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
響起:“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你莫負了小妹子——一段情……”
程靈素提起金針,在苗人鳳眼上陽白穴、眼旁睛明穴、眼下承泣穴三處穴道逐一刺過,用小刀在“承泣穴”下割開少些皮肉,又換過一枚金針,刺在破孔之中,她大拇指在針尾一控一放,針尾中便流出黑血來。原來這枚金針中間是空的。但見血流不止,黑血變紫,紫血變紅。胡斐雖是外行,也知毒液已然去盡,歡呼道:“好啦!”
程靈素在七心海棠上采下四片葉子,在一只瓦缽搗得爛了,敷在苗人鳳眼上。苗人鳳臉上肌肉微微一動,接着身下椅子格的一響。
程靈素道:“苗大俠,我聽胡大哥說,你有位千金,挺可愛的,她在哪裏啊?”苗人鳳道:“這裏不太平,送到鄰舍家玩去了。”程靈素用布條給他縛在眼上,說道:“好啦!三天之後,待得疼痛過去,麻癢難當之時,揭開布帶,便沒事了。現下請進去躺着歇歇。胡大哥,咱們做飯去。”
苗人鳳站起身來,說道:“小兄弟,我問你一句話。遼東大俠胡一刀,是你家的長輩嗎?”胡斐以胡家刀法擊敗田歸農,苗人鳳雖未親睹,但聽得出他刀法上的造詣大非尋常,若不是胡一刀的嫡傳,決不能有此功夫。他知胡一刀只生一子,而那兒子早已給人殺死,抛入河中,因此猜想胡斐必是胡一刀的後輩。
胡斐澀然一笑,道:“這位遼東大俠不是我伯父,也不是我叔父。”苗人鳳很是奇怪,心想胡家刀法素來不傳外人,何況這少年确又姓胡,又問:“那位胡一刀胡大俠,你叫他做什麽?”
胡斐心中難過,不知苗人鳳和自己父親究竟有甚關連,不願便此自承身份,說道:“胡大俠?他早逝世多年了,我哪有福分來叫他什麽?”心中在想:“我這一生若有福分叫一聲爹爹、媽媽,能得他們親口答應一聲,這世上我還希求些什麽?”
苗人鳳心中納罕,呆立片刻,微微搖頭,走進卧室。
程靈素見胡斐臉有黯然之色,要逗他高興,說道:“胡大哥,你累了半天,坐一忽兒吧!”胡斐搖頭道:“我不累。”程靈素道:“你坐下,我有話跟你說。”胡斐依言坐下,突覺臀下一虛,喀的一聲輕響,椅子四腳全斷,碎得四分五裂。程靈素拍手笑道:“五百斤的大牯牛也沒你重。”
胡斐下盤功夫極穩,雖坐了個空,但雙腿立時拿樁,并沒摔倒,只甚覺奇怪。程靈素笑道:“那七心海棠的葉子敷在肉上,痛于刀割十倍,若是你啊,只怕叫出我的媽來啦。”胡斐一笑,這才會意,适才苗人鳳忍痛,雖不動聲色,但一股內勁,早把椅子坐得脆爛了,程靈素意在跟他開個玩笑。
兩人煮了一大镬飯,炒了三盤菜,請苗人鳳出來同吃。苗人鳳道:“能喝酒嗎?”程靈素道:“能喝,什麽都不用忌。”苗人鳳拿出三瓶白幹,每人面前放了一瓶,道:“大家自己倒酒喝,不用客氣。”說着在碗中倒了半碗,仰脖子一飲而盡。胡斐是個好酒之人,陪他喝了半碗。
程靈素不喝,卻把半瓶白幹倒在種七心海棠的陶盆中,見胡斐臉現豬異,便對他道:“這花得用酒澆,一澆水便死。我在種醍醐香時悟到了這道理。師兄、師姊他們不懂,直忙了十多年,始終種不活。”剩下的半瓶分給苗胡二人倒在碗中,自己吃飯相陪。
苗人鳳又喝了半碗酒,意興甚豪,問道:“胡兄弟,你的刀法是誰教的?”胡斐答道:“沒人教,是照着一本刀譜上的圖樣和解說學的。”苗人鳳“嗯”了一聲。胡斐道:“後來遇到紅花會的趙三當家,傳了我幾條太極拳的要訣。”苗人鳳一拍大腿,叫道:“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趙三當家了?”胡斐道:“正是。”苗人鳳道:“怪不得,怪不得。”
胡斐問道:“怎麽?”苗人鳳道:“趙三當家武學修為高明之極,我早聽說過,若不是經他傳授,兄弟你焉能有如此精強武功?”喝了一口酒,又道:“久慕紅花會陳總舵主豪傑仗義,諸位當家英雄了得,只可惜豹隐回疆,苗某無緣見得,實是生平極大憾事。”胡斐聽他語意之中對趙半山極是推重,心下也感歡喜。
苗人鳳将一瓶酒倒幹,舉碗飲了,霍地站起,摸到放在茶幾上的單刀,說道:“胡兄弟,昔年我進到胡一刀大俠,他傳了我一手胡家刀法。今日我用以殺退強敵,你用以打敗田歸農,便是這路刀法了。嘿嘿,真是好刀法啊,好刀法!”驀地裏仰天長嘯,躍出戶外,提刀一立,将那一路胡家刀法施展開來。
只見他步法凝穩,刀鋒回轉,或閑雅舒徐,或剛猛迅捷,一招一式,俱勢挾勁風。胡斐凝神觀看,見他所使招數,果與刀譜上所記一般無異,只是刀勢較為收斂,而比自己所使也緩慢得多。胡斐只道他是為了讓自己看得清楚,故意放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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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人鳳一路刀法使完,橫刀而立,說道:“小兄弟,以你刀法上的造詣,勝那田歸農綽綽有餘,他便再強十倍,也決不是你對手。但等我眼睛好了,你要和我打成平手,卻尚有不及。”胡斐道:“這個自然。晚輩怎是苗大俠的敵手?”
苗人鳳搖頭道:“這話錯了。當年胡大俠以這路刀法,和我整整鬥了五天,始終不分上下。他使刀之時,可比你緩慢得多,收斂得多。”胡斐一怔,道:“原來如此?”苗人鳳道:“是啊,與其以客犯主,不如以主欺客。嫩勝于老,遲勝于急。纏、滑、絞、擦、抽、截,強于展、抹、鈎、剁、砍、劈。”
原來以主欺客,以客犯主,均是使刀的攻守之形,勞逸之勢;以刀尖開硒敵器為“嫩”,以近柄處刀刃開砸敵器為“老”;磕托稍慢為“遲”,以刀先迎為“急”,至于纏、滑、絞、擦等等,也都是使刀的諸般法門。
苗人鳳收刀還入,拿起筷子,扒了兩口飯,說道:“你慢慢悟到此理,他日必可稱雄武林,縱橫江湖。其實,就算現今,你也已少有敵手了。不過以你資質天陚,咱們求的是天下第一,不是第二。”胡斐心中歡喜,說道:“多謝指點。晚輩終身受益。”舉着筷子欲夾不夾,思量着他那幾句話,筷子停在半空。
程靈素用筷子在他疾子上輕輕一敲,笑道:“飯也不吃了嗎?”胡斐正自琢磨刀訣,全身的勁力不知不覺都貫注右臂之上。程靈素的筷子敲了過來,他筷子上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反震之力,嗒的一聲輕響,程靈素的一雙筷子竟爾震為四截。她“啊”的一聲輕呼,笑道:“顯本事麽?”胡斐忙賠笑道:“對不起,我想着苗大俠那番話,不禁出了神。”随手将手中筷子遞了給她。程靈素接過來便吃。
胡斐卻喃喃念着:“嫩勝于老,遲勝于急,與其以客犯主……”一擡頭,見她正用自己使過的筷子吃飯,竟絲毫不以為忤,不由得臉上一紅,欲待拿來代她拭抹幹淨,為時已遲,要道歉幾句吧,卻又太着取形跡,于是到廚房去另行取了一雙筷子。
他扒了幾口飯,伸筷到那盤炒白菜中去夾菜,苗人鳳的筷子也剛好伸出,輕輕一撥,将他的筷子擋了開去,說道:“這是‘截’字訣。”胡斐道:“不錯!”舉筷又上。但苗人鳳的一雙筷子守得嚴密異常,不論他如何高搶低撥,始終伸不進盤子。
胡斐心想:“動刀子拼鬥之時,他眼雖不能視物,但可聽風辨器,從兵刃劈風的聲音中辨明敵招來路。這時我一雙小小筷子,伸出去又無風聲,他如何能夠察覺?”
兩人進退邀擊,又拆了數招,胡斐突然領悟,原來苗人鳳這時所使招數,全是用的“後發制人”之術,要待雙方筷子相交,他才随機應變,這正是所謂“以主欺客”、“遲勝于急”等等的道理。胡斐一明此理,不再伸筷搶菜,卻将筷子高舉半空,遲遲不落,雙眼凝視着苗人鳳的筷子,自己筷子一寸一寸地慢慢移落,終于碰到了白菜。那時的手法可就快捷無倫,一夾縮回,送到了嘴裏。
苗人鳳瞧不見他筷子的起落,自不能攔截,将雙筷往桌上一擲,哈哈大笑。
胡斐自這口白菜一吃,才真正踏入了第一流高手的境界,回想适才花了這許多力氣才勝得田歸農,霎時之間又喜歡,又慚愧。
程靈素見他終于搶到白菜,笑吟吟地望着他,由衷為他歡喜。
苗人鳳道:“胡家刀法今日終于有了傳人,唉,胡大哥啊,胡大哥!”說到這裏,語音甚為蒼涼。程靈素瞧出他與胡斐之間,似有什麽難解的糾葛,不願他多提此事,問道:“苗大俠,你和先師當年為了什麽事情結仇,能說給我們聽聽嗎?”
苗人鳳嘆了口氣道:“這一件事我到今日還是不明白。十八年前,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只因兵刃上喂有劇毒,見血封喉,竟爾無法挽救。我想這毒藥如此厲害,多半與尊師有關,因此去向尊師詢問。尊師一口否認,說道毫不知情,想是我一來不會說話,二來心情甚惡,不免得罪了尊師,兩人這才動手。”
胡斐一言不發,聽他說完,隔了半晌,才問道:“如此說來,這位好朋友是你親手殺死的了?”苗人鳳道:“正是。”胡斐道:“那人的夫人呢?你斬草除根,一起殺了?”
程靈素見他手按刀柄,臉色鐵青,眼見一個杯酒言歡的局面,轉眼之間便要變為一場腥風血雨。她全不知誰是誰非,但心中絕無半點疑問:“如他二人動手砍殺,我得立時助他。”這個“他”到底是誰,她心中自是清清楚楚。
苗人鳳語音甚是苦澀,緩緩地道:“他夫人當場自刎殉夫。”胡斐道:“那條命也是你害的了?”苗人風凄然道:“正是!”
胡斐站起身來,森然道:“這位好朋友姓甚名誰?”苗人鳳道:“你真要知道?”胡斐道:“我要知道。”苗人鳳道:“好,你跟我來!”大踏步走進後堂。胡斐随後跟去。程靈素緊跟在胡斐之後。
只見苗人鳳推開廂房房門,房內居中一張白木桌子,桌上放着兩塊靈牌,一塊寫着“義兄遼東大俠胡公一刀之靈位”,另一塊寫着“義嫂胡夫人之靈位”。
胡斐望着這兩塊靈牌,手足冰冷,全身發顫。他早就疑心父母之喪,必與苗人鳳有重大關聯,但見他為人慷慨豪俠,一直盼望自己是疑心錯了。但此刻他竟直認不諱,可是他既說“我誤傷了一位好朋友”,神色語氣之間,又含着無限隐痛,何況家中一直供着靈位,稱自己父母為“義兄”、“義嫂”,霎時間,不知該當如何才好。
苗人鳳轉過身來,雙手負在背後,說道:“你既不肯說和胡大俠有何幹連,我也不必追問。小兄弟,你答應過照顧我女兒的,這話可要記得。好吧,你要為胡大俠報仇,便可動手!”
胡斐舉起單刀,停在半空,心想:“我只要用他适才教我遲勝于急之訣,緩緩落刀,他眼不見物,決計躲閃不了,那便報了殺父、殺母的大仇!”大聲說道:“苗大俠,多謝你教我武功,但我跟你有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刻你眼不見物,我若殺你,非大丈夫所為,但等你眼睛好了,只怕我又不是你對手了!”
然見苗人鳳臉色平和,既無傷心之色,亦無懼怕之意,反而隐隐有歡喜之情,胡斐這一刀如何砍得下去?突然間大叫一聲,轉身便走。程靈素追了出來,捧起那盆七心海棠,取了兩人的随身包袱,随後趕去。
胡斐一口氣狂奔了十來裏路,突然撲翻在地,放聲痛哭。程靈素落後甚遠,隔了良久,這才奔到,見到他悲傷之情,知道此時無可勸慰,默默坐在他身旁,且讓他縱聲一哭,發洩心頭悲傷。
胡斐直哭到眼淚幹了,這才止聲,說道:“程姑娘,他殺死的便是我的爹爹、媽媽,雖然中間似乎另有隐情,但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程靈素呆了半晌,道:“那咱們給他治眼,這事可錯了。”胡斐道:“治他眼睛,一點也不錯。待他雙眼好了,我再去找他報仇。”他頓了一頓,說道:“但他武功遠勝于我,非得先把武藝練好了不可。”程靈素道:“他既用喂毒的兵刃傷你爹爹,咱們也可一報還一報。”
胡斐聽得她全心全意地護着自己,好生感激,但想到她要以厲害毒藥去對付苗人鳳,說也奇怪,反而不自禁地凜然生懼。
心中又想:“這位姑娘聰明才智,勝我十倍,武功也自不弱,但整日和毒物為伍,總是……”他自己也不知“總是……”什麽,心底只隐隐覺得對她未免無益,不由得生了關懷照顧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