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2)
握住了馬春花的小手,正在聽她溫柔款款地叮囑:“有幾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
他只盼馬春花跟着唱下去,唱的是幾句纏綿深情的情話,卻聽馬春花口齒模糊,重複着只唱:“有幾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再唱兒句,歌聲變成了輕輕的鼾聲,天時溫暖,她出力練了拳腳之後,竟在草地上睡着了。
胡斐從草叢中輕輕爬出,站在馬春花身旁,只見她雙臂放在身側,仰天而睡,一叢黑發散在腦後,額頭有幾粒細細的汗珠,雙眼閉住、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筆挺的鼻子下是張櫻桃小口,嘴唇輕輕顫抖。胡斐胸中一股強烈沖動,便想撲上去在她的小口上咬上一口,立即轉身便逃,一躍上樹,料想她即使立即醒來,也認不出自己,追不上自己。
這只是一時的孩子氣想法,他無論如何不敢,心想:“馬姑娘知覺之後,既不理我,也不打我,只是一把将我推開,一句話也不說,回去跟馬行空、徐铮、商寶震、商老太他們說了,我回到莊去,大家見我便大笑,刮着臉羞我,那可如何是好?我只好投河自盡,人也不要做了,平四叔也不敢見了!”他站在馬春花身旁,只見她高聳的胸部随着呼吸而起伏,向下瞧去,見她短衣聳了上來,露出紅色肚兜兩三寸長的粉紅緞子邊緣,粉紅邊下面是兩三寸白嫩的肚皮。他不敢再向下看了,眼光上望,見到她衣領解開了,露出又內又嫩的頭頸,頸中挂着條細細的黃金鏈子,垂向胸前。
胡斐的心頻頻亂跳,似乎聽到了自己心跳的聲音,心中只想:“馬姑娘要是肯讓我親親她的臉,親親她雪白的頭頸,不推開我,不笑我,不論要我做什麽都可以。我肯變成只小狗,伏在她腳邊……她要跟爹爹保镖,不管有多兇狠的強人來劫镖,都由我去打發。她爹爹武功不行,她師哥不行,那商少爺也沒用,只有我小胡斐能為她出力,就算有一千個一百個武功挺高的強人,也只有我胡斐能挺身保護她周全。強人将我砍得周身是傷,但終于給我殺退了,馬姑娘拉着我的手,唱着‘有兒句知心的話,要和哥哥說從頭……’不,不!她比我大,只能唱:‘有幾句知心的話,要和弟弟說從頭……’她摸着我全身流血的傷口,流着眼淚說:‘弟弟,你為我受這麽多傷,殺退了強人,我不知怎麽報答你才好……’”
他癡癡地望着馬春花櫻紅的小嘴,滿腦子胡思亂想。突然間只見那小嘴緩緩張開,嘴角邊顯現嬌媚的微笑,露出兩排雪白晶瑩的牙齒,嘆了口長氣。胡斐只覺這微笑說不出的好看,他完全不懂,這是女子在思念情郎,要引得情郎來抱自己的笑容。只見她雙臂伸起,虛摟着空中的一個幻影,雙袖下垂,露出兩條雪白的胳臂。
胡斐大驚,急忙轉身,飛步疾奔,到了一株大松樹下,一躍而起,踏上枝幹,藏身枝葉之間。只見馬春花坐起身來,跟着站起,嘴裏輕輕哼着:“哥哥,你這一去,什麽時候再來喲……”一面低唱,一面慢慢出林去了。他可不知,在馬春花心中,全沒半點這個又黃又瘦的小厮影子。她不會夢到商寶震,也不會夢到徐铮,她夢到的,是那日在戲臺上見到的那個扮相俊雅、滿身錦繡、眉清目秀的美貌公子。
馬行空年老血虧,晚上睡得不沉。這一日三更時分,忽聽得牆外喀喇一響,是誰無意中踏斷了一根枯枝。馬老镖頭一生闖蕩江湖,聲一人耳,即知有夜行人在屋外經過,但只這麽一響,再無聲息,竟聽不出那人是向東向西,還是躲在牆上窺伺。他雖在商家堡作客,但主人于己有恩,平日相待情意深厚,他已把商家堡的安危瞧得跟自己家的一般重,當下悄悄爬起,從枕底取出金絲軟鞭纏在腰間,輕輕打開房門,躍上牆頭,突見堡外黑影晃動,有人奔向後山。
他一瞥之下,見此人輕功頗為了得,心下尋思:“莫非那閻基心猶未死,又來作怪?此事由我身上而起,姓馬的豈能袖手?”當即躍出牆外,腳下加快,向那黑影去路急追,奔出數十丈,卻已不見了黑影的蹤跡,心中一動:“不好,別要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急忙飛步撲回商家堡。來到堡牆之外,但聽四下裏寂靜無聲,稍感放心,但疑惑:“适才此人身手不凡,實是勁敵。但瞧他身形瘦小,與那盜魁閻基大不相同,不知是江湖上什麽好手到了?”
他抓住軟鞭,在掌上盤了幾轉,弓身向莊後走去,要察看個究竟。竄出十餘丈,将到莊院盡頭,忽聽西首隐隐有金刃劈風之聲,他暗叫一聲:“慚愧,果然有人來襲,卻不知跟誰動上了手?”雙足一點,身形縱起。百勝神拳年紀雖老,身手仍極矯捷,左手在牆頭一搭,一個倒翻身,輕輕落在牆內,循聲過去,聽得聲音是從後進的一間磚屋中發出。但說也奇怪,二人一味啞鬥,既沒半聲吆喝叫罵,兵刃亦不碰撞。他心知中間必有蹊跷,先不沖進相助,湊眼到窗縫中一望,不禁險些失笑。
但見屋中空空蕩蕩,桌上一燈如豆,兩個人各執鋼刀,盤旋來去地激鬥,一個是少主人商寶震,另一個卻是他母親商老太太,母子倆正在習練刀法。
他只瞧了片刻,不山得倒抽一口涼氣,只見商老太太出手狠辣,刀法精妙,固與日間的龍鐘老态大不相同,而商寶震一路八卦刀使将出來,也虎虎生風。原來非但商老太平時深藏不露,商寶震也是故意隐瞞了武功。他平日教商寶震的只是拳腳,刀法自己并不擅長,商寶震也從來不提,想不到這少年兵刃上的造詣着實不低。
他悄立半晌,想起十五年前在甘涼道上與商寶震的父親商劍鳴動手,讓他砍了一刀,劈了一掌,養了三年傷方得康複,自知與他功夫相差太遠,此仇難報,甘涼道一路從此絕足不走。此時商劍鳴已死,商老太于己有恩,昔日的小小嫌隙早已不放在心上,哪知今日中夜,又見仇人的遺孀孤兒各使八卦刀對招。
“他思潮起伏廣商老太的武功實不在我之下,何以她竟然半點不露痕跡?她留我父女在莊,是否另有別情?”凝思片刻,再湊眼到窗縫中時,見母子二人刀法已變,各使八卦游身刀法,滿室游走,刀中夾掌,掌中夾刀,越打越快,打到第六十四招“收勢”,二人向後躍開,母子倆依足了規矩,各自舉刀致敬,這才垂下刀來。商老太不動聲色,在青燈之下臉泛綠光。商寶震卻已滿臉通紅,呼呼喘氣。
商老太沉着臉道:“你的呼吸總是難以調勻,進境這樣慢,哪一年哪一天才報得你爹爹的大仇?”馬行空心中一凜,只見商寶震低下了頭,甚有愧色。商老太又道:“那苗人鳳的武功你雖沒見到,他拉車的神力總親眼目睹的了。胡一刀的功夫不在苗人鳳之下。這苗胡二賊的武功,你此刻跟他們天差地遠,但只要勤學苦練,每過得一日,你武功長一分,這二賊卻衰老了一分,終有一日,要将二賊在八卦刀下碎屍萬段。”
馬行空心想:“這母子二人閉門習武,不知胡一刀早于十多年前便死了。”只聽商老太嘆了口長氣,說道:“唉,你這孩子,我瞧你啊,這幾日為那馬家的了頭神魂颠倒,連練功夫也不起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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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行空一驚:“難道春兒和他有了什麽茍且之事?”但見商寶震滿臉通紅,辯道:“媽,我見了馬姑娘總是規規矩矩的,話也沒跟她多說幾句。”商老太“哼”了一聲,說道:“你吃誰的奶長大?心裏打什麽主意,難道我還不明白?你看中馬家姑娘,那不錯,她人品武藝,我很合意。”商寶震很高興,叫了聲:“媽!”商老太左手一揮,沉着嗓子道:“你可知他爹是誰?”商寶震一愕道:“難道不是馬老镖頭?”商老太道:“誰說不是?你卻可知馬老镖頭跟咱家有甚牽連?”商寶震搖搖頭。商老太道:“孩子,他是你爹的仇人。”商寶震大出意料之外,不禁“啊”了一聲。
馬行空不由得發抖,但聽商老太又道:“十四年前,你爹在甘涼道上跟馬行空動手。想你爹英雄蓋世,那姓馬的豈是他對手?你爹爹砍了他一刀,劈了他一掌,将他打得重傷。但那姓馬的亦非平庸之輩,你爹在這場比武中也受了內傷。他回得家來,傷未平複,咱們的對頭胡一刀深夜趕上門來,将你爹害死。若非你爹跟那姓馬的事先有這一場較量,嘿嘿,八卦刀威震江湖,諒那胡一刀怎能害得你爹?”’她說到最後這幾句話時語音慘!方,嗓子嘶啞,聽來極為可怖。
馬行空一生經過不少大風大浪,此時聽來卻也不寒而栗,心想:“胡一刀何等功夫,你商劍鳴就算身上無傷,也難逃此劫。老婆子心傷丈夫慘死,竟遷怒于我。”
只聽商老太又道:“陰差陽錯,這老兒竟會趕镖投來我家。這商家堡是你爹親手所建造,怎容鼠輩在此放肆劫镖?但你可知我留姓馬的父女在此,有何打算?”商寶震聲音發顫,道:“媽……你……你要我為爹報仇?”商老太厲聲道:“你不肯,是不是?你是看上了那姓馬的了頭,是不是?”
商寶震見母親眼中如要噴出火來,退後了兩步,不敢回答。
商老太冷笑道:“很好。過幾天我給你跟那姓馬的提親,以你的家世品貌,諒他決無不允。”
這幾句話卻叫馬行空和商寶震都大出意料之外。馬行空隔窗看到商老太臉上切齒痛恨的神氣,微一琢磨,全身寒毛根根直豎:“這老太婆用心好不狠毒!她殺我尚不足以洩憤,卻要将我花一般的閨女娶作媳婦,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天可憐見,叫我今晚隔窗聽得她母子這番說話,否則……我那苦命的春兒……”
商寶震年輕識淺,卻全不明白母親這番深意,又歡喜,又詫異,想到母親肯為自己主持這門親事,歡喜倒有九分,只剩下一分詫異。
馬行空只怕再聽下去給商老太發覺,凝神提氣,悄悄走遠,回到自己屋中時抹了額頭一把冷汗,猛然想起:“那奔到後山的瘦小黑影卻又是誰?”
第二天午後,馬行空穿了長袍馬褂,命商寶震請母親出來,有兒句話商量。商寶震又驚又喜,心想:“難道母親這麽快就已跟他提了親?瞧他這副神氣打扮,那可不同尋常。”請母親來到後廳,和馬行空分賓主坐下,自己下首相陪。他望望母親,又望望馬行空,一顆心評怦直跳,但聽馬老镖頭道謝護镖之德、東道之誼,商老太滿口謙虛,只盼他二人說到正題,但兩個言來語去,盡是客套。
說了好一會兒,馬行空才道:“小女春花這了頭的年紀也不小了,我想跟商老太商量一件事。”商寶震心評的一下大跳。商老太大是奇怪:“卻也沒聽說女家先開口來求親的。”說道:“馬老師盡說不妨,咱們自己人,還拘什麽禮數?”馬行空道:“我除了這了頭,一生就收得一個徒弟。他天資愚鈍,性子又魯莽,但我從小就當他親兒子一般看待。這孩子跟畚兒也挺合得來,我就想在貴莊給他二人訂了這頭親事。”
商寶震越聽越不對,聽到最後一句話時,不自禁地站起。商老太心頭大怒:“這老兒好生厲害,定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露了破綻。”當下滿臉堆歡,連聲“恭喜”,又叫:“孩兒,快給馬老伯道喜!”商寶震腦中糊塗一片,呆了一呆,直奔出外。
馬行空又和商老太客氣好一陣子,才回屋中,将女兒和徒兒叫來,說今日要給二人訂親。徐铮大喜過望,笑得合不攏嘴來,馬春花紅暈雙頰,轉過了頭不做聲。馬行空說道:“咱們在這兒先訂了親。至于親事嘛,那是得回自個家去辦的了。”他知女兒和徒兒心中藏不住事,昨晚所聞所見,半句不提。
馬春花嬌憨活潑,明豔動人,在商家堡這麽八個刀一住,商寶震和她日日相見,竟叫他一縷情絲,牢牢地縛在這位姑娘身上。他剛得母親答允要給自己提親,料想事無不諧,雖聽母親說與馬家有仇,但想大仇人畢竟是胡一刀與苗人鳳,馬家之仇自己從中調處,口久之後,必能化解,正在滿懷喜悅之際,突然聽到了馬行空那幾句晴天霹靂一般的言語。他獨自坐在房中,從窗中望出去,呆呆地瞧着院子中一株銀杏,真難相信适才聽到的話竟會是馬行空口中說出來的。
他失魂落魄,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至一名家丁進房來,說道:“少爺,練武的時候到啦,老太太等了你半天呢。”商寶震一驚,暗叫:“糟糕,糊裏糊塗地誤了練武時候,須讨一頓好罵。”從壁七摘下了镖旗,快步奔到練武廳中。
只見商老太坐在椅中,神色如常,說道:“今兒練督脈背心各穴。”轉頭向兩名持牌的家丁叫道:“将牌兒拿穩了,走動!”商寶震暗暗納罕:“馬老師說這等話,怎地媽毫不在乎?”但商老太平日訓子極嚴,練武之際尤其沒半點寬縱,稍一不慎,打罵随之,商寶震取金镖扣在手裏,不敢胡思亂想,凝神聽着母親叫穴。
只聽商老太叫道:“苗人鳳,命門、陶道!”商寶震右手雙镖飛出,正中木牌上所繪人形背心兩穴。商老太又叫:“胡一刀,大椎、陽關!”商寶震左手揚起,認明穴道,噔噔兩聲發出,大椎穴打準了,陽關穴卻稍偏了些,突然間見到木牌有異,一聲驚噫脫口而出,定睛看時,見木牌上原來寫着的“胡一刀”三個黑字已然不見。他招手叫那持牌家丁過來,待那木牌拿近,看清楚“胡一刀”三字已給人用利器刮去,卻用刀尖刻了歪歪斜斜的“商劍鳴”三字,這一來适才這兩镖不是打了仇人,卻是打中了自己父親。商寶震又急又怒,反手一掌,将那家丁打落兩枚牙齒,跟着飛起一腳将他踢倒。
商老太叫道:“且住!”心想這莊丁自幼在莊中長大,怎能如此大膽,此事定是外人所為,心念一動,立時想到了馬行空師徒三人,說道:“請馬老師他們三個來說話。”商寶震本來為人精細,今日婚事不成,失意之下,魯莽出手,聽母親叫請馬老師,立知打錯了人,忙将那莊丁拉起,說道:“打錯了你,別見怪。”伸手去拔牌上人形穴道中的金镖。商老太伸手攔住,說道:“慢着!就讓他得意一下,又有何妨。”轉頭吩咐莊丁,到老爺靈堂中取紫金八卦刀來。
馬行空師徒三人走進廳來,見練武廳上人人神色有異。馬行空暗吃一驚:“這老婆子好厲害,一時三刻便即翻臉。”雙手:拱,說道:“老太太呼喚,不知何事?”商老太冷笑道:“先夫已然逝世,馬老師往曰雖有過節,卻也不該拿死人來出氣啊。”馬行空一呆,笑道:“在下愚魯,請商老太明示。”商老太向那木牌上一指,道:“馬老師乃是江湖上響當當的漢子,這般卑鄙行徑,想來也不屑為,請問是令愛所幹的呢,還是賢高徒的手筆?”說着雙目閃閃生光,向馬家三人臉上來回掃視。馬春花從未見過她如此凜然有威,甚為驚詫。
馬行空見木牌上改了人名,也大為駭異,朗聲道:“小女與小徒雖然蠢笨,但決不敢如此胡鬧。”商老太大聲道:“那麽依馬老師之見,是商家堡自己人幹的勾當了?”馬行空想起昨晚所見的那瘦小人形,說道:“只怕是外人摸進莊來,也是有的。在下昨晚……”商老太攔斷話頭,厲聲喝道:“難道會是胡一刀那狗賊自己,來做這鬼祟的勾當?”一言甫畢,突然人圈外一人接着叫道:“不敢去找真人動手,卻将人家名字寫在牌上出氣,這才是卑鄙行徑,鬼祟勾當!”
商老太坐在椅上,瞧不見說話之人是誰,但聽到他聲音尖細,叫道:“是誰說話?你過來!”只見兩名莊丁給人推着向兩旁一分,一個瘦少年走上前來,正是胡斐。
這一下當真奇峰突起,人人大出意外。商老太反而放低了嗓子,說道:“阿斐,原來是你。”胡斐點頭道:“不錯,是我幹的。馬老師他們全不知情。”商老太問道:“你這麽幹,為了什麽?”胡斐道:“我瞧不過眼!是英雄好漢,就不該如此。”商老太點頭道:“你說得很對,好孩子,你挺有骨氣,你過來,讓我好好瞧瞧你。”說着緩緩伸出手去。
胡斐倒不料她竟會不怒,便走近身去。商老太輕輕握住他雙手,低聲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突然間雙手一翻,一手扣住他左腕會宗穴,一手扣住他右腕外關穴。
她這一翻宛似電光石火,胡斐全未防備,登時全身酸麻,動彈不得。若憑他此時武功,商老太怎能擒得他住?但他究竟全無臨敵經驗,不知人心險詐,雙腕既入人手,空有周身本事,卻已半分施展不出。商老太一拿之下,便知他筋骨着實有力,唯恐他掙紮,飛腳又踢中他梁門穴,命莊丁取過鐵鏈麻繩,牢牢将他手足反綁了,吊在練武廳中。
商寶震取過一根皮鞭,夾頭夾腦先打了他一頓。胡斐閉口不響,既不呻吟,更不讨饒。商寶震連問:“是誰派你來做奸細的?”問一句,抽一鞭,又命莊丁去看住平阿四,別讓他跑了。他滿腔憤恨失意,竟似要盡數在胡斐身上發洩。
馬春花和徐铮見胡斐頭臉已全是鮮血,心下不忍,兒次想開口勸阻,但馬行空連使眼色,神色嚴厲,命二人不可理會。
商寶震足足抽了三百餘鞭,終究問不到主使之人,眼見再打下去便要把他活活打死,這才抛下鞭子,罵道:“小賊,是奸賊胡一刀派你來的是不是?”胡斐突然張嘴哈哈大笑。他這樣一個血人兒,居然尚有心情發笑,而且笑得甚是歡暢盡意,并無做作,更大出衆人意料之外。商寶震搶起鞭子,又待再打,馬春花再也忍耐不住,大叫道:“不要打了!”商寶震的皮鞭舉在半空,望着馬春花的臉色,終于緩緩垂下。
胡斐身上每吃一鞭,就恨一次自己愚蠢,竟然不加防備而自落敵人之手,當時全身皮開肉綻,痛得幾欲昏去,忽聽馬春花“不要打了”四字出口,睜開眼來,見她臉上滿是同情憐惜之色,不由得大是感激。
商老太見兒子為女色所迷,只憑人家姑娘一句話便即住手停鞭,心中惱怒異常,鼻孔中微微一哼,卻不說話。馬行空道:“商老太,你好好拷打盤查,總要問個水落石出。春兒、铮兒,咱們出去吧!”當下向商老太一抱拳,領着女兒徒弟,走了出去。
馬春花出了練武廳,埋怨父親道:“爹,打得這麽慘,你怎麽見死不救,還叫她好好拷打?”馬行空道:“江湖上人心險惡,女孩兒家懂得什麽?”
對父親這幾句話,馬春花确是不懂,這天晚上想到胡斐全身是血的慘狀,心中難受,睡到四更時分,翻來覆去地再也睡不着了,悄悄爬起來,從百寶囊中取出一包金創藥,出房門向練武廳走去。
走到廊下,只見一個人影踱來踱去,長籲短嘆,聽聲音正是商寶震。這時他也瞧見了馬春花,停步不動,低聲道:“馬姑娘,是你麽?”馬春花道:“是啊!你怎麽還不睡?”商寶震搖頭道:“遭逢今日之事,我怎麽睡得着?你怎麽不睡?”馬春花說道:“我跟你一樣,也牽挂着今口之事,心裏難受。”她所說的“今日之事”,是指胡斐遭打。商寶震所說的卻是指她的終身另許他人,這時聽她說“心中難受”,不由得身子發抖,暗想:“她果然對我甚有情意,她終身許配給那姓徐的蠢材,實是迫于父命,無可奈何。”當下大着膽子,上前一步,柔聲叫道:“馬姑娘!”
馬春花道:“嗯,商少爺,我想求你一件事。”商寶震道:“你何必求?你要我做什麽,我就給你做什麽,就要我當場死了,把我的心掏出來給你看,那也成啊。”這幾句話說得情熱如沸,其實他心中想說已久,卻一直不敢啓唇,這時想到好事成空,她又半夜裏出來細訴衷情,終于忍耐不住。
馬春花聽他這麽說,不禁愕然,平日但見他對自己溫文有禮,只道他是大家公子,生性如此,實不知對自己竟懷如此深情,一呆之後,笑道:“我要你死幹什麽?”商寶震四下張望,怕在此處耽得久了給旁人見到,低聲道:“這裏說話不便,咱們到牆外去。”馬春花點點頭,兩人越牆而出。
商寶震攜着她手,走到一排大槐樹下并肩坐下。馬春花輕輕将手縮回,道:“商少爺,那你是肯答允我了?”商寶震伸出手去握住她手,道:“你說便是,何必問我?”馬春花又将手從他手中縮回,說道:“我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
這時樹頂上簌簌一動,但二人均未在意。她此言出口之先,商寶震盡想着印歸農和苗夫人的私情,滿腔熱望,只盼她求自己也帶她私奔逃走。此舉要背棄母親,既傷母子之情,且從此失卻商家堡的庇護,兩手空空,委實非同小可,但心中對馬春花愛戀熱情,再大的危難也再不顧忌,自是一口答允,豈知她所求的竟是去放那個小賊,不禁大為失望,一時黯然不語。
馬春花道:“怎麽?你不肯答允麽?”商寶震道:“你既喜歡,我總答允的,拼着給媽責罵便是了。”馬春花大喜,道:“謝謝你,謝謝你!”站起身來,道:“那麽咱們去放他吧。”商寶震求道:“再在這兒多坐一會兒。”馬春花覺他既然答允放人,不便拂他之意,重又坐回。商寶震道:“你的手讓我握一會兒。”馬春花想到他情癡一片,也甚可憐,嫣然一笑,伸手讓他握着。
商寶震輕輕握着她柔膩潤滑的小手,心中感慨萬端,險些要掉下淚來。過了半晌,馬春花道:“阿斐給你吊着,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我再給你握一會兒,好不好?”說着縮手站起。商寶震嘆了口氣,跟着站起。
突聽得樹頂飒然有聲,一團黑影飛躍而下,站在兩人面前,笑道:“不用你放,我弔出來啦!”馬商二人大吃一驚,待得瞧清楚眼前之人瘦瘦小小,竟是胡斐,心中的驚駭都變成了奇怪,齊聲問道:“誰放你的?”胡斐笑道:“我何必要人放!我愛出來便出來了。”
他給商老太點了穴道,過了四個時辰,穴道自解,那鐵鏈麻繩再也縛他不住。他使出收肌縮骨之法,從鏈索中輕輕脫出,幸好鞭子打得雖重,卻僅為肌膚之傷,并未損到筋骨。他活動了一下手足,待要去救平阿四,卻聽得馬商二人說話和越牆出外之聲,當下搶在頭裏,躲在樹頂偷聽。他輕功高超,那二人又在全神貫注地說話,并未知覺。他先前見馬春花美麗,知好色而慕少艾,只是少年人無知無識的一時情熱,待聽得馬春花為自己而向商寶震求情,感激之情自此銘心刻骨,再難忘懷。
商寶震聽他說自己出來,哪裏肯信,疑心大起:“定是又有奸細混人了商家堡來?”搶上去抓他胸口。胡斐吃了他幾百鞭子,這口怨氣如何能忍?身形晃處,左右開弓,啪啪啪啪,霎時之間連打了他四個耳光。
商寶震急忙伸手招架,胡斐左手一晃,心道:“這是虛招!”引得他伸手來格,說道:“實招來啦!”右手砰的一拳,迎面正中他的鼻子,立時鮮血長流。商寶震“啊”的一聲,胡斐跟着起腳一鈎,商寶震急忙躍起,哪知對手連環腳踢出,乘他人在半空,下盤無據,跟着一腳,将他踢了一個筋鬥。胡斐心道:“虛實兼出,諒你師傅也不懂!”這幾下快捷無倫,待得馬春花看清楚時,商寶震已連中拳腳,給踢翻在地。!
胡斐氣猶未洩,礙着馬春花在旁,再打下去她定要出面幹預,她對自己一片好心,大丈夫恩怨分明,只要她一句話,自己焉能不聽廠當即拍手叫道:“姓商的小狗賊,你敢追我麽?”說着轉身便逃。
商寶震莫名其妙地中了他拳腳,只因對方出手太快,還道自己疏神,不信他一個小小孩童,竟能勝自己八卦門的家傳神功,兼之心上人在旁,這臉如何丢得下?當下發足便追。胡斐輕功遠勝于他,逃一陣,停一會兒,待他追近,又向前奔,轉眼間便奔出七八裏地,見馬春花雖然跟來,卻已遠遠抛在後面,立定腳步,說道:“姓商的,今日小爺中了你母親的奸計,這才受辱,現下讓你見識見識小爺的本事。”說着身形飛起,如一只大鳥般疾撲過去。
商寶震從未見過這般打法,吓得急忙閃避。胡斐左足在地下微微一點,身子已轉過方向,跟着進撲。這時商寶震待要再讓,卻已不及,當下喝道:“來得好!”雙掌并擊,正是他家傳八卦掌的厲害家數。胡斐左手在他掌上一搭,一拉一扭,商寶震手腕劇痛,若非間縮得快,雙手手腕立遭扭斷。胡斐左拳平伸,砰的一聲,擊中他右胸,跟着起腳,又踢中他小腹。胡斐研習父親所遺拳經,今日初試身手,對手竟沒絲毫招架餘地。
此刻商寶震全身縮攏,雙手護住頭臉,只有挨打的份兒,苦練了十多年武功,在這少年手下,竟是半點施展不出,心中又氣惱,又糊塗。胡斐左腿虛晃,待他避向右方,右腳倏地踢出,正中他右腰京門穴。商寶震站立不住,撲地倒了。胡斐剝下他長衫,撕成幾片,将他手腳反轉縛住,本要将他吊在路旁的柳樹之上,但他人小,力氣不夠提上樹去,于是看準了一個大桠枝,抓起商寶震來,大喝一聲:“去你媽的!”力貫雙臂,将他擲上,正好擱在桠枝之間。
胡斐折下七八根柳條,當作鞭子,一鞭鞭往他頭上抽去,商寶震又驚又怒,知他一報還一報,只得咬緊牙關忍受。堪堪打了三四十鞭,馬春花急奔趕到,一見二人情景,大是驚詫,一時說不出話來。
胡斐笑道:“馬姑娘,我不用你求告,就饒了他!”說着哈哈大笑,雖是個十餘歲少年,但言語舉止,竟然豪氣逼人。他随手将柳枝遠遠抛出,大踏步便走。馬春花叫:“小朋友,你到底是誰?”
胡斐轉過頭來,朗聲答道:“姑娘見問,不得不說。我便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說罷縱聲長笑,片刻間背影已在柳樹後隐沒。
“我便是大俠胡一刀的兒子胡斐!”
人已遠去,話聲餘音袅袅,兀自鳴響。樹上商寶震、樹下馬春花,都驚訝不已。
過了好一會兒,馬春花叫道:“商少爺,你能下來麽?”商寶震用力掙紮,掙不脫腳上的綁縛,大是羞慚,明明是不能下來,這句話卻又怎能出口?只漲紅了臉不做聲。馬春花道:“你別動,小心摔下來。我上來助你。”縱身躍高,想要拉住樹幹攀上,但那樹幹甚高,這一躍沒能抓住,當下手足并用,爬上樹幹。
爬到樹幹中間,忽聽得馬蹄聲響,一行人自北而來。此時晨光熹微,天将黎明,馬春花心道:“怎地這麽早就有人趕路?”轉瞬之間,一行人已來到樹下,共是人馬九乘。那九人見一個大姑娘爬在高樹之上,都感詫異,勒馬觀看。馬春花嗔道:“有什麽好瞧的?走你們的吧!”那九人也不理睬,再看到樹頂綁着一個青年男子,更是奇怪。
馬春花未到樹頂,提氣上躍,左手已在半空中抓住一根樹枝,一拉之下,借勢翻上,蹿到了商寶震身旁。樹底下兩個男人齊聲喝彩:“好俊的輕身功夫!”馬春花将商寶震手腳上的布條解開,低聲道:“沒受傷麽?”她這句柔聲相詢,商寶震聽了大慰,道:“沒什麽。”拉住樹枝一蕩,從數丈高處輕輕躍下。馬春花跟着下來,見馬上九人指指點點,肆無忌憚的好生無禮,不禁心下惱怒,向他們橫了一眼。
只見九人有老有少,衣飾都頗華貴,個個腰挺背直,豪健剽悍。只居中一位青年公子面目清秀,豐神俊朗,容止都雅,約莫三十二三歲年紀,身穿一件寶藍色緞袍,頭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縫着一塊寸許見方的芙玉。馬春花從小就在镖行,內識得珠寶,這時相隔數丈,仍可看到那塊美玉瑩然生光,知道是價值連城的寶物,他這麽随随便便地縫在帽上,也不怕失落,心中好奇,不由得向他多望了一眼。
那公子見她明豔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