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
逐羊噬咬。當下也不以為意,正想再去察看鐘兆文的情狀,呀的一聲,房門推開,那村女手持燭臺,走了出來,臉上略現驚惶,說道:“這是狼叫啊。”
胡斐點了點頭,道:“姑娘……”向鐘兆文一指。
只聽得馬蹄聲、羊咩聲、狼嗥聲吵成一片,竟是直奔這茅屋而來。胡斐臉上變色,心想若敵人大舉來襲,這茅屋不經一沖,何況鐘大哥中毒後人事不知,這村女處在肘腋之旁,是敵是友,身份不明,這便如何是好?轉念未畢,聽得一騎快馬急馳而至。
胡斐手無寸鐵,彎腰抱起鐘兆文,沖進廚房,想要找柄菜刀,黑暗中卻又摸索不到,只聽那村女大聲叫道:“是孟家的人麽?半夜三更到這裏幹什麽?”胡斐聽她口氣嚴厲,不似作僞,看來她與來襲之人并非一路,心中稍慰,搶出後院,在地上抓起一把石子,縱身上了一株柳樹,将鐘兆文擱在兩個大桠枝之間,凝目望去。
星光下只見一個灰衣漢子騎在馬上,沖到茅屋之前,馬後塵土飛揚,跟着十幾頭餓狼,叫聲大作。瞧這情勢,似乎那人途中遇到餓狼襲擊,縱馬奔逃,定神再看,見馬後拖着白白的一團東西,是只活羊。胡斐心想,這多半是個獵人,以羊為餌,設計誘捕狼群。卻見那人縱馬馳入花圃,直奔到東首,圈轉馬頭,又向西馳來,一群餓狼在後追叫,這麽一來一去,登時将花圃踐踏得不成模樣。這漢子的坐騎甚為駿良,他騎術又精,來回沖了幾次,餓狼始終咬不到活羊。
胡斐一轉念間,已然省悟:“啊,這家夥是來踩壞藍花!我如何能袖手不理?”雙足一點,躍到了茅屋頂上,忽聽那人“哎喲”一聲叫,縱馬向北疾馳而去,那活羊卻留在花圃之中。群狼撲上去搶咬撕奪,更将花圃蹂躏得狼藉不堪。
胡斐心道:“此人用心好不歹毒!”兩塊石子飛出,噗噗兩聲,打在兩頭惡狼腦門正中,登時腦漿進裂,屍橫就地。他跟着又打出兩塊石子,這一次石子較小,準頭也略偏了些,一中狼腹,一中狼肩,饒是如此,兩頭惡狼也已痛得嗷嗷大叫。群狼連吃苦頭,知屋頂有人,仰起了頭望着胡斐,張牙舞爪,聲勢洶洶。胡斐見了群狼這副兇惡神情,心中大是發毛,自己赤手空拳,實不易和這十幾頭惡狼的銳牙利爪相抗,瞧準了一頭最大的雄狼,一塊石片斜削而下,正中咽喉。那狼在地下一個打滾,吃痛不過,轉身便逃,另有一頭大狼咬了白羊,跟着逃走。
片刻之間,叫聲越去越遠,花圃中的藍花卻已遭踐踏得七零八落。
胡斐躍下屋來,蹿上柳樹去将鐘兆文抱下,進屋放在長凳上,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那村女辛勤鋤花拔草,将這片藍花培植得大是可觀,現下頃刻之間盡歸毀敗,一定惱怒異常。哪知村女一句不提藍花被毀,只笑吟吟地道:“多謝胡爺援手了。”胡斐道:“說來慚愧!都怪我見機不早,出手太遲,倘若早将那惡漢在花圃外打下馬來,這片花卉還能保全。唉,真可惜!”
那村女微微一笑,道:“藍花就算不給惡狼踏壞,過幾天也會自行萎謝。只不過遲早之間,也沒什麽。”胡斐一怔,心想:“這姑娘吐屬不凡,言語之間似含玄機。”說道:“在府上吵擾,卻還沒請教姑娘尊姓。”那村女微一沉吟,道:“我姓程,但在旁人跟前,你別提我姓氏。”這話甚是親切,似乎已将胡斐當作了自己人。胡斐很高興,問道:“那我叫你什麽?”
那村女道:“你這人很好,我便索性連名字也都跟你說了。我叫程靈素,‘靈樞’的‘靈’,‘素問’的‘素’。”胡斐不知“靈樞”和“素問”乃中國兩大醫經,只覺這兩個字很雅致,不像農村女子的名字,這時已知她決不是尋常鄉下姑娘,也不以為異,笑道:“那我便叫你靈姑娘,別人聽來,只當我叫你是姓林的姑娘呢。”程靈素嫣然一笑,道:“你總有法兒讨我歡喜。”胡斐心中微動,覺她相貌雖不甚美,但這麽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妩媚風致。
他正想詢問鐘兆文酒醉之事,程靈素道:“你的鐘大哥喝醉了酒,不礙事,到天明便醒了。現下我要去瞧幾個人,你同不同我去?”胡斐覺得這個小姑娘行事處處十分奇怪,這半夜三更去探訪別人,必有深意,便道:“我自然去。”
程靈素道:“你陪我去,咱們可得約法三章。第一,你今晚不許跟人說話……”胡斐道:“好,我扮啞子便是。”程靈素笑道:“那倒不用,跟我說話當然可以。第二,不能跟人動武,放暗器點穴,一概禁止。第三,不能離開我三步之外。”
胡斐點頭答應,心想:“原來她帶我去見毒手藥王。她叫我不能離開她身邊三步,自是怕我中毒受害了。”不由得精神一振,道:“咱們這便去麽?”程靈素道:“得帶些東西。”走進自己房內,過了約一盞茶時分,挑了兩只竹籮出來,籮上用蓋蓋着,不知裏面放着些什麽,看她模樣,挑得頗為吃力。
胡斐道:“我來挑!”接過扁擔,一放上肩頭,幾有一百二三十斤。兩只竹籮輕重懸殊,一只甚重,一只卻頗輕,挑來很不方便。他把較輕的竹蘿放得離肩頭遠些,扁擔兩頭便可大致平衡。只見鐘兆文兀自伏在桌上呼呼大睡,經過他身旁便聞到一股濃烈酒氣。
兩人出了茅舍,程靈素将門帶上,在前引路。胡斐道:“靈姑娘,我問你一件事,成不成?”程靈素道:“成啊,就怕我答不上。”胡斐道:“你如答不出,天下就沒第二個人答得出了。鐘大哥滴水沒人口,怎地會醉成這樣?”程靈素輕輕一笑,道:“就因他滴水不肯入口,才吃了虧。”胡斐道:“這個我就不懂了。鐘大哥是老江湖,鄂北鬼見愁鐘氏三雄,在武林中也算頗有名聲。我卻是個見識淺陋之人,哪知道他處處小心,反而……”說到這裏,住口不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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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靈素道:“你說好了!他處處小心,反而着了我道兒,是不是?處處小心提防便有用了嗎?只有像你這般,才會太平無事。”胡斐道:“我怎麽啊?”程靈素笑道:“叫你挑糞便挑糞,叫你吃飯便吃飯。這般聽話,人家怎會忍心害你?”胡斐笑道:“原來做人要聽話才好。可是你整人的法兒也太巧妙了些,我還是摸不着頭腦。”
程靈素道:“好,我教你個乖。廳上有一盆小小白花,你瞧見了麽?”胡斐當時沒留意,這時一加回想,果然記得窗口一張小幾上放着一盆小朵兒白花。程靈素道:“這盆花叫做醍醐香,花香醉人,極是厲害,聞得稍久,便跟飲了烈酒一般無異。我在湯裏、茶裏都放了解藥。誰叫他不喝啊?”
胡斐這才恍然,不禁對這位姑娘大為敬畏,暗想自來只聽說有人在飲食之中下毒,哪知她下毒的方法卻高明得多,對方不吃不喝反而會中毒。程靈素道:“待會回去我便給他解藥,不用擔心。”胡斐心中一動:“這位姑娘既擅用藥物,說不定能治苗大俠的傷目,那便不須去求什麽毒手藥王了。”問道:“靈姑娘,你知道解治斷腸草毒性的法子嗎?”程靈素道:“難說。”
胡斐聽她說了這兩個字,便沒下文,不便就提求醫之事,見她腳步輕盈,在前不疾不徐地走着,雖不是施展輕功,但沒過多少時光已走了六七裏路,瞧方向是走向正東,不是去藥王莊的道路,忽又想到一事,說道,“我還想問一件事,剛才我和鐘大哥去藥王莊,你說還是向東北方去的好,故意叫我們繞道多走了二十幾裏路。這其中的用意,我一直沒能明白。”
程靈素道:“你真正想問我的,還不是這件事。我猜你是想問:‘藥王莊明明是在西北,咱們怎麽向東走?’”胡斐笑道:“你既猜到了,那我一并請問便是。”程靈素道:“咱們所以不朝藥王莊走,因為并不是去藥王莊。”這一下,胡斐又是始料所不及,“啊”了一聲。
程靈素又道:“白天我要你澆花,一來是試試你,二來是要你耽擱些時光,後來再叫你繞道多走二十幾裏,也是為了要你多耗時刻,這樣便能在天黑之後再到藥王莊外。只因藥王莊外所種的血矮栗,一到天黑,毒性便小,我給你的藍花才克得它住。”
胡斐聽了欽服無已,萬想不到用毒使藥,竟有這許多學問,這個貌不驚人的小姑娘用心惲至,更非常人所及,當下說到在洞庭湖見到的兩名死者。程靈素聽說兩名死者臉上滿是黑點,肌肉扭曲,哼了一聲,道:“這種鬼蝙蝠的毒無藥可治。他們什麽也不顧了。”胡斐心想:“‘鬼蝙蝠’是什麽毒,反正她說了我也不懂。一意聽她吩咐行事便了,做人聽話便不吃虧。多說多問,徒然顯得自己一無是處。”便不再詢問,跟在她身後一路向東。
又走了五六裏路,進了一座黑黝黝的樹林。程靈素低聲道:“到了。他們還沒來,咱們在這林子中等候,你把這只竹籮放在那株樹下。”說着向一株大樹一指。胡斐依言提了那只分量甚重的竹籮過去放好。程靈素走到離大樹八九丈處的一叢長草旁,道:“這只竹籮給我提過來。”随即撥開長草,鑽進了草叢。
胡斐也不問誰還沒來,等候什麽,記着不離開她三步的約言,便提了另一只竹籮,也鑽進草叢,挨在她身旁。仰頭向天,見月輪西斜,已過夜半。樹林中蟲聲此起彼伏,偶然也聽到一二聲枭鳴。程靈素吹熄燈籠,遞給他一粒藥丸,低聲道:“含在口裏,別吞下!”胡斐看也不看便放入嘴中,但覺味道極苦。
兩人靜靜坐着,過了小半個時辰,胡斐只覺這一日一晚的經歷大是詭異,當真是生平從所未遇之奇。突然之間,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這時身在何處?如果這時在我身畔的,不是這個瘦瘦小小的姑娘而是袁姑娘,不知她要跟我說什麽?”一想到她,便伸手入懷去摸玉鳳。
忽然程靈素伸手拉了他衣角,向前一指。胡斐順着她手指瞧去,只見遠處一蓋燈籠,正漸漸移近。本來燈籠的火光必是暗紅色,這蓋燈籠發出的卻是碧油油的綠光。燈籠來得甚快,不多時已到身前十餘丈外,燈下瞧得明白,提燈的是個駝背女子,走起路來左高右低,看來右腳是披的。她身後緊随着一個漢子,身材魁梧,腰間插着明晃晃的一把尖刀。
胡斐想起鐘兆文的說話,身子微微一顫,尋思:“鐘大哥說,有人說毒手藥王是個屠夫模樣的大漢,又有人說藥王是個又駝又跛的女子。那麽這兩人之中,必有一個是藥王。”斜眼向程靈素看去,樹影下見不到她臉色,但見她一對清澈晶瑩的大眼,目不轉睛地望着兩人,神情顯甚緊張。胡斐登時起了俠義之心:“這毒手藥王如要不利于她,我便拼着性命不要,也要護她周全。”
那一男一女漸漸走近。只見那女子容貌文秀,雖身有殘疾,仍可說得上是個美女,那大漢卻滿臉橫肉,形相兇狠,兩人都是四十來歲年紀。胡斐一身武功,便遇到巨寇大賊環攻,也無所畏懼,但這時心卻評評亂跳,知道對付這種人,武功再強也未必管用,自己登時便如面臨大敵,而身無半分武功一般。
那兩人走到胡斐身前七八丈處,忽然折而向左,又走了十餘丈,這才站定身子。那大漢朗聲叫道:“慕容師兄,我夫婦依約前來,便請露面相見吧!”
他站立之處距胡斐并不甚遠,突然開口說話,聲音又大,把胡斐吓了一跳。那大漢喊了兩遍,沒人答話,胡斐心道:“這兩人原來是一對夫妻。這裏除了咱們四人,再沒旁人,哪裏還有什麽慕容師兄?”
那駝背女子細聲細氣地道:“慕容師兄既不肯現身,我夫婦迫得無禮了。”
胡斐暗暗好笑:“這叫做一報還一報。适才我到藥王莊來拜訪,說什麽你們也不理睬,這時候別人也給一個軟釘子你們碰碰。”見那女子從懷中取出一束幹草,伸到燈籠中去點燃了,立時發出一股濃煙,過不多時,林中便白霧彌漫,煙霧之中微有植香氣息,倒也并不難聞。
胡斐聽她說“迫得無禮”四字,知道這股煙霧定然厲害,但自己卻也不感到有何不适,想必是口中含了藥丸之功,轉頭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這時她也正回眸瞧他,目光中充滿了關注之意。胡斐心中感激,微微點了點頭。
煙霧越來越濃,突然大樹下的竹籮中有人大聲打了個噴嚏。
胡斐大吃一驚:“怎地竹籮中有人?我挑了半天竟毫不知情。那麽我跟程姑娘的說話,都讓他聽去了?”自忖對毒物醫藥之道雖一竅不通,但練了這許多年武功,決不能挑着一個人走這許多路而茫然不覺,除非這是個死人,那又做別論。他既會打噴嚏,當然不是死人。只聽竹蘿中那人又連打幾個噴嚏,籮蓋掀開,躍了出來。但見他長袍儒巾,正是日間所見在小山上采藥的那教書先生。
這時他衣衫淩亂,頭巾歪斜,神情狼狽,已沒半點日間所見的儒雅鎮定神态,一見到那男女二人,便怒聲喝道:“好啊,姜師弟、薛師妹,你們下手越來越陰毒了。”
那夫婦倆見他這般模樣,也似頗出意料之外。那大漢冷笑道:“還說我們下手陰毒?你這般躲在竹籮之中,誰又料得到了?慕容師兄……”他話未說完,那書生嗅了幾下,神色大變,急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放入口中。
那駝背女子将散發濃煙的草藥一足踏滅,放回懷中,說道:“大師哥,來不及啦,來不及啦!”那書生臉如土色,頹然坐倒在地,過了半晌,說道:“好,算我栽了。”
那大漢從懷中摸出一個青色瓷瓶,舉在手裏,道:“解藥便在這裏。你師侄中了你的毒手,得拿解藥來換啊。”那書生道:“胡說八道!你們是說小鐵哥麽?我幾年沒見他了,下什麽毒手?”那駝背女子道:“你約我們到這裏,便只要說這句話麽?”轉頭向那大漢道:“鐵山,咱們走吧。”說着掉頭便走。那大漢尚有猶豫,道:“小鐵……”那女子道:“他恨咱們入骨,寧可自己送了性命,也決不肯饒過小鐵。這些年來,難道你還想不通?”那大漢不願就此便走,說道:“大師哥,咱們多年以前的舊怨,到這時何必再放在心上?小弟奉勸一句,還是交換解藥,把這個結同時解開了吧!”這幾句一得甚是誠懇。
那書生問道:“薛師妹,小鐵中了什麽毒?”那女子冷笑一聲,并不回答。那大漢道:“大師哥,到這地步,也不用假惺惺了。小弟恭賀你種成了七心海棠……”那書生大聲道:“誰種成了七心海棠?難道小鐵中的是七心海棠之毒?我沒有啊,我沒有啊!”他說這幾句話時神情惶急,語音也已發顫。
兩夫婦對望了一眼,那女子道:“好,慕容師兄,廢話少說。你約我們到這裏來相會,有什麽吩咐?”那書生搔頭道:“我沒約啊,是你們把我搬到這裏來,怎麽反說是我相約?”說到這裏,又氣又愧,突然飛起一腿,将竹籮踢出了六七丈。
那女子冷冷地道:“難道這封信也不是你寫的?師兄的字跡,我生平瞧得也不算少了。”說着從懷中取出一張紙箋,左手一揚,紙箋便向那書生飛了過去。那書生伸手欲接,突然縮手,跟着揮掌拍出,掌風将那紙笑在空中一擋,左手中指輕彈,發出一枚暗器。這暗器是一枚長約三寸的透骨釘,射向紙箋,啪的一聲,将紙箋釘在樹上。
胡斐暗自心驚:“跟這些人打交道,對方說一句話,噴一口氣,都要提防他下毒。這書生不敢用手去接紙箋,自是怕箋上有毒了。”只見駝背女子提高燈籠,火光照耀紙箋,白紙上兩行大字,胡斐雖在遠處,也看得清楚,見紙上寫着道:姜薛兩位:三更後請赴黑虎林,有事相商,知名不具。
那兩行字筆致枯瘦,卻頗挺拔,字如其人,和那書生的身形隐隐然有相類之處。
那書生“咦”的一聲,似乎甚是詫異。
那大漢問道:“大師哥,有什麽不對了?”那書生冷冷地道:“這信不是我寫的。”此言一出,夫婦兩人對望了一眼。那駝背女子冷笑一聲,顯是不信他的說話。那書生道:“信上的筆跡,倒真和我的書法甚是相像,這可奇了。”他伸左手摸了摸颏下胡須,勃然怒道:“你們把我裝在竹籮之中,擡到這裏,到底幹什麽來啦?”那女子道:“小鐵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你到底給治呢,還是不給治?”那書生道:“你拿得穩麽?當真是七心……七心海棠麽?”說到“七心海棠”四字時聲音微顫,語音中流露了強烈的恐懼之意。
胡斐聽到這裏,心中漸漸明白,定是另有一個高手從中撥弄,以致這三人說來說去,言語總是不能接榫。那麽這高手是誰呢?
他不自禁地轉頭向身旁程靈素望了一眼,但見她一雙朗若明星的大眼在暗影下炯炯發光。難道這個面黃肌瘦的小姑娘竟有這般能耐?這可太也令人難以相信!
他正自凝思,猛聽得一聲大喝,聲音嗚嗚,極是怪異,忙回過頭來,只見那書生和那對夫婦已欺近在一起,各自蹲着身子,雙手向前平推,六攀相接,口中齊聲“嗚嗚”而呼。書生喝聲峻厲,大漢喝聲粗猛,那駝背女子的喝聲卻高而尖銳。三人的喝聲都是一般漫長,連續不斷。突然之間,喝聲齊止,那書生縱身後躍,寒光閃動,發出一枚透骨釘,将燈籠打滅,跟着那大漢大叫一聲:“啊喲!”顯是中了書生的暗算,身上受傷。
這時弦月已經落山,林中更無光亮,只覺四下裏處處都是危機,胡斐順手拉着程靈素的手向後一扯,自己擋在她身前。這一擋他未經思索,只覺兇險迫近,非盡力保護這弱女子不可,至于憑他之力是否保護得了,卻決未想到。
那大漢叫了這一下之後,立即寂然無聲,樹林中雖共有五人,竟沒半點聲息。
胡斐又聽到了草間的蟲聲,聽到遠處貓頭鷹的咕咕而鳴。忽然之間,一只軟軟的小手伸了過來,握住了他粗大的手掌。胡斐身子一顫,随即知道這是程靈素的手,只覺柔嫩纖細,倒像十三四歲女童的手掌一般。
在一片寂靜之中,眼前忽地升起兩股袅袅的煙霧,一白一灰,兩股煙像兩條活蛇一般,自兩旁向中央游去,互相撞擊。同時嗤嗤嗤輕響不絕,胡斐在黑暗中睜大了眼睛,隐約見到左右各有一點火星。一點火星之後是那個書生,另一點火星之後是那駝背女子。兩人都蹲着身子,鼓氣将煙霧向對方吹去,自是點燃了草藥,發出毒煙,要令對方中毒。
兩人吹了好一會兒,林中煙霧彌漫,越來越濃。突然之間,那書生“咦”的一聲,擡頭瞧着先前釘在大樹上的那張紙箋。胡斐見那紙箋微微搖晃,上面發出閃閃光芒,竟是寫着發光的幾行字。那夫婦二人也大為驚奇,轉頭瞧去,只見那幾行字寫道:字谕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徒知悉:爾等互相殘害,餘甚厭惱,宜即盡釋前愆,繼餘遺志,是所至囑。餘臨終之情,素徒當為詳告也。
僧無嗔絕筆
那書生和女子齊聲驚呼:“師父死了麽?程師妹,你在哪裏?”
程靈素輕輕松開了胡斐的手,從懷裏取出一根蠟燭,晃火折點燃了,緩步走出。
書生慕容景岳、駝背女子薛鵲都臉色大變,厲聲問道:“師父的《藥王神篇》呢?是你收着麽?”程靈素冷笑道:“慕容師兄、薛師姊,師父教養你們一生,恩德如山,你們不關懷他老人家生死,卻只問他遺物,未免太過無情。姜師兄,你怎麽說?”
那大漢姜鐵山受傷後倒在地下,聽程靈素問及,擡起頭來,怒道:“小鐵之傷,定是你下的毒手,這裏一切,也必是你這小丫頭從中摘鬼!快将師父遺書交出來!”程靈素凝目不語。慕容景岳喝道:“師父偏心,定是交了給你!”薛鵲道:“小師妹,你将師父遺書取出來,大夥兒一同觀看吧。”口吻中誘騙之意再也明白不過。
程靈素說道:“不錯,師父的《藥王神篇》确是傳了給我。”她頓了一頓,從懷中又取出一張紙箋,說道:“這是師父寫給我的谕字,三位請看。”說着交給薛鵲。薛鵲伸手待接,姜鐵山喝道:“師妹,小心!”薛鵲猛地省悟,退後了一步,向身前的一棵大樹一指。程靈素嘆了口氣,在頭發上拔下一枚銀簪,插在箋上,手一揚,連簪帶箋飛射出去,釘在樹上。
胡斐見她這一下出手,功夫甚是不弱,心想:“真想不到這麽一個瘦弱幼女,竟跟這三人是同門師兄妹。”眼望紙箋,借着她手中錯燭的亮光,見笑上寫道:字谕靈素:餘死後,爾傳告師兄師姊。三人中若有念及老僧者,爾可将無嗔醫錄示之。無悲恸思念之情者,恩義已絕,非我徒矣。切切此囑。
僧無嗔絕筆
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看了這張谕宇,面面相觑,均思自己只關念着師父的遺物,對師父因何去世固然不問一句,更無半分哀痛悲傷之意。
慕容景岳與薛鵲只呆了一瞬之間,突然齊聲大叫,同時發難,向程靈素撲來。姜鐵山也掙紮着撐起,揮拳擊向程靈素。
胡斐叫道:“靈姑娘小心!”飛縱而出,眼見薛鵲的雙掌已拍到程靈素面前,忙運掌力向前擊出,單掌對雙掌,騰的一聲,将薛鵲震開,跟着勾住她手腕抛出二丈以外,右掌随即回轉,一勾一帶,刁住姜鐵山的手腕,運起太極拳的“亂環訣”,借勢力抛,姜鐵山一個肥大的身軀直飛了出去,擲得比薛鵲更遠,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下。
這兩人雖擅于下毒,武功卻非一流高手。他回過身來,待要對付慕容景岳,只見他晃了兩晃,一跤跌倒,俯在地下,再也站不起來。
薛鵲氣喘籲籲地道:“小師妹,你伏下好厲害的幫手啊,這小夥子是誰?”
胡斐接口道:“我姓胡名斐,賢夫婦有事盡管找我便是……”
程靈素頓足道:“你還說些什麽?”
胡斐一怔,只見姜鐵山慢慢站起身來,夫婦倆向胡斐狠狠瞪了一眼,相互持扶,跌跌撞撞地出了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