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
兩人走到樹林深處,胡斐見四下無人,只道他要說了,哪知那老者躍上一株大樹,向他招手。胡斐跟着上去,坐在枝幹之上。那老者道:“在這裏說清靜些。”胡斐應道:“是。”
那老者臉露微笑,說道:“先前聽得閣下自報尊姓大名,姓胡名斐。不知這個斐字,是斐然成章之‘斐’,一飛沖天之‘飛’,還是是非分明之‘非’呢?”胡斐聽他吐屬斯文,道:“草字之斐,是‘文’字上面加一個‘非’字。”那老者道:“在下姓秦,草字耐之,一生寄跡江湖,大英雄、大豪傑會過不少,但如閣下這般年紀輕輕,武功造詣便到這等地步,實為生平未見。”頓了一頓,又道:“閣下宅心忠厚,識見不凡,更是武林中極為稀有。小兄弟,老漢真正服了你啦!”
胡斐道:“秦爺,晚輩有一事請教。”秦耐之道:“你不用太謙啦,這麽着,我叨長你幾歲,稱你一聲兄弟,你便叫我一聲秦大哥。你手下容情,顧全了我這老面子,那你問什麽,我答什麽便是。”胡斐忙道:“不敢,不敢。兄弟見秦大哥有一埤是身子向後微仰,上盤故示不穩,左臂置于右臂上交叉輪打,翻成陽掌,然後兩手成陰拳打出。這一招變化極為精妙,兄弟險些便招架不住,心下甚是仰慕。”
秦耐之心中一喜,他拳腳上輸了,依約便得将此行真情和盤托出,只道胡斐自然便要诘問此事,哪知他竟來請教自己的得意武功,對方所問,正是他賴以成名的八極拳中八大絕招之一,微微一笑,說道:“那是敝派武功中比較有用的一招,叫做‘雙打奇門’。”跟着解釋這一招中的精微奧妙。胡斐本性好武,聽得津津有味,接着又請教了幾個不明的疑點。
武林中不論哪一門哪一派,既能授徒傳技,卓然成家,總有其獨到成就,那八極拳當有清雍乾年間,武林中名頭甚響,聲勢也只稍遜于太極、八卦諸門。胡斐和秦耐之過招之時,留心他的拳招掌法,這時所問的全是八極拳中的高妙之作。秦耐之起初還恐本門秘奧洩露于人,解釋時十分中只說七分,然聽對方所問,每一句都搔着癢處,神态又極恭謹,叫他忍不住要傾囊吐露;又想,反正你武功強勝于我,學了我的拳法,也仍不過是強勝于我,又有什麽大不了?而胡斐有時稍抒己見,又對八極拳的長處更有錦上添花之妙,間中帶贊,更讓他聽得心癢難搔。
兩人這麽一講論,竟說了足足半個時辰,群盜遠遠望着,但見秦耐之雙手比畫,使着他得意的拳招,胡斐有時也出手進招,兩人有說有笑,甚是親熱,顯是在鑽研拳術武功。衆人瞧了半天,聽不見兩人說話,雖微覺詫異,卻也不再瞧了。
又說了一陣,秦耐之道:“胡兄弟,八極拳的拳招,本來是很了不起的,只可惜我沒學得到家,折在你手下。”胡斐道:“秦大哥說哪裏話來?咱們當真再鬥下去,也不知誰勝誰敗。兄弟對貴派武功佩服得緊。今日天色已晚,一時之間也請教不了許多,日後兄弟到北京來,定當專誠拜訪,長談幾日。此刻暫且別過。”說着雙手一拱,便要下樹。
秦耐之一怔,心道:“咱們有約在先,我須得說明此行的原委,但他只和我講論一番武功,即便告辭,天下寧有是理?是了,這少年給我面子,不加催逼,以免顯得是我比武輸了。他既講交情,我豈可說過的話不算?江湖之上,做人不可不光棍。”當即道:“且慢。咱哥兒倆不打不成相識,這會子的事,趁這時說個明白,也好有個了斷。”
胡斐道:“不錯,兄弟和那商寶震商大哥原也相識,想不到馬姑娘竟會突然出手,給丈夫報仇。”把在商家堡如何結識馬春花和商寶展之事,詳細說了。
秦耐之心道:“好啊,我還沒說,你倒先說了。這少年行事,處處教人心服。”說道:“古人一飯之恩,千金以報。馬姑娘于胡兄弟有代為求情之德,你不忘舊恩,正是大丈夫本色。你不明白馬姑娘何以毫不留情地殺了商寶震,難道那兩個孩子,是商寶震生的麽?”胡斐搔頭道:“我聽徐铮臨死之時,說這兩個孩兒不是他親生兒子。”
秦耐之一拍膝頭,道:“原來他倒也不是傻子。”胡斐一時更如堕入五裏霧中。
秦耐之道:“小兄弟,你在商家堡之時,可曾見到有一位貴公子麽?”
胡斐一聽,登時如夢初醒。只因那日晚間,他親眼見到商寶震和馬春花在樹下手拉手地說話,一心以為兩人互有情意,而馬春花和那責公子一見鐘情、互纏癡戀這一場孽緣,他卻全然不知。那日火燒商家堡後,他曾見到馬春花和那貴公子在郊外偎倚說話,眉梢眼角之間互蘊深情,他雖瞧在眼裏,當時年紀幼小,卻不明其中含義,因此始終沒想到那責公子身上,這時經秦耐之一點明,這才恍然,說道:“那麽八卦門的王家兄弟……”秦耐之道:“不錯,那次是八卦門王氏兄弟跟随福公子去商家堡的。”
在胡斐心坎兒中,福公子是何等樣人,早已甚為淡漠,但王氏兄弟的八卦刀和八卦掌,一招一式,卻記得清清楚楚,說道:“福公子,福公子……嗯,這位福公子相貌清雅,倒跟那兩個小孩兒有點相像。”秦耐之嘆了一口氣,道:“福公子榮華富貴,說權勢,除了皇上便是他;說錢財,天下的金銀田地,他要什麽,皇上便給什麽。可是他人到中年,卻有一件事大大不足,便是膝下無兒。”胡斐想起那日在湘妃廟中跟袁紫衣的對話,說道:“那福公子,便是福康安了?”
秦耐之道:“不是他是誰?那正是平金川大帥,做過正白旗滿洲都統、盛京将軍、雲貴總督、四川總督,現任太子太保、兵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的福公子、福大帥!”
胡斐道:“嗯,那兩個小孩兒,便是這位福公子的親生骨肉。他是差你們來接回去的了?”秦耐之道:“福大帥此時還不知他有了這兩個孩子。便是我們,也是适才聽馬姑娘說了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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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原來馬姑娘跟他說話之時臉紅,便是為此,她所以吐露真情,是要他們不得傷了孩子。她為了愛惜兒子,這件事雖不光彩,卻也不得不說。”只聽秦耐之又道:“福大帥只差我們來瞧瞧馬姑娘的情形,但我們揣摩大帥之意,最好是迎接馬姑娘赴京。馬姑娘這時丈夫已經故世,無依無靠,何不就赴京去跟福大帥相聚?她兩個兒子父子相逢,從此青雲直上,大富大貴,豈不強于在镖局子中厮混?胡兄弟,你勸勸馬姑娘吧!這件事辦得皆大歡喜,多半皇上知道了也龍顏大悅。”
胡斐心中混亂,他的說話也非無理,只其中總覺有甚不妥,至于什麽不妥,卻又說不上來,沉吟半晌,問道:“那商寶震呢?怎麽跟你們在一起?”秦耐之道:“商寶震得他師叔王氏兄弟的舉薦,也在福大帥府裏當差。因他識得馬姑娘,是以一同南下。”胡斐臉色一沉,道:“那麽他打死徐铮徐大哥,是出于福大帥的授意?”
秦耐之忙道:“那倒不是,福大帥貴人事忙,怎知馬姑娘已跟那姓徐的成婚?他只是心血來潮,想起了舊情,派幾個當差的南來打探一下消息。此刻已有兩個兄弟飛馬赴京趕報喜訊,福大帥得知他竟有兩位公子,這番高興自不用說了。”
這麽一說,胡斐心頭許多疑團,一時盡解。只覺此事怨不得馬春花,也怨不得福康安,商寶震殺徐铮固然不該,可是他已一命相償,也已無話可說,只是徐铮一生忠厚老實,明知二子非己親生,始終隐忍,到最後落得如此下場,深為恻然,長長嘆了口氣,說道:“秦大哥,此事已分剖明白,原是小弟多管閑事。”輕輕一縱,落在地下。
秦耐之見他落樹之時,自己絲毫不覺樹幹搖動,竟全沒在樹上借力,略一尋思,只覺得這門輕功委實深邃難測,自己再練十年,也決不能達此境界,不知他小小年紀,何以竟能有此功夫?他既覺驚異,又感沮喪,待得躍落地下,見胡斐早回進石屋去了。
程靈素在窗前久候胡斐不歸,早已心焦萬分,好容易盼得他歸來,見他神色黯然,似乎心中難過,也不相詢,只和他說些閑話。
過不多時,汪鐵鹗提了一大鍋飯、一大鍋紅燒肉送來石屋,還有三瓶燒酒。胡斐将酒倒在碗裏便喝。程靈素取出銀針,要試酒菜中是否有毒。胡斐道:“有馬姑娘在此,他們怎敢下毒?”馬春花臉上一紅,竟不過來吃飯。胡斐也不相勸,悶聲不響地将三瓶燒酒喝了個點滴不剩,吃了一大碗肉,卻不吃飯,醉醮醮地伏在桌上,納頭便睡。
胡斐次晨轉醒,見自己背上披了一件長抱,想是程靈素在晚間所蓋。她站在窗口,秀發為晨風一吹,微微飛揚。胡斐望着她苗條背影,心中混和着感激和憐惜之意,叫了聲:“二妹!”程靈素“嗯”的一聲,轉過身來。
胡斐見她睡眼惺忪,大有倦色,道:“你一晚沒睡嗎?啊,我忘了跟你說,有馬姑娘在此,他們不敢對咱們怎樣。”程靈素道:“馬姑娘半夜裏悄悄出屋,至今未回。她出去時輕手輕腳,怕驚醒了你,我也就假裝睡着。”胡斐微微一驚,轉過身來,果見馬春花所坐之處只剩下一張空凳。
兩人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樹林中竟寂然無人,數十乘人馬,在黑夜裏已退得幹幹淨淨。樹上縛着兩匹坐騎,自是留給他們二人的。
再走出數丈,見林中堆着兩座新墳,墳前并無标志,也不知哪一座是徐铮的,哪一座是商寶震的。胡斐心想:“雖一個是丈夫,一個是殺丈夫的仇人,但在馬姑娘心中,恐怕兩人也無多大差別,都是愛着她而她并不愛的人,都是為了她而送命的不幸之人。”想到此處,不由得喟然長嘆,于是将秦耐之的說話向程靈素轉述了。
程靈素聽了,也黯然嘆息,說道:“原來那瘦老頭兒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他有個外號,叫做八臂哪吒。這種人在權貴門下做走狗,品格兒很低,咱們今後不用多理他。”胡斐道:“是啊。”
程靈素道:“馬姑娘心中喜歡福公子,徐铮就是活着,也只徒增苦惱。他小小一個倒黴的镖師,怎能跟人家兵部尚書、統兵大元帥相争?”胡斐道:“不錯,倒還是死了幹淨。”在兩座墳前拜了幾拜,說道:“徐大哥、商公子,你們生前不論和我有恩有怨,死後一筆勾銷。馬姑娘從此富貴不盡,你們兩位死而有知,也不用再記着她了。”
二人牽了馬匹,緩步出林。程靈素道:“大哥,咱們上哪兒去?”胡斐道:“先找到客店,讓你安睡半日,再說別的,可別累壞了我的好妹子!”程靈素聽他說“我的好妹子”,心中說不出的歡喜,轉頭向他甜甜一笑。
在前途鎮上客店之中,程靈素酣睡半日,醒轉時已午後未時。她獨自出店,說要去買些物事,回來時手上捧了兩個大紙包,笑道:“大哥,你猜我買了些什麽?”胡斐見紙上印着“老九福衣莊”的店號,道:“咱們又來黏胡子喬裝改扮麽?”
程靈素打開紙包,每一包中都是一件嶄新衣衫,一男一女,男裝淡青,女裝嫩黃,均甚雅致。晚飯後程靈素叫胡斐試穿,衣袖長了兩寸,腋底也顯得太肥,取出剪刀針線,在燈下給他縫剪修改。
胡斐道:“二妹,我說咱們得上北京瞧瞧。”程靈素抿嘴一笑,道,“我早知道你要上北京啊,因此買兩件好一點兒的衣衫,否則鄉下大姑娘進京,不給人笑話麽?”胡斐笑道:“你真想得周到。咱兩個鄉下人便要進京去會會天子腳底下的人物,福大帥這個掌門人大會,說是在中秋節開,咱們去瞧瞧,着看到底有些什麽英雄豪傑。”這兩句話說得輕描淡寫,語意中卻自有一股柰氣。
程靈素手中做着針線,說道:“你想福大帥開這個掌門人大會,安着什麽心眼兒?”胡斐道:“那自是想網羅人才了,他要天下英雄都投到他庵下。可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未必會去。”程靈素微笑道:“似你這等少年英雄,便不會去了。”胡斐道:“我算是哪一門子的英雄?我說的是苗人鳳這一流的成名人物。”忽地嘆了口氣,道:“倘若我爹爹在世,到這掌門人大會中去攪他個天翻地覆,那才叫人痛快呢。”
程靈素道:“你去跟這福大帥搗搗蛋,不也好嗎?我瞧還有一個人是必定要去的。”胡斐道:“誰啊?”程靈素微笑道:“這叫做明知故問了。你還是給我爽爽快快地說出來的好。”胡斐早已明白她心意,也不再假裝,說道:“她也未必一定去。”頓了一頓,又道:“這位袁姑娘是友是敵,我還弄不明白呢。”程靈素道:“如果每個敵人都送我一只玉鳳兒,我倒盼望遍天下都是敵人才好……”
忽聽得窗外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好,我也送你一只!”聲音甫畢,嗤的一響,一物射穿窗紙,向程靈素飛來。胡斐拿起桌上程靈素裁衣的竹尺,向那物一舨,擊落在桌,左掌揮出,燭火應風而滅。接着聽得窗外那人說道:“挑燈夜談,美得緊哪!”
胡斐聽話聲依稀便是袁紫衣的口音,胸口一熱,沖口而出:“是袁姑娘麽?”卻聽步聲細碎,頃刻間已然遠去。
胡斐打火重點蠟燭,只見程靈素臉色蒼白,默不作聲。胡斐道:“咱們出去瞧瞧。”程靈素道:“你去瞧吧!”胡斐“嗯”了一聲,卻不出去,拿起桌上那物看時,卻是一粒小小石子,心想:“此人行事神出鬼沒,不知何時攝上了我們,我竟毫不知覺。”明知程靈素要心中不快,但忍不住推開窗子,躍出窗外一看,四下裏自早無人影。
他回進房來,搭讪着想說什麽話。程靈素道:“已很晚了,大哥,你回房安睡吧!”胡斐道:“我倒不倦。”程靈素道:“我可倦了,明日一早便得趕路呢。”胡斐道:“是。”自行回房。
這一晚他翻來覆去,總睡不安枕,一時想到袁紫衣,一時想到程靈素,一時卻又想到馬春花、徐铮和商寶震。直到四更時分,這才嚎矇昽昽地睡去。
第二天還未起床,程靈素敲門進來,手中拿着那件新袍子,笑嘻嗜地道:“快起來,外面有好東西等着你。”将袍子放在桌上,翩然出房。
胡斐翻身坐起,披上身子一試,大小長短,無不合适,心想昨晚我回房之時,她一只袖子也沒縫好,看來等我走後,她又縫了多時,于是穿了新衫,走出房來,向程靈素一揖,說道:“多謝二妹。”程靈素道:“多謝什麽?人家還給你送了駿馬來呢。”
胡斐一驚,道:“什麽駿馬?”走到院子中,只見一匹遍身光潔如雪的白馬系在馬樁之上,正是昔年在商家堡見到趙半山所騎、後來袁紫衣乘坐的那匹白馬。
程靈素道:“今兒一早我剛起身,店小二便大呼小叫,說大門給小偷兒半夜裏打開了,不知給偷了什麽東西。但前後一查,非但一物不少,院子裏反而多了一匹馬。這是縛在馬鞍子上的。”說着遞過一個小小绡包,上面寫着:“胡相公程姑娘同拆。”字跡娟秀。
胡斐打開絹包,不由得呆了,原來包裏又是一只玉鳳,竟和先前留贈自己的一模一樣,心中立想:“難道我那只竟失落了,還是給她盜了去?”伸手到懷中一摸,觸手生溫,那玉鳳好端端的便在懷中,取出來一看,兩只玉鳳果然雕球得全然相同,只是一只風頭向左,一只向右,顯是一對兒。
絹包中另有一張小小白紙,紙上寫道:“馬歸正主,鳳贈俠女。”胡斐又是一呆:“這馬又不是我的,怎說得上‘馬歸正主’?難道要我轉還給趙三哥麽?”将簡帖和玉鳳遞給程靈素道:“袁姑娘也送了只玉鳳給你。”
程靈素一看簡帖上的八字,說道:“我又是什麽俠女了?不是給我的。”胡斐道:“包上不明明寫着‘程姑娘’?她昨晚又說:‘好,我也送你一只!’”程靈素淡然道:“既是如此,我便收下。這位袁姑娘如此厚愛,我可無以為報了。”
兩人一路北行,途中再沒遇上何等異事,袁紫衣也沒再現身,但在胡斐和程靈素心中,時時刻刻均有個袁紫衣在。窗下閑談,窗外便似有袁紫衣在竊聽;山道馳騎,山背後便似有袁紫衣尾随。兩人都絕口不提她名字,但嘴裏越回避,心中越不自禁地要想到她。
兩人均想:“到了北京,總要遇見她了。”有時,盼望快些和她相見;有時,卻又盼望跟她越遲相見越好。
到北京的路程本來很遠,兩人千裏并騎,雖只說些沿途風物。日常瑣事,但朝夕共處,互相照顧,良夜清談,共飲茶酒,未免情深,均覺倘若身邊真有這個哥哥妹妹,實是人生之幸。長途跋涉,風霜交侵,程靈素卻顯得更加憔悴了。
但是,北京終于到了,胡斐和程靈素并騎進了都門。
進城門時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隐隐約約間似乎看到一滴淚珠落在地下塵土之中,只是她将頭偏着,沒能見到她容色。
胡斐心頭一震:“這次到北京來,可來對了嗎?”
其時正當乾隆中葉,升平盛世。京都積儲殷富,天下精華,盡彙于斯。
胡斐和程靈素自正陽門人城,在南城一家客店之中要了兩間客房,午間用過面點,相偕到各處閑逛,但見熙熙攘攘,瞧不盡的滿眼繁華。兩人不認得道路,只在街上随意亂走。逛了個把時辰,胡斐買了兩個削了皮的黃瓜,與程靈素各自拿在手中,邊走邊吃。忽聽得路邊小侈當當聲響,有人大聲吆喝,卻是空地上有一夥人在演武賣藝。胡斐喜道:“二妹,瞧瞧去。”
兩人擠入人叢,只見一名粗壯漢子手持單刀,抱拳說道:“兄弟使一路四門刀法,要請各位木爺指教。有一首刀訣言道:‘禦侮摧鋒決勝強,淺開深入敵人傷。膽欲大兮心欲細,筋須舒兮臂須長。彼高我矮堪常用,敵偶低時我即揚。敵鋒未見休先進,虛刺僞紮引誘诓。引彼不來須賣破,眼明手快始為良。淺深老嫩皆磕打,進退飛騰即躲藏。功夫久練方雲熟,熟能生巧大名揚。’”
胡斐聽了,心想:“這幾句刀訣倒不錯,想來功夫也必強的。”只見那個漢子擺個門戶,單刀一起,展抹鈎剁,劈打磕紮,使了起來,自“大鵬展翅”、“金雞獨立”,以至“獨劈華山”、“分花拂柳”,一招一式,使得倒有條不紊,但腳步虛浮,刀勢斜晃,功夫實不足一曬。
胡斐暗暗好笑,心道:“早便聽人說,京師之人大言浮誇的居多,這漢子吹得嘴響,使出來可全不是那回子事。”正要和程靈素離去,人群中一人哈哈大笑,喝道:“兀那漢子,你使的是什麽狗屁刀法?”
使刀漢子大怒,說道:“我這路是正宗四門刀,難道不對了麽?倒要請教。”
人群中走出一條大漢,笑道:“好,我來教你。”這人身穿武官服色,體高聲宏,甚是威武。他走上前去,接過那賣武漢子手中單刀,瞥眼突然見到胡斐,呆了一呆,喜道:“胡大哥,你也到了北京?哈哈,你是使刀高手,就請你來露一露,讓這小子開開眼界,教他知道什麽才是刀法。”當他從人圈中出來之時,胡斐和程靈素早已認出,此人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汪鐵鹗。他在圍困馬春花時假扮盜夥,原來卻是現任有功名的武官。
胡斐知他心直口快,倒非奸猾之輩,微微一笑,道:“小弟的玩意兒算得什麽?汪大哥,還是你顯一手。”
汪鐵鹗心知自己的武功和胡斐可差得太遠,有他在這裏,哪裏還有自己賣弄的份兒?将單刀往地下一擲,笑道:“來來來’胡大哥,這位姑娘是姓……姓……姓程,對了,程姑娘,咱們同去痛飲三杯。兩位到京師來,在下這個東道是非做不可的了。”說着拉了胡斐的手,便闖出人叢。
那賣武的漢子怎敢和做官的頂撞?讪讪地拾起單刀,待三人走遠,又吹了起來。
汪鐵鹗一面走,一面大聲道:“胡大哥,咱們這叫做不打不成相識,你老哥的武藝,在下實在佩服得緊。趕明兒我給你去跟福大帥說說,他老人家一見了你這等人才,必定歡喜重用,那時候啊,兄弟還得仰仗你照顧呢……”說到這裏,忽然放低聲音,道,“那位馬姑娘啊,我們接了她母子三人進京之後,現今住在福大帥府中,當真是享不盡的榮華富貴。福大帥什麽都有了,就是沒兒子,這一下,那馬姑娘說不定便扶正做了大帥夫人,哈哈!你老哥早知今日,跟我們那場架也不會打了吧?”他越說越響,在大街上旁若無人地哈哈大笑。
胡斐聽着心中卻滿不是味兒,暗想馬春花在婚前和福康安早有私情,那兩個孩子也确是福康安的親骨肉,眼下她丈夫已故,再去跟福康安相聚,也沒什麽不對,但一想到徐铮在樹林中慘死的情狀,不禁難過。
說話之間,三人來到一座大酒樓前。酒樓上懸着一塊金字招牌,寫着“聚英樓”三個大字。
酒保見到汪鐵鹗,忙含笑上來招呼,說道:“汪大人,今兒可來得早,先在雅座喝幾杯吧?”汪鐵鹗道:“好!今兒我請兩位體面朋友,酒菜可得特別豐盛。”酒保笑道:“那還用吩咐?”引着三人在雅座中安了個座兒,斟酒送菜,十分殷勤,顯然汪鐵鹗是這裏常客。
胡斐瞧酒樓中的客人,十之六七都穿武官服色,便不是軍官打扮,也大都是雄赳赳的武林豪客模樣,看來這酒樓是以做武人生意為大宗。
京師烹調,果然大勝別處,酒保送上來的酒菜精美可口,卻不肥膩。胡斐連聲稱好。汪鐵鹗要争面子,竟叫了滿桌菜肴。
兩人對飲了十幾杯,忽聽得隔房擁進一批人來,過不多時,便呼盧喝雉,大賭起來。一人大聲喝道:“九點天杠!通吃!”胡斐聽那口音甚熟,微微一怔,汪鐵鹗笑道:“是熟朋友!”大聲道:“秦大哥,你猜是誰來了?”胡斐立時想起,那人正是八極拳的掌門人秦耐之,只聽他隔着板壁叫道:“誰知你帶的是什麽豬朋狗友?一塊兒滾過來賭幾手吧?”汪鐵鹗笑道:“你罵我不打緊,得罪了好朋友,可叫你吃不了兜着走呢!”站起身來,拉着胡斐的手說道:“胡大哥,咱們過去瞧瞧。”
兩人走到隔房,一掀門簾,只聽秦耐之吆喝道:“三點,梅花一對,吃天,賠上門!”他一擡頭,猛然見到胡斐,一呆之下,喜道:“啊,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将牌一堆,站起身來,伸手在自己額角上打了幾個爆粟,笑道:“該死,該死!我胡說八道,怎知是胡大哥駕到,來來來,你來推莊。”胡斐見房中聚着十來個武官,圍了一桌在賭牌九,秦耐之正在做莊。這十來個人,倒有一大半是扮過攔劫飛馬镖局的大盜而和自己交過手的,使雷震擋姓褚的,使閃電錐姓上官的,使劍姓聶的,都在其內。
衆人見他突然到來,嘈成一片的房中霎時間寂靜無聲。
胡斐抱拳作個四方拇,笑道:“多謝各位相贈坐騎。”衆人謙遜幾句。那姓聶的便道:“胡大哥,你來推莊,你有沒帶銀子來?小弟今兒手氣好,你先使着。”說着将三封銀子推到他面前。
胡斐生性極愛結交朋友,對做官的雖無好感,但見這一幹人對自己甚為尊重,而他本來又喜賭錢,笑道:“還是秦大哥推莊,小弟來下注碰碰運氣。聶大哥,你先收着,待會輸幹了再問你借。”将銀子推還給那姓聶武官。轉頭問程靈素道:“二妹,你賭不賭?”程靈素報嘴笑道:“我不會,我幫你捧銀子。”
秦耐之坐回莊家,洗牌擲骰。胡斐和汪鐵鹗便跟着下注。衆武官初時見到胡斐,均不免略覺尴尬,但幾副牌九一推,見他談笑風生,意态豪邁,宛然同道中人,絕口不提舊事,大夥也便各自凝神賭博,不再介意。
胡斐有輸有贏,進出不大,心下盤算:“今日八月初九,再過六天就是中秋,那天下掌門人大會是福大帥所召集,定于中秋節大宴。鳳天南身為五虎門掌門人,他便不來,在會中總也可探聽到些這奸賊的訊息端愧。眼前這班人都是福大帥的得力下屬,不妨跟他們打打交道。我不是什麽掌門人,但只要他們帶攜,在會上陪那些掌門人喝一杯總行。”當下不計輸贏,随意下注,牌風竟然甚順,沒多久已羸了三四百兩銀子。
賭了一個多時辰,天色已晚,各人下注也漸漸大了起來。忽聽得靴聲棄棄,門簾掀開,走進三個人來。汪鐵鹗一見,立時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道:“大師哥,二師哥,您兩位都來啦。”圍在桌前賭博的人也都紛紛招呼,有的叫“周大爺,曾二爺”,有的叫“周大人,曾大人”,神色之間都頗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一聽,心道:“原來是鷹爪雁行門的周鐵鹪、曾鐵踏到了,這兩人威風不小啊。”,見那周鐵鹪短小精悍,身長不過五尺,五十來歲年紀,卻已滿頭白發。曾鐵鷗年近五十,身材高瘦,手裏拿着個鼻煙壺,馬褂上懸着條金鏈,頗有些旗人貴族氣派。胡斐看那第三個人時,微微一怔,卻是當年在商家堡中會過面的天龍門殷仲翔,見他兩鬓斑白,已老了不少。殷仲翔的眼光在胡斐臉上掠過,見他只是個外來的少年,毫沒在意。當年兩人相見時,胡斐是個十三四歲的孩子,這時身量,高,相貌也變了,哪裏還認得出來?
秦耐之站起身來,說道:“周大哥,曾二哥,我給你引見一位朋友,這位是胡大哥,挺俊的身手,為人又極夠朋友,今兒剛上北京來。你們三位多親近親近。”
周鐵鹪向胡斐點了點頭,曾鐵鷗笑了笑,說聲:“久仰!”兩人武功卓絕,在京師享盛名已久,自不将這樣一個外地少年瞧在眼裏。
汪鐵鹗瞧着程靈素,大是奇怪:“你說跟我大師哥、二師哥相熟,怎地不招呼啊?”他哪想到程靈素當日乃信口胡吹。程靈素猜到他心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眨眨眼睛。汪鐵鹗只道其中必有緣故,也就不便多問。
秦耐之又推了兩副莊,便将莊讓給了周鐵鹪。這時曾鐵鷗、殷仲翔等一下場,落注更大了。胡斐手氣極旺,連買連中,不到半個時辰,已贏了近千兩銀子。周鐵鹪這莊卻是極黴,将帶來的銀子和莊票輸了十之七八,這時一把骰子擲下來,拿到四張牌竟是二三關,賠了副通莊,将牌一推,說道:“我不成,二弟,你來推。”
曾鐵鷗的莊輸輸贏贏,不旺也不黴,胡斐卻又多贏了七八百兩,只見他面前堆了好大一堆銀子。曾鐵鷗笑道:“鄉下老弟,賭神菩薩跟你接風,你來做莊。”
胡斐道:“好!”洗了洗牌,擲過骰子,拿起牌來一配,頭道八點,二道一對板凳,竟吃了兩家。
周鐵鹪輸得不動聲色,曾鐵鷗更潇灑自若,抽空便說幾句俏皮話。殷仲翔發起毛來,不住地喃喃咒罵,後來輸得急了,将剩下的二百來兩銀子孤注一擲,押在下門,一開牌出來,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竟又輸了。殷仲翔臉色鐵青,伸掌在桌上一拍,砰的一聲,滿桌的骨牌、銀兩、般子都跳了起來,破口罵道:“這鄉下小子骰子裏有鬼,哪裏就有這等巧法,三點吃三點,九點吃九點?便是牌旺,也不能旺得這樣!”
秦耐之忙道:“殷大哥,你可別胡言亂語,這位胡大哥是好朋友!骰子是咱們原來的,誰也沒動過換過。”衆人望望殷仲翔,瞧瞧胡斐的臉色,見過胡斐身手之人都想:殷仲翔說他賭牌欺詐弄鬼,他決不肯幹休,這場架一打,殷仲翔準要倒大黴。
不料胡斐只笑了笑,道:“賭錢總有輸贏,殷大哥推莊吧。”殷仲翔霍地站起,從腰間解下佩劍,衆人只道他要動手,卻不勸阻。武官們賭錢打架,那是家常便飯,稀松平常之至。
哪知殷仲翔将佩劍往桌上一放,說道:“我這口劍少說也值七八百兩銀子,便跟你賭五百兩!”那劍的劍鞘金鑲玉嵌,甚是華麗,單是瞧這劍鞘,便已價值不菲。
胡斐笑道:“好!該賭八百兩才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