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1)
轉眼過了數天,已是中秋。這日午後,胡斐帶同程靈素、蔡威、姬曉峰三人,徑去福康安府中,參與天下武林掌門人大會。
胡斐這一次的化裝,與日前虬髯滿腮又自不同。他修短了胡子,又用藥染成黃色,臉皮也塗成了淡黃,倒似生了黃疽病一般,滿身錦衣燦爛,翡翠奧煙壺、碧玉扳指、泥金大花折扇,打扮得又豪闊又俗氣。程靈素卻扮成個中年婦人,弓背彎腰,滿臉皺紋,手裏拿枝短杆煙袋,抽一口煙,咳嗽幾聲,誰又瞧得出她是個十七八歲的大姑娘?胡斐對蔡威說是奉了師父之命,不得在掌門人大會中露了真面目。蔡威唯唯而應,也不多問。
到得福康安府大門口,只見衛士盡撤,只有八名知客站在門邊迎賓。胡斐遞上邀請赴會的文書。那知客恭而敬之地迎了進去,請他四人在東首一席上就坐。
同席的尚有四人,互相一請問,原來是猴拳大聖門的。程靈素見那掌門老者高頂尖嘴,紅腮長臂,确是帶着三分猴兒相,不由得暗暗好笑。
這時廳中賓客已到了一大半,門外尚陸續進來。廳中迎賓的知客都是福康安手下武官,有的竟是三四品大員,只消出了福府,哪一個不是聲威煊赫的高官大将,但在大帥府中,卻不過是清客随員一般,比之童仆厮養也高不了多少。
胡斐一瞥之間,只見周鐵鹪和汪鐵鹗并肩走來。兩人喜氣洋洋,服色頂戴都已換過,顯已升了官。周汪二人走過胡斐和程靈素身前,自沒認出他們。
只聽另外兩個武官向周汪二人笑喀喀地道:“恭喜周大哥、汪大哥,那晚這場功勞實在不小。”汪鐵鹗高興得咧開了大嘴,笑道:“那也只是碰巧罷啦,算得什麽本領?”又有一個武官走了過來,說道:“一位是記名總兵,一位是實授副将,嘿嘿,了不起,了不起。福大帥手下的紅人,要算你兩位升官最快了。”周鐵鹪淡淡一笑,道:“平大人取笑了。咱兄弟無功受祿,怎比得上平大人在疆場上掙來的功名?”那武官正色道:“周大哥勇救相國夫人,汪大哥力護公主。萬歲爺親口禦封,小弟如何比得?”
但見周汪二人所到之處,衆武官都要恭賀奉承幾句。各家掌門人聽到了,有的好奇心起,問起二人如何立功護主。衆武官便加油添醬、有聲有色地說了起來。胡斐隔得遠了,只隐約聽到個大概(原來那一晚胡斐夜闖福府,勇劫雙童,周鐵鹪老謀深算,不但将一場禍事消餌于無形,反因先得訊息,裝腔作勢,從胡斐手中奪回相國夫人,又叫汪鐵鹗搶先去保護公主。相國夫人是乾隆皇帝的情人,和嘉公主是皇帝愛女,事後論功行賞,他二人這場功勞立得輕易之極。
但在皇帝眼中,卻比戰陣中的沖鋒陷陣勝過百倍,因此偏殿召見,溫勉有加,将他二人連升數級。相國夫人、和嘉公主、福康安又賞了不少珠寶金銀。一晚之間,周汪二人大紅而特紅。人人都說數百名刺客夜襲福大帥府,若非周汪二人力戰,相國夫人和公主性命不保。衆衛士為了掩飾自己無能,将刺客的人數越說越多,倒似是衆衛士以寡敵衆,舍命抵擋,才保得福康安無恙。結果人人無過有功。福康安雖失了兩個兒子,大為煩惱,但想起十年前自己落入紅花會手中的危難,這一晚有驚無險,刺客全數殺退,反而大賞衛士。官場慣例原是如此,瞞上不瞞下,皆大歡喜。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幾眼,都不禁暗暗好笑。他二人都算饒有智計,但決想不到周鐵鹪竟會出此一着,平白無端得了一場富貴。胡斐心想:“此人計謀深遠,手段毒辣,将來飛黃騰達,在官場中前程無限。我可得小心,不能落入他手裏。”
紛擾間,數十席已漸漸坐滿。胡斐暗中一點數,共是六十二桌,每桌兩派八人,前來赴會的共是一百二十四家掌門人,尋思:“天下武功門派,竟如此繁多,而拒邀不來赴會的,恐怕也必不少。”又見有數席只坐着四人,又有數席一人也無,不自禁地想到了袁紫衣:“不知她今日來是不來?”
程靈素見他若有所思,目光中露出溫柔神色,早猜到他是想起了袁紫衣,心中徽微一酸,忽見他頰邊肌肉牽動,臉色大變,雙眼中充滿了怒火,順着他目光瞧去時,只見西首第四席上坐着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手中握着兩枚鐵膽,晶光閃亮,滴溜溜地轉動,正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
程靈素忙伸手拉了拉他衣袖。胡斐登時省悟,回過頭來,心道:“你既來此處,終須逃不出我手心。嘿,鳳天南你這惡賊,你道我大鬧大帥府後,決不敢到這掌門人大會中來,豈知我偏偏來了。”
午時已屆,各席上均已坐齊。胡斐游目四顧,見大廳正中懸着一個錦幛,釘着八個大金字:“以武會友,群英畢至。”錦幛下并列四席,每席都只設一張桌椅,上鋪虎皮,卻尚無人入座,想來是為王公貴人所設。
程靈素道:“她還沒來。”胡斐明知她說的是袁紫衣,卻順口道:“誰沒來?”程靈素不答,自言自語:“既當了九家半總掌門,總不能不來。”
又過片時,只見一位二品頂戴的将軍站起身來,聲若洪鐘地說道:“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衆衛士一路傳呼出去:“請四大掌門人入席!”“請四大掌門人人席!”“請四大掌門人入席!”
Advertisement
廳中群豪心中均各不解:“這裏與會的,除了随伴弟子、主方迎賓知客的人員之外,個個都是掌門人,怎地還分什麽四大四小?”
大廳中一片肅靜,只見兩名三品武官引着四個人走進廳來,一直走到錦幛下的虎皮椅旁,分請四人入座。
當先一人是個白眉老僧,手撐一根黃楊木禪杖,面目慈祥,看來沒一百歲,也有九十歲。第二人是個年近古稀的道人,臉上黑黝勘的,雙目似開似閉,形容頗為委瑣。這一僧一道,貌相判若雲泥,老和尚高大威嚴,一望而知是個有道高僧。那道人卻似個尋常施法化緣、畫符騙人的茅山道士,不知何以竟也算是“四大掌門人”之一?
第三人是個精神矍铄的老者,六十餘歲年紀,雙目炯炯閃光,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顯是內功深厚。他一進廳來,便含笑抱拳,和這一個、那一個點頭招呼,一百多個掌門人中,看來倒有八九十人跟他相識,真算得交游遍天下。各人不是叫“湯大爺”,便是稱“湯大俠”,只有幾位年歲甚高的武林名宿,才叫他一聲“甘霖兄”!
胡斐心想:“這一位便是號稱‘甘霖惠七省’的湯沛了。袁姑娘的媽媽便曾蒙他收容過。此人俠名四播,武林中都說他仁義過人,不想今日也受了福康安的籠絡。”
但見他不即就坐,走到每一席上,與相識之人寒暄幾句,拉手拍肩,透着極是親熱。待走到胡斐這一桌時,一把拉住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笑道:“老猴兒,你也來啦?嘿嘿,怎麽席上不給預備一盆蟠桃兒?”那掌門人妨他甚是恭敬,笑道:“湯大俠,有七八年沒見您老人家啦。一直沒來跟您老人家請安問好,實在該打。您越老越健旺,可真難得。”湯沛在他肩頭一拍,笑道:“你花果山水簾洞的猴子猴孫、猴婆猴女,大小都平安?”那掌門人道:“托湯大俠的福,大夥兒都安健。”
湯沛哈哈一笑,向姬曉峰道:“姬老三行走不便嗎?”姬曉峰俯身請了個安,說道:“家嚴沒來。家嚴每日裏記挂湯大俠,常說服了湯大俠賞賜的人參養榮丸後,精神好得多了。”湯沛道:“你是住在雲侍郎府上嗎?明兒我再給你送些來。”姬曉峰哈腰相謝。湯沛向胡斐、程靈素、蔡威三人點點頭,走到別桌去了。
那猴拳大聖門的掌門人道:“湯大俠的外號叫做‘甘霖惠七省’,其實呢,豈只是七省而已?那一年俺保的一支十八萬兩銀子的絲綢镖在甘涼道上失落了,一家子急得全要跳井,若不是湯大俠挺身而出,又軟又硬,既挨面子,又動刀子,‘酒泉三虎’怎肯交還這一支镖呢?”跟着便口沫橫飛,說起了當年之事。他受了湯沛的大恩,沒齒不忘,一有機會,便宣揚他的好處。
這湯沛一走進大廳,真便似“大将軍八面威風”,人人的眼光都望着他。那“四大掌門人”的其餘三人登時黯然無光。
第四人作武官打扮,穿着四品頂戴,在這大廳之中,官爵高于他的武官有的是,但他步履沉穩,氣度威嚴,隐然是一派大宗師身份。只見他約莫五十歲年紀,方面大耳,雙眉飛揚有棱,不聲不響地走到第四席上一坐,如淵之停,如岳之峙,凝神守中,對身周的擾攘宛似不聞不見。胡斐心道:“這也是一位非同小可的人物。”
他初來掌門人大會之時,滿腔雄心,沒将誰放在眼中,待得一見這四大舉門人,便大增戒懼:“湯大俠和那武官任誰一人,我都未必抵敵得過。那和尚和道人排名尚在他二人之上,自然也非庸手。今日我的身份萬萬洩漏不得,別說一百多個掌門人個個都是頂尖兒的高手,只消這‘僧、道、俠、官’四人齊上,制服我便綽綽有餘。”他懼意一生,當下只抓瓜子慢饅嗑着,不敢再東張西望,生怕給福康安手下的衛士們察覺了。
過了好一會兒,湯沛才和衆人招呼完畢,回到自己座上。卻又有許多後生晚輩,一個個趕去跟他磕頭請安。湯沛家資豪富,随來的門人弟子帶着大批紅封包,凡是從未見過的晚輩向他通了名磕個頭,便給四兩銀子做見面禮。又亂了一陣,才見禮已畢。
只聽得一位二品武官喝道:“斟酒!”在各席伺候的仆役提壺給各人斟滿了酒。那武官舉起杯來,朗聲說道:“各派掌門的前輩武師,遠道來到京城,福大帥極為歡迎。現下兄弟先敬各位一杯,待會福大帥親自來向各位敬酒。”說着舉杯一飲而盡。衆人也均幹杯。
那武官又道:“今日到來的,全是武林中的英雄豪傑。自古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盛事。福大帥最高興的,是居然請到了四大掌門人一齊光臨,現下給各位引見。”他指着第一席的白眉老僧道:“這位是河南嵩山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千餘年來,少林派一直是天下武學之源。今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自當推大智禪師坐個首席。”群豪一齊鼓掌。少林派分支龐大,此日與會的各門派中,幾有三分之一源出少林,衆人見那武官尊崇少林寺的高僧,盡皆歡喜。
那武官指着第二席的道人說道:“除了少林派,自該推武當為尊了。這一位是武當山太和宮觀主無青子道長。”武當派威名甚盛,為內家拳劍之祖。群豪見這道人委靡不振,形貌庸俗,都暗暗奇怪。有些見聞廣博的名宿更想:“自從十年前武當派掌門人馬真逝世,武當高手火手判官張召重又死在回疆,沒聽說武當派立了誰做掌門人啊。這太和宮觀主無青子的名頭,可沒聽見過。”
第三位湯沛湯大俠的名頭人人皆知,用不着他來介紹,但那武官還是說道:“這位甘霖惠七省湯大俠,是三才劍的掌門人。湯大俠俠名震動天下,仁義蓋世,無人不知,不用小弟多饒舌了。”他說了這幾句話,衆人齊聲起哄,都給湯沛捧場。這情景比之引見無青子時衆人默不作聲固大大不同,便少林寺方丈大智禪師,也似有所不及。
胡斐聽得鄰桌上的一個老者說道:“武林之中,有的是門派擡高了人,有的是人擡高了門派。那位青什麽道長,只因是武當山太和宮的觀主,便算是天下四大掌門人之一,我看未必便有什麽真才實學吧?至于‘三才劍’一門呢,若不是出了湯大俠這樣一位百世難逢的人物,在武林中又能占到什麽席位呢?”一個壯漢接口道:“師叔說得是。”胡斐聽了也暗暗點頭。
衆人亂了一陣,目光都移到了那端坐第四席的武官身上。唱名引見的那武官說道:“這一位是我們滿洲的英雄。這位海蘭弼海大人,是禦林軍鑲黃旗骁騎營的佐領,遼東黑龍門的掌門人。”海蘭弼的官職比他低,當那二品武官說這番話時,他避席肅立,狀甚恭謹。
胡斐鄰桌那老者又和同桌的人竊竊私議起來:“這一位哪,卻是官職擡高門派了。遼東黑龍門,嘿嘿,在武林中名不見經傳,算哪一回子的四大掌門?只不過四大掌門人倘若個個都是漢人,沒安插一個滿人,福大帥的臉上須不好看。這一位海大人最多不過有幾百斤蠻力,怎能跟中原各大門派的名家高手較量?”那壯漢又道:“師叔說得是。”這一次胡斐心中卻頗不以為然,暗想:“你莫小觑了這位滿洲好漢,此人英華內斂,穩凝端重,比你這糟老頭兒可強得太多了。”
那四大掌門人逐一站起來向群豪敬酒,各自說了幾句謙遜的話。大智禪師氣度雍然,确有領袖群倫之風。湯沛妙語如珠,只說了短短一小段話,便引起三次哄堂大笑。無青子和海蘭弼都不善辭令。無青子一口湖北鄉下土話,尖聲尖氣,倒有一大半人不懂他說些什麽。胡斐暗自奇怪:“這位道長說話中氣不足,怎能為武當派這等大派的掌門,多半他武藝雖低,輩分卻高,又有人望,為門下衆弟子所推重。”
仆役送萊上來,福大帥府宴客,端是非比尋常,單是那一壇壇二十年的狀元紅陳紹,便是極難嘗到的美酒。胡斐酒到杯幹,一口氣喝了二十餘杯。程靈素見他酒興甚豪,只抿嘴微笑,自己在煙袋中抽一兩口旱煙,偶爾回頭,便望鳳天南一眼,生怕他走得沒了影蹤。
吃了七八道菜,忽聽得衆侍衛高聲傳呼:“福大帥到!”猛聽得呼呼數聲,大廳上衆武官一齊離席肅立,霎時之間,這些武官都似變成了一尊尊石像,一動也不動了。各門派的與會之人都是武林豪士,沒見過這等軍紀肅穆的神态,都不由得吃了一驚,三三兩兩地站起只聽得靴聲橐橐,幾個人走進廳來。衆武官齊聲喝道:“參見大帥!”一齊俯身,半膝跪了下去。福康安将手一擺,說道:“罷了!請起!”衆武官道:“謝大帥!”啪啪數聲,各自站起。
胡斐心道:“福康安治軍嚴整,确非平庸之輩。無怪他數次出征,每一次都打勝仗。”但見他滿臉春風,神色甚喜,又想:“這人全無心肝,害死了心上人,兩個兒子給人搶了去,竟滿不在乎。”随即轉念:“這人當真厲害之極,家裏出了這等大事,臉上卻半點不露。”
福康安命人斟了一杯酒,說道:“各位武師來京,本部給各位接風,幹杯!”說着舉杯而盡。群豪一齊幹杯。
這一次胡斐只将酒杯在唇邊碰了一碰,并不飲酒。他惱恨福康安心腸毒辣,明知母親對馬春花下毒,卻不相救,不願跟他幹杯。
福康安說道:“咱們這個天下掌門人大會,萬歲爺也知道了。剛才皇上召見,賜了二十四只杯子,命本部轉賜給二十四位掌門人。”他手一揮,從人捧上三只錦盒,在桌上鋪了錦緞,從盒中取出杯來。
只見第一只盒中盛的是八只玉杯,第二只盒中是八只金杯,第三只盒中取出的是八只銀杯,分成三列放在桌上。玉氣晶瑩、金色燦爛、銀光輝煌。杯上凹凹凸凸地刻滿了花紋,遠遠瞧去,只覺甚是考究精細,大內高手匠人的手藝,果是了得。
福康安道:“這玉杯上刻的是蟠龍之形,叫做玉龍杯,最是珍貴。金杯上刻的是飛鳳之形,叫做金鳳杯。銀杯上刻的是躍鯉之形,叫做銀鯉杯。”衆人望着二十四只禦杯,均想:“這裏與會的掌門人共有一百餘人,禦杯卻只二十四只,卻賜給誰好?難道是拈阄抽簽不成?再說,那玉龍杯自比銀鯉貴重得多,卻又是誰得玉的,誰得銀的?”
福康安指着玉杯,說道:“四位掌門是武林首領,待會每位領玉龍杯一只。”大智禪師等躬身道謝。福康安又道:“此外尚餘下二十只禦杯,本部想請諸位各獻絕藝,武功最強的四位分得四只玉杯,可與少林、武當、三才劍、黑龍門四門合稱‘玉龍八門’,是天下第一等大門派。其次八位掌門人分得八只金杯,那是‘金鳳八門’。再其次八位分得八只銀杯,那是‘銀鯉八門’。從此各門各派分了等級次第,武林中便可少了許多紛争。至于大智禪師、無青子道長、湯大俠、海佐領四位,則是品定武功高下的公證,各位可有異議沒有?”
許多有見識的掌門人均想:“這哪裏是少了許多紛争?各門各派一分等級次第,武林中立時便惹出無窮禍患。這二十四只禦杯勢必你争我奪。天下武人從此為名位而争鬥,自相殘殺,刀光血影,再也沒寧日了。”
可是福大帥既如此說,又有誰敢異議?早有人随聲附和,紛紛喝彩。
福康安又道:“得了這二十四只禦杯的,自然須得好好地看管着。倘若給別門別派搶了去、偷了去,那玉龍八門、金鳳八門、銀鯉八門,跟今日會中所定,卻又不同了哇!”這番話說得又明白了一層,卻仍有不少武人附和哄笑。
胡斐聽了福康安的一番說話,又想起袁紫衣日前所述他召開這天下掌門人大會的用意,心道:“初時我還道他只是延攬天下英雄豪傑,收為己用,哪知他的用意更要毒辣得多。他存心挑起武林中各門派的紛争,要天下武學之士,只為了一點兒虛名,便自相殘殺,再也沒餘力來反抗滿清。”正想到這裏,只見程靈素伸出食指,沾了一點茶水,在桌上寫了個“二”,又寫了個“桃”宇,寫後随即用手指抹去。
胡斐點了點頭,這“二桃殺三士”的故事,他曾聽人說過的,心道:“據說古時晏嬰使‘二桃殺三士’的奇計,只用兩枚桃子,便使三個桀鴦不馴的勇士自殺而死。其實晏子乃是大賢,豈有這等毒辣心腸?今日福康安便擺明要學一學矮相國晏嬰,只不過為顯得他氣魄更大得多,要以二十四只杯子,害盡天下武人。”他環顧四周,只見少壯的武人大都興高采烈,急欲一顯身手,但也有少數中年和老年的掌門人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料來也想到了争杯之事,後患非小。
大廳上各人紛紛議論,一時聲音極為嘈雜,只聽鄰桌有人說道:“王老爺子,你神拳門武功出類拔萃,天下少有人比,定可奪得一只玉龍杯了。”那人謙道:“玉龍杯是不敢想的,倘若能捧得一只金鳳杯回家,也可以向孩子們交差啦!”又有人低聲冷笑道:“就怕連銀鯉杯也摸不着一點邊兒,那可就丢人啦。”那姓王的老者怒目而視,說風涼話的人卻泰然自若,不予理會。一時之間,數百人交頭接耳,談論的都是那二十四只禦杯。
忽聽得福康安身旁随從擊了三下掌,說道:“各位請靜一靜,福大帥尚有話說。”大廳上嘈雜之聲,漸漸止歇,只因群豪素來不受約束,不似軍伍之中令出即從,隔了好一陣,才寂靜無聲。
福康安道:“各位再喝幾杯,待會酒醉飯飽,各獻絕藝。至于比試武藝的方法,大家聽安提督說一說。”站在他身旁的安提督腰粗膀寬,貌相威武,說道:“請各位寬量多用酒飯,筵席過後,兄弟再向各位解說。請,請,兄弟敬各位一杯。”說着在大杯中斟了一滿杯,一飲而盡。
與會的群雄本來大都豪于酒量,但這時想到飯後便有一場劇鬥,人人都不敢多喝,除了一些決意不出手奪杯的高手耆宿之外,都是舉杯沾唇,作個意思,便放下了酒杯。
酒筵豐盛無比,可是人人心有挂懷,誰也沒心緒來細嘗滿桌山珍海味,只是想到待會便要動手,飯卻非吃飽不可,因此一幹武師,十之八九都是酒不醉而飯飽。
待得筵席撤去,安提督擊掌三下。府中仆役在大廳正中并排放了八張太師椅,東廳和西廳也各擺八張。大廳的八張太師椅上鋪了金絲繡的乳白色緞墊,東廳椅上鋪了金色緞墊,西廳椅上鋪了銀色緞墊。三名衛士捧了玉龍杯、金鳳杯、銀鯉杯,分別放在大廳、東廳和西廳的三張茶幾上。
安提督見安排已畢,朗聲道:“咱們今日以武會友,講究點到為止,最好是別傷人流血。不過動手過招的當中,刀槍沒眼,也保不定有什麽失手。福大帥吩咐了,哪一位受輕傷的,送五十兩湯藥費,重傷的送三百兩,不幸喪命的,福大帥恩典,撫恤家屬紋銀一千兩。在會上失手傷人的,不負罪責。”
衆人一聽,心下都是一涼:“這不是明着讓咱們拼命麽?”
安提督頓了一頓,又道:“現下比武開始,請四大掌門人入座。”
四名衛士走到大智禪師、無青子、湯沛、海蘭弼跟前,引着四人在大廳的太師椅上居中坐下。八張椅上坐了四人,左右兩邊各空出兩個座位。
安提督微微一笑,說道:“現下請天下各家各派的掌門高手,在福大帥面前各顯絕藝。哪一位自忖有能耐領得銀鯉杯的,請到西廳就坐;能領得金鳳杯的,請到東廳就坐。若是自信确能藝壓當場,可和四大掌門人并列的,請到大廳正中就坐。二十位掌門人入坐之後,餘下的掌門人哪一位不服,可向就座的挑戰,敗者告退,勝者就位,直到沒人出來挑戰為止。各位看這法兒合适麽?”
衆人心想:“這不是擺下了二十座擂臺嗎?”雖覺大混戰之下死傷必多,但力強者勝,倒也公平。許多武師便大聲說好,沒人異議。
這時福康安坐在左上首一張大椅中。兩邊分站着十六名高手衛士,周鐵鹪和王劍英都在其內,嚴密衛護,生怕衆武師龍蛇混雜,其中隐藏了刺客。
程靈素伸手肘在胡斐臂上輕輕一敲,嘴角向上一努,胡斐順着她眼光向上看去,只見屋頂一排排地站滿了衛士,都手握兵刃。看來今日福康安府中戒備之嚴,只怕還勝過了皇宮內院,府第周圍,自也是布滿了精兵銳士。胡斐心想:“今日能找到鳳天南那惡賊的蹤跡,心願已了,無論如何不可洩漏了形跡,否則多半性命難保。待會若能為華拳門奪到一只銀鯉杯,也算對得起這位姬兄了。不過我越遲出手越好,免得多引人注目。”
哪知他這麽打算,旁人竟也都是這個主意。只不過胡斐怕的是為人識破喬裝,其餘武師卻均盼望旁人鬥個筋疲力盡,自己最後出手,便坐收漁人之利,是以安提督連說幾遍:“請各位就座!”那二十張空椅始終空蕩蕩的,竟沒一個武師出來坐入。
俗語說得好:“文無第一,武無第二。”凡是文人,從沒一個自以為文章詩詞天下第一,但學武之士,除了修養特深的高手之外,決不肯甘居人後。何況此日與會之人都是一派之長,平素均自尊自大憤了的,就說自己名心淡泊,不喜和人争竟,但所執掌的這門派的威望卻決不能堕了。只要這晚在會中失手,本門中成千成百的弟子今後在江湖上都要擡不起頭來,自己回到本門之中,又怎有面目見人?只怕這掌門人也當不下去了。當真是人同此心,心同此意:“我若不出手,将來尚可推托交代。倘若出手,非奪得玉龍杯不可。要一只金鳳杯、銀鯉杯,又有何用?”因此衆武師的眼光,個個都注視着大廳上那四張鋪了乳白鍛塾的空太師椅,至于東廳和西廳的金鳳杯和銀鯉杯,誰都不在意下。
僵持了片刻,安提督幹笑道:“各位竟都這麽謙虛?還是想讓別個兒累垮了,再來撿個現成便宜?那可不合武學大師的身份啊。”這幾句話似是說笑,其實是道破了各人心事,以言相激。
果然他這句話剛說完,人叢中同時走出兩個人來,分別在大廳上一左一右兩張椅中坐落。一個大漢身如鐵塔,一言不發,卻把一張紫檀木的太脈椅坐得格格直響。另一個中等身材,颏上長着一部黃胡子,笑道:“老兄,咱哥兒倆那是抛磚引玉,沖着眼前這許多老師父、大高手,咱哥兒難道還真能把兩只玉龍杯捧回家去嗎?你可別把椅子坐爛了,須得留給旁人來坐呢。”那黑大漢“嘿”的一聲,臉色難看,顯然對他的玩笑頗不以為然。
一個穿着四品頂戴的武官走上前來,指着那大漢朗聲道:“這位是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黃老師。”指着黃胡子道:“這位是燕青拳掌門人歐陽公政歐陽老師。”
胡斐聽得鄰桌那老者低聲道:“好哇,連‘千裏獨行俠’歐陽公政,居然也想來取玉龍杯。”胡斐心中微微一震。那歐陽公政自己安上個外號叫做“千裏獨行俠”,其實“獨行”倒也不錯,跟這“俠”字可沾不上邊了,空有俠盜之名,并無其實,名頭雖響,聲譽卻極不佳,胡斐也曾聽到過他的名字。
這兩人一坐下,跟着一個道人上去坐落,那是“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他臉含微笑,身上不帶兵刃,似乎成竹在胸,極有把握,衆人都有些奇怪:“這道士是‘昆侖刀’的掌門人,怎地不帶單刀?”
廳上各人正眼睜睜地望着那餘下的一張空椅,不知還有誰挺身而出。
安提督說道:“還有一只玉杯,沒誰要了麽?”
人叢中一人叫道:“好吧!留下給我酒鬼裝酒喝!”一個身材高瘦的漢子踉踉跄跄而出,一手拿酒壺,一手拿酒杯,走到廳心,暈頭轉向地繞了兩個圍子,突然倒轉身子,向後摔入了那張空椅,身法輕靈,顯得是高明武功。大廳中不乏識貨之人,有人叫了起來:“好招‘張果老倒騎驢,摔在高橋上’!”這人是“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他衣衫褴褛,滿臉酒氣,模樣令人莫測高深。
安提督道:“四位老師膽識過人,可敬可佩。還有哪一位老師,自信武功勝得過這四位中任何一位的,便請出來挑戰。若沒人挑戰,那麽二郎拳、燕青拳、昆侖刀、醉八仙四門,便得歸于玉龍八門之列了。”
東首一人搶步而上,說道:“小人周隆,願意會一會‘千裏獨行俠’歐陽老師。”這人滿臉肌肉處起,身材矮壯,便如一頭牯牛相似。
胡斐對一幹武林人物都不相識,全仗旁聽鄰座的老者對人解說。好在那老者頗以見多識廣自喜,他不等那四品武官通名,便搶先說道:“這位周老師是金剛拳的掌門人,又是山西大同府興隆镖局的總镖頭。聽說歐陽公政劫過他的镖,他二人很有過節。我看這位周老師下場,其意倒不一定是在玉龍杯。”
胡斐心想:“武林中恩恩怨怨,牽纏糾葛,就像我自己,這一趟全是為鳳天南那惡賊而來。各門各派之間,只怕累世成仇數百年的也有不少。難道都能在今日會中了斷麽?”想到這裏,不自禁地望了鳳天南一眼,只見他右手不住手地轉動兩枚鐵膽,卻不發出半點聲息,神色寧定。
周隆這麽一挑戰,歐陽公政笑嘻嘻地走下座位,笑道:“周總镖頭,近來發財?。生意興隆?”周隆年前所保的十萬兩銀子一支镖給他劫了,始終追不回來,賠得傾家蕩産,數十年的積蓄一旦而盡,如何不恨得牙癢癢的?更不打話,一招“雙劈雙撞”直擊出去。歐陽公政還了一招燕青拳的“脫靴轉身”,兩人便即激鬥。
周隆勝在力大招沉,下盤穩固,歐陽公政卻以拳招靈動、身法輕捷見長。周隆一身橫練功夫,對敵人來招竟不大閃避,肩頭胸口接連中了三拳,竟哼也沒哼一聲,突然呼的一拳打出,是“金剛拳”中的“迎風打”。歐陽公政一笑閃開,飛腳踹出,踢在他腿上。周隆“搶背大三拍”就地翻滾,摔了一跤,卻又站起。
兩人拆到四五十招,周隆身上已中了十餘下拳腳,冷不防鼻上又中了一拳,登時鼻血長流,衣襟上全是鮮血。歐陽公政笑道:“周老師,我只不過搶了你镖銀,又沒搶你老婆,說不上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就算了吧!”周隆一言不發,撲上發招。歐陽公政仗着輕功了得,側身避開,嘴裏輕薄言語不斷,意圖激怒對方。
酣戰中周隆小腹上又給踢中了一腳,他左手按腹,滿臉痛苦之色,突然之間,右手“金鈎挂玉”,搶進一步,一招“沒遮攔”,結結實實地捶中在敵人胸口。但聽得喀喇一響,歐陽公政斷了幾根肋骨,搖搖晃晃,一口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