兄此言差矣!你瞧此刀削鐵如泥,世上哪裏更有勝于此刀的呢?”南仁通道:“吾兄未免少見多怪,兄弟就……”還待再說下去,南小姐忽然插口道:“爹,你喝得多啦,快吃了飯去睡吧。”

南仁通笑道:“嘿,女孩兒就愛管你爹爹。”說着卻真的要飯吃,不再喝酒。那“調侯兄”又道:“兄弟今日總算開了眼界,這等寶刀,吾兄想來也是生平第一次見到。”南仁通冷笑道:“勝于此刀十倍的,兄弟也常常見到。”“調侯兄”哈哈大笑,道:“取笑,取笑!吾兄是位文官,又見過什麽寶刀來?”

補鍋匠聽到了二人對答,大聲道:“世上若有更勝得此刀的寶刀,我寧願把頭割下來送他。吹大氣又誰不會啦?嘿,我說我兒子也做個五品官呢,你們信不信啦?”衆人忙喝:“胡說,快閉嘴!”

南仁通氣得臉也白了,霍地站起,大踏步走向房中。南小姐連叫:“爹爹!”他哪裏理會,片刻間捧了一柄三尺來長的彎刀出來。但見刀鞘烏沉沉的,也無異處。他大聲道:“喂,補鍋兒的,我這裏有把刀,跟你的比一下,你輸了可得割腦袋。”補鍋匠道:“倘若老爺輸了呢?”南仁通氣道:“我也把腦袋割與你。”南小姐道:“爹,你喝多啦,跟他們有什麽說的?問房去吧!”

南仁通若有所悟,哼了一聲,捧着刀轉身回房。補鍋匠見他意欲進房,又激一句:“若是老爺輸了,小人怎敢要老爺的腦袋?不如老爺招小人做個女婿吧!”衆人有的嘩笑,有的斥他胡說。南小姐氣得滿臉通紅,不再相勸,賭氣回房去了。

南仁通緩緩抽刀出鞘,刃口只露出半尺,已見冷森森的一道青光激射而出,待那刀刃拔出鞘來,寒光閃爍不定,耀得衆人眼也花了。南仁通不理那補鍋匠,只跟“調侯兄”說話,說道:“調侯兄,我這口刀,有個名目,叫做‘冷月寶刀’,你瞧清楚了。”

補鍋匠湊近看去,見刀柄七用金絲銀絲鑲着一鈎眉毛月之形,說道:“老爺的刀好,小人的好像及不上,就不用比了。”

苗人鳳見衆人言語相激,南仁通取出寶刀,心下已自了然,原來這幾人均是為這口寶刀而來。學武之士把寶劍利刃看得有如性命一般,身懷利器,等于武功增強數倍。他有如此一口寶刀,無怪衆人眼紅。不過他是文官,這刀卻從何處得來?這些人卻又如何知曉?苗人鳳初時提防這幾人陰謀對付自己,一直深自戒備,現下既知他們是想奪寶刀,心下坦然,登時從局中人變成了旁觀客。但見寶刀一出鞘,那“調侯兄”、店伴、腳夫、車夫、補鍋匠一齊湊攏。苗人鳳知道這五人均欲得刀,巧礙着旁人武功了得,這才不敢貿然動手,否則以南仁通手無縛雞之力,這把刀早已讓人奪去,哪裏等得到今日?

南仁通恨那補鍋莳口齒輕薄,本要比試,但見他那把刀鋒銳無比,也非常物,倘若鬥個兩敗俱傷,豈非損傷了至寶?于是說道:“你知道就好,下次可還敢胡說八道麽?”正要還刀入鞘,那“調侯兄”突然一伸手,将刀奪過,嚓的一聲輕響,與補鍋莳手中利刃相交,補鍋匠的刀刃斷為兩截,接着又是當的一響,上半截刀身落地。補鍋匠、腳夫、車夫、店伴四人一齊搶過,将“調侯兄”四下圍住。“調侯兄”雖寶刀在手,卻寡不敵衆,将刀還給了南仁通,翹拇指說道:“好刀,好刀!”南仁通臉上變色,責備道:“咳,你也太過魯莽了!”見寶刀無恙,這才喜孜孜地還刀入鞘,回房安睡。

苗人鳳知适才五人激南仁通取刀相試,那是要驗明寶刀的正身,不出一日,五人就有一場流血争鬥。他雖俠義為懷,但見那南仁通橫行霸道,不是好人,這把刀只怕也是巧取豪奪而得,心想我自去祭墓,不必理會他們如何黑吃黑地奪刀。

次日絕早起來,只見南仁通已然起行,補鍋匠等固然都已不在店內,連那店伴也已離去。一問之下,這人果然是昨天傍晚才到的惡客,給了十兩銀子,要喬裝店伴。苗人鳳暗暗嘆息:“常言道:謾藏誨盜,果然不錯。”結了店賬,上馬便行。

馳出二十餘裏,忽聽丙面山谷中一個女子聲音慘呼:“救命!救命!”正是南小姐的聲音。苗人鳳心想:“這些惡賊奪了刀還想害人,這可不能不管。”一躍下馬,展開輕身功夫循聲趕去,轉過兩個彎,只見雪地裏殷紅一片,南仁通身首異處,死在當地。那冷月寶刀橫在他身畔,五個人淮也不敢伸手先拿。南小姐卻給補鍋匠抓住了雙手,掙紮不得。

苗人風隐身一塊大石之後,察看動靜。只聽“調侯兄”道:“寶刀只一把,卻有五個人想要,怎麽辦?”那腳夫道:“憑功夫分上下,勝者得刀,公平交易。”“調侯兄”向南小姐瞧了一眼,說道:“寶刀美人,都挺難得。”補鍋肢道:“我不争寶刀,要了這姑娘就是啦。”店伴冷笑道:“也不見得有這麽便宜事兒。武功第一的得寶刀,第二的得美人。”腳夫、車夫齊聲道:“對,就這麽着。”店伴向補鍋匠道:“老兄,勞駕放開手,說不定在下功夫第二,這是我的老婆!”“調侯兄”笑道:“正是!”轉頭厲聲向南小姐道:“你敢再嚷一聲,先斬你一刀再說!”補鍋匠放開了手。南小姐伏在父親屍身之上,抽抽噎噎地哭泣。那車夫笑道:“小姐,別哭啦。待會兒就有你樂的啦!”伸手去摸她臉,神色輕薄。

苗人風瞧到此處,再也忍耐不住,大踏步從石後走了出來,低沉着嗓子喝道:“下流東西,都給我滾!”那五人吃了一驚,齊聲喝道:“你是誰?”苗人鳳生性不愛多話,揮了揮手,道:“一齊滾!”補鍋匠性子最為暴躁,縱身躍起,雙掌當胸擊去,喝道:“你給我滾!”苗人鳳左掌揮出,以硬力接他硬力,一推一揮,那補鍋匠騰空直飛出去,摔在丈許之外,半天爬不起身。

其餘四人見他如此神勇,無不駭然,過了半響,不約而同地問道:“你是誰?”苗人鳳又揮了揮手,這次連“滾”字也不說了。

那車夫從腰間取出一根軟鞭,腳夫橫過扁擔,左右撲上。苗人鳳知這五人都是勁敵,聯手攻來,一時之間不易取勝,因此一出手就是狠招,側身避過軟鞭,右手疾伸,已抓住扁擔一端,運力揮抖,喀喇一響,棗木扁擔斷成兩截,左腳飛出,将那車夫踢了一個筋鬥。那腳夫欲待退開,苗人鳳長臂伸處,已抓住他後領,大喝一聲,奮力擲出,那腳夫猶似風筝斷線,竟跌出數丈之外,騰的一響,結結實實地摔人雪地。兩人受傷摔倒,一時爬不起身。

那“調侯兄”知道難敵,說道:“佩服,佩服,這寶刀該歸閣下。”一面說一面俯身拾起寶刀,雙手遞過。苗人鳳道:“我不要,你還給原主!”那“調侯兄”一怔,心想:“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人?”一擡頭,見他臉如金紙,神威凜凜,突然想起,說道:“原來是金面佛苗大俠?”苗人鳳點了點頭。“調侯兄”道:“我們有眼不識泰山,栽在苗大俠手裏,還有什麽話說?”又将寶刀遞上,說道:“小人蔣調侯,三生有幸,得逢當世大俠,這寶刀請苗大俠處置吧!”苗人鳳最不喜別人啰唆,心想拿過之後再交給南小姐便是,伸手握住刀柄。

他正要提手,突聽嗤嗤兩聲輕響,腿上微微一疼。蔣調侯躍開丈餘,向前飛跑,叫道:“他中了我的絕門毒針,快纏住他。”苗人鳳聽到“絕門毒針”四字,口中“哦”了一聲,暗道:“貴州蔣氏毒針天下聞名,今番中了他的詭計。”心知這暗器劇毒無比,當下深吸一口氣,飛奔而前,頃刻間趕上蔣調侯,一把抓住,伸指在他脅下一戳,已閉住了他穴道,抛在地下。

腳夫、車夫等本已一敗塗地,忽聽得敵人中了毒針,無不喜出望外,遠遠圍着,均不逼近,要待他毒發自斃。苗人鳳一口氣不敢吞吐,展開輕功,疾向腳夫趕去。那腳夫吓得魂飛魄散,舍命狂奔。苗人鳳趕到他身後,右掌擊去,正中背心,登時将他五髒震裂。此掌擊出後腳下片刻不停,瞬息間追到車夫身前。那車夫揮動軟鞭護身,只盼抵擋得十招八招,挨到他身上毒性發作。苗人鳳哪裏與他拆什麽招,蒲扇般大手仲出,抓住軟鞭鞭梢,神力到處,一奪一揮,軟鞭倒轉過來,将他打得腦漿迸裂。

苗人鳳連斃二人,腳上已自發麻,此是生死關頭,不容有片刻喘息,但見店伴與補鍋匠都已在數十丈外,二人是一般的心思,盡力遠遠逃開,以待敵人不支。苗人鳳本來不欲傷人性命,但此時只要留下一個活口,自己毒發跌倒,就是把自己性命交在他手裏。于是咬緊牙關,手握軟鞭,追趕店伴。那店伴甚為狡猾,盡揀泥溝陷坑中奔跑。但苗人鳳的輕功何等了得,一轉眼已自追上。那店伴眼見難逃,回身提着匕首撲到。苗人鳳立刻回頭轉身,向後一腳倒踹,瞧也不瞧,立即提氣追趕補鍋匠。這一腳正中店伴心窩,踢得他口中狂噴鮮血,仰天立斃。

那補鍋匠武功雖不甚強,但鄂北鬼見愁鐘家所傳輕功卻是武林一絕。苗人鳳追奔逐北,毒氣發作更快,腳步已自蹒跚,竟追趕不上。補鍋匠見他一颠一踬,心中大喜,暗想:“老天保佑,叫我垂手而得寶刀美人。”思念未定,突聽半空呼呼風響,一條黑黝黝的東西橫空而至,待欲閃躲,已內不及。原來苗人鳳知道追他不上,最後奮起神力,擲出軟鞭。這條鋼鑄軟鞭從面門直打到小腹,補鍋匠立時屍橫雪地。此時苗人風也已支持不住,終于一跤摔倒。

南小姐伏在父親屍上,眼見這場驚心動魄的惡戰,吓得呆了,最後見苗人鳳倒下,忙走上相扶,但苗人鳳身軀高大,她嬌弱無力,又怎扶得起來?苗人風神智尚清,下半身卻已麻木,指着蔣調侯道:“搜他身邊,取解藥給我服。”南小姐依言搜索,果然找到一個小小瓷瓶,問苗人鳳道:“是這個麽?”苗人鳳昏昏沉沉,已自難辨,道:“不管是不是,服……服了再說。”

南小姐拔開瓶塞,将小半瓶黃色藥粉倒在左掌,送入苗人風口裏。苗人鳳用力吞下,說道:“快将他殺了!”南小姐大吃一驚,道:“我……我不敢……殺人。”苗人鳳厲聲道:“他是你殺父仇人。”南小姐仍道:“我……我不敢……”苗人鳳道:“再過幾個時辰,他穴道自解。我受傷很重……那時咱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南小姐雙手提起寶刀,拔出刀鞘,眼見蔣調侯眼中露出哀求之色,她自小殺雞殺魚也是不敢,這殺人的一刀如何砍得下去?

苗人風大喝:“你不殺他,便是殺我!”南小姐吃了一驚,身子一顫,寶刀脫手掉下。這刀砍金斷玉,刃口正好對準蔣調侯的腦袋。只聽得南小姐與蔣調侯同聲大叫,一個昏暈,軟軟摔下,跌在苗人鳳身上,另一個的腦袋已讓寶刀劈開。

苗人鳳想到此處,懷中幼女忽然“嘤”的一聲醒來,哭道:“爸爸,媽呢?我要媽。”苗人風還末回答,那女孩一轉頭,見到火堆旁的美婦,張開雙臂,大叫:“媽媽,媽媽,蘭蘭找你!”歡然喜躍,要那美婦來抱。

四周衆人聽那幼女先叫苗人風“爸爸”,又叫那美婦“媽媽”,都大感驚異,心想這美婦明明是田歸農之妻,怎麽又會是苗人鳳之女的母親?那女孩這兩聲“媽媽”一叫,大廳中緊張的氣勢又自濃了幾分。幾十個大人個個神色沉重,那女孩卻歡躍不已。

那美婦站起身來,走到苗人鳳身旁抱過孩子。那女孩笑道:“媽媽,蘭蘭找你,你抱蘭蘭回家。”那美婦緊緊摟着她,兩張美麗的臉龐偎倚在一起。女孩在夢中流的淚水還沒幹,這時臉頰上又添了母親的眼淚。

臉有刀疤的獨臂怪漢一直縮身廳角,靜觀各人,這時輕輕站起,走到盜魁閻基身前,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幾句話。閻基神色大變,忽地站起,向苗人鳳望了一眼,臉上大有懼色,緩緩伸手入懷,取出一個油紙小包。獨臂人夾手奪過,打開一看,見裏面是兩張焦黃的紙片。他點了點頭,包好了放入懷內,重行回到廳角坐下。

那美婦伸衣袖抹了抹眼淚,突然在女孩臉上深深一吻,眼圈一紅,又要流出汩來,終于強行忍住,翟地站起,把女孩交還給了苗人鳳。那女孩大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那美婦背向着她,宛似僵了一般,始終不轉過身來。

苗人鳳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在苗人鳳心中,他早已要将一個人拉過來踏在腳下,一掌打死,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舍命阻止。他的武功是打遍天下無敵手,但他的心腸卻很脆弱,只因為他是極深地愛着眼前這個美婦。

他聽見女兒在哭叫:“媽媽,媽媽,抱抱蘭蘭!”女兒在他懷中掙紮着要到母親那裏。他耐着性子等待,等那美婦答應一聲,等她回過頭來再瞧女兒一眼……

那美婦是耳聾了,還是她的心像鐵一般剛硬?小女孩在連聲哀求:“媽媽,抱抱蘭蘭!”但媽媽一動也不動,背心沒一點兒顫抖,連衣衫也沒一點擺動。

苗人鳳全身的血在沸騰,他的心要給女兒叫得碎了。三年多之前,滄州雪地裏的事又湧上了心頭:

雪地裏橫着六具屍身,苗人鳳腿上中了蔣調侯的兩枚絕門毒針,下半身麻痹,動彈不得。南小姐慢慢醒轉,見自己跌在苗人風懷裏,急忙站起,雙腳一軟,又坐倒在雪地裏。她驚惶已極,連哭也哭不出聲來。

苗人鳳道:“牽過那匹馬來。”聲音嚴厲,南小姐只有遵依的份兒。她将馬牽到苗人鳳身旁,伸出柔軟的手,握住了他蒲扇一般的手掌,想拉他起來。

苗入鳳道:“你走開!”心想:“你怎麽拉得起我?”這時他兩腿已難行動,擡起上身,伸右手握住馬镫,手臂微一運勁,身子倒翻上了馬背,說道:“拿了那柄刀!”南小姐失魂落魄般拾了寶刀。苗人風伸左手在她腰間輕輕一帶,将她提上了馬背。兩人并騎,慢慢回到小客店中。

苗人鳳運足功勁,才沒在馬上昏暈過去,但一到店前,再也支持不住,翻身落在雪地。兩名店小二奔出來扶了他進去。

苗人風卷起褲腳,将兩枚毒針拔了出來,他叫店小二替他吸出腿上毒血,雖然許以重酬,店小二仍害怕躊躇。

南小姐将柔嫩的小口湊在他腿上,将毒血一口一口地吸出來。她知道:這一來,自己就是他的人了。他是大俠也好,是大盜也罷,再沒第二條路,她已決心跟着他了。苗人鳳也知道:這幾口毒血一吸,自己無牽無挂、縱橫江湖的日子是完結啦。他須得終身保護這女子。這個千金小姐的快樂和憂愁,從此就是自己的快樂與憂愁了。

他及時服了蔣調侯的解藥,性命可保,但絕門毒針非同小可,不調治十天半月,兩腿沒法使喚。他取出銀子,命店小二去收殓了南小姐的父親,也收殓了那五個企圖搶奪寶刀的豪客。南小姐與他同住在一間房裏,服侍他、陪伴他。經過了這場驚心動魄的變故,南小姐一閉眼就看到雪地裏那場慘劇,見到父親為賊人殺死,見到自己手中的寶刀掉下去,殺死了一個人。她常常在睡夢中哭醒。

苗人鳳不善言辭,從來不說一句安慰的言語。但南小姐只要見到他沉靜鎮定的臉色、同情的眼光,就不再害怕了。

她跟他說,她父親南仁通在江南做官,捉到了一名江洋大盜,得到這柄冷月寶刀。不久南仁通調補京官,他要将寶刀獻給當道,滿心只想飛黃騰達,不料卻因此枉自送了性命。苗人鳳問起那江洋大盜的姓名,南小姐卻說不上來,她只知道這大盜是在獄中病死的。他想:不知是哪一個好漢,不明不白地又給害死了。那五名奪刀的豪客,必定識得這個大盜,知道大盜有一柄寶刀,于是一路跟蹤下來。

第五天晚上,南小姐端了一碗藥給苗人鳳喝。他正要伸手去接,忽聽得窗外簌簌幾下響聲。他不動聲色,接過藥碗來慢慢喝了下去。他知窗外有人窺探,但震于自己的威名,不敢貿然動手。暗自盤算:“這多半是奪刀五人的後援,再過五六日,那就不足為懼,苦于這幾日兩腿兀自酸軟無力,若有強敵到來,倒不易對付。”

只聽得啪的一聲,白光閃動,窗外擲進一柄匕首,釘在桌上,微微顫動,匕首上附着一張白紙。南小姐“啊”的一聲驚呼,奔到他身邊。苗人風睡在炕上,伸手夠不着匕首。他冷笑一聲,左掌在桌子邊緣一拍。匕首本來插進桌面數寸,這一拍之下,登時跳起,彈起尺許,跌在他手旁。窗外有人贊道:“金面佛名不虛傳,果然了得!”腳步輕響,兩個人越牆出外。接着馬蹄響起,兩騎馬遠遠去了。

苗人風拿起白紙,見寫着一行字道:“鄂北鐘兆文、鐘兆英、鐘兆能頓首百拜。”

南小姐見他臉色木然,不知是憂是怒,問道:“是敵人找上來了嗎?”苗人鳳點點頭。南小姐道:“你在桌上這麽一拍,他們就吓走了,是不是?”苗人鳳搖頭道:“他們是來送信的。”南小姐道:“你這麽大本事,他們一定害怕。”苗人風不語,心想:“鄂北鬼見愁鐘氏三兄弟,既然找上來了,就不害怕。”南小姐話是這麽說,心中也自擔優,過了半晌,輕聲說道:“大哥,咱們現下騎馬走了吧,他們找不着的。”苗人鳳搖搖頭,默然不語。

打遍天下無敵手金面佛苗人鳳,怎能在敵人面前逃走?就算為了南小姐而暫且忍辱躲避,但鬼見愁鐘氏三兄弟又怎能讓人躲得開?這些事南小姐是不會懂的。他向來不愛多說話,況且,這些事又何必跟她多說。這一晚南小姐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她已在全心全意地關懷這個粗手大腳的鄉下人,但苗人鳳卻睡得很沉。

只不過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頂花轎,一隊吹鼓手,又夢見一個頭上披着紅巾的新娘子。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童年時瞧見過的,他早已忘了,這時卻忽然夢到了。醒來的時候,似乎還隐隐聽到夢中鼓樂的聲音。黯淡的搖曳的燭光,照在旁邊床上南小姐像芙蓉花那樣柔和、那樣嬌豔的臉上。這朵花卻不在笑,她睡着的時候,也在恐懼,也在傷心和痛苦。她臉上有燭光,卻有更多的陰影。

次日清晨,苗人鳳命店小二做一大碗面吃了,端張椅子,坐在廳中,冷月寶刀放在身旁。他生平不愛事先籌劃,預料的事兒多半做不了準,寧可随機應變。南小姐見了他的神情,很是害怕,問了他幾句,苗人鳳并不回答,她就不敢再問。

辰牌時分,馬蹄聲響,三乘馬在客店前停住,進來了三個客人。客店中人見了這三人的打扮,都吓了一跳。原來三人都身穿白色粗麻布衣服,白帽白鞋,衣服邊上露着毛頭,竟是剛死了父母的孝子服色。何三身孝服已穿得半新不舊,若說在服熱孝,卻又不像。

苗人鳳知道鄂北鬼見愁鐘門雄霸荊襄,武功實有獨到造詣,那補鍋匠是鐘氏門徒,武藝已自不弱,眼下鐘氏三兄弟親。到來,此事當真棘手。見三人一般的相貌,都臉色慘白,鼻子又扁又大,鼻孔朝天,只是憑胡子分別年紀,料來灰白小胡子的是大哥鐘兆文,黑胡子的是二哥鐘兆英,沒留胡子的是三弟鐘兆能。三人進來時腳步輕飄飄的宛如足不點地,果然是勁敵到了。苗人鳳一生之中,敵人愈強,精神愈振,見三人身手不同凡俗,不由得全身骨骼輕輕作響。鐘氏三兄弟上前同時一揖到地,齊聲說道:“苗大俠請了。”苗人鳳拱手還禮,說道:“請了,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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