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2)

:“老小子,教你一個乖,這叫做雷蔑擋。”程靈素接口道:“雷震擋不跟閃電錐同使,武功也就平常。”

那大盜一呆,不再做聲,斜眼打量程靈素,不禁驚詫這瘦小子居然知道閃電錐。原來老者是他師兄,這大盜自己所使的便是閃電維。他二人的師父右手使閃電錐,左手使雷震擋,一攻一守,變化極盡奇妙。兩件兵刃一長一短,雙手共使時相輔相成,威力固然甚大,但也十分不易。他師兄弟二人各得師父一只手的技藝,始終學不會兩件兵刃同使。他二人自幼便在塞外,初來中原未久,而他的閃電錐又藏在袖中,并未取出,不意給程靈素一語道破來歷。他哪知程靈素的師父毒手藥王無嗔大師見聞廣博,平時常和這個最鐘愛的小弟子講述各家各派武功,因此她雖從未見過雷震擋,但一聽其名,便知尚有一把閃電錐。

但見那老者将兵刃使得轟轟發發,果有雷震之威。徐铮單刀上的功夫雖也不弱,但讓雷震擋裹住了,漸漸施展不開。

只聽得前後十五名大盜你一言,我一語,出言譏嘲:“什麽飛馬镖局?當年馬老镖頭走镖,才稱得上‘飛馬’二字,到了姓徐的手裏,早該改稱狗爬镖局啦!”“這小子學了兩手三腳貓,不在家裏抱娃娃,卻到外面來丢人現世。”“喂,姓徐的,快跪下來磕三個響頭,我們大哥便饒了你狗命。”“走镖走得這麽寒蠢,連九千兩銀子也保,不如買塊豆腐來自己撞死了吧!”“神拳無敵馬老镖頭當年赫赫威名,武林中無人不服,這膿包小子真對不住師父。”“我瞧他夫人比他強上十倍,真是武林中女俠的身份,當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好叫人瞧着生氣。”

胡斐聽了各人言語,心想這群大盜對徐铮的底細摸得甚為清楚,不但知道他一共保了多少镖銀,還知他師承來歷,說話之中對徐铮固極盡尖酸刻薄,對馬春花和她過世的父親卻毫無得罪之處,甚至還顯得頗為尊敬。胡斐雖不識雷震擋,但那老者功力不弱,出手既狠且準,卻一眼便知,不禁暗自奇怪:“這老頭兒雖不能說是江湖上的一流好手,但如此武功,必是個頗有身份的成名人物。瞧各人作為,決非沖着這區區九千兩銀子而來。若是田歸農派人來跟我為難,卻又何必費這麽大的勁兒去對付徐铮?”

馬春花雙手抱着兩個兒子,在旁瞧得焦急萬分,她早知丈夫不是人家對手,然自己上前相助,只不過多引一個敵人下場,于事絲毫無補,兩個兒子沒人照料,勢必落入盜衆手裏。眼睜睜地瞧着丈夫越來越不濟,突見那老者将蛇形兵器往前疾送,快速異常地圈轉回拉,徐铮單刀脫手,飛上半天,她“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那老者左足橫掃,徐铮急躍避過。單刀從半空落将下來,盜衆中一人舉起長劍,往上一撩,一柄鋼刀登時斷為兩截。那盜夥身手好快,長劍跟着右劈左削,又将尚未落地的兩截斷刀斬成四截。他手中所持的固是極鋒利的寶劍,而出手之迅捷,更使人目為之眩。餐、群盜齊聲喝彩。

瞧這情勢,哪裏是攔路劫镖,實是對徐铮存心戲弄!單是這手持長劍的大盜一人,打敗徐铮夫婦便綽綽有餘,何況同夥共有一十六人,看來個個都是好手,人人笑傲自若,便如十六頭靈貓圍住了一只小鼠,要戲耍個夠,才分而吞噬。

徐铮紅了雙眼,雙臂揮舞,招招是拼命的拳式,但那老者雷震擋的鐵柄長逾四尺,徐铮如何欺得近身去?數招之間,只聽得嗤的一聲響,雷震擋的尖端劃破了徐铮褲腳,大腿上鮮血長流,接着又是一聲,徐铮左臀中擋。那老者擡起右腿,将他踢翻在地,左腳踏住,冷笑道:“我也不要你性命,只要廢了你一對招子,罰你不生眼睛,太也糊塗。”徐铮又害怕,又憤怒,胸口氣為之塞,說不出話來。

馬春花叫道:“衆位朋友,你們要镖銀,拿去便是。我們跟各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何必趕盡殺絕?”那使劍的大盜笑道:“馬姑娘,你是好人,不用多管閑事。”

馬春花道:“什麽多管閑事?他是我丈夫啊。”使雷震擋的老者道:“我們就是瞧着他太也不配,委曲了才貌雙全的馬姑娘,這才千裏迢迢地趕來打這個抱不平。這件事非管不可!”胡斐和程靈素越聽越奇怪,均想:“這批大盜居然來管人家夫妻的家務事,還說什麽打抱不平,當真好笑。”兩人對望一眼,目光中均含笑意。

便在此時,那老者舉起雷震擋,擋尖對準徐铮右眼,戳了下去。馬春花大叫一聲,搶上相救,呼的一響,馬上一個盜夥手中花槍從空刺下,将她攔住。兩個小孩齊叫:“爸爸!”向徐铮身邊奔表。

突然間灰影晃動,那老者手腕酸麻,急忙翻擋迎敵,手裏骞然間輕了,原來手中兵刃竟已不知去向,驚怒中擡起頭來,只見那灰影躍上馬背,自己的獨門兵刃雷震擋卻已給他拿在手中舞弄,白光閃閃,轉成一個圓圈。

如此倏來倏去,一瞬之間下馬上馬,空手奪了他雷震擋的,正是胡斐!

衆盜相顧駭然,頃刻間寂靜無聲,竟沒一人說話,人人均為眼前之事驚得呆了。過了半晌,各人才紛紛呼喝,舉刀挺杖,奔向胡斐。

胡斐大聲叫道:“是線上的合字兒嗎?風緊,扯呼,老窯裏來了花門的,三刀兔兒爺換着走,咱們胡子上開洞,財神菩薩上山!”群盜又是一怔,聽他說的黑話不像黑話,不知瞎扯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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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雷震擋遭奪的老者怒道:“朋友,你是哪一路的,來攪這趟渾水幹嗎?”胡斐道:“兄弟專做沒本錢買賣,好容易跟上了飛馬镖局的九千兩銀子,沒想到半路裏殺出來十六位程咬金。各位要分一份,這不叫人心疼麽?”那老者冷笑道:“哼,朋友別裝蒜啦,趁早留下個萬兒來是正經。”

徐铮于千鈞一發之際逃得了性命,摟住了兩個孩子。馬春花站在他身旁,睜着一雙大眼盯住胡斐,一時之間還不明白眼前到底發生了何事。她只道胡斐和程靈素也必都是盜夥一路,哪知他卻和那老者争了起來。

只見胡斐伸手一抹上唇的小胡子,咬着煙袋,說道:“好,我跟老兄實說了吧。神拳無敵馬行空是我師弟,師侄的事兒,老人家不能不管。”

胡斐此語一出,馬春花吃了一驚,心想:“哪裏出來了這樣一個師伯?我從沒聽爹爹說過,而且這人年紀比爹爹輕得多,哪能是師伯?”

程靈素在一旁見他裝腔作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但見他大敵當前,身在重圍,仍能漫不在意地言笑自若,卻也不禁佩服他膽色。

那老者将信将疑,“哼”的一聲,說道:“尊駕是馬老镖頭的師兄?年歲不像啊,我們也沒聽說馬老镖頭有什麽師兄。”胡斐道:“我門中只管入門先後,不管年紀大小。馬行空是什麽大人物了,還用得着冒充他師兄麽?”

先入師門為尊的規矩,武林中許多門派原都是有的。那老者向馬春花望了一眼,察看她臉色,轉頭又問胡斐道:“沒請敎尊駕的萬兒。”胡斐擡頭向天,說道:“我師弟叫‘神拳無敵馬行空’,區區在下便叫‘歪拳有敵牛耕田’。”群盜一聽,盡皆大笑。

這一句話明顯是欺人的假話,那老者只因他空手奪了自己兵刃,才跟他對答了這一陣子話,否則早就出手了。他性子本就躁急,聽到“牛耕田”這三宇,再也忍耐不住,虎吼一聲,便向胡斐撲來。胡斐勒馬閃開,雷震擋晃動,那老者手中倏地多了一物,舉手看時,卻不是雷震擋是什麽?物歸原主,他本該歡喜,然而這兵刃并非自己奪回,卻是對方塞入自己手中,瞧也沒瞧明白,莫名其妙地便得回了兵刃。

衆盜齊聲喝彩,叫道:“褚大哥好本事!”都道是他以空手人白刃的功夫搶回。

這姓褚的老者卻自知滿不是那回事,當真啞子吃黃連,說不出的苦。他微微一怔,問道:“尊駕插手管這檔子事,到底為了什麽?”言語中多了三分禮敬。

胡斐道:“老兄倒先說說,我這兩個師侄好好一對夫妻,各位幹嗎要來打抱不平?”那老者說道:“多管閑事,于尊駕無益。我好言相勸,還是各行各路吧!”衆盜均感耗異:“褚大哥平日多麽霹靂火爆的性兒,今日居然這般沉得住氣。”

胡斐笑道:“老兄這話再對也沒有了,多管閑事無益。咱們大夥兒各行各路。請啊,請啊!”那老者退後三步,喝道:“你既不聽良言,咱一門雖無冤無仇,在下迫得要領教高招!”說着雷震擋一舉,護住了胸口。

胡斐道:“單打獨鬥,有什麽味道?可是人太多了,亂糟糟的也不大方便。這樣吧,我牛耕田一人,鬥鬥你們三位。”說着提旱煙管向那使長劍的一指,又向那老者的師弟一指。

那使劍的相貌英挺,神情傲慢,仰天笑道:“老小子好狂妄!”那姓褚的老者卻知一對一跟胡斐動手,也真沒把握,說道:“聶賢弟,上官師弟,他自己找死,咱三個便一齊陪他玩玩。”那姓聶的卻不願,說道:“這老小子怎能是褚大哥對手?要不,你師兄弟出馬,讓大夥兒瞻仰塞外‘雷電交作’的絕技!”群盜轟然叫好。

胡斐搖頭道:“年紀輕輕,便這般膽小,見不得大陣仗,可惜啊,可笑。”

那姓轟的長眉一挑,躍下馬來,低聲道:“褚大哥請讓一步,小弟獨自來教訓教訓這狂徒。”胡斐道:“你要教訓我歪拳有敵牛耕田,那也成。可是咱哥兒倆話說在先,倘若我牛耕田輸了,你要宰要殺,自然任憑處置。不過要是小兄弟你有一個失閃,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冷笑道:“那是你癡心妄想。”胡斐笑道:“說不定老天爺保佑,小兄弟你竟有個三長兩短、七葷八素,那便如何?”那姓聶的喝道:“誰跟你胡說八道?如我輸了,也任憑你老小子處置便是。”

胡斐道:“任憑我老小子處置,那可不敢當。常言道得好:官難斷家務事。便請各位寬宏大量,各人自掃門前雪,這個抱不,咱們就都別打了吧!好不好?”那姓聶的好不耐煩,長劍一擺,閃起一道寒光,喝道:“便是這樣!”

胡斐目光橫掃衆盜,說道:“這位聶家小兄弟的話,作不作準?倘若他輸了,你們各位大爺還打不打抱不平?”

程靈素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嗤的一聲笑了出來,心想他自己小小年紀,居然口口聲聲叫人家“小兄弟”,別人為了“鮮花插在牛糞上”,因而興師動衆地來打抱不平,此事已十分好笑,而他橫加插手,又不許人家打抱不平,更屬匪夷所思。

盜衆素知那姓聶的劍術精奇,手中那口寶劍更削鐵如泥,出手鬥這鄉下土老兒小胡子,定是有勝無敗。衆人此行原本嘻嘻哈哈,當作一件有趣玩鬧,途中多生事端,正求之不得,紛紛說道:“你小胡子倘若贏了一招半式,咱們大夥兒拍屁股便走,這個抱不平是準定不打的了!”胡斐道:“就是這麽辦,這抱不平打不打得成,得瞧我小胡子的玩藝兒行不行。看招!”猛地舉起旱煙管,往自己頸後衣領中一插,躍下馬來,一個踉跄,險些摔倒。

衆人聽他一聲喝:“看招!”又見他舉起煙管,姿式俨然,都道他要以煙管當作兵器,打向對手,哪知他呼的一聲,竟将煙管插入自己頸後領口,又見他下馬的身法如此笨拙狼狽,旁觀的十五個大盜之中,倒有十二三人笑了出來。

那姓聶的喝道:“你用什麽兵刃,亮出來吧!”胡斐道:“黃牛耕田,得用犁耙!褚大寨主,你手裏這件家夥倒像個犁耙,借來使使!”說着伸手出去,向那姓褚的老者借那雷震擋。

那老者見了他也真大為忌憚,倒退兩步,怒道:“不借!諒你也不會使!”胡斐右手手掌朝天,始終擺着個乞讨的手勢,又道:“借一借何妨?”突然伸臂搭出,那老者舉擋欲架,不知怎的,手中忽空,那雷震擋竟又已到了對方手中。

那老者一驚非小,倒竄出一丈開外,臉上肌肉抽搐,如見鬼魅。

胡斐這路空手奪人兵刃的功夫,是他遠祖飛天狐貍潛心鑽研出來的絕技。當年飛天狐貍輔佐闖王李自成起兵打天下,憑着這手本領,不知奪過多少英雄好漢手中的兵器,當真來無影,去無蹤,神出鬼沒,詭秘無比,“飛天狐貍”那四字外號,一半也是由此而來。

那姓聶壯漢見胡斐手中有了兵器,提劍便往他後心刺來。胡斐斜身閃開,回了一擋,跟着自左側搶上,雷震擋回掠橫刺。

姓褚的老者只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但見胡斐所使的招數,竟是他師父親授的“六十四路轟天雷震擋法”,一模一樣,全無二致。他那姓上官的師弟更加詫異,明明聽得胡斐連雷震擋的名字也不識,使出來的擋法,卻和師哥全然相同。他二人哪想得到胡斐武功根底既好,人又聰明,瞧了那姓褚老者與徐铮打鬥,早将招數記在心中。何況他所使招數雖然形似,其中用勁和變化的諸般法門,卻絕不相幹。

那姓聶的這時再也不敢輕慢,劍走輕靈,身手便捷。胡斐所使兵刃全不順手,兼之有意眩人耳目,招招依着那姓褚老者的武功法門而使,更加多了一層拘束,但見敵人長劍施展開來,寒光閃閃,劍法實非凡俗。他舞擋拆架,心下尋思:“這十六人看來都是硬手,若一擁而上,我和二妹縱能脫身,徐铮一家四口必定糟糕,只有打敗了這人,擠兌得他們不能動手,方是上策。”突見對手長劍下沉,暗叫不妙,待想如何變招,當的一聲,雷震擋的一端已讓利劍削去。

盜衆眼見胡斐舉止邪門,本來心中均自嘀咕,忽見那姓聶的得利,齊聲歡呼。姓聶的精神一振,步步進逼。胡棄從褚姓老者那裏學得的幾招擋法,堪堪已經用完,心想再打下去馬腳便露,見雷震擋給削去一端,心念一動’回擋斜砸,敵人長劍圈轉,當的一聲響,另一端也削去了。

胡斐叫道:“好,你毀了褚大爺的成名兵刃,太不夠朋友啦!”

姓聶的一怔,心想這話倒也有理。突然當的又是一響,胡斐竟将半截擋柄砸到他劍鋒上去,手中只餘下尺來長的一小截,又聽他叫道:“會使雷震擋,不使閃電錐,武功不免稀松平常。”說着将一小截擋柄遞出,便如破甲錐般使了出來。

姓上官的大盜先聽他說閃電錐,不由得一驚,但瞧了他幾路錐法,橫戳直刺,全不是那一回事,這才放心,大聲笑道:“這算哪一門子的閃電錐?”胡斐道:“你學的不對,我的才對。”說着連刺急戳。其實他除單刀之外,什麽兵器都不會使,這閃電錐只裝模作樣,擺個門面,所用作攻守者全在一只左手,近身而搏,左手勾打鎖拿,當真是“一寸短,一寸險”。

那姓聶的手中雖有利劍,竟給他攻得連連倒退,猛地裏“啊”的一聲大叫,兩人同時向後躍開。只見胡斐身前晶光閃耀,那口寶劍已到了他手裏。

胡斐左膝跪倒,從大道旁抓起一塊二十來斤的大石,右手持劍,劍尖抵地,劍身橫斜,左手高舉大石,笑道:“這口寶劍鋒利得緊,我來砸它幾下,瞧是砸得斷,砸不斷?”說着作勢便要将大石往劍身上砸去。縱是天下最鋒利的利劍,用大石砸在它平板的劍身上,也非一砸即斷不可。那姓聶的對這口寶劍愛如性命,見了這般慘狀,登時吓得臉色蒼白,顫聲叫道:“老兄請住手……在下認輸便是了。”

胡斐道:“我瞧這口好劍,未必一砸便斷。”說着又将大石一舉。那姓聶的叫道:“尊駕倘若喜歡,拿去便是,別損傷了寶物。”

胡斐心想此人倒真是個情種,寧可劍入敵手也不願劍毀,不再嬉笑,雙手橫捧寶劍,送到他身前,躬身說道:“小弟無禮,多有得罪。這裏賠禮了!”神态謙恭。

那人大出意外,只道胡斐縱不毀劍,也必取去,要知如此利刃,當世罕見,有此寶劍,平添了一倍功夫,武林中人有誰不愛?何況他如此有禮,忙伸雙手接過,躬身道:“多謝,多謝!”惶恐之中,掩不住滿臉喜出望外之情。

胡斐知夜長夢多,不能再耽,翻身上馬,彎腰向群盜拱手道:“承蒙高擡貴手,兄弟這裏謝過。”這句話說得甚是誠懇。他向徐铮和馬春花叫道:“走吧!”徐铮夫婦驚魂未定,趕着镖車,縱馬便走。胡斐和程靈素在後押隊,沒再向後多望一眼,以免又生事端,耳聽得群盜低聲議論,卻不縱馬來追。

四人一口氣馳出七八裏,始終不見有盜夥追來。

徐铮勒住馬頭,:“尊駕出手相救,在下甚是感激,卻何以要冒充在下的師伯?”胡斐聽他語氣中甚有怪責之意,微笑道:“順口說說而已,兄弟不要見怪。”徐铮道:“尊駕粘上這兩撇胡子,逢人便叫兄弟,也未免把天下人都瞧小了。”胡斐一愣,沒想到這個莽撞之人,竟會瞧得出來。程靈素低聲道:“定是他妻子瞧出了破綻。”胡斐略一點頭,凝視馬春花,心想她瞧出我胡子是假裝,卻不知是否認出了我是誰。

徐铮見了他這副神情,只道自己妻子生得美麗,胡斐途中緊緊跟随,早便不懷好意。他遭盜黨戲弄侮辱了個夠,已存必死之意,心神失常,放眼但覺人人是敵,大聲喝道:“閣下武藝高強,你要殺我,這便上吧!”說着一彎腰,從趟子手的腰間拔出單刀,立馬橫刀,向着胡斐凜然傲視。

胡斐不明他心意,欲待解釋,背後馬蹄聲急,一騎快馬急奔而至。這匹馬雖無袁紫衣那白馬的神駿,卻也是罕見的快馬,片刻間便從镖隊旁掠過。胡斐一瞥之下,認得馬上乘客便是十六盜夥之一,心想這批江湖人物言明已罷手不再打抱不平,這些人武功不弱,自當言而有信,當已作罷,見徐铮神氣不善,不必跟他多有糾纏,便欲乘機離去。

程靈素道:“咱們走吧,犯不着多管閑事,打抱不平。”豈知“多管閑事,打抱不平”這八字,正觸動徐铮的忌諱,他眼中如要噴出火來,便要縱馬上前相拼。馬春花急叫:“師哥,你又犯糊塗啦!”徐铮一呆。

程靈素一提馬缰,跟着伸馬鞭在胡斐的坐騎臀上抽了一鞭,兩匹馬向北急馳而去。胡斐回頭叫道:“馬姑娘,可記得商家堡麽?”馬春花陡然間滿臉通紅,喃喃道:“商家堡,商家堡!我怎能不記得?”她心搖神馳,思念往事,但腦海中半分也沒出現胡斐的影子。她是在想着另外一個人,那個華貴溫雅的公子爺……

胡程二人縱馬奔出三四裏,程靈素道:“大哥,打抱不平的又追上來啦。”胡斐也早已聽到來路上馬蹄雜沓,共有十餘騎之多,說道:“當真動手,咱們寡不敵衆,又不知這批人是什麽來頭。”程靈素道:“我瞧這些人未必便真是強盜。”胡斐點頭道:“這中間古怪很多,一時可想不明白。”

這時一陣西風吹來,來路上傳來一陣金刃相交之聲。胡斐驚道:“給追上了。”程靈素道:“瞧那些人的舉動,那位馬姑娘決計無礙,他們也不會傷那徐爺的性命,不過苦頭是免不了要吃的了。”胡斐竭力思索,皺眉道:“我可真不明白。”

忽聽得馬蹄聲響,斜刺往西北角馳去,走的卻不是大道,同時隐隐又傳來一個女子的呼喝之聲。

胡斐縱馬上了道旁一座小丘,縱目遙望,只見兩名盜夥各乘快馬,手臂中都抱着一個孩子。馬春花徒步追趕,頭發散亂,似乎在喊:“還我孩子,還我孩子!”隔得遠了,聽不清楚。那兩個盜黨兵刃一舉,忽地分向左右馳開。馬春花登時呆了,兩個孩子一般的都是心頭之肉,不知該向哪一個追趕才是。

胡斐瞧得大怒,心想:“這些人可真無惡不作。”叫道:“二妹,快來!”明知寡不敵衆,倘若插手,此事甚為兇險,但眼見這等不平之事,總不能置之不理,何況心中隐隐藏有當年對馬春花的一番情意,當即縱馬追上。但相隔遠了,待追到馬春花身邊,兩個大盜早已抱着孩子不知去向。見馬春花呆呆站着,卻不哭泣。

胡斐叫道:“馬姑娘別着急,我定當助你奪回孩子。”其實這時“馬姑娘”早已成了“徐夫人”,但在胡斐心中,一直便是“馬姑娘”,脫口而出,全沒想到改口。

馬春花聽了此言,精神一振,便要跪将下去。胡斐忙道:“請勿多禮,徐兄呢?”馬春花道:“我追趕孩子,他在那邊給人纏住了。”

程靈素馳馬奔到胡斐身邊,說道:“北面又有敵人。”胡斐向北望去,果見塵土飛揚,又有八九騎奔來。胡斐道:“敵人騎的都是好馬,咱們逃不遠,得找個地方躲一躲。”游目四顧,一片空曠,并無藏身之處,只西北角上有一叢小樹林。

程靈素馬鞭一指,叫道:“去那邊。”向馬春花道:“上馬呀!”馬春花道:“多謝姑娘!”躍上馬背,坐在她身後。程靈素笑道:“你眼光真好,危急中還瞧得出我是女扮男裝。”三人兩騎,向樹林奔去。只奔出裏許,盜黨便已發覺,只聽得聲聲唿哨,南邊十餘騎,北邊八九騎,兩頭圍了上來。

胡斐一馬當先,搶入樹林見林後共有六七間小屋,心想再向前逃,非給追上不可,只有在屋中暫避。奔到屋前,見中間是座較大的石屋,兩側的都是茅舍。他伸手推開石屋的板門,裏面一個老婦人卧病在床,見到胡斐時驚得說不出話來,只“啊,啊”低叫。

程靈素見那些茅舍一間間都是柴扉緊閉,四壁又無窗孔,看來不是人居之所,踢開板門,見屋中堆滿了硬柴稻草,另一間卻堆了許多石頭。原來這些屋子是石灰窯貯積石灰石和柴草之處。程靈素取出火折,打着了火,往兩側茅舍上一點,拉着馬春花進了石屋,關上了門,又上了門闩。

這幾間茅舍離石屋約有三四丈遠,柴草着火之後,人在石屋中雖然熾熱,但可将敵人擋得一時,同時石屋旁的茅舍盡數燒光,敵人無藏身之處,要進攻便較不易。

馬春花見她是個少女,卻能當機立斷,一見茅舍,毫不思索地便放上了火,自己卻要待進了石屋之後,想了一會兒,方始明白她用意,贊道:“姑娘!你好聰明!”

茅舍火頭方起,盜衆已紛紛馳入樹林,馬匹見了火光,不敢奔近,四周團團站定。

馬春花進了石屋,驚魂略定,卻懸念兒子落入盜手,不知此刻是死是活。她雖是著名拳師之女,自幼便随父闖蕩江湖,不知經歷過多少風險,但愛兒遭擄,不由得珠淚盈眶。她伸袖拭了拭眼淚,向程靈素道:“妹子,你和我素不相識,何以犯險相救?”

這一句也真該問,這批大盜顯然個個武藝高強,人數又衆,便是她父親神拳無敵馬行空親自遇上了,也決抵敵不住。這兩人無親無故,竟将這樁事毫沒來由地拉在自己身上,豈不是白白賠上性命?至于胡斐自稱“歪拳有敵牛耕田”,她自知是戲弄群盜之言。她父親的武功是祖父所傳,并無同門師兄弟。

程靈素微微一笑,指着胡斐的背,說道:“你不認得他麽?他卻認得你呢。”

胡斐正從石屋窗孔中向外張望,聽得程靈素的話,回頭一笑,随即轉身伸手,從窗孔中接了一枝鋼镖、一枝甩手箭進來,抛在地下,說道:“咱們沒帶暗器,只好借用人家的了。一、二、三、四……五、六……這裏南邊共是六人。”轉到另一邊窗孔中張望,說道:“一、二、三……北邊七人,可惜東西兩面瞧不見。”

回頭向屋中一望,見屋角砌着一只石竈,心念一動,拿起竈上鐵鍋,右手握住鍋耳,左手拿了鍋蓋,突然從窗孔中探身出去,向東瞧了一會兒,又向西瞧了一會兒。這麽一來,他上半身盡已露在敵人暗器的襲擊之下,但那鐵鍋和鍋蓋便似兩面盾牌,護住了左右。只聽得丁丁當當、的的篤篤一陣響,他縮身進窗,哈哈大笑。只見鍋蓋上釘着四五件暗器,鐵鍋中卻又抄着五六件,什麽鐵蓮子、袖箭、飛錐、喪門釘等都有。那鍋口已缺了一大塊,卻是給一塊飛螳石打的。

胡斐說道:“前後左右,一共是二十一人。我沒瞧見徐兄和兩個孩子,推想起來,尚有二人分身對付徐兄,有兩人抱着孩子,對方共是二十五人了。”程靈素道:“二十五人若是平庸之輩,自不足為患,可是這一批……”胡斐道:“二妹,你可知那使雷震擋的是什麽來頭?”

程靈素道:“我聽師父說起過有這麽一路外門兵器,說道擅使雷震擋、閃電錐的,是塞北白家堡一派。可是那使寶劍的這人,劍術明明是浙東的祁家劍。兩個塞北,一個浙東,嗯,大哥。你聽出了他們的口音麽?”馬春花接口道:“是啊,有的是廣東口音,還有湖南、湖北的,也有山東、山西的。”程靈素道:“天下決沒這麽一群盜夥,會合了四面八方這許多好手,來搶劫區區九千兩銀子。”馬春花聽到“區區九千兩銀子”一句話,臉上微微一紅。飛馬镖局開設以來,的确從沒承保過這樣一枝小镖。

胡斐道:“咱們須得先查明敵人的來意,到底是沖着咱兄妹而來呢,還是沖着馬姑娘而來。”他初時見了敵人這般聲勢,只道定是田歸農一路,但盜夥的所作所為,卻處處針對着徐铮、馬春花夫婦,顯然跟苗人鳳、田歸農一事全然無關。

馬春花道:“那自然是沖着飛馬镖局。這位大哥貴姓?請恕小妹眼拙。”胡斐伸手撕下唇上黏着的胡子,笑道:“馬姑娘,你不認得我了麽?”馬春花望着他那張壯健之中微帶稚氣的臉,看來年紀甚輕,卻想不起曾在哪裏見過。

胡斐笑道:“商少爺,請你去放了阿斐,別再難為他了。”馬春花一怔,櫻口微張,卻無話說。胡斐又道:“阿斐給你吊着,多可憐的,你先去放了他,好不好?”

當年胡斐在商家堡給商寶震吊打,甚為慘酷,馬春花瞧得不忍,懇求釋放。商寶震對她鐘情,雖惱恨胡斐,卻也允其所請,但要握一握她的手為酬,馬春花也就答允。雖其時胡斐已自脫捆縛,但馬春花為他求情之言卻句句聽得明白,當時小小的心靈之中,便存着一份深深感激,直到此刻,這份感激仍沒消減半分。而這個姑娘,又是自己曾暗中仰慕而她并不知情的。為了報答當年那兩句求情之言,他便送了自己性命,也所甘願。今日身處險地,心中反而高興,只因當年受苦最深之時,曾有一位姑娘出言為他求情,到這時候,自己竟能在這位姑娘危難之際來盡心報答。

馬春花聽了那兩句話,飛霞撲面,叫道:“啊,你是阿斐,商家堡中的阿斐!”頓了一頓,又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公子,胡斐胡兄弟。”

胡斐微笑着點了點頭,但聽她提到自己父親,想起了幼年之事,心中不禁一酸。

馬春花道:“胡兄弟你……你……須得救我那兩個孩子。”胡斐道:“小弟自當竭力。”略一側身,道:“這是小弟的結義妹子,程靈素姑娘。”

馬春花剛叫了一聲“程姑娘”,突然砰的一聲大響,石屋的板門給什麽巨物力撞,屋頂泥灰撲簌簌直落。好在板門堅厚,門闩粗大,沒給撞開。

胡斐在窗孔中向外張去,見四個大盜騎在馬上,用繩索拖了一段樹幹,遠遠馳來,奔到離門丈許之處,四人同時放手一送,樹幹便砰的一聲,又撞在門上。

胡斐心想:“大門若給撞開了,盜衆一擁而入,可抵擋不住。”當下手中暗扣一枚喪門釘,一枝甩手箭,待那四名大盜縱馬遠去後回頭又來,大聲喝道:“老小子手下留情,射馬不射人。”

眼看四騎馬奔到三四丈開外,他右手連揚,兩枚暗器電射而出,呼呼兩響,分別釘入當先兩匹馬的頂門正中。兩匹馬叫也沒叫一聲,立時倒斃。馬背上的兩名大盜翻滾下鞍。後面兩乘馬給樹幹一拌,跟着摔倒。馬上乘客縱身躍起,沒給壓着。

旁觀的盜衆齊聲驚呼,奔上察看,見兩枚暗器深入馬腦,射入處只餘一孔,連箭尾也沒留在外面,這股手勁當真是罕見罕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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