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1)
次日一早,三人上馬又行,來時兩人快馬,只奔馳了一日,回去時卻到次日天黑,方到苗人鳳所住的小屋外。
鐘兆文見屋外的樹上系着七匹高頭大馬,心中一動,低聲道:“你們在這裏稍等,我先去瞧瞧。”繞到屋後,聽得屋中有好幾人在大聲說話,悄悄到窗下向內張去,見苗人鳳用布蒙住了眼,昂然而立,他身周站着五條漢子,手中各執兵刃,神色兇狠。鐘兆文環顧室內,不見兄弟兆英、兆能的影蹤,心想他二人責在保護苗大俠,不知何以竟會離去,不禁憂疑。
只聽得站近廳門口一人說道:“苗人鳳,你眼睛也瞎了,活在世上只不過是多受活罪。依我說啊,還不如早些自己尋個了斷,也免得大爺們多費手腳。”苗人鳳哼了一聲,并不說話。又有一名漢子說道:“你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在江湖上也狂了幾十年啦。今日乖乖兒爬在地下給大爺們磕幾個響頭,爺們一發善心,說不定還能讓你多吃幾年窩囊飯。”
苗人鳳低啞着嗓子道:“田歸農呢?他怎麽沒膽子親自來跟我說話?”首先說話的漢子笑道:“料理你這瞎子,還用得着田大爺自己出馬麽?”苗人鳳澀然道:“田歸農沒來?他連殺我也沒膽麽?”
便在此時,鐘兆文忽覺得肩頭有人輕輕一拍,他吃了一驚,縱出半丈,回過頭來,見是胡斐和程靈素兩人,這放心。胡斐走到他身前,向西首一指,低聲道:“鐘二哥和三哥在那邊給賊子圍上啦。鐘大哥,不如你快去相幫,我在這兒照料苗大俠好了。”鐘兆文知他武功了得,又挂念着兄弟,從腰間抽出判官筆,向西疾奔。!
他這麽一縱一奔,屋中已然知覺。一人喝道:“外邊是誰?”胡斐笑道:“一位是醫生,一個是屠夫。”那人怒喝:“什麽醫生、屠夫?”胡斐笑道:“醫生給苗大俠治眼,屠夫殺豬宰狗!”那人怒罵一聲,便要搶出。另一名漢子梓住他臂膀,低聲道:“別中調虎離山之計。田大爺只叫咱們殺這姓苗的,旁的事不用管。”那人喉頭咕嚕幾聲,站定不動。胡斐原怕苗人鳳眼睛不便,想誘敵出屋對付,哪知他們卻不上當。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回來了?”胡斐朗聲道:“在下已請到了毒手藥王他老人家來,苗大俠的眼準能治好。”
他說“毒手藥王”,意在虛張聲勢,恫吓敵人,果然屋中五人盡皆變色,一齊回頭,卻見門外站着一個粗壯少年,另有一個瘦怯怯的姑娘,哪裏有什麽“毒手藥王”?
苗人鳳道:“這裏五個狗崽子不用小兄弟操心,你快去相助鐘氏三雄。賊子來的人不少,他們要倚多為勝。”胡斐還未回答,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苗兄料事如神,我們果然是倚多為勝啦!”
胡斐回頭看去,只見高高矮矮十幾個男女,各持兵刃,慢慢走近。此外尚有十餘名莊客僮仆,高舉火把。鐘氏三雄雙手反縛,已給擒住。一個中年相公腰懸長劍,走在各人前頭。胡斐見這人長眉俊目,氣宇軒昂,正是數年前在商家堡中見過的田歸農。當年胡斐只是個黃皮精瘦的少年,眼下身形相貌俱已大變,田歸農自不認得。
苗人鳳哈哈一笑,說道:“田歸農,你不殺我,總睡不安穩。今天帶來的人不少啊!”田歸農道:“我們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怎敢說要人性命?只不過前來恭請苗大俠到舍下盤桓幾日。誰叫咱們有故人之情呢。”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但洋洋自得之情溢于言表,今日連威溪湘鄂的鐘氏三雄都已受擒,此外更無強援,苗人鳳雙目已瞎,又怎有逃生之機?至于站在門口的胡斐和程靈素,他自沒放在眼下,便似沒這兩個人一般。
胡斐見敵衆我寡,鐘氏三雄一齊失手,對方好手該當不少,要退敵救人,料來不易。他游目察看敵情,田歸農身後站着兩個女子,此外有個枯瘦老者手持點穴橛,另一個中年漢子拿對鐵牌,雙目精光四射,看來這兩人都是勁敵。另有七八名漢子拉着兩條極長極細的鐵鏈,不知有什麽用途。
胡斐微一沉吟,便即省悟:“是了,他們怕苗大俠眼瞎後仍然十分厲害,這兩條鐵鏈明明是絆腳之用,欺他眼睛不便,七八人拉着鐵鏈遠遠一絆一圍,他武功再強,也非摔倒不可。”他向田歸農望了一眼,忍不住怒火上升,心想:“你誘拐人家妻子,苗大俠已饒了你,你卻一個毒計接着一個,弄瞎了人眼睛,還要置人于死地。如此惡毒,當真禽獸不如。”
胡斐卻不知道,田歸農為人固然陰毒,卻也實有不得已的苦衷,自與苗人鳳的妻子南蘭私奔之後,想起她是當世第一高手的夫人,每日裏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有什麽風吹草動,便疑心是苗人鳳前來尋仇,往往吓得魂不附體。
南蘭初時對他是死心塌地的熱情癡戀,但見他整日提心吊膽,時時刻刻害怕自己丈夫,不免生了鄙薄之意。因為這個丈夫苗人鳳,她實在不覺得有什麽可怕。在她心中,只要兩心真誠相愛,便給苗人鳳一劍殺了,又有什麽?她看到田歸農對他自己性命的顧念,遠勝于珍重她的情愛。她是抛棄了丈夫、抛棄了女兒、抛棄了名節來跟随他的,而他卻并不以為這是世界上最寶貴的。她還隐隐覺得,田歸農之所以對自己癡纏,肯定還不是為了自己的美色,更不是為了自己的一片真情,而是另有目的。為了權勢?還是為了財寶?這時她早已明白了田歸農,對于這個男人,天下最重要的,除了自己的性命之外,便是財寶和權勢。
因為害怕和貪心,于是田歸農的風流潇灑便減色了,對琴棋書畫便不大有興致了,便很少有時候伴着她在妝臺前調脂弄粉了。他大部分時候在練劍打坐;或是仰起了頭空想,在想做大官,或是在想成為大富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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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官家小姐,卻一直是讨厭人家打拳動刀的。就算武功練得跟苗人鳳一般高強,又算得什麽?何況,她雖不會武功,卻也知田歸農永遠練不到苗人鳳的地步。
田歸農卻不能不憂心,只要苗人鳳不死,自己的一切圖謀,終歸是一場春夢,什麽富可敵國的財寶,什麽氣蓋江湖的權勢,終究不過是鏡中花、水中月罷了!
因此雖然是自己對不起苗人鳳,但他非殺了這人不可。現在,苗人鳳的眼睛已弄瞎了,他武功高強的三個助手都已擒住了,室內有五名好手在等待自己下手的號令,屋外有十多名好手預備截攔,此外,還有兩條苗人鳳看不見、不知道的長長鐵鏈……
程靈素靠在胡斐身邊,一直默不作聲,但一切情勢全瞧在眼裏。她緩緩伸手入懷,摸出了半截蠟燭,又取出火折。只要蠟燭一點着,片刻之間,周圍的人全非中毒暈倒不可。她向身後衆人一眼也不望,晃亮了火折,便往燭芯上湊去,在夜晚點一支蠟燭,那是誰也不會在意的事。
哪知背後突然嗖的一聲,打來了一枚暗器。這暗器自近處發來,既快且準,程靈素猝不及防,蠟燭竟讓暗器打成兩截,跌在地下。她吃了一驚,回過頭來,只見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厲聲道:“給我規規矩矩地站着,別搗鬼!”
衆人目光一時都射到了程靈素身上,都不知道她要搗什麽鬼。
程靈素見那暗器是一枚鐵錐,淡淡地道:“搗什麽鬼啊?”心中暗自着急:“怎麽這小姑娘居然識破了我的機關?這可有點難辦了。”
田歸農只斜晃一眼,并不在意,說道:“苗兄,跟我們走吧!”
他手下一名漢子伸手在胡斐肩頭猛力推出,喝道:“你是什麽人?站開些。這裏沒熱鬧瞧。”他見胡程二人貌不驚人,還道是苗人鳳的鄰居。胡斐也不還手,索性裝傻,便站開一步。
苗人鳳道:“小兄弟,你快走,別再顧我!只要救出鐘氏三雄,苗某永感大德。”胡斐和鐘氏三雄都大為感動:“苗大俠仁義過人,雖身處絕境,仍顧旁人,不顧自己。”田歸農心中一動,向胡斐橫了一眼,心想:“難道這小子還會有什麽門道?”喝道:“請苗大俠上路。”
這喝聲一出口,屋中五人刀槍并舉,同時向苗人鳳身上五處要害殺去。
小屋的廳堂本就不大,六個人擠在裏面,眼見苗人鳳無可閃避,他雙掌一錯,硬生生地從兩人之間擠了過去。五人兵刃盡數落空,喀喇喇幾聲響,一張椅子為兩柄刀同時劈成數塊。苗人鳳回轉身來,站在門口,他赤手空拳,眼上包布,卻堵住門不讓五個敵人逃出。胡斐本待沖人相援,但見他回身這麽一站,已知他有恃無恐,縱然不勝,也不致落敗。
那五名漢子心中均道:“我們五人聯手’今日若還對付不了一個瞎子,此後還有什麽臉面再在江湖行走?”
苗人鳳叫道:“小兄弟,你再不走,更待何時?”胡斐道:“苗大俠放心,憑這些狗崽子,還擋不了我路!”苗人鳳說道:“好,英雄年少,後生可畏!”說了這幾個字,突然搶人人叢,鐵掌飛舞,肘撞足踢,威不可當。
室中這五人武功均非尋常,眼見苗人鳳掌力沉雄,便各退開,靠着牆壁,俟隙進擊。混亂中桌子傾倒,室中燈火熄滅。屋外兩人高舉火把,走到門口,苗人鳳雙目既瞎,有無火光全是一樣,那五人卻可大占便宜。
猛聽得有人縱聲大吼,挺槍向苗人鳳刺去,這一槍對準他小腹,去勢狠辣。苗人鳳右腿橫跨,伸掌欲抓槍頭,哪知西南角上一人悄沒聲地伏着,倏地揮刀砍出,噗的一聲,正中他右腿。這人姓錢,五人中算他武功最強,知苗人鳳全仗聽聲辨器,便屏住呼吸,靜靜蹲着,苗人鳳激鬥方酣,自不知他所在,他直候到苗人鳳的右腿伸到自己跟前,這才揮刀砍落。屋內屋外衆人見苗人鳳受傷,齊聲歡呼。
鐘兆文喝道:“小兄弟,快去救苗大俠,再待一會兒可來不及了。”
便在此時,苗人鳳左肩又中一鞭。他想:“今日之勢,若無兵刃,空手殺不出重圍。”胡斐也早已看清楚局面,須得将手中單刀抛給苗人鳳,他方能制勝,但門外勁敵不少,自己沒了兵刃,卻也難擋。眼見情勢緊急,不暇細思,叫道:“苗大俠接刀!”運起內力,呼的一聲,将單刀擲進門去。這一擲力道奇猛,室中五個敵人若伸手來接,手腕非斷不可,只苗人鳳一人才接得了這刀。
此時苗人鳳的左膀正伸到西南角處誘敵,待那人又揮刀砍出,手腕翻處,夾手已搶過單刀,聽着胡斐單刀擲來的風勢,刀背對刀背砸碰,當的一聲,火花四濺,竟将擲進來的單刀砸出門去,叫道:“你自己留着,且瞧我瞎子殺賊。”
他身上雖受了兩處傷,但手中有了兵刃,情勢登時大為不同,呼呼兩刀,将五名敵人逼得又貼住了牆壁。
屋中五人素知苗家劍的威名,但精于劍術之人極少會使單刀,均想你縱然奪得一把鋼刀,未必比空手更強,各人齊聲吆喝,挺着兵刃又上。只見門外亮光閃耀,又擲進一把刀來,這一次卻是擲給那單刀遭奪的姓錢漢子。那人伸手接住,他适才兵刃脫手,頗覺臉上無光,非立功難以挽回顏面,舞刀搶攻,向苗人鳳迎面砍去。
苗人鳳凝立不動,聽得正面刀來,左側鞭至,卻不閃不架,待得刀鞭離身不過半尺,猛地轉身,刷的一刀,正中持鞭者右臂,手臂立斷,鋼鞭落地。那人長聲慘呼。姓錢的心驚肉跳,伏身向旁滾開。胡斐大奇:“這一招‘鹞子翻身刀’明明是我胡家刀法,苗大俠如何會使?而他使得居然比我更為精妙!”
屋中其餘三人一愣,有人叫了起來:“苗瞎子也會使刀!”
田歸農猛地記起:“當年胡一刀和苗人鳳曾互傳刀法、劍法,又曾交換刀劍比武。”心中一凜,叫道:“他使的是胡家刀法,跟苗家劍不同。大夥兒小心!”
苗人鳳哼了一聲,說道:“不錯,今日叫鼠輩見識胡家刀法的厲害!”踏上兩步,一招“懷中抱月”,回刀輕削,乃是虛招,跟着“閉門鐵扇”,單刀先推後橫,又有一人腰間中刀,倒在地下。
胡斐又驚又喜:“他使的果然是我胡家刀法!原來這兩招虛虛實實,竟可如此變化!”苗人鳳曾得胡一刀親口指點刀法的妙詣要旨,他武功根底又深,比之胡斐單從刀譜上自行琢磨,所知自然更為精湛。
但見苗人鳳單刀展開,寒光閃閃,如風似電,吆喝聲中,揮刀“沙僧拜佛”,一人花槍折斷,鋼刀斜肩劈落,跟着“上步摘星刀”,又有一人斷腿跌倒。
田歸農叫道:“錢四弟,出來,出來!”他見苗人鳳大展神威,屋中只剩下了一個使單刀的“錢四弟”,即令有人沖入相援,也未必能操勝算,決意誘苗人鳳出屋用鐵鏈擒拿。但苗人鳳攔住屋門,那姓錢的如何能夠出來?
苗人鳳知此人是使陰毒手法砍自己右腿之人,不容他輕易脫逃,鋼刀晃動,将他逼入屋角,猛的一刀“穿手藏刀”砍将出去,嗆啷一響,那人單刀脫手。這人乘勢在地下滾動,穿過桌底,想欺苗人鳳眼不見物,便此出屋去。苗人鳳順手抓起一張板凳,用力擲出。那人正好從桌底滾出,砰的一聲,板凳撞正他胸口。這一擲力道何等剛猛,登時肋骨與凳腳齊斷,那人立時昏死。
苗人鳳心知這些人全是受田歸農指使,因此未下殺手,每人均使其身受重傷而止。霎時之間五名好手先後倒地,屋外衆人盡皆駭然,均想:“這人號稱打遍天下無敵手,果然名不虛傳!若他眼睛不瞎,我輩今日都死無葬身之地了。”
田歸農朗聲笑道:“苗兄,你武功越來越高,小弟佩服得緊。來來來,小弟用天龍劍領教領教你的胡家刀法!”接着使個眼色,那些手握鐵鏈的漢子上前幾步,餘人卻退了開去。苗人鳳道:“好!”他也料到田歸農必有陰險後着,但形格勢禁,非得出屋動手不可。
胡斐突然插嘴:“且慢!田歸農,你要領教胡家刀法,何必苗大俠親自動手,在下指點你幾路,也就是了!”田歸農見他适才擲刀接刀的勁力手法,已知他并非尋常少年,但究也沒怎麽放在心上,向他橫了一眼,冷笑道:“你是何人?膽敢口出狂言?”
胡斐道:“我是苗大俠的朋友,适才見苗大俠施展胡家刀法,心下好生敬佩,學了他幾招,只好勞你大駕,給我喂喂招了!”
田歸農氣得臉皮焦黃,還沒開口,胡斐喝道:“看刀!”一招“穿手藏刀”,當胸猛勞過去,正是适才苗人鳳用以打落姓錢的手中兵刃這一招。田歸農舉劍封架,當的一響,刀劍相交,田歸農身子一晃,胡斐卻退了一步。
田歸農是天龍門北宗掌門人,一手天龍劍法自幼練起,已有近四十年造詣,功力自比胡斐深厚。兩人這一較內力,胡斐便輸了一籌。但田歸農見對方小小年紀,膂力竟如此沉雄,滿以為這一劍要将他單刀震飛,內傷嘔血,哪知他只退了一步,臉上若無其事,倒也不禁暗自驚諱。
苗人鳳站在門口,聽得胡斐上前,聽得刀削的風勢,又聽得兩人刀劍相交,胡斐倒退,說道:“小兄弟,你這招‘穿手藏刀’使得一點不錯。可是胡象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請你退開,讓我瞎子來收拾他。”
胡斐聽到“胡家刀法的要旨端在招數精奇,不在以力碰力”這兩句話,心念一動,暗道:“苗大俠這兩句話正指出了我刀法的缺陷,跟敵人硬拼,那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又想起當年趙半山在商家堡講解武學精義,正與苗人鳳的說法不謀而合,心中一喜,大聲道:“多謝苗大俠指點。适才你所使刀法,我只試了一招,還有十幾招沒試。”轉過頭來,向田歸農道:“這一招‘穿手藏刀’,你知道厲害了麽?”
田歸農喝道:“渾小子,滾開!”胡斐說道:“好,你不服氣,待我把胡家刀法一一施展,如我使得不對,打你不過,我跟你磕頭。你要是輸了,那又怎樣?”田歸農滿肚子沒好氣,喝道:“我也跟你磕頭!”
胡斐笑道:“那倒不用!你若不敵胡家刀法,那就須立時将鐘氏三雄放了。這三位鐘爺威震兩湖,武功修為,可比你高明得太多。若說單打獨鬥,你連我也打不過,更加不是三位鐘爺敵手。單憑人多,又算什麽英雄好漢?”他這番話一則激怒對方,二則也是為鐘氏三雄出氣。三鐘雙手受縛,聽了這幾句話,心中大快,對胡斐更不勝感激。
田歸農行事本來潇灑,但給胡斐這麽一激,竟大大沉不住氣,心想:“你小子輸了,想磁幾個頭就了事?有這麽便宜事!今日叫你小命難逃我劍底。”左袖一拂,左手捏個劍訣,斜走三步,他心中雖怒,卻不莽進,使的是正宗天龍門一字劍法。
衆人見首領出手,一齊退開,手執火把的高高舉起,圍成一個明晃晃火圈。
胡斐叫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閉門鐵扇’!”口中吃喝,單刀先推後橫,正與苗人鳳适才所使一模一樣。田歸農身子閃過,橫劍便刺。胡斐叫道:“苗大俠,下一招該當怎樣?”苗人鳳聽他叫出“懷中抱月”與“閉門鐵扇”兩招的名字,也不怎麽驚異,因胡家刀法的招數外表上看去,跟武林中一般大路刀法并無多大不同,只變化奇妙,攻則去勢淩厲,守則門戶嚴謹,攻中有守,守中有攻,令人莫測高深,這時聽胡斐急叫,眉頭一皺,叫道:“沙僧拜佛。”
胡斐依言揮刀劈去。田歸農長劍斜刺,來點胡斐手腕。
苗人鳳叫道:“鹞子翻身!”他話未說完,胡斐已使“鹞子翻身”砍去。山歸農吃了一驚,急忙退開,嗤的一聲,長袍袍角已給刀鋒割去一塊。他臉上微微一紅,刷刷刷連刺三劍,迅捷無倫,心想:“難道你苗人鳳還來得及指點?”
苗人鳳一驚,暗叫要糟。卻聽胡斐笑道:“苗大俠,我已避了他三劍,怎地反擊?”苗人鳳順口道:“關平獻印!”胡斐道:“好!”果然是一刀“關平獻印”!
這一刀劈去,勢挾勁風,威力不小,但苗人鳳先已叫出,田歸農是武林一大宗派掌門,所學既精,人又機靈,早搶先避開。胡斐跟着橫刀削去,這一招是“夜叉探海”。他刀到中途,苗人鳳也已叫了出來:“夜叉探海!”
十餘招一過,田歸農竟給迫得手忙腳亂,全處下風,瞥眼見旁觀衆人均有驚異之色,劍法即變,快擊快刺。胡斐展開生平所學,以快打快。苗人鳳口中還在呼喝:“上步搶刀,亮刀勢,觀音坐蓮,浪子回頭……”衆人見胡斐刀鋒所向,竟與苗人鳳所叫若合符節,無不駭然。
其實當明末清初之時,胡苗範田四家武功均有聲于世。苗人鳳為一代大俠,專精劍術,對天龍門劍術熟知于胸,這時田胡兩人相鬥,他眼睛雖然不見,一聽風聲即能辨知二人所使的大致是何招術。胡斐出招進刀,其實是依據自己生平所學全力施為,如要聽到苗人鳳指點再行出刀,在這生死系于一發的拼鬥之際,哪裏還來得及?只他和苗人鳳所學胡家刀法系出同源,全無二致。苗人鳳口中呼喝和他手上出招,配得天衣無縫,倒似是預先排演純熟、在衆人之前試演一般。
田歸農暗想:“莫非這人是苗人鳳的弟子?要不然苗人鳳眼睛未瞎,裝模作樣地包上一塊白布,實則瞧得清清楚楚?”想到此處,不禁生了怯意。胡斐的單刀卻越使越快。這時苗人鳳再也沒法聽出兩人的招數,已住口不叫,心中卻在琢磨:“這少年刀法如此精奇,不知是哪一位高手門下?”
倘若他雙目得見,看到胡斐的胡家刀法如此精純,自早料到他是胡一刀的傳人了!
衆人圍着的圈子越離越開,都怕受刀鋒劍刃碰及。胡斐一個轉身,見程靈素站在圈子之內,滿臉關切的神色,登時體會到她對自己确實甚好,心下感動,不禁向她微微一笑,突然轉頭喝道:“‘懷中抱月’,本是虛招!”
話聲未畢,當的一聲,田歸農長劍落地,手臂上鮮血淋漓,跟跑倒退,身子晃了兩晃,噴出一口血來。
原來“懷中抱月”,本是虛招,下一招是“閉門鐵扇”。這兩招一虛一實,當晚苗人鳳和胡斐各已使了一次,田歸農自瞧得明白,激鬥中猛聽得“懷中抱月,本是虛招”這八字,自然而然地防他下一招“閉門鐵扇”。哪知胡家刀法妙在虛實互用,忽虛忽實,這一招“懷中抱月”卻不作虛招,突然變為實招,胡斐單刀急回,一刀砍在他腕上,跟着刀中夾掌,在他胸口結結實實地猛擊一掌。
胡斐笑道:“你怎地如此性急,不聽我說完?我說‘懷中抱月,本是虛招,變為實招,又有何妨?’你聽了上半截,沒聽下半截!”
田歸農胸口翻騰,似乎又要有大口鮮血噴出,知今日勢頭不對,再鬥下去,勢必大敗,又怕苗人鳳眼睛其實未瞎,強行運氣忍住,手指鐘氏三雄,打手勢命手下人解縛,随即揮手轉身,忍不住又一口鮮血吐出。
那放錐的小姑娘是田歸農之女,是他前妻所生,名叫田青文,見父親身受重傷,忙搶上扶住,低聲道:“爹,咱們走吧?”田歸農點點頭。衆人群龍無首,人數雖衆,已全無鬥志。苗人鳳抓起屋中受傷五人,逐一擲出。衆人伸手接住,轉身便走。
程靈素叫道:“小姑娘,暗器帶回家去!”右手揚動,鐵錐向田青文飛去。
田青文竟不回頭,左手向後一抄接住,手法甚為伶俐。哪知錐甫入手,她全身劇跳,立即将鐵錐抛落,左手連連揮動,似乎那鐵錐極其燙手一般。
胡斐哈哈一笑,說道:“赤蠍粉!”程靈素回以一笑,她果是在鐵錐上放了赤蠍粉。田青文這一下中毒,數日間疼痛不退。
片刻之間,田歸農一行人走得幹幹淨淨,小屋之前又是漆黑一團。
鐘兆文朗聲道:“苗大俠,賊子今日敗去,這幾天內不會再來。我三兄弟維護無力,甚為慚愧,望你雙目早日痊可。”又向胡斐道:“小兄弟,我三鐘交了你這位朋友,他日若有差遣,願盡死力!”三人一抱拳,徑自快步去了。
胡斐知他三人失手被擒,臉上無光,抱拳還禮,不便再說什麽。苗人鳳心中恩怨分明,口頭卻不喜多言,只朗聲道:“多謝了!”耳聽得田歸農一行北去,鐘氏三雄卻向南行。
程靈素道:“你兩位武功驚人,可讓我大開眼界了。苗大俠,請你回進屋去,我瞧瞧你眼睛。”三人回進屋中。胡斐搬起倒翻了的桌椅,點亮油燈。程靈素輕輕解開苗人鳳眼上的包布,手持燭臺,細細察看。
胡斐不去看苗人鳳的傷目,只望着程靈素抻色,要從她臉色之中,看出苗人鳳的傷目是否有救。但見程靈素的眼珠晶瑩清澈,猶似一泓清水,臉上只露出凝思之意,旣無難色,亦無喜容,直叫人猜度不透。
苗人鳳和胡斐都是極有膽識之人,但在這一刻間,心中的惴惴不安,尤甚于身處強敵環伺之際。
過了半晌,程靈素仍凝視不語。苗人鳳微微一笑,說道:“這毒藥藥性厲害,又隔了這許多時候,倘若難治,姑娘但說不妨。”程靈素道:“要治到與常人一般,并不為難,只苗大俠并非常人。”胡斐奇道:“怎麽?”程靈素道:“苗大俠人稱打遍天下無敵手,內力既深,雙目必當炯炯有神,凜然生威。若給我這庸醫治得目力雖複,卻失了神采,豈不可惜?”
苗人鳳哈哈大笑,說道:“這位姑娘吐屬不凡,手段自是極高的了。但不知跟一嗔大師怎生稱呼?”程靈素道:“原來苗大俠還是先師的故人……”苗人鳳一怔,道:“一嗔大師亡故了麽?”程靈素道:“是。”
苗人鳳霍地站起,說道:“在下有言要跟姑娘說知。”
胡斐見他神色有異,心中奇怪,又想:“程姑娘的師父寒手藥王法名叫做無嗔,怎麽苗大俠稱他為一嗔?”
苗人鳳道:“當年尊師與在下曾有小小過節,在下無禮,曾損傷過尊師。”程靈素道:“啊,先師左手少了兩根手指,是給苗大俠用劍削去的?”苗人鳳道:“不錯。雖這番過節尊師後來立即便報複了,算是扯了個直,兩不吃虧,但前晚這位兄弟要去向尊師求醫之時,在下卻知是自讨沒趣,枉費心機。今日姑娘來此,在下還道是奉了尊師之命,以德報怨,實所感激。尊師既已逝世,姑娘是不知這段舊事的了?”
程靈素搖頭道:“不知。”苗人鳳轉身走進內室,捧出一只鐵盒,交給程靈素,道:“這是尊師遺物,姑娘一看便知。”
那鐵盒約八寸見方,生滿鐵誘,已是多年舊物。程靈素打開盒蓋,見盒中有一條小蛇的骨骼,另有一個小小瓷瓶,瓶上刻着“蛇藥”兩字,她認得這般藥瓶是師父常用之物,但不知那小蛇的骨骼是何用意。
苗人鳳淡淡一笑,說道:“尊師和我言語失和,兩人動起手來。第二天尊師命人送了這只鐵盒給我,傳言道:‘若有膽子,便打開盒子瞧瞧,否則投入江河之中算了。’我自是受不了他激,打開盒蓋,裏面躍出這條小蛇,在我手背上咬了一口,小蛇劇毒無比,我半條手臂登時發黑。但尊師在鐵盒中附有蛇藥,我服用之後,性命是無礙了,這一番痛苦卻也難當之至。”說着哈哈大笑。
胡斐和程靈素相對而嘻,均想這番舉動原是毒手藥王的拿手好戲。
苗人鳳道:“咱們話已說明,姓苗的不能暗中占人便宜。姑娘好心醫我,料想起來決非一嗔大師本意,煩勞姑娘一番跋涉,在下就此謝過。”說着一揖,站起身來走到門邊,便是送客之意。
胡斐暗暗佩服,心想苗人鳳行事大有古人遺風,豪邁慷慨,不愧“大俠”兩字。
程靈素卻不站起,說道:“苗大俠,我師父早就不叫‘一嗔’了啊。”苗人鳳奇道:“什麽?”
程靈素道:“我師父出家之前,脾氣暴躁,出家後法名‘大嗔’。後來修性養心,頗有進益,于是更名‘一嗔’。倘若苗大俠與先師動手之時,先師不叫一嗔,仍叫做大嗔,這鐵盒中便只有毒蛇而沒解藥了。”苗人鳳“啊”的一聲,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收我做徒兒的時候,法名叫做‘偶嗔’。三年之前,他老人家改作了‘無嗔’。苗大俠,你可把我師父小看了。”苗人鳳又“啊”的一聲。程靈素道:“他老人家撒手西歸之時,早已大徹大悟,無嗔無喜,怎還把你這番小小舊怨記在心上?”苗人鳳伸手在大腿上一拍,說道:“照啊!我确是把這位故人瞧得小了。一別十餘年,人家豈能如我苗人鳳一般,全沒長進?姑娘你責姓?”
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晚輩姓程,禾木程。”從背上包袱中取出一只木盒,打開盒蓋,拿出一柄小刀,一枚金針,說道:“苗大俠,請你放松全身穴道。”苗人鳳道:“是了!”
胡斐見程靈素拿了刀針走到苗人鳳身前,心中突然生念:“苗大俠和那毒手藥王有仇。江湖上人心難測,若他們安排惡計,由程姑娘借治傷為名,卻下毒手,豈不是我胡斐第二次又給人借作了殺人之刀?這時苗大俠全身穴道放松,只須在要穴中輕輕一針,即能制他死命。”正自疇踏,程靈素回過頭來,将小刀交了給他,道:“你給我拿着。”忽見他臉色有異,當即會意,笑道:“苗大俠放心,你卻不放心嗎?”
胡斐道:“若是給我治傷,我放一百二十個心。”程靈素道:“你說我是好人呢,還是壞人?”這句話單刀直人地問了出來,胡斐絕無思索,随。答道:“你自然是好人,非常好的好人!”程靈素很歡喜,向他一笑。她肌膚黃瘦,本算不得美麗,但一笑之下,神采煥發,猶如春花初綻。胡斐心中更無半點疑慮,報以一笑。程靈素道:“你真的信我了吧?”說着臉上微微一紅,轉過頭去,不再和他眼光相對。
胡斐曲起手指,在自己額角上輕輕打了個爆栗,笑道:“打你這糊塗小子!”心中忽動:“她問我:‘你真的信我了吧?’為什麽要臉紅?”王鐵匠所唱的那幾句情歌,陡然在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