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程靈素吹滅蠟燭,放入懷中,默不做聲。

胡斐問道:“靈姑娘,你這慕容師兄怎麽了?”程靈素“嘿”的一聲,并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哼”的一下。胡斐低聲道:“怎麽?你心裏不痛快麽?”程靈素幽幽地道:“我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這才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一條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離開她身子三步,咳,我離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歉然,讪讪地道:“真對不起,只因我見這三人兇狠得緊,只怕傷到了你,心裏着急,登時什麽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一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你全是為了我啦!自己忘得幹幹淨淨,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為什麽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一找上了你,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的打不過你,暗中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那可防不勝防。”

胡斐只聽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誇大其詞,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

程靈素又問:“你幹嗎把姓名說給他夫婦知道?”胡斐輕輕一笑,并不回答。程靈素道:“你打了他們二人,只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為什麽一直待我這麽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見不到她面容,但想來也必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地道:“你一直照顧我,令我避卻危難。将心比心,我自然當你是好朋友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你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麽?那麽我先救你一命再說。”胡斐吃了一驚,道:“什麽?”程靈素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丢下的那只燈籠,但在黑暗之中一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丢在哪一處草叢之中。胡斐道:“你懷裏不是還有半截蠟燭麽?”程靈素笑道:“你要小命兒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蠟燭啊……嗯,嗯,在這兒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折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時生起一團淡綠的光亮,将兩人罩在綠幽幽的燈籠光下。

胡斐聽到姜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岳接連幾次說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極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登時省悟,“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姜鐵山夫婦也給你制服了。”

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你是為我的一片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好生慚愧:“她年紀還小我一兩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又怎及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蠟燭是以劇毒的藥物制成,點燃之後,發出的毒氣既沒異味,又無煙霧,因此連慕容景岳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堕其術中而不自覺。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麽姜鐵山夫婦多聞了一會兒錯燭的毒氣,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淩厲,只怕尚未暈倒,她已先受其害。

程靈素猜到他心思,說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頭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撫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疼得跳了起來。程靈素見他這一跳情狀狼狽,咯略一陣笑,說道:“他夫婦倘若出手碰到我衣服,滋味便是這般了。”胡斐将食指在空中搖了幾搖,炙痛兀自劇烈,說道:“好家夥!你衣衫上放了什麽毒藥?這麽厲害?”程靈素道:“這是赤蠍粉,也沒什麽了不起。”

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看時,見手指上已起了一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我沒碰到她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見有異。程靈素道:“你在燈籠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綠光下只見攀心隐隐似有一層黑氣,一驚道:“他……他二人練過毒砂掌麽?”程靈素淡淡地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

胡斐“啊”的一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麽?怎麽你這幾位師兄師姊對尊師這般無情無義?”

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将師父兩張字谕折好,放回懷中。這時第一張字谕上發光的字跡已隐沒不見,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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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道:“這宇條是你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裏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這幾行字可學得不好,只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胡斐自幼無人教他讀書,說到書法什麽,那是一竅不通。

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谕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上一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發閃光了。你瞧!”說着熄了燈火,紙笑上果然現出她師父手谕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隐沒,看到的只是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自是寫在手谕的兩行之間。同是一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谕。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貫注地激鬥,突見師父的手谕在樹上顯現,自要大吃一驚,程靈素再手持蠟燭走出,一時之間,他們只想着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蠟燭會散發毒氣了。

這些詭異之事一件件揭開,胡斐登時恍然,臉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麽反而高興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擔心什麽?”程靈素嫣然一笑,鼓氣又吹滅燈籠,只聽她走到竹蘿之旁,瑟瑟索索地發出些輕微聲響,不知她在竹蘿中拿些什麽,過了一會兒,回來點燃燈籠。

胡斐眼前陡然一亮,見她已換上了一套白衫藍褲。程靈素笑道:“這衣衫上沒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小心,碰到了我衣服。”胡斐嘆了口氣,道:“你什麽都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便好了。”

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麽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種事兒。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着輕輕嘆了口氣,拉過胡斐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個小孔,然後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推擠黑血,手勢又極靈巧,胡斐竟不感痛楚,過不多時,出來的血液漸變鮮紅。

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動。胡斐道:“醒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胡斐道:“剛才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外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隔了一會兒,胡斐道:“他們老是問什麽《藥王神篇》,那是一部藥書,是不是?”程靈素道:“是啊,這是我師父花了畢生心血所著的一部書。給你瞧瞧吧!”伸手入懷,取出一個小小包袱,打開外面的布包,裏面是一層油紙,油紙之內,是一部六寸長、四寸寬的黃紙書。封皮上寫着“無嗔醫藥錄”五字,想是他四名弟子不敢徑呼師尊名諱,才稱之為“藥王神篇”。程靈素用銀簪挑開書頁,滿書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姆頭小棺,不言可知,這書每一頁上都染滿劇毒,無知之人随手一翻,非倒大黴不可。

胡斐見她對自己推心置腹,什麽重大的秘密也不隐瞞,心中自是歡喜,只是見着這部毒經心中發毛,似覺多瞧得幾眼,連眼睛也會中毒,不自禁地露出畏縮之意。程靈素将藥書包好,放回懷中,然後取出一個黃色小瓶,倒出些紫色粉末,敷在胡斐手指的針孔上,在他手臂關節上推拿幾下,那些粉末竟從針孔中吸了進去。

胡斐喜道:“大國手,這般的神乎其技,我從未見過。”程靈素笑道:“那算什麽?你若見到我師父給人開膛剖腹、接骨續肢的本事,那才叫神技呢。”胡斐悠然神往,道:“是啊,尊師雖擅于使毒,但也必挺會治病救人,否則怎稱得‘藥王’二字?”程靈素臉現喜容,道:“我師父如聽到你這幾句話,一定會喜歡你得緊,要說你是他的少年知己。咳,可惜他老人家已不在了。”說着眼眶不自禁地紅了。

胡斐道:“你那駝背師姊說你師父偏心,只管疼愛小徒弟,這話多半不假,我看也只你一人,才記着師父。”程靈素道:“我師父生平收了四個徒兒,這四個人給你一晚上都見到了。慕容景岳是我大師兄,姜鐵山是二師兄,薛鵲是三師姊。收了三師姐後,師父本來不想再收徒兒了,但見我三位師兄師姊鬧得太不像話,只怕他百年之後無人制得他們,三人為非作歹,更要肆無忌憚,害人不淺,因此到得晚年,又收了我這個幼徒。”頓了一頓,又道:“我這三個師兄師姊本性原也不壞,只為三師姊嫁了二師兄,大師兄和他倆結下深仇,三個人誰也不肯幹休,弄到後來竟難以收拾。”

胡斐點點頭,問道:“你大師兄也要娶你三師姊,是不是?”程靈素道:“這些事過去很久了,我也不大明白。只知道大師哥本來是有師嫂的,三師姊喜歡大師哥,便把師嫂毒死了。”胡斐“啊”的一聲,只七覺學會了下毒功夫,自然而然地會殘忍起來。

程靈素又道:“大師哥一氣之下,暗中給三師姊服了一種毒藥,業害得她蛇了背,跛了腳。那時師父去了西藏采藥,待得回來,已來不及救治了。二師哥暗中一直喜歡着三師姊,她雖殘廢,卻并不嫌棄,便和她成了親。也不知怎麽,他們成婚之後,大師哥卻又想念起三師姊的諸般好處來,竟又去纏着她。我師父給他們三人弄得十分心煩,不管怎麽開導教訓,這三人反反複複,總糾纏不清。倒是我二師哥為人比較正派,對妻子始終沒二心。他們在洞庭湖邊用生鐵禱了這座藥王莊,莊外又種了血矮栗,原先本是為了防備大師哥糾纏,後來他夫婦倆在江湖上多結仇家,這藥王莊又成了他們避仇之處了。”

胡斐點頭道:“原來如此。怪不得江湖上說到毒手藥王時說法不同,有的說是個秀才相公,有的說是個粗豪大漢,有的說是個駝背女子,更有人說是個老和尚。”

程靈素道:“真正的毒手藥王,其實也說不上是誰。我師父挺不喜歡這個名頭。他說:‘我使毒物,是為了治病救人。稱我“藥王”,那不敢當,上面再加“毒手”二字,難道無嗔和尚是随便殺人的麽?’只因師父擅用毒物出神入化,我三位師兄師姊又使得太濫,有時不免誤傷好人,因此‘毒手藥王’這四個字,在江湖上名頭弄得十分響亮。師父不許師兄師姊洩露各人身份姓名,這麽一來,只要什麽地方有了離奇的下毒案件,一切賬便都算在‘毒手藥王’頭上,你瞧冤是不冤?”

胡斐道:“那你師父該當出來辯個明白啊。”程靈素嘆道:“這種事也辯不勝辯……”說到這裏,已将胡斐五只手指推拿敷藥完畢,站起身來,道:“咱們今晚還有兩件事要辦,若不是……”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微微一笑。

胡斐接口道:“若不是我不聽話,這兩件事就易辦得很,現下不免要大費手腳。”

程靈素笑道:“你知道就好啦,走吧!”胡斐指着躺在地下的慕容景岳道:“又要請君入籮?”程靈素笑道:“勞您的大駕。”

胡斐抓起慕容景岳,放入竹籮,将竹籮搭上扁擔,放上肩頭挑起。

程靈素在前領路,卻是向西南方而行,走了三裏模樣,來到一座小屋之前,叫道:“王大叔,走吧!”屋門打開,出來一個漢子,全身黑漆漆的,挑着副擔子。胡斐心想:“又有奇事出來啦!”有了前車之鑒,哪裏還敢多問,緊緊跟在程靈素身後,當真不離開她身邊三步。程靈素回眸一笑,意示嘉許。

那漢子跟着二人,一言不發。程靈素折而向北,四更過後,到了藥王莊外。

她從竹蘿中取出三大叢藍花,分給胡斐和那漢子每人一叢,與胡斐二人躍過血矮栗,那漢子不會武功,從樹叢間擠了進去。到了鐵鑄的圓屋外面,程靈素叫道:“二師哥、三師姊,開不開門?”連問三聲,圓屋中寂無聲息。

程靈素向那漢子點點頭。那漢子放下擔子,擔子一端是個風箱。他拉動風箱,燒紅炭火,熔起鐵來,敢情是個鐵匠。胡斐看得大奇。又過片刻,只見那漢子将燒紅的鐵汁澆在圓屋之上,摸着屋上的縫隙,一條條地澆去,竟是将鐵屋上啓閉門窗的通路一一封住。料來姜鐵山和薛鵲便在屋中,想是忌憚程靈素厲害,竟不敢出來阻擋。

程靈素見鐵屋的縫隙已封了十之八九,屋中人已沒法出來,向胡斐招招手。兩人向東越過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數十丈,只見遍地都是大岩石。程靈素數着腳步,北行幾步,又向西幾步,輕聲道:“是了!”點燈籠一照,見兩塊大岩石之間有個碗口大小洞穴,洞上又用一塊岩石淩空擱着。程靈素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通氣孔。”取出那半截錯燭點燃了,放在洞口,與胡斐站得遠遠地瞧着。

蠟燭點着後,散出極淡輕煙,随着微風,袅袅從洞中鑽了進去。

瞧了這般情景,胡斐對程靈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鐵屋中人給毒煙這麽一薰,哪裏還有生路?不禁心生憐憫:“這淡淡輕煙本已極難知覺,便算及時發現,堵上氣孔,最後還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遲早而已。難道我眼看着她幹這等絕戶滅門的毒辣行徑,竟不加阻止麽?”

只見程靈素取出一把小小團扇,輕扇燭火,蠟燭上冒出的輕煙盡數從岩孔中鑽了進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說道:“靈姑娘,你那師兄師姊,與你當真有不可解的怨仇麽?”程靈素道:“沒有呀。”胡斐道:“你師父傳下遺命,要你清理門戶,是不是?”程靈素道:“眼下還沒到這個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動,不知如何措辭,一時說不下去了。

程靈素擡起頭來,淡淡地道:“什麽啊?瞧你急成這副樣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師哥師姊……并無非殺不可的過惡,請你給他們留一條改過自新的道路。”程靈素道:“是啊,我師父也這麽說。”頓了一頓,說道:“可惜你見不到我師父了,否則你們一老一少,一定挺說得來。”口中說話,手上團扇仍不住撥動。

胡斐搔了搔頭,指着蠟燭問道:“這毒煙……這毒煙不會致人死命麽?”程靈素道:“啊,原來咱們胡大俠在大發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傷天害理。”說着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神色頗為妩媚。胡斐滿臉通紅,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雖不懂噴放毒煙為何反是救人,心中卻甚感舒暢。

程靈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蠟燭上刻了條淺印,道:“請你給我瞧着,別讓風吹熄了,點到這條線上就熄了蠟燭。”将團扇交給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傾聽聲息。胡斐學着她樣,将輕煙扇入岩孔。

程靈素在十餘丈外兜了個圓子,沒見什麽異狀,回來坐在一塊圓岩上,說道:“引了狼群來踏我花圃的,是二師哥的兒子,叫做小鐵。”胡斐“啊”了一聲,道:“他也在這下面麽?”說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靈素笑道:“是啊!咱們費這麽大勁,便是去救他。先熏暈了師哥師姊,做起事來不會礙手礙腳。”胡斐心道:“原來如此。”

程靈素道:“二師哥和三師姊有一家姓孟的對頭,到了洞庭湖邊已有半年,使盡心機,總解不了鐵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進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兩個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種的藍花,卻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師哥他們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鐘爺身上帶了藍花,不怕毒侵,他們這才驚覺。”胡斐道:“是了,我和鐘大哥來的時候,聽到鐵屋中有人驚叫,必是為此。”

程靈素點點頭,說道:“這血矮栗的毒性,本來無藥可解,須得經常服食樹上所結的栗子,才不受栗樹氣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雖強,倒也不易為害人畜,只要有這麽一棵樹長着,周圍數十步內寸草不生,蟲蟻絕跡,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這鐵屋周圍連草根也沒半條。我把兩匹馬的口都紮住了,還是避不了毒質,若不是你相贈藍花……”說到這裏,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驚心,心道:“無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藥王便談虎色變,鐘大哥極力戒備,确非無因。”

程靈素道:“我這藍花是新試出來的品種,總算承蒙不棄,沒在半路上丢掉。”胡斐微笑道:“這花顏色嬌豔,很是好看。”程靈素道:“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抛了,是不是?”胡斐一時不知所對,只說:“唔……就算不美,是你送的,我又澆過它,也不會随便抛了。”心中卻想:“倘若這藍花果真十分醜陋,我會不會仍藏在身邊?是否幸虧花美,這才救了我和鐘大哥的性命?”

正在此時,一陣風吹了過來,胡斐正自尋思,沒舉扇擋住蠟燭,燭火一閃,登時熄了。胡斐輕輕叫聲:“啊喲!”忙取出火折,待要再點蠟燭,只聽程靈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夠了。”胡斐聽她語氣中頗有不悅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麽事,我總沒做得妥帖,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經心,歉然道:“真對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總失魂落魄的。”程靈素默然不語。

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那句話,沒料到剛好有一陣風來。靈姑娘,我想過了,你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着。”程靈素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懇切,“嗯”了一聲。

黑暗中兩人相對而坐,過了一會兒,胡斐道:“我從小沒爹沒娘,難得有誰給我什麽東西。”程靈素道:“我也從小沒爹沒娘,還不是活得這麽大了?”說着點燃了燈籠,說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并沒生氣,不敢再說什麽,便跟随在後。

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煙。程靈素道:“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适才她要鐵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什麽原由,拿出鐵錘鐵鑿,丁丁當當地鑿了起來,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将焊上的縫鑿開。

程靈素說道:“開門吧!”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一撬,當的一聲,一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六尺高、三尺寬的門口。這鐵匠對鐵屋的構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門邊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

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将身上插的一束藍花都抛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輕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麽你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胡斐應道:“噢!”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你鼻子真靈,我包在包裏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些雜物,日間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地收藏着這棵藍花,知他剛才沒說假話,很是歡喜,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沒騙人!”胡斐一愣,心道:“我何必騙你?”程靈素指着鐵屋的門道:“裏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栗慣了,這藍花正是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斐和王鐵匠跟着進去。

走完鐵梯,是一條狹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小小廳堂。牆上挂着書畫對聯,廳中擺的是湘妃竹桌椅,陳設雅致。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相公家裏。”程靈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後進。

胡斐跟着她走進一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見,不由得大吃一驚。

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死活。當七心海棠所制蠟燭的輕煙從岩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有此情景,也不以為異,奇怪的是一只大鐵镬盛滿了熱水,镬中竟坐着一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着上身,背上傷痕累累,镬中水氣不斷蒸升,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

胡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将那人從镬中拉起,程靈素道:“別動!你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镬中一看,道:“他穿着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走近镬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竈下加些柴火!”

胡斐吓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群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小鐵?他們的兒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治不好。”胡斐這才放心,見竈中火勢微弱,于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

程靈素笑道:“多加幾根,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竈中。程靈素伸手人镬,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

稍待片刻,兩人先後打了幾個噴嚏,睜眼醒轉,見程靈素手中拿着一只水瓢,從鏡中挹了一瓢熱水倒去,再從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镬中。夫婦倆對望了一眼,初醒時那又驚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為喜色,知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愛子便可死裏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相救,向她道謝是犯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兒子又活不成;再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兒子的年紀還大過她,哪知師父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勝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克制,竟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餘地。

程靈素一見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瓤熱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一會兒,她忽向王鐵匠道:“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

王鐵匠道:“是!”在竈邊拾起一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你幹什麽?”一把抓住硬柴,待要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于師妹,這幾下也挨不起麽?”姜鐵山一呆,怒道:“好!”松手放開硬柴。王鐵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着頭讓他猛擊一記。

王鐵匠罵道:“你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你造鐵屋,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養的,想不到你也有今日。”罵一句,便用硬柴猛擊一下。他打了幾十年鐵,雖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幾下,硬柴便斷了。

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着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聽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極大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倒也算大快人心。王鐵匠打斷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卻咬着牙齒一聲不哼,他生性良善,覺得氣也出了,雖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于此,也就不為已甚,将硬柴往地下一抛,躬身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幫我出了這口惡氣,小人難以報答。”

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轉頭向薛鵲道:“三師姊,請你們把田地還了給王大叔,沖着小妹面子,以後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沉着嗓子道:“我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叫我們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這樣。王大叔,你先回去吧,這裏沒你的事了。”

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說道:“你這狗日的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要當寶貝般藏起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一禮,轉身出去。

胡斐見到這張樸實淳厚的臉上充滿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動,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鳳天南給自己制住,對鐘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離得片刻,鐘阿四全家便屍橫殿堂。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兇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一去,立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追到門口,叫道:“王大叔,跟你說句話。”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這姜家夫妻不是好人。你趕緊賣了田地,別在這裏再耽。他們手段毒辣得緊。”

王鐵匠一怔,很舍不得這住了幾十年的家鄉,道:“他們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種人的說話,也信得過麽?”王鐵匠恍然明白,連說:“對,對!我明兒便走!”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你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你這一輩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

這次輪到胡斐一怔,問道:“你說什麽?”王鐵匠哈哈一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麽?程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兒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聽她話。”說着哈哈大笑。胡斐聽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幾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只聽他唱道: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挂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着這曲情歌,自有一股蕩人心魄的纏綿味道。

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隐沒不聞,站着思索良久,這才回去廚房。

只見姜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濕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對程靈素又忌憚,又懷恨,但對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也有一股豔羨之意。三人冷冷地站着,并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三束白色的幹草藥,放在桌上,道:“你們離開此間之時,那孟家一幹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煉制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姜鐵山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你幫我想得周到。”

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兒子性命,你不說一個謝字,直到助你退敵,這才稱謝,想來敵人定然甚強。卻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一籌莫展,只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說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一眼也沒瞧。

姜小鐵吓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嗫嚅着道:“我……我……”姜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過了。”說着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轉過背後來,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尚未結疤。

程靈素給他療毒之時,早已瞧見,但想到使用無藥可解的劇毒,實是本門大忌,不得不再提一下。她所以知道那兩人是小鐵所毒死,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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