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3)

群盜都是好手,均知那小胡子确是手下留情,這兩件暗器只要打中頭胸腹任何一處,哪裏還有命在?群盜一愕之下,唿哨連連,退到了十餘丈外,直至對方暗器決計打不到的處所,才聚在一起,低聲商議。

胡斐适才出其不意地忽發暗器,如對準了人身,群盜中至少也得死傷三四人,局勢自可和緩,但胡斐不明對方來歷,不願貿然殺傷人命,以至結下了不可解的深仇,何況馬春花二子落入敵手,徐铮下落不明,雙方若能善罷,自是上策。群盜一退,胡斐回過身來,見板門已給撞出了一條大裂縫,心想再撞得兩下,便無法阻敵攻人了。

馬春花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說怎麽辦?”胡斐皺眉道,“這些盜夥你一個也不認識麽?”馬春花搖頭道:“不識。”胡斐道:“若說是令尊當年結下的仇家,他們言語之中,對令尊卻甚敬重。如有意跟你為難,因而擄去兩個孩子,一來你一個人也不識,二來他們對你并沒半句不敬的言語。對徐大哥嘛,他們的确十分無禮,但要跟徐大哥過不去,可不用這般興師動衆啊。”

馬春花道:“不錯。盜衆之中,不論哪一個,武功都遠勝我師哥。只要有一二人出馬,便足夠了。”胡斐點頭道:“事情的确古怪,但馬姑娘也不用太過擔心,瞧他們的作為,并無傷人之意,倒似在跟徐大哥開玩笑似的。”馬春花想到“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打抱不平”這些話,臉上又是一紅。

兩人在這邊商議,程靈素已慰撫了石屋中的老婦,在鐵鍋中煮起飯來。

三人飽餐了一頓,從窗孔中望出去,見群盜來去忙碌,不知在幹些什麽,因讓樹木擋住了,瞧不清行動。

胡斐和程靈素低聲談論了一陣,都覺難以索解。程靈素道:“這事跟義堂鎮上的胡大財主可有幹連麽?”胡斐道:“我是一點也不知。”頓了一頓,說道:“與其老是悶在葫蘆裏,我們還不如現出真面目來,倘若兩事有甚幹連,我們也好打定主意應付,免得馬姑娘的丈夫和兒子受這無妄之災。”程靈素點了點頭。

胡斐黏上了小胡子,與程靈素兩人走到門邊,打開了大門。群盜見有人出來,怕他們突圍,十餘乘馬四下散開,逼近屋前。

胡斐叫道:“各位倘是沖着我姓胡的而來,我胡斐和義妹程靈素便在此處,不須牽連旁人!”說着啪的一聲,把煙管一折兩段,扯下唇上的小胡子,将臉上化裝盡數抹去。程靈素也摘下了小帽,散開青絲,露出女孩兒家的面目。

群盜臉上均現驚異之色,萬沒想到此人武功如此了得,竟是個二十歲未滿的少年。而他的同伴,更是個年輕姑娘。群盜你望我,我望你,一時打不定主意。

突然一人越衆而出,面白身高,三十五六歲年紀,正是那使劍的姓聶大盜。他向胡斐一抱拳,說道:“尊駕還劍之德,在下沒齒不忘。我們的事跟兩位絕無關聯,兩位盡管請便,在下在這兒恭送。”說着翻身下馬,在馬臀上輕輕一拍,那馬走到胡斐跟前停住,看來這大盜是連坐騎也奉送了。

胡斐抱拳還禮,說道:“馬姑娘呢?你們答允了不打這抱不平的。”那姓聶的道:“抱不平是不敢打了。我兄弟們只邀請馬姑娘北上一行,決不敢損傷馬姑娘分毫。”

胡斐笑道:“倘若真是好意邀客,何必如此大動幹戈?”轉頭叫道:“馬姑娘,人家邀你去作客,你去是不去?”馬春花走出門來,說道:“我和各位素不相識,邀我做甚?”盜衆中有人笑道:“我兄弟們自然不識馬姑娘,可是有人識得你啊。”

馬春花叫道:“我的孩子呢!快還我孩子!”那姓聶的道:“兩位令郎安好,馬姑娘請放心。我們一定全力保護,怎敢驚吓了兩位萬金之體的小公子?”

程靈素向胡斐瞧了一眼,心想:“這強盜說話越來越客氣了。這徐铮左右不過是個镖頭,他生的兒子是什麽萬金之體了?”只見馬春花突然紅暈滿臉,說道:“我不去!快還我孩子來!”也不等群盜回答,徑自回進了石屋。

胡斐見馬春花行動奇特,疑窦更增,說道:“馬姑娘和在下交情匪淺,不論為了何事,在下決不能袖手旁觀。”那姓聶的道:“尊駕武功雖強,只恐雙拳難敵四手。我們弟兄一共有二十五人,待到晚間,另有強援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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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心想:“這人所說的人數,和我所猜的一點不錯,總算沒騙我。管他強援是誰,我豈能舍馬姑娘而去?二妹卻不能平白無端地在此送了命。”低聲道:“二妹,你先騎這馬突圍出去,我一人照料馬姑娘,那便容易得多。”

程靈素知他顧念自己,說道:“咱們結拜之時,說的是‘有難共當’呢,還是‘有難先逃’?”胡斐道:“你和馬姑娘從不相識,何必為她犯險?至于我,那可不同。”程靈素的眼光始終沒望他一眼,道:“不錯,我何必為她犯險?可是我和你,難道也是從不相識麽?”

胡斐心中大是感激,自忖一生之中,甘願和自己同死的,平四叔是會的,趙半山也會的(奇怪得很,一瞬之間,心中忽地掠過一個古怪的念頭:苗人鳳也會的),今日又有一位年輕姑娘安安靜靜地站在自己身旁,一點也不疇躇,只是這麽說:“活着,咱們一起活,要死,便一起死!”

那姓聶的大盜等了片刻,又道:“弟兄們決不敢有傷馬姑娘半分,對兩位卻不存顧忌。兩位又何必沒來由地自處險地?尊駕行事光明磊落,在下佩服得緊,有意高攀,想交個朋友。咱們後會有期,今日便此別過如何?”

胡斐道:“你們放不放馬姑娘走?”那姓聶的搖了搖頭,還待相勸,群盜中已有許多人呼喝起來:“這小子不識好歹,聶大哥不必再跟他多費唇舌!”“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自進來。”“傻小子,憑你一人,當真有天大的本事麽?”

突見白光一閃,一件暗器向胡斐疾射過來。那姓聶的大盜躍起身來一把抓住,卻是柄飛刀。胡斐道:“尊駕好意,兄弟心領,兄弟交了尊駕這個朋友。從此刻起,咱們誰也不欠誰的情。”說着拉着程靈素的手,翻身進了石屋。

但聽得背後風聲呼呼,好幾件暗器射來,他用力一推大門,托托托幾聲,幾件暗器都釘上了門板。群盜大聲唿哨,沖近門前。

胡斐搶到窗孔,拾起桌上的鋼镖,對準攻得最近的大盜擲了出去。他仍不願就此而下殺手,這一镖對準了那大盜肩頭。那大盜“啊”的一聲,肩頭中镖。這人極是兇悍,竟自不退,叫道:“衆兄弟,今日連這一個小子也收拾不下,咱們還有臉回去嗎?”

群盜連聲吆喝,四面沖上。只聽得東邊和西邊的石牆上同時發出撞擊之聲,顯然這兩面因無窗孔,盜衆不怕胡斐發射暗器,正用重物撞擊,要破壁而入。

胡斐連發暗器,南北兩面的盜夥向後退卻,東西面的撞擊聲卻絲毫不停。

程靈素取出七心海棠所制蠟燭,又将解藥分給胡斐、馬春花和病倒在床的婦人,叫他們含在嘴裏,一待敵人攻入,便點起蠟燭,熏倒敵人。但程靈素的毒藥對付少數敵人固然應驗如神,敵人大舉來攻,對之不免無濟于事。安排這枝蠟燭,也只盡力而為,能多傷得一人便減弱一分敵勢,至于是否能沖出重圍,實無把握。

便在此時,突的一響,西首的石壁已給攻破一洞,群盜怕胡斐厲害,沒人敢孤身鑽進,但破洞勢将越鑿越大、,總能一擁而入。

胡斐見情勢緊迫,暗器又已使完,在石屋中四下打量,要找些什麽重物來投擲傷敵。程靈素叫道:“大哥,這東西再妙不過。”俯身到那病婦床邊,伸手在地下一按,雙手舉起,兩手掌上白白的都是石灰。原來鄉人在此燒石灰,石屋中積有不少。

胡斐叫道:“妙極!”嗤的一聲,扯下長袍的一塊衣襟,包了一大包石灰,猛地縮身一沖,從破孔中鑽了出去,閉住眼晴,右手一揚,一包石灰撒出,立即鑽回石屋。

群盜正自計議如何攻入石屋,如何從破孔中沖進而不致為胡斐所傷,哪料得到他反客為主,竟從破洞中攻将出來?這一大包石灰四散飛揚,白霧茫茫,站得最近的三人眼中登時沾上,劇痛難當,一齊失聲大叫。

胡斐突擊成功,一轉身,程靈素又遞了兩個石灰包給他。胡斐道:“好!”從石竈上扳下一塊大石,伸左手高高舉起,飛身躍起,忽喇喇一聲響,屋頂撞破了一個大洞。

他二次躍起時從屋頂中鑽出,兩個石灰包揚處,人叢中又有人失聲驚呼。程靈素連包幾個石灰包,放在鐵鍋中遞上屋頂,胡斐東南西北一陣抛打,衆人又叫又罵,退入了林中。這一役對方七八人眼目受傷,一時不敢再逼近石屋。

如此相持了一個多時辰,群盜不敢過來,胡斐等卻也不能沖殺出去,一失石屋的憑借,便無法以少抗衆。

胡斐和程靈素有說有笑,兩人同處患難,比往日更增親密,不知不覺間竟有了同生共死的感覺,雖說是義兄妹的結拜之情,在程靈素心中,卻又不單是如此。馬春花卻有點兒神不守舍,只低頭默默沉思,臉上神色忽喜忽愁,對胡程兩人的說話也似聽而不聞。

胡斐道:“咱們守到晚間,或能乘黑逃走。今夜倘若走不脫,二妹,那要累得你送上一條小命了,至于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這老小子的老命,嘿,嘿!”說着伸手指在上唇一摸,笑道:“早知跟姓牛的無關,這撇胡子倒有點舍不得了。”

程靈素微微一笑,低聲問道:“大哥,待會如果走不脫,你救我呢,還是救馬姑娘?”胡斐道:“兩個都救。”程靈素道:“我是問你,倘若只能救出一個,另一個非死不可,你便救誰?”胡斐微一沉吟,說道:“我救馬姑娘!我跟你同死。”

程靈素轉過頭來,滿臉深情,低低叫了聲:“大哥!”伸手握住了他手。

胡斐心中一震,忽聽得屋外腳步聲響,往窗孔中一望,叫道:“啊喲,不好!”

只見群盜紛紛從林中躍出,手上都拖着樹枝柴草,不住往石屋周圍擲來,瞧這情勢,顯是要行火攻。胡斐和程靈素手握着手,相互看了一眼,從對方的眼色之中,兩人都瞧出處境已然無望。

馬春花忽然站到窗口,叫道:“喂,你們領頭的人是誰?我有話跟他說。”

群盜中站出一個瘦瘦小小的老者,說道:“馬姑娘有話,請吩咐小人吧!”馬春花道:“我過來跟你說,你可不得攔着我不放。”那老者道:“誰有這麽大膽,敢攔住馬姑娘了?”

馬春花臉上一紅,低聲道:“胡兄弟,程家妹子,我出去跟他們說幾句話再回來。”胡斐忙道:“使不得!強盜賊骨頭,怎講信義?馬姑娘你這可不是自投虎口?”馬春花道:“困在此處,事情總是不了。兩位高義,我終生不忘。”

胡斐心想:“她要将事情一個兒承當,好讓我兩人不受牽累。她孤身前往,自是兇多吉少,救人不救徹,豈是大丈夫所為?”眼看馬春花甚是堅決,已伸手去拔門闩,說道:“那麽我陪你去。”馬春花臉上又微微一紅,道:“不用了。”

程靈素實在猜測不透,馬春花何以會幾次三番地臉紅?難道她對胡大哥竟也有情?想到此處,不由得自己也臉紅了。

胡斐道:“好,既是如此,我去擒一個人來,作為人質。”馬春花道:“胡兄弟,不必……”話未說完,胡斐已右手提起單刀,左手一推大門,猛地沖出。衆人齊聲大呼。

胡斐展開輕功,往斜刺裏疾奔。衆人齊聲呼叫:“小子要逃啦!”“石屋裏還有人,四下裏兜住。”“小心,提防那小子使詭。”呼喝聲中,胡斐便如一溜灰煙般撲入了人叢之中。

兩名盜夥握刀來欄,胡斐頭一低,從兩柄大刀下鑽了過去,左手一勾,想拿左首那人手腕。豈知那人手腳甚是滑溜,單刀橫掃,胡斐迫得舉刀封架,竟沒拿到。這麽稍一耽擱,又有三名大盜撲了上來,兩條鋼鞭,一條鏈子槍,将胡斐圍在垓心。

胡斐大喝一聲,提刀猛劈,當當當三響過去,兩條鋼鞭落地,鏈子槍斷為兩截,這三刀使的是極剛極猛之力,雖打落了敵人三般兵刃,但他自己的單刀也已刃口卷邊,難以再用。衆人見他如此神勇,不自禁地向兩旁讓開。

那老者喝道:“讓我來會會英雄好漢!”赤手空拳,猱身便上。胡斐一驚:“此人身手沉穩,大是勁敵。”左手一揚,叫道:“照镖!”

那老者駐足凝神,要瞧清楚他鋼镖來勢。哪知胡斐這一下卻是虛招,左足一點,身子忽地飛起,越過兩名大盜的頭頂,右臂探出,已将一名大盜揪下馬來。他抓住了這大盜的脈門,跟着翻身上馬,從人叢中硬闖出來。

那馬給胡斐一腳踢在肚腹,吃痛不過,向前急竄。衆人紛紛呼喝叫罵,有的乘馬,有的步行,随後追趕。那馬奔出數丈,胡斐只聽得腦後風生,一低頭,兩枚鐵錐從頭頂飛過,去勢奇勁,發錐的實是高手。

胡斐在馬上轉過身來,倒騎鞍上,将那大盜舉在胸前,叫道:“請發暗器啊,越多越好!”那大盜給扣住脈門,全身酸軟,動彈不得。胡斐哈哈大笑,伸腳反踢馬腹,只踢了一腳,那馬撲地倒了,原來當他轉身之前,馬膂上先已中了一枚鐵錐,穿腹而入。胡斐縱身落地,橫持大盜,一步步地退入石屋。

衆人怕他加害同伴,不敢一擁而上。這夥人枉自有二十餘名好手,卻給他一人倏來倏去,橫沖直撞,不但沒傷到他絲毫,反給他擒去了一人。衆人相顧氣沮,心下固自惱怒,卻也不禁暗暗佩服。

馬春花喝彩道:“好身手,好本事!”緩步出屋,空手向群盜中走去,竟不持兵刃。衆人見她走近,紛紛下馬,讓出一條路來。馬春花不停步地向前,直到離石屋二十餘丈之處的樹林邊,這才立定。

胡斐和程靈素在窗中遙遙相望,見馬春花背向石屋,那老者站在她面前說話。程靈素道:“大哥,你說她為什麽走得這麽遠?若有不測,豈不是相救不及?”胡斐“嗯”了一聲,他知程靈素如此相問,其實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果然,程靈素接着就把答案說了出來:“因為她和這些人說話,不想讓咱兩個聽見!”胡斐又“嗯”的一聲。他知程靈素的猜測不錯,可是,那又為什麽?

胡斐和程靈素聽不到馬春花和衆人的說話,但遙遙望去,各人的神情隐約可見。

程靈素道:“大哥,這盜魁對馬姑娘說話的模樣,可恭敬得很哪,沒半點飛揚嚣張。”胡斐道:“不錯,這盜魁很有涵養,确是個勁敵。”程靈素說道:“我瞧不是有涵養,倒像是仆人跟主婦禀報什麽似的。”胡斐也已看出了這一節,心中隐隐覺得不對,但想這事甚為尴尬,不願親口說出。

程靈素瞧了一會兒,又道:“馬姑娘在搖頭,定是不肯跟那盜魁去。可是她為什麽……”矣然側過頭來,瞧着胡斐的臉,心中若有所感,又回頭望向窗外。

胡斐道:“你要說什麽?你說她為什麽……怎地不說了?”程靈素道:“我不知道該不該問你。問了出來,怕你生氣。”胡斐道:“二妹,你跟我在這兒同生共死,咱們之間還有什麽不能說的?我什麽都不會瞞你。”程靈素道:“好!馬姑娘跟那盜魁說話,為什麽不是發惱,卻要臉紅?這還不奇,為什麽連你也要臉紅?”

胡斐道:“我在疑心一件事,只是尚無佐證,現下不便明言。二妹,你大哥光明磊落,決無不可對人言之事。你信得過我麽?”程靈素見他神色懇切,很是高興,微笑道:“那你是在代她臉紅了。旁人的事,我管不着。只要你很好,那就好了。我猜這件事中,牽涉到馬姑娘的什麽私情……以致對方不肯明言,馬姑娘也不肯說。”

胡斐道,“我初識馬姑娘之時,是個十三四歲的拖鼻涕小厮。她見我可憐,這才給我求情……”說到這裏,擡頭出了會神,只見天邊晚霞如火燒般紅,輕輕道:“該不該這樣,我不知道。但我信得過她是好人……她良心是挺好的。”

這時他身後那大盜突然一聲低哼,顯是穴道受點後酸痛難當。胡斐轉身在他章門穴上一拍,又在他天池穴上推拿了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說道:“事出無奈,多有得罪,請勿見怪。尊駕高姓大名?”那大盜濃眉巨眼,身材魁梧,對胡斐怒目而視,大聲道:“我學藝不精,給你擒來,要殺要剮,便可動手,多說些什麽?”

胡斐見他硬氣,倒欽服他是條漢子,笑道:“我跟尊駕從沒會過,無冤無仇,豈有相害之意?只是今日之事處處透着奇怪,在下心中不明,老兄能不能略加點明?”那人厲聲道:“你當我汪鐵鹗是卑鄙小人麽?憑你花言巧語,休想套問得出我半句口供。”

程靈素伸伸舌頭,笑道:“你不肯說姓名,這不是說了麽?原來是汪鐵鹗汪爺,久仰,久仰。”汪鐵鹗呸的一聲,罵道:“黃毛小丫頭,你懂得什麽?”

程靈素不去理他,向胡斐道:“大哥,這是個渾人。不過他鷹爪雁行門的前輩武師,跟小妹很有點交情。周鐵鹪、曾鐵鷗他們見了我都很客氣,說得上是自己人。你就別難為他了。”說着向胡斐眨了眨眼睛。

汪鐵鹗大是奇怪,問道:“你識得我大師兄、二師兄麽?”語氣登時變了。程靈素道:“怎麽不識?我瞧你的鷹爪功和雁行刀都沒學得到家。”汪鐵鹗道:“是!”低了頭頗為慚愧。

鷹爪雁行門是北方武學中的一個大門派。門中大弟子周鐵鹪、二弟子曾鐵鷗在江湖上成名已久。程靈素曾聽師父說起過,知道他門中這一代的弟子,取名第二字用個“鐵”字,第三宇多用“鳥”旁,這時聽汪鐵鹗一報名,又見他使的是雁翎刀,自然一猜便中。至于汪鐵鹗的武功沒學到家,更不用多說,他武功倘若學得好了,又怎會給胡斐擒來?但汪鐵鹗腦筋不怎麽靈,聽程靈素說得頭頭是道,居然便深信不疑。

程靈素道:“你兩位師哥怎麽沒跟你一起來?我沒見他們啊。”其實她并不識得周鐵鹪、曾鐵鷗,只想這兩人威名不小,若在盜夥之中,必是領頭居首的人物,但那瘦老人和其餘幾個盜首都不使刀,想來周曾二人必不在內。這一下果然又猜中了。汪鐵鹗道:“周師哥和曾師哥都留在北京。幹這些小事,怎能勞動他兩位的大駕?”言下甚有得色。

程靈素心道:“他二人留在北京,難道這一夥人竟是從北京來的?我再诓他一诓。”輕描淡寫地道:“天下掌門人大會不久便要開啦。你們鷹爪雁行門定要在會裏大大露一露臉。你總要回北京趕這個熱鬧吧?”汪鐵鹗道:“那還用說?差使一辦妥,大夥全得回去。”

胡斐和程靈素心中都是一怔:“什麽差使?”程靈素道:“貴寨衆位當家的受了招安,給皇上出力,那是光祖耀宗的事哪。”不料這一猜測可出了岔兒,程靈素只道他們都是盜夥,卻在辦差,那不是受了招安是什麽?那知汪鐵鹗一對細細的眼睛一翻,說道:“什麽招安?你當我們真是盜賊麽?”程靈素暗叫:“不好!”微微一笑,說道:“你們裝作是黑道上的朋友,大家心照不宣,又何必點穿?”

她雖掩飾得絲毫沒露痕跡,但汪鐵鹗居然也起了疑心,程靈素再以言語相逗,他便只瞪着眼睛,一言不發。胡斐忽道:“二妹,你既識得這位汪兄的衆位師哥,咱們可不便再加留難。汪兄,你這就請回吧!”汪鐵鹗愕然站起。

胡斐打開石室木門,說道:“得罪莫怪,後會有期。”汪鐵鹗不知他要使什麽詭計,不敢跨步。程靈素拉拉胡斐的衣角,連使眼色。胡斐一笑道:“小弟胡斐,我義妹程靈素,多多拜上周曾兩位武師。”說着輕輕往汪鐵鹗身後一推,将他推出門外。

汪鐵鹗大惑不解,仍遲疑着不舉步,回頭望去,見木門已關上,這才向前走了幾步,跟着又倒退幾步,生怕胡斐在自己背後發射暗器,待退到五六丈外,見石室中始終沒有動靜,這才轉身,飛也似地奔人樹林。

程靈素道:“大哥,我是信口開河啊,誰又識得他的周鐵雞、曾鐵鴨了,你怎地信以為真,放了他去?”胡斐道:“我瞧這些人決不敢傷害馬姑娘。再說,汪鐵鹗是個渾人,這些盜夥未必看重他。他們真要對馬姑娘有甚留難,也不會顧惜這渾人。”程靈素贊道:“你想得極是……”話猶未了,窗孔中望見馬春花緩步而回,衆人恭恭敬敬地送到林邊,不再前行,任她獨自回進石屋。

胡程二人眼中露出詢問之色,但都不開口。馬春花道:“他們都稱贊胡兄弟武功既高,人又仁義,實是位少年英雄。”胡斐謙遜了幾句,見她呆呆出神,沒再接說下文,也不便再問。

隔了半晌,馬春花緩緩地道:“胡兄弟,程家妹子,你們走吧。我的事……你們兩位幫不上忙。”胡斐道:“你未脫險境,我們怎能舍你而去?”馬春花道:“我在這裏沒危險,他們不敢對我怎樣。”胡斐心想:“這兩句話只怕确是實情,但讓她孤身留在這裏,怎能安心?”但見她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忽而泫然欲泣,忽而嘴角邊露出微笑,胡斐和程靈素相顧發怔。石室內外,一片寂靜。

胡斐拉拉程靈素的衣角,兩人走到窗邊,并肩向外觀望。胡斐低聲道:“二妹,你說怎麽辦?”程靈素低聲道:“大仁大義的少年英雄說怎麽辦,黃毛丫頭便也怎麽辦。”胡斐悄聲道:“我疑心着一件事,可是無論如何不便親口問她,這般僵持下去,終也不是了局。”程靈素道:“我猜上一猜。你說有個姓商的,當年對她頗有情意,是不是?”胡斐道:“是啊,你真聰明。我疑心這夥人是受商寶震之托而來,因此對馬姑娘很客氣,對她丈夫卻不斷地讪笑羞辱。”程靈素道:“看來馬姑娘對那姓商的還是未免有情。”胡斐道:“因此我就不知道怎麽辦了。”

兩人說話之時,沒瞧着對方,只口唇輕輕而動,馬春花坐在屋角,不會聽到。

眼見得晚霞漸淡,天色慢慢黑了下來,突然間西首連聲唿哨,有幾乘馬奔來。程靈素道:“又來了幫手。”胡斐側耳聽去,道:“怎地有一人步行?”果然過不多時,一人飛步奔近,後面四騎馬成扇形散開着追趕。但馬上四人似乎存心戲弄,并沒催馬,口中吆喝唿哨,始終離前面奔逃之人兩三丈遠。那人頭發散亂,腳步踉跄,顯已筋疲力盡。

胡斐看清了那人面目,叫道:“徐大哥,到這裏來!”說着打開木門,待要搶出去接應,為時已然不及,四騎馬從旁繞上,攔住徐铮去路。林中盜衆也紛紛湧出。

胡斐倘若沖出,只怕群盜乘機搶入屋來,程靈素和馬春花便要吃虧,只好眼睜睜瞧着徐铮給群盜圍住。胡斐縱聲叫道:“喂,倚多為勝,算什麽英雄好漢?”縱馬追來的四個漢子中一人叫道:“不錯,我正要單打獨鬥,會一會神拳無敵的高徒,鬥一鬥飛馬镖局的徐大镖頭。”胡斐聽這聲音好熟,凝目望去,失聲叫道:“是商寶震!”

程靈素道:“這姓商的果真來了!”但見他身形挺拔,白淨面皮,比滿臉疤痕的徐铮俊雅十倍,又見他從馬背上翻鞍而下,身法潇灑利落,心想:“他跟馬姑娘才是一對兒,難怪那些人要打什麽抱不平,說什麽鮮花插在牛糞上。”她究是年輕姑娘,忍不住叫道:“馬家姊姊,那姓商的來啦!”馬春花“嗯”的一聲,似乎沒聽懂程靈素在說些什麽。

這時群盜已圍成老大一個圈子,遮住了從石室窗中望出去的目光。程靈素道:“大哥,這裏瞧不見,咱們上屋頂去。”胡斐道:“好!”

兩人躍上屋頂,望見徐铮和商寶震怒目相向。商寶震手提一柄厚背薄刃的單刀,徐铮卻是空手。程靈素道:“這可不公平。”胡斐尚未答話,只聽得商寶震大聲道:“徐爺,商某跟你動手,用不着倚多為勝,也不能欺你空手。你用刀,我空手,這麽着你總不吃虧了吧?”說着倒轉單刀,柄前刃後地向徐铮擲去。

徐铮伸手接住,呼呼喘氣,說道:“在商家堡中,你對我師妹那般模樣,你當我沒生眼睛麽?你今日邀着這許多人一起來,為的是什麽,說出來大家沒臉。商寶震,你拿刀子吧!”商寶震高聲說道:“我便憑一雙肉掌,鬥你的單刀。衆位大哥,如我傷在他的刀下,只怨我狂妄自大,任誰不得相助。”

程靈素道:“他為什麽這般大聲?顯是要說給馬姑娘聽了。他空手鬥人家單刀,不但在心上人面前逞能,還要打動她心。”胡斐嘆了口氣。程靈素道:“大哥,你說馬姑娘盼望誰勝?”胡斐搖頭道:“我不知道。”程靈素冷冷地道:“一個是丈夫,一個是外人,正在為了她拼命,她卻躲在屋裏理也不理。我說馬姑娘私心之中,只怕還在盼望這位商少爺得勝呢。”胡斐心中想法也是如此,但仍搖頭道:“我不知道。”

徐铮見商寶震一定不肯使兵刃,提刀橫擺,說道:“反正姓徐的陷入重圍,今日也不想活着回去了。”刷的一刀,往商寶震頭頂砍落。商寶震武功本就高出他甚多,當年在商家堡向他讨教拳腳,只是裝腔作勢,自毀家之後,消了纨袴習氣,跟着兩位師叔學藝,數年來痛下苦功,八卦刀和八卦掌功夫更加精進。徐铮奔逃半日,氣力衰竭,手中雖多一刀,但在商寶震八卦掌擊、打、劈、拿之下,不數招便落下風。

胡斐皺眉道:“這姓商的挺狡猾……”程靈素道:“你要不要出手?”胡斐道:“我是為助馬姑娘而來,但是……但是……我可真不知她心意到底怎樣?”程靈素對馬春花甚為不滿,說道:“馬姑娘決沒危險,你好心相助,她未必領你這個情。咱們不如走吧!”胡斐見徐铮的單刀給商寶震掌力逼住了,砍出去時東倒西歪,已全然不成章法,瞧着甚是凄慘,說道:“二妹,你說的是,這件事咱們管不了。”

他躍下屋頂,回人石室,說道:“馬姑娘,徐大哥快支持不住了,那姓商的只怕要下毒手。”馬春花呆呆出神,“嗯”了一聲。胡斐怒火上沖,便不再說,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吧!”馬春花似乎突然從夢中醒覺,問道:“你們要走?上哪裏去?”胡斐昂然道:“馬姑娘,你從前為我求情,我一直感激,但你對徐大哥這般……”

他話未說完,猛聽得遠處一聲慘叫,正是徐铮的聲音,跟着商寶震縱聲長笑,笑聲中充滿了得意之情。群盜轟然喝彩:“好八卦掌!”

馬春花一驚,叫道:“師哥!”向外沖出。胡斐恨恨地道:“情人打死了丈夫,正合心意!”程靈素見他憤恨難當,柔聲安慰道:“這種事你便有天大本事,也沒法子管。”胡斐道:“她若不愛她師哥,何必跟他成親?”程靈素道:“那定是迫于父親之命了。”胡斐搖頭道:“不,她父親早燒死在商家堡中了。便算曾有婚約,也可毀了,總勝過落得這般下場。”

忽聽得人叢中又傳出徐铮的大聲號叫,胡斐喜道:“徐大哥沒死,瞧瞧去。”說着拉着程靈素的手走出石屋,急步擠人盜群。

說也奇怪,沒多久之前,群盜和胡斐一攻一守,列陣對壘,但這時群盜只注視馬春花、商寶震、徐铮三人,對胡程二人奔近竟都不以為意。

胡斐低頭看徐铮時,只見他仰躺在地,胸口一大灘鮮血,氣息微弱,顯是給商寶震掌力震傷了內髒,轉眼便要斷氣。馬春花呆呆站在他身前,默不作聲。

胡斐彎下腰去,俯身在徐铮耳邊,低聲道:“徐大哥,你有什麽未了之事,兄弟給你辦去。”徐铮望望妻子,望望商寶震,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沒有。”胡斐道:“我去找到你的兩個孩子,撫養他們成人。”他和徐铮全沒交情,只眼見他落得這般下場,激于義憤,忍不住挺身而出。

徐铮又苦笑了一下,低聲說了一句話,氣息太微,胡斐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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