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1)

苗人鳳抱着女兒,在大風雨中離開了商家堡。俠士雖去,餘威猶存。他進廳出廳,沒說一言半語,沒出一一拳一腳,但群豪震懾,不論識與不識,無不凜然。衆人或驚或愧,或敬或懼,過了良久,仍無人說話,各自凝思。

苗夫人緩緩站起,嘴角邊帶着強笑,但淚水在眼眶中滾了幾轉,終于從。玉一般的腮邊滾了下來。田歸農倏地起身,左手握住腰間長劍劍柄,拉出五寸,铮的一聲,重歸劍鞘,這一下手勢潇灑利落已極,低聲道:“蘭妹,走吧。”雙眼望着大車中一鞘鞘的銀鞘,神态雖不減俊雅風流,但語聲微抖,掩不了未曾盡去的心中恐懼。人人都知他剛才對苗人風怕得要命,但苗人風既已遠去,他對銀鞘又再起貪心。

馬行空見田歸農仍想劫镖,強自撐起,叫道:“春兒,取兵刃來!”馬春花見父親受傷非輕,含淚道:“爹!”馬行空聲音威嚴,說道:“快取來。”馬春花從背囊中取出随着父親走了數十年镖的金絲軟鞭,正要遞過,突然後堂咳嗽一聲,走出一個老婦,身穿青布棉襖,下系黑裙,脊梁微駝,兩鬓全白,頂心的頭發卻一片漆黑。商寶震雖為田歸農打倒,受傷卻不重,搶上去叫道:“媽,這裏的事你老人家別管,請回去休息吧。”這老婦正是商寶震的母親。

商老太點了點頭,不動聲色地道:“栽在人家手裏啦?”語聲嘶啞,甚是難聽。商寶震臉露慚色,垂首道:“兒子不中用,不是這姓田的對手。”說着向田歸農一指,不禁愧憤交集。商老太雙眼半張半開,黯淡無光,木然向田歸農塱了一下,又向苗夫人望了一下,喃喃道:“好個美人兒!”

突然一個黃瘦男孩從人叢中鑽了出來,指着苗夫人叫道:“你女兒要你抱,幹嗎你不睬她?你做媽媽的,一點良心也沒有?雷公劈死你!”

這幾句話人人心中都想到了,可是卻由一個乞兒模樣的黃瘦小兒說出口來,衆人心中都是一怔。只聽轟轟隆隆雷聲過去,那男孩大聲道:“你良心不好,雷公劈死你!”戟指怒斥,一個衣衫褴褛的孩童,夾着隆隆雷聲,霎時間竟大有威勢。

田歸農一怔,刷的一聲,長劍出鞘,喝道:“小叫化,你胡說八道什麽?”那盜魁閻基搶了上來,喝道:“快給田相公……夫……夫人磕頭。”那男孩不去理他,臉上正氣凜然,仍指着苗夫人叫道:“你……你好沒良心!你壞!”

田歸農提起長劍,正要分心刺去,苗夫人突然“哇”的一聲,掩面嚎啕,在暴雨中直奔出去。田歸農顧不得殺那男孩,提劍追出。他一蹿一躍,已追到苗夫人身旁,勸道:“蘭妹,這小叫化胡說八道,別理他。”苗夫人哽咽道:“我……我确是良心不好。雷公要劈死我!”哭着說話,腳下絲毫不停。田歸農伸手挽她臂膀,苗夫人用力一掙。田歸農倘若定要挽住,苗夫人再苦練十年武功也掙紮不脫,但他不敢用強,只得放開了手,軟語勸告。

二人在暴雨中越行越遠,沿着大路轉了個彎,給一排大柳樹擋住身影。雨點濺地,水花四舞,二人再不轉回。

衆人籲了一口氣,轉眼望那孩童,心想這人小小年紀,好大的膽氣,這條命卻不是撿來的?

閻基冷笑一聲,喝道:“那當真再美不過,閻大爺獨飲肥湯,豈不妙哉!兄弟們,快搬銀鞘啊!”群盜轟然答應,散開來就要動手。閻基左足飛起,将那男孩踢了個筋鬥,順手揿住了獨臂漢子,喝道:“還我!”

商老太太嘶啞着嗓子,問道:“閻老大,這兒是商家堡不是?”閻基道:“是啊,商家堡怎麽啦?”商老太道:“我是商家堡的主人不是?”閻基一只手仍揿住獨臂漢胸口,仰天大笑,說道:“商老婆子,你繞着彎兒跟我說什麽啊?你商家堡牆高門寬,財物定積得不少,你奶奶個雄,可是想送點兒油水給兄弟們使使?”群盜随聲附和,叫嚷哄笑。商寶震氣得臉也白了,道:“媽,別跟他多說。兒子和他拼了。”從镖行趟子手中搶過一柄單刀,指着閻基叫陣。

閻基将獨臂漢一推,狠狠地道:“小子別走,老子待會跟你算賬。”雙手一拍,向着商寶震斜眼而睨,臉上流氣十足,顯然壓根兒沒将他放在眼裏。

商老太道:“闾老大,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閻棊一怔,油嘴滑舌地道:“到哪兒啊?女人的房裏姓閻的可不去。”商老太就似沒有聽見,仍道:“我有要緊話跟你說。”閻基心想:“這老太婆倒有幾分古怪,不知她叫我去哪裏?”正待說:“閻大爺沒空跟你啰唆。”商老太已轉身走向內堂,啞聲道:“你沒膽子,也就是了。”

閻基仰天打個哈哈,笑道:“我沒膽子?”拔腳跟去。二寨主為人細心,将閻基的鬼頭刀遞過,閻基左手倒提了。商寶震不知母親叫他入內是何用意,跟随在後。

商老太雖不回頭,卻聽出了兒子的腳步聲,說道:“震兒留在這兒!閻老大,你叫弟兄們暫別動手。”說這幾句話時沒向兒子和閻基瞧上一眼,但語音中自有一股威嚴,似是發號施令一般。閻基道:“好吧,大夥兒先別動,等我回來發落。”群盜轟然答應,二寨主用黑活吆喝發令,分派人手監視镖客,防他們有其異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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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商寶震和三個侍衛相助镖行,群盜已落下風,但商寶震和徐铮為田歸農所傷,馬行空挨了閱基一腳後,再給田歸農打了一掌,傷勢更重,形勢又自逆轉。群盜既不劫镖,镖行人衆也就靜以待變。

閻基跟随在商老太背後,只見她背脊弓起,腳步蹒跚,原先心中存着三分提防之意,此時盡數抛卻,笑問:“商老婆子,叫我進來可是獻寶麽?”商老太道:“不錯,是獻寶。”閻基心中一動,他一生最為貪財,瞧這商家堡一副大家氣派,底子料必殷實,說不定那商老太一見強人降臨,吓破了膽,自行獻上珠寶贖命,也是有的,不由得又驚又喜。見她一直向後進走去,接連穿過三道院子,到了最後面的一間屋外,呀的一聲把門推開,自己先走了進去,說道:“請進來吧!”

閻基伸頭向房裏探視,見是一間兩丈見方的磚房,裏面空空蕩蕩,只一張方桌,更無別物,微感蹊跷,提步進去,大聲道:“有話快說,別裝神弄鬼。”商老太不答,伸手關上木門,又上了門闩。閻基大奇,四下打量,見桌上豎着塊靈牌,上書“先夫商劍鳴之靈位”。閻基心想:“商劍鳴,這名字好熟,是淮啊?”一時想不起來。

商老太緩緩說道:“你竟敢上商家堡來放肆,可算得大膽。要是先夫在世,十個閻基也早砍了。今日商家堡雖只剩下孤兒寡婦,卻也容不得狗盜鼠竊之輩上門欺侮。”幾句話說完,腰板一挺,雙目炯炯放光,凜然逼視,一個蹒跚龍鐘的老婦,霎時間變得英氣勃勃。閻基微微一驚,心想:“原來這婆娘是故意裝老。”但想一個女流之輩,又有何懼,笑道:“上門也上了,欺人也欺了,你又能咬我一口?你咬我只卵!”

商老太霍地走到桌旁,從靈牌後面捧出一個黃色包袱,那包袱灰塵堆積,放在靈牌之後毫不搶眼。她也不拍去灰塵,順手解了結子,打開包袱,只見紫光閃閃,冷氣森森,卻是一柄厚背薄刃紫金八卦刀。閻基驀地裏記起十餘年前的一件往事,倒退兩步,左手倒提着的鬼頭刀交與右手,叫道:“八卦刀商劍鳴!”

商老太臉色一沉,叫道:“豪傑雖逝鋼刀在!妾身就憑先夫這把八卦刀,要領教閻老大的高招。”忽地抓住刀柄,一招“童子拜佛”,向靈位行了一禮,回過身來,已成八卦刀法中的第一招“上勢左手抱刀”。何見她沉肩墜肘,氣斂神聚,哪裏有半分衰邁老态?

閻基雖微存戒心,但想以百勝神拳馬行空這等英雄,尚敗在自己手裏,若商劍鳴複生,或許懼他幾分,這商老太本領再高也屬有限,鬼頭刀虛劈一招,笑道:“你要比試刀法,何不就在大廳之中?巴巴地到這兒來,難道定要丈夫的死人牌位在一旁瞧着,才顯得出本事麽?”商老太凜然道:“不錯,先夫威靈,震懾鼠輩。”閻基不自禁地向那靈牌望了一眼,心中有些發毛,急欲了結此事,走出這間冷冰冰、黑沉沉的靈堂,說道:“商老太,你發招吧。”商老太道:“你是客人,閻寨主先請。”她聽他改了稱呼,口頭上也就客氣了些,于是稱他一聲“寨主”。

閻基道:“在下跟商家堡無冤無仇,劫镖只沖着馬老頭兒而來。商老太定要出頭,咱們點到為止,不必真砍真殺。”商老太雙眉豎起,低沉着嗓子道:“沒那麽容易!商劍鳴一生英雄,他建下的商家堡豈容人說進便進,說出便出?”閻基也內惱了,道:“依你說便怎地?”商老太道:“你敗了我手中鋼刀,将我人頭割去,連我兒子也一并殺了……”閻基一驚,心道:“我跟你又無深冤大仇,只不過無意冒犯,何必性命相拼?”只聽她又道:“若是我勝得一招半式,閻寨主頸上腦袋可也得留下。”此言一出,跟着喝道:“進招!”

閻基氣往上沖,大聲說道:“我不要你母子性命,只要你這座連田連宅的商家堡。”鋼刀輕晃,欲待進招,商老太一招“朝陽刀”已狠劈過來,又快又猛,閻基急忙側頭,呼的一響,震得右耳中嗡嗡做聲,那刀從右腮邊直削下去,相距寸餘,只要閃避慢得一簍,這腦袋便給她劈成兩半。

這一刀先聲奪人,閻基給她的猛砍惡殺吓得一怔,知她第二招定要回刀削腰,忙沉鬼頭刀豎架,當的一響,雙刀相交,火光四濺。閻基覺她膂力平平,遠遜于己,本已提起的心又放了下來,一招“推刀割喉”,推了過去。商老太哼了一聲,側身避過,道:“四門刀法,不足為奇。”閻基笑道:“平平無奇,卻要勝你。”語聲未畢,踏步上前,使出一招“進手連環刀”。商老太不架不讓,竟搶對攻,“削耳撩腮”,舉刀斜砍。

閻基大驚,心道:“怎麽拼命了?”本來武術中原有不救自身、反擊敵人的招數,但這種拼着兩敗俱傷的打法,總帶着幾分胃險,非至敵招難解、萬不得已之際決計不用。此時商老太只消舉刀一擋,便能架開敵招,哪知她竟行險着,不顧性命地對攻。

她不顧性命,閻基卻不得不顧,危急中撲地滾倒,反身一腿。這腿去勢奇妙,商老太手腕險遭踢中,八卦刀急忙翻轉,閻基才收腿轉身。閻基的刀法原只平平,但因特別機緣,學到了十餘招怪兄拳腳,夾入刀法之中,一路第三四流的四門刀登時化腐朽為神奇,近年來居然也打敗了不少英雄好漢,混到個盜寨之主,此刻施将出來,每當刀法上走了下風,拳腳一動,立時扳轉劣勢。

頃刻間一個老婦,一個盜魁,雙刀疾舞,在磚房中鬥得塵土飛揚。閻基見商老太刀法精妙,自己若非靠那十餘招拳腳救駕保命,早已喪生于八卦刀下,一個老婦居然有此武功,不禁暗暗稱奇,心道:“如此久戰下去,如一個疏忽,給她削去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當下用長藏拙,不住地拳打足踢,偶然才砍上幾刀。這法兒果然生效,商老太難以抵擋,不斷退避。阊基洋洋得意,笑道:“嘿嘿,商劍鳴什麽英雄了得,八卦刀法也不過如此。”

商老太對先夫敬若天神,此言犯了她的大忌,突然間目露兇光,刀法忽變,四下游走,白光閃閃,四面八方攻了上去。此刻她每一招都是搶攻,每一招都是拼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閻基大叫:“你瘋了麽?喂,商老太,你丈夫可不是我殺的,你跟我拼命幹嗎?喂喂,你聽見我說話沒有?”門中大叫大嚷,低頭避刀,腳下狂奔逃竄。

他鬥志一失,商老太更砍殺得如瘋似狂,出刀越來越快,此時閻基的怪異拳腳已來不及使用,只想拔開門闩,逃出屋去。面臨一只瘋了的母大蟲,他哪裏還想到什麽勝負榮辱,唯一的念頭只如何逃命。

他數次要去拔開門闩,總是給商老太逼得絕無餘暇。眼見她“夜叉探海”、“上步撩刀”、“仙人指路”,一刀猛似一刀,閻基把心一橫,反背一腿踢出,叫聲“失陪!”左足用勁,蹿身從窗口躍了出去。豈知商老太拼着受他這一腿,如影随形,跟着揮刀砍去。二人同聲“啊喲”,一齊跌在窗下。

商老太立即躍起,肩頭雖給踢中,未受重傷。閻基的大腿上卻給結結實實地一刀砍着,再也站立不起。這一下他吓得魂飛天外,見商老太眼布紅絲,自己頭頂白光閃動,八卦刀跟着劈落,忙伸雙手抱住她小腿,大叫:“饒命!”

商老太一怔,她幼時陪伴父親、婚後跟随丈夫闖蕩江湖,畢生會過無數武林豪傑,如眼前這般沒出息的混蛋,卻從未見過,心下鄙視,這一刀就砍不下去。閻基索性爬在地下,咚咚咚地大磕響頭,求道:“大人不記小人過!我是狗娘養的王八蛋!老太太要抽筋剝皮,悉從尊便,這一刀務請留他一留。”

商老太嘆了口氣:“好,命便饒你。你記住了,今日比武之事,不許漏出一字。”閻基求之不得,連聲答應。商老太道:“滾吧!”閻基賠個笑臉,又磕了兩個頭,爬将起來,用刀拄在地下,一跷一拐地走出。商老太厲聲說道:“站住!咱們拼刀之前,說過任誰輸了,就得在商家堡留下腦袋。你說話不算數,難道我也跟你一般的混賬?”

閻基吓了一跳,回過頭來,見商老太臉上猶似罩着一層嚴霜,顯是并非說笑,他腿上劇痛,難再動手,哀求道:“你……你不是饒了我麽?”商老太道:“饒得你性命,饒不得你腦袋。”說着手中八卦刀一揚,厲聲道:“商劍鳴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過來!”閻基咕咚一聲,雙膝落地。商老太手法好快,左手提起他辮子,右手八卦刀反将過來,刀背在他頭頸中一碰,翻轉刃鋒一揮,已将他辮子割下,喝道:“辮子留在商家堡,從今而後削發為僧,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閻基喏喏連聲。

商老太道:“你裹好腿傷,戴上帽子,再到廳上招呼你手下,一夥王八蛋夾了尾巴滾出商家堡。”

大廳上衆人面面相觑,不知二人在內堂說些什麽,等了良久,才見商老太出來。閻基慢吞吞地跟在後面,叫道:“衆兄弟,銀兩不要了,大夥兒回寨去。”

此言一出,衆人無不大為驚愕。二寨主道:“大哥……”閻基道:“回寨說話。”将手一揮,走出廳去。他不敢露出腿上受傷痕跡,強行支撐,咬緊牙關出去。衆盜不敢違拗,向着一鞘鞘已經到手的銀子狠狠望了幾眼,轉身退出。片刻之間,群盜退得幹幹淨淨。

饒是馬行空見多識廣,卻也猜不透其中奧妙,見閻基行過之處,地下點點滴滴留下一行血跡,料想他在內堂受了傷,看來商家堡內暗伏能人,卻哪裏料得着眼前這龍鐘老婦,适才竟跟他拼了一場生死決戰。他扶着女兒肩頭站起待要施謝,商老太道:“震兒,跟我進來!”馬行空一愕,只見他母子二人徑自進了內堂。

這一下镖行人衆與三名侍衛都紛紛議論,有的說商老太舊時必與那盜魁相識,曾有恩于他;有的說商老太一頓勸喻,動以利害,那盜魁想到與禦前侍衛為敵,非同小可,終于懸崖勒馬。正自瞎猜,商寶震走了出來,說道:“家母請馬老镖頭內堂奉茶。”

內堂敘話,商老太勸馬行空留在商家堡養傷,一面派人到附近镖局邀同行相助,轉保镖銀前往金陵。經此一役,馬行空雄心全消,“百勝神拳”的名號響了數十年,到頭來卻折在一個市井流氓般的盜匪手中,對走镖的心登時淡了。雖知商家堡是險地,不能多耽,但商老太護镖不失,恩情太重,她的意思不敢不遵,同時他心底還存了個念頭,極想一見那位挫敗閻基的武林高手。便鄭重謝了商老太的好意,一口答應照辦。

商老太記得丈夫所以為胡一刀所殺,馬行空也不免要擔些幹系,留他在商家堡暫住,本意要乘機殺了馬行空為丈夫報仇。但見他千恩萬謝,隆重拜謝護镖之德,眼見這老镖師猥猥瑣瑣,竟沒半分英風豪氣,而且他身受重傷,此刻若要傷他,可說已不費吹灰之力,想先夫一世豪傑,決不肯打這可憐的落水狗,手刃這等無力還手之輩。且留他住得一時,看他如何行止,再定發落。

傍晚時分,大雨止了,三名禦前侍衛道了攪擾別過,商寶震送出門外。

那獨臂人攜了男孩之手,也待告辭,商老太向那男孩瞧了一眼,想起他怒斥苗夫人時那正氣凜然的神情,心道:“這小小孩童,居然有此膽識,倒也少見。”問道:“兩位要上何處?路上盤纏可夠用了?”獨臂人道:“小人叔侄流落江湖,四海為家,說不上往哪裏去。”商老太向那孩童細細打量,沉吟道:“兩位若不嫌棄,就在這兒幫忙幹些活兒。咱們莊子大,也不争多兩門人吃飯。”那獨臂人心中另有打算,一聽大喜,當即上前拜謝。商老太問起姓名,獨臂人自稱名平四,那孩童是他侄兒,叫做平斐。

當晚平四叔侄倆由管家分派,住在西偏院旁的一間小屋中。二人關上門窗,平四醜陋的臉上滿是喜色,低聲道:“少爺,你過世的爹娘保佑,這兩張拳經終于回到你手上,真是老天爺有眼。”平斐道:“平四叔,你千萬別再叫我少爺,一個不慎給人聽見了,平白地惹人疑心。”平四連聲稱是,從懷中掏出那油紙小包,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平斐。他倒不是對這孩子尊重恭敬,卻是想起了遺下兩頁拳經的那位恩人。

平斐問道:“平四叔,你跟那閻基說了幾句什麽話,他就心廿情願地交還了拳經?”平四道:“我說:‘你撕去的兩頁拳經呢?苗大俠叫你還出來!’就這麽兩句話。那時苗大俠便在他眼前,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他就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不還。”平斐沉吟一會兒,道:“這兩頁拳經為什麽在他那裏?你為什麽叫我記着他的相貌?他為什麽見了苗大俠這樣害怕?”

平四不答,一張臉抽搐得更加難看,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強忍着不讓掉下。平斐道:“叫叔,我不問啦。你說過等我長大了,學成了武功,再原原本本地說給我聽。我這就好好地學。”

于是叔侄倆在商家堡定居了下來。平四在菜園中挑糞種菜,平斐在練武廳裏掃地抹槍。馬行空在商家堡養傷,閑着就和女兒、徒兒、商寶震三人講論拳腳。他們在演武練拳的當兒,平斐偶然瞧上一眼,但絕不多看。

他們知道這黃黃瘦瘦的孩子很大膽,卻從沒想到他身有武功,因此當他偶爾看七一眼的時候,不論是有數十年江湖經歷的馬行空,還是聰明伶例的商寶震,從來不曾疑心過他是在留意拳法的奧妙。但他決不是偷學武藝。他心中所轉的念頭,馬行空他們更加想不到了。因為每當他看了他們所說的奇招妙着之後,總想:“那有什麽了不起?這樣的招數,只好用來跟蠢材笨蛋胡混瞎纏,又怎打得倒英雄好漢?”

因為他其實并不姓平,而是姓胡,他的姓名不是平斐而是胡斐;因為他是胡一刀的兒子,那個和苗人風打了五日不分勝負的遼東大俠胡一刀的兒子;因為他父親筲遺給他記載着武林絕學的一本拳經刀譜,那便是胡家拳法和刀法的精義。

這本拳經刀譜本來少了頭上兩頁,缺了紮根基的入門功夫,缺了拳法刀法的總決,于是不論他多麽聰明用功,總不能入門,練來練去,始終不對頭。現下機緣巧合,給閻基偷去的總訣找回來了,本來碰得焦頭爛額拼命也走不通的處所,突然變成坦途大道,武功進境一日千裏。

閻基憑着兩頁拳經七的寥寥十餘招怪招,便能稱雄武林,連百勝神拳馬老镖頭也敗在他手下。胡斐卻從頭至尾學全了。當然,他年紀還小,功力還淺,許多精微之處還不了解。但憑若這本拳經刀譜,他練一天抵得徐铮他們練一個月。

何況,即使他們練上十年二十年,也不會學到這天下絕藝的胡家拳和胡家刀。拳經刀譜中間,更有幾頁是內功的精義,內功一深,即令是平庸之極的一招,出手時也有莫大威力。

每天半夜裏,他就悄悄溜出莊去,在荒野裏練拳練刀。他用一柄木頭削成的刀來練習,每砍一刀,就想象這要砍去殺父仇人的腦袋,雖然,他并不知仇人到底是誰。但平四叔将來會說的,等他長大成人、武藝練好之後。

于是他練得更加熱切,想得更加深刻。拳經刀譜中的難處,一項一項地想明白了。因為,最上乘的武功,是用腦子來練而不單是用芊腳來練的。

這樣過了七八個月,馬行空的傷早就痊愈了。商老太知道商劍鳴雖一世英雄,但去世時兒子年幼,學不到多少八卦門武功,她知馬行空拳腳了得,便留他教導商寶震功夫。馬行空經惡鬥閻基一役之後,心灰意懶,只想及早退出江湖,好在半生奔波,稍有積蓄,镖行便暫不營業,眼見主人殷勤,也就住了下來。

商寶震沒拜他為師,只因商老太有這麽一股傲氣,八卦刀商劍鳴家傳絕藝,怎能去投外派師父?但馬行空感念他家護镖的恩情,對商寶震如同弟子一般看待,只要是自己會的,他想學什麽,就教什麽,将拳技的精要傾燊以授。百勝神拳的外號殊非幸致,拳術上确有獨到造詣,這七八個月中,商寶震确實獲益良多。

馬行空也已看出來,商家堡并非卧虎藏龍,另有高人,只是那一日閻基為何匆匆而去,卻百思不得其解。有一次他偶然把話題帶到這件事上,商老太微微一笑,顧而言他。馬行空知主人不肯吐露,從此絕口不提。

這天午後,胡斐打掃了大廳和練武廳,溜出莊去,到後山林子中玩耍。他常于無人時在這裏練習輕功,追兔逐犬,飛身捕鵲,擲石捉鴉。這時正玩得高興,忽聽得商寶震的聲音說道:“馬老伯,那路通臂連拳,其中我還有好些不明白,請你指點。”胡斐忙鑽入一株柏樹後的長草叢中,聽得馬行空道:“好!铮兒、春兒,這路拳法你們練熟了的,便拆給商少爺瞧瞧!”

胡斐從草叢中向外望出去,只見馬春花解下了外罩衣衫,緊了緊腰帶,笑道:“師哥,請你手下留情。”徐铮嘻嘻一笑,說道:“好說,好說!師父,我們拳腳生疏了,請你指點。”馬行空道:“常言道: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學了的拳腳怎麽可以生疏的?”徐铮應道:“是!”向馬春花一招手,躍入草場中間。

馬春花道:“拳招來啦!”左手輕輕一拳,徐铮舉右手一架,馬春花右臂倏地擊出,擊向徐铮面門,拳頭離他鼻子約有半尺。徐铮仰後相避。不料馬春花的右臂突然間似乎長了一尺,本來力道看來已盡,陡然間手臂不動,拳頭疾伸,啪的一下,正中徐铮鼻旁臉頰。徐铮“啊喲!”一聲,跳開兩步。馬春花笑道:“啊喲,師哥,對不起!”商寶震拍手大笑,叫道:“好,好!通臂連拳,果然了不起!”

徐铮有心讓師妹一招,好讨她歡喜,否則決不致連第一招最初步的通臂連拳也讓不開,聽得商寶震大聲喝彩,見師父板起了臉不做聲,便即轉身出拳,虎虎有風。師兄妹這一交上了手,徐铮更不相讓,畢竟他力大招沉,又多學了半年,馬春花漸漸抵擋不住,避讓稍遲,左肩上吃了一拳。她“啊購”一聲呼叫,徐铮微笑道:“師妹,對不起。”轉頭向商寶震瞪眼相視,心道:“好小子,你瞧得仔細了!”商寶震側頭瞧着遠處雲山,假裝沒瞧見他這一招。

馬行空道:“春兒,這通臂連拳嘛,最要緊的是要記得虛實之用。”走到徒兒和女兒身邊,虛拟拳腳,口中說道:“招數的名稱,當真過招時不用記着,記了也是沒用。咱們說‘鳳凰旋窩’、‘燕子掠水’什麽的,只不過教招時有個名目,我說之後,你們知道我使的是哪一招而已,當真動手,你用‘鳳凰旋窩’把對手打倒,還是用‘燕子掠水’把對手打倒,半點兒也不相幹。你心裏記着招數,反而把虛實之用給忘了。你只要見到他左臂這麽一沉,就知他右拳便要打将過來。又要瞧他右腰,倘若并不當真使勁,他右拳這一下便是虛的,真正實招卻在左手,左手拳這一下,可就結結實實,厲害得很了。你閃他的右手拳,往左一避,砰的一下,剛好湊上了他的左拳。通臂連拳雙臂忽左忽右,兩條手臂似乎串成了一起,倒像左臂可以連接到右臂上,有時右臂又可連接到左臂上。其實兩條手臂如何可以互相連通,只是轉換得快了,對手頭暈眼花,分不出虛實而已。”

徐铮與馬春花對這路通臂連拳早就練得純熟,馬行空将商寶震叫過來,指點了拳招,着重解釋虛實之道,連比帶說,詳細解明。

胡斐聽了一會兒,心中暗暗好笑:“這老頭兒說的狗屁不通!跟人打架,哪有牢牢記住這一拳是虛,那一腳是實的道理。我這拳明明是虛,忽然變做了實,有何不可?你以為我這腳是實,快快閃避,我見你一避,實變為虛,下一腳你以為定是虛了,不閃不。避,我偏偏變做了實,狠狠地在你屁股上一踹,你不跌個狗吃屎才怪?”

胡斐早知自己的家傳武功比馬行空高出百倍,饒是老镖師名聞江湖,說什麽“百勝神拳”,只要自己跟他一動手,三拳兩腳就能把他打倒在地,爬不起來。這時聽他向三個後輩一說拳腳之道,拘泥不化,更知他武功甚為有限,焐然保镖保了這麽久沒給人打死,當真運氣好得很了。其實馬行空也非運氣奇佳,他的武功确實造詣不凡,只因小胡斐自己學到了天下一等一的胡家武功,常言道“登泰山而小天下”,他不知自己已登上了泰山,一眼望出來見到群山低矮,便詫異不已,卻是他的見識小了。

馬行空教了好一會兒,便命三人試招。徐铮和商寶震倒是真打,商寶震武功根底遠比徐铮高,通臂連拳雖是初學,但他乘着馬行空不在意時,忽然使出八卦門的掌法,夾在通臂連拳之中,徐铮莫名其妙地連中幾拳,鼻子流血,便退了開去。馬舂花跟着再上,商寶震故意容讓,給她粉拳打了幾拳,見馬春花一腳掃來,大叫一聲“啊喲!”她腳朱掃到,商寶震已先摔倒在地,馬春花這一腳才踢到他腿上。

徐铮大聲道:“我不練啦!你跟商少爺真真假假地玩吧!”轉身出林。馬行空臉色陰沉,“嘿”的一聲,跟着離去。商寶震有心要留下來跟馬春花說一會兒子話,馬舂花卻道:“商少爺,你先回去,我歇一會兒再來。”商寶震道:“好!”見她臉色鄭重,不敢違拗,便跟着馬行空師徒回莊。

馬春花舒了幾口氣,自己展開拳腳,練了一會兒查拳。胡斐躲在草叢之中,見馬春花身形婀娜,一拳打出,衣袖上褪,露出半段手臂,雪白粉嫩,渾圓如玉,胡斐欲待多看一會兒,她衣袖垂廣下來,将手臂遮住了。只見馬春花左腿高高踢出,足尖幾乎過頂,山東繭綢的褲筒垂了下來,露出她小腿的一段白肉。胡斐這時才十蘭歲,全不識男女之意,但情窦初開,已知欣賞女子的美色。馬春花青春美豔,十八九歲年紀,身材豐滿,皮膚白皙,雖非絕色美女,但豔麗非凡,不論哪個男子見到,都忍不住要多瞧一眼。胡斐見到了她手臂和小腿的白肉,不禁從草叢中長起半個身子,要想瞧得更清楚一些。

馬春花練了一會兒查拳,喘氣重了,覺得倦了,見四下無人,仰天一摔,躺在草地之上,輕輕哼起小曲:“哥哥你走兩口,小妹妹實在難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有兒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聲音嬌柔婉轉。胡斐一生之中,從來沒聽到過這般銷魂蝕骨的甜美情歌,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拉住了一株灌木的樹枝。那樹枝堅硬有刺,荊刺刺入他的掌心,胡斐竟不覺得,似乎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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