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

血噴出。

他知周隆恨己入骨,一招得勝,跟着勢必再下毒手,這時自己已無力抵禦,強忍疼痛,閃身退下,苦笑道:“是你勝了……”周隆待要追擊,湯沛說道:“周老師,勝負已分,不能再動手了。你請坐吧。”周隆聽得是湯沛出言,不敢違逆,抱拳道:“小人武藝平常,不敢争這玉龍杯!”轉身回入原座。

衆武師大都瞧不起歐陽公政的為人,見周隆苦戰獲勝,紛紛過來慰問道賀。歐陽公政滿臉慚色,卻不敢離座出府,他自知冤家太多,這時身受重傷,只要一出福大帥府,立時便有人跟出來下手,周隆第一個便要出來,只得取出傷藥和酒吞服,強忍疼痛,坐着不動,對旁人的冷嘲熱諷,只作不聞。

胡斐心道:“這周隆看似戆直,其實甚為聰明,憑他功夫,那玉龍杯是決計奪不到的,一戰得勝,全名而退。金剛拳雖不能列名為玉龍八門,在江湖上卻誰也不能小看了。”

只聽湯沛道:“周老師既然志不在杯,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這椅子?”

這一只空椅是不戰而得,倒省了一番力氣,早有人瞧出便宜,兩條漢子分從左右搶了過去。眼看兩人和太師椅相距的遠近都是一般,誰的腳下快一步,誰便可以搶到。哪知兩人來勢都急,奔到椅前,雙肩一撞,各自退了兩步。便在此時,呼的一聲,一人從人叢中竄了出來,雙臂一振,如大鳥般飛起,輕輕巧巧地落入椅中。他後發而先至,竟搶在那兩條漢子之前,這一份輕功耍得漂亮。人叢中轟雷價響起彩聲。

那互相碰撞的兩個漢子見有人搶先坐入椅中,向他一看,齊聲叫道:“啊,是你!”不約而同地向他攻去。那人坐在椅中,卻不起身,左足碎的一下踢出,将左邊那漢子踢了個筋鬥,右手一長,扭住右邊漢子的後領,一轉一甩,将他摔了一跤。他身不離椅,随手打倒兩人。衆人都是一驚:“這人武功恁地了得!”

安提督不識此人,走上兩步,問道:“閣下尊姓大名?是何門何派的掌門人?”

那人尚未回答,地下摔倒的兩個漢子已爬起身來,一個哇哇大叫,一個破口亂罵,掄拳又向他打去。從二人大叫大嚷的言語中聽來,似乎這人一路上侮弄戲耍,二人已很吃了他的苦頭。那人借力引力,左舉在左邊漢子的背心上一推,右足彎轉,啪的一聲,在右邊漢子的屁股上踢了一腳。兩人身不由主地向前疾沖。幸好兩人變勢也快,不等相互撞頭,四只手已伸出互扭,只去勢急了,站不住腳,同時摔倒。

左邊那漢子叫道:“齊老二,咱們自己的賬日後再算,今日并肩子上,先料理了這厮再說。”右邊的漢子道:“不錯!”躍起身來,從腰間抽出了一柄匕首。

胡斐聽得鄰座那老者自言自語:“鴨形門翻江凫一死,傳下的兩個弟子挺不成器。”嘆息了一聲,不再往下解釋。

胡斐見兩個漢子身法古怪,好奇心起,走過去拱一拱手,說道:“請問前輩,這兩位是鴨形門的麽?”那老者笑了笑,道:“閣下面生得緊啊。請教尊姓大名?”胡斐還未回答,蔡威已站起身來,說道:“我給兩位引見。這是敝門新任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這位是先天拳掌門人郭玉堂郭老師。你們兩位多親近親近。”

郭玉堂識得蔡威,知道華拳門人才輩出,是北方拳家的一大門派,不由得對胡斐肅然起敬,忙起立讓座,說道:“程老師,我這席上只有四人,要不要到這邊坐?”胡斐道:“甚好!”向大聖門的猴形老兒告了罪,和程靈素、姬曉峰、蔡威三人将杯筷挪到郭玉堂席上,坐了下來。

“先天拳”一派來歷甚古,創于唐代,歷代拳師傳技時各自留招,千餘年來又沒出什麽出類拔萃的英傑,到得清代,已趨式微。郭玉堂自知武功不足以與別派的高手争勝,也沒起争奪禦杯之意,心安理得地坐在一旁,飲酒觀鬥,這時聽胡斐問起,說道:“鴨形拳的模樣很不中瞧,但馬步低,下盤穩,水面上的功夫尤其了得。當年翻江鬼在世之日,河套一帶是由他稱霸了。翻江凫一死,傳下了兩個弟子,這拿匕首的叫齊伯濤,那拿破甲錐的叫陳高波。兩人争做掌門人已争了十年,誰也不服誰。這次福大帥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會,嘿,好家夥,師兄弟倆老了臉皮,可一起來啦!”

只見齊伯濤和陳高波各持一柄短兵刃,左右分進,坐在椅中那人卻仍不站起,罵道:“沒出息的東西,我在蘭州叫你們別上北京,卻偏偏要來。”這人頭尖臉小,拿着一根小小旱煙管,呼嚕呼嚕地吸着,留着兩撇黃黃的鼠須,約莫五十來歲年紀。

安提督接連問他姓名門派,他始終不理。胡斐見他手腳甚長,随随便便地東劈一掌,西踢一腿,便将齊陳二人的招數化解了去,武功似乎并不甚高,招數卻甚怪異,問郭玉堂道:“郭老師,這位前輩是誰啊?”郭玉堂敏眉道:“這個……這個……”他可也不認識,不由得臉上有些讪讪的,旁人以武功落敗自慚,他卻以識不出旁人的來歷為羞。

Advertisement

只聽那吸旱煙的老者罵道:“下流胚子,若不是瞧在我那過世的兄弟翻江凫臉上,我才不來理你們的事呢。翻江凫一世英雄,收的徒弟卻貪圖功名利祿,來趕這趟混水。你們到底回不回去?”陳高波挺錐直戳,喝道:“我師父幾時有你這個臭朋友了?我在師父門下七八年,從來沒見過你這糟老頭子!”那老者罵道:“翻江凫是我小時玩泥沙、捉蟲蟻的朋友,你這娃娃知道什麽?”突然左手伸出,啪的一下,打了他個耳刮子。這時齊伯濤已攻到他的右側,那老者擡腿一踹,正好踹中他面門,喝道:“你師父死了,我來代他教訓。”

大廳上群雄見三人鬥得滑稽,無不失笑。但齊伯濤和陳高波當真是大渾人兩個,誰都早瞧出來他們決不是老者的對手,二人還是苦苦糾纏。那老者說道:“福大帥叫你們來,難道當真安着好心麽?他是要挑得你們自相殘殺,為了幾只喝酒嫌小、裝尿不夠的杯子,大家拼個你死我活!”這句話明着是教訓齊陳二人,但聲音響朗,大廳上人人都聽見了。胡斐暗暗點頭,心想:“這位前輩倒頗有見識,也虧得他有這副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來。”

果然安提督聽了他這話,怒聲喝道:“你到底是誰?在這裏胡說八道地拽亂?”總算他還礙着群雄的面子,尊重他是邀來的賓客,否則早就一巴掌打過去了。

那老者咧嘴一笑,說道:“我自管教我的兩個後輩,又礙着你什麽了?”旱煙管伸出,叮叮兩響,将齊陳手中的匕首和破甲錐打落,旱煙管往腰帶中一插,右手扭住齊伯濤的左耳,左手扭住陳高波的右耳,揚長而出。說也奇怪,兩人竟服服帖帖的一聲不做,只是歪嘴閉眼,忍着疼痛,神情極是可笑。原來那老者兩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扭住耳朵,另外三指卻分扣兩人腦後的強間、風府兩穴,令他們手足俱軟,反抗不得。

胡斐心道:“這位前輩見事明白,武功高強,他日江湖上相逢,倒可和他交個朋友。齊陳二人若能得他調教,将來也不會如此沒出息了。”

安提督罵道:“混賬王八羔子,到大帥府來胡鬧,當真活得不耐煩了……”忽然波的一聲,人叢中飛出一個肉丸,正好送入他嘴裏。安提督一驚之下,骨碌一下吞人了肚中,登時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雖然牙齒間沾到一些肉味,卻不清楚到底吞了什麽怪東西下肚,又不知這物事之中是否有毒,自更不知這肉丸是何人所擲。這一下誰也沒瞧明白,只見他張大了口,滿臉驚惶之色,一句話沒罵完,卻沒再罵下去。

湯沛向着安提督的背心,沒見到他口吞肉丸,說道:“江湖上山林隐逸之士,所在多有,原也不足為奇。這位前輩很清高,不願跟咱們俗人為伍,那也罷了。這裏有一張椅子空着,卻有哪一位老師上來坐一坐?”

這時天色漸暗,府中侍仆紛紛端出點着的燈燭,照耀得大廳上一片光亮。

人叢中一人叫道:“我來!”衆人只聞其聲,不見其人,過了好一會兒,才見人叢中擠出一個矮子來。這人不過三尺六七寸高,滿臉虬髯,模樣兇橫。有些年輕武師見他矮得古怪,不禁笑出聲來。那矮子回過頭來,怒目而視,眼光炯炯,自有一股威嚴,那些人便不敢笑了。

那矮子走到二郎拳掌門人黃希節身前,向着他從頭至腳地打量。黃希節身形魁梧,坐在椅上,猶似一座鐵塔,比那矮子站着還高出半個頭。那矮子對他自上看到下,又自下看到上,卻不說話。黃希節道:“看什麽?要跟我較量一下麽!”那矮子哼了一聲,繞到椅子背後,又去打量他後腦。黃希節恐他在身後突施暗算,跟着轉過頭去,那矮子卻又繞到他正面,仍側了頭,瞪眼而視。那四品武官說道:“這位老師是陝西地堂拳掌門人,宗雄宗老師!”

黃希節給他瞧得發毛,霍地站起,說道:“宗老師,在下領教領教你的地堂拳絕招。”哪知宗雄雙足一登,坐進了他身旁空着的椅中。黃希節哈哈一笑,說道:“你不願跟我過招,那也好!”坐回原座。宗雄卻又縱身離座,走到他跟前,将一顆冬瓜般的腦袋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只是瞧他。

黃希節怒喝道:“你瞧什麽?”宗雄道:“适才飲酒之時,你幹嗎瞧了我一眼,又笑了起來?你笑我身材矮小,是不是?”黃希節笑道:“你身材矮小,跟我有什麽相幹?”宗雄大怒,喝道:“你還讨我便宜!”黃希節奇道:“咦,我怎地讨你便宜了?”宗雄道:“你說我身材矮小,跟你有什麽相幹?嘿嘿,我生得矮小,只跟我老子相幹,你不是來混充我老子嗎?”此言一出,大廳中登時哄堂大笑。

福康安正喝了一口茶,忍不住噴了出來。程靈素伏在桌上,笑得揉着肚子。胡斐卻怕大笑之下,黏着的胡子落了下來,只得強自忍住。

黃希節笑道:“不對!我兒子比宗老師的模樣兒俊得多了。”宗雄一言不發,呼的一拳便往他小腹上擊去。黃希節早有提防,他身材雖大,行動卻頗敏捷,躍起跳在一旁。只聽喀喇一響,宗雄已将一張紫植木的椅子打得碎裂。這一拳打出,大廳上笑聲立止,衆人見他雖模樣醜陋,言語可笑,但神力驚人,倒不可小觑了。

宗雄一拳不中,身子後仰,反腳踢出。黃希節左腳縮起,“英雄獨立”,跟着還了一招“打八式跺子腳”。宗雄就地滾倒,使了地堂拳出來,手足齊施,專攻對方下三路。黃希節連使“掃堂腿”、“退步跨虎勢”、“跳箭步”數招,攻守兼備。但他“二郎拳”的長處是在拳掌而非腿法,若與常人搏擊,給他使出“二郎擔山掌”、“蓋馬三拳”等絕招來,憑着他拳快力沉,原不易抵擋,而他所練腿法,也是窩心腿、撩陰腿等用以踢人上盤中盤,這時遇到宗雄在地下滾來滾去,生平所練的功夫盡數變了無用武之地,不但拳頭打人不着,踢腿也無用處,只是跳躍閃避。過不多時,膝彎裏已給宗雄接連踢中數腿,又痛又酸之際,宗雄雙腿盤絞,黃希節站立不住,摔倒在地。

宗雄縱身撲上,哪知黃希節身子跌倒,反有施展之機,右拳擊出,正中對方肩頭,将宗雄擊出丈餘。宗雄一個打滾,又攻了回來。黃希節跪在地下,瞧準來勢,左掌右拳,同時擊出,宗雄斜身滾開。兩人着地而鬥,只聽得砰砰之聲不絕,身上各自不斷中招。但兩人都皮粗肉厚,很挨得起打擊,你打我一拳,我還你一腳,一時竟分不出勝負,這般搏擊,宗雄已占不到多大便宜,驀地裏黃希節賣個破綻,讓宗雄滾過身來,拼着胸口重重挨上一拳,雙手齊出,抓住他膀子,一翻身,将他壓在身下,雙手使力收緊。宗雄伸拳猛擊黃希節脅下,但黃希節好容易抓住敵人要害,如何肯放?宗雄透不過氣來,滿臉漲成紫醬,擊出去的拳頭也漸漸無力了。

群雄見二人蠻打爛拼,宛如市井之徒打架一般,哪還有絲毫掌門人的身份,都搖頭竊笑。

眼見宗雄漸漸不支,人叢中忽然跳出一個漢子,擂拳往黃希節背上擊去。安提督喝道:“退下,不得兩個打一個。”但那人拳頭已打到了黃希節背心。黃希節吃痛,手一松,宗雄翻身跳起。人叢中又有一人跳出,長臂掄拳,沒頭沒腦地向那漢子打去。這兩人一個是宗雄的大弟子,一個是黃希節的兒子,各自出來助拳,大廳上登時變成兩對兒相毆。

旁觀衆人吶喊助威,拍手叫好。一場武林中掌門人的比武較藝,竟變成了耍把戲一般,莊嚴之意,蕩然無存。

宗雄吃了一次虧,不再僥幸求勝,嚴守門戶,和黃希節鬥了個旗鼓相當。黃希節的兒子臨敵經驗不足,接連給對方踢了幾個筋鬥。他狂怒之下,從靴筒中拔出一柄短刀,向對手剁去。宗雄的弟子沒攜兵刃,搶過湯沛身旁空着的太師椅,舞動招架。

這場比武越來越不成模樣。安提督喝道:“這成什麽樣子?四個人通統給我退下。”但宗雄等四人打得興起,全沒聽到他說話。

海蘭弼站起身來,喝道:“提督大人的話,你們沒聽到麽?”黃希節的兒子挺刀向對手剁去,卻剁了個空。海蘭弼一伸手,抓住他胸口,順手向外擲出,跟着回手抓住宗雄弟子,也擲人了天井。衆人一呆,但見海蘭弼一手一個,又已抓住宗雄和黃希節,同時擲出。四人跌成一團,頭暈腦漲之下,亂扭亂打,直到幾名衛士奔過去拆開,方才罷手。但四人均已目腫鼻青,兀自互相叫罵不休。

海蘭弼這一顯身手,旁觀群雄無不惕然心驚,均想:“這人身列四大掌門,果然有極高的武功,這麽随手一抓一擲,就将宗黃二人如稻草般抛了出去。”宗雄和黃希節雖鬥得狼狽,但兩人确有真實本領,在江湖上也都頗有聲望,實非等閑之輩。

海蘭弼擲出四人後,回歸座位。湯沛贊道:“海大人好身手,令人好生佩服。”海蘭弼笑道:“可叫湯大俠見笑了,這幾個家夥可實在鬧得太不成話。”

這時侍仆搬開破椅,換了一張太師椅上來,鋪上緞墊。“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本來一直臉含微笑,待見海蘭弼露了這手功夫,自覺難以和他并列,不由得有些局促不安。那一旁“醉八仙”掌門人千杯居士文醉翁,卻仍自斟自飲,醉眼模糊,對眼前之事恍若不聞不見。

安提督說道:“福大帥請各位來此,是為較量武功,以定技藝高下,可千萬別像适才這幾位這般亂打一氣,不免貽笑大方。”只聽宗雄在廊下喝道:“什麽贻笑大方?贻哭小方?你懂武功不懂?咱們來較量較量。”安提督只作沒聽見,不去睬他,說道:“這裏還有兩個座位,哪一位真英雄、真好漢上來乘坐?”

宗雄大怒,叫道:“你這麽說,是罵我不是真英雄了?難道我是狗熊?”他不理會适才曾遭海蘭弼擲跌,從廊下縱了出來,向安提督奔去,突然腳步娘跄,跌了個筋鬥。原來一名衛士伸足一絆,摔了他一跤。宗雄大怒,轉過身來找尋暗算之人時,那衛士早已躲開。宗雄喃喃咒罵,不知是誰暗中絆他。

這時衆人都望着中間的兩張太師椅,沒誰再去理會宗雄。原來一張空椅上坐着一個穿月白僧袍的和尚,唱名武官報稱是蒙古哈赤大師,另一張空椅上卻擠着坐了兩人。

這兩人相貌全然一模一樣,倒挂眉,鬥雞眼,一對眼珠擁擠在鼻梁之旁,約莫四十來歲年紀,服飾打扮沒半絲分別,顯然是一對孿生兄弟。這兩人容貌也沒什麽特異,但這雙鬥雞眼卻襯得形相甚是詭奇。唱名武官說道:“這兩位是責州雙子門的掌門人倪不大、倪不小愧氏雙雄。”

衆人一聽他倆的名字,登時都樂了,再瞧二人容貌身形,真的再也沒半分差異,也不知倪不大是哥哥呢,還是倪不小是哥哥。如果一個叫倪大,一個倪小,那自是分了長幼,但“不大”似乎是小,“不小”似乎是大,卻又未必盡然。只見兩人雙手都攏在衣袖之中,好像怕冷一般。衆人指指點點地議論,有的更打起賭來,有的說俛不大居長,有的說倪不小為大,但到底哪一個是倪不大,哪一個是倪不小,卻又誰也弄不清楚。兩兄弟神色木然,四目向前直視,二人都非瘦削,但并排坐在一張椅中,絲毫不見擠迫,想來自幼便這麽坐慣了的。福康安凝目瞧着二人,臉含微笑,也大感興味。

衆人正議論間,忽地眼前一亮,人叢中走出一個女子來。這女子身穿淡黃羅衫,下身系着蔥綠裙子,二十一二歲年紀,膚色白嫩,頗有風韻。唱名武官報道:“鳳陽府五湖門的掌門人桑飛虹姑娘。”衆武師突然見到一個美貌姑娘出場,都精神一振。

郭玉堂對胡斐道:“五湖門的弟子都是做江湖賣解的營生,世代相傳,掌門人一定是女子。便有武藝甚高、本領頗大的男弟子,也不能當掌門人。只這位桑姑娘年紀這樣輕,恐怕不見得有什麽真實功夫吧?”

桑飛虹走到倪氏昆仲面前,雙手叉腰,笑道:“請問兩位倪爺,哪一位是老大?”兩人搖了搖頭,并不回答,桑飛虹笑道:“便是雙生兄弟,也有個早生遲生,老大老二。”倪氏昆仲仍搖了搖頭。桑飛虹道:“咦,這可奇啦!”指着左首那人道:“你是老大?”那人搖了搖頭。她又指着右首那人道:“那麽你是老大了?”那人也搖了搖頭。桑飛虹皺眉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說話不打诳語。”右首那人道:“誰打诳了?我不是他哥哥,他也不是我哥哥。”桑飛虹道:“你二位可總是雙生兄弟吧?”兩人同時搖了搖頭。

這幾下搖頭,大廳上登時群情聳動,他二人相貌如此相似,決不能不是雙生兄弟。

桑飛虹哼了一聲道:“這還不是打诳?你們若不是雙生兄弟,殺了我頭也不信。那麽誰是倪不大?”左首那人道:“我是倪不大。”桑飛虹道:“好,是你先出世呢,還是他先出世?”倪不大皺眉道:“你這位姑娘纏夾不清,你又不是跟咱兄弟攀親,問這個幹嗎!”桑飛虹走慣江湖,對他這句意含輕薄之言也不在意,拍手笑道:“好啦,你自己招認是兄弟啦!”倪不大道:“咱們是兄弟,可不是雙生兄弟。”桑飛虹伸食指點住腮邊,搖頭:“我不信。”倪不大道:“你不信就算了。誰要你相信?”

桑飛虹甚是固執,說道:“你們是雙生兄弟,有什麽不好?為什麽不肯認?”倪不小道:“你一定要知道其中緣由,跟你說了,那也不妨。但咱兄弟有個規矩,知道了我們出身的秘密之後,須得挨咱兄弟三掌,倘若自知挨不起,便得向咱兄弟磕三個響頭。”

桑飛虹實在好奇心起,暗想:“他們要打我三掌,未必便打得到了,我先聽聽這秘密再說。”點頭道:“好,你們說吧!”

倪氏兄弟忽地站起,兩人這一站,竟沒分毫先後遲速之差,真如是一個人一般。桑飛虹得意洋洋地道:“這還不是雙生兄弟?當真騙鬼也不相信!”只見他二人雙手伸出袖筒,眼前金光閃了幾閃,二人十根手指上都套着又尖又長的金套。倪氏兄弟身形晃動,伸出手指,便向桑飛虹抓去。

桑飛虹吃了一驚,急忙縱身躍開,喝道:“幹什麽?”

倪不大站在東南角,倪不小站西北角,兩人手臂伸開,每根手指上加了尖利的金套,都有七八寸長,登時将桑飛虹圍在中間。

安提督忙道:“今日會中規矩,只能單打獨鬥,不得倚多為勝。”

倪不小那雙鬥雞眼的兩顆眼珠本來聚在鼻梁之旁,忽然橫向左右一分,朝安提督白了一眼,冷冷地道:“安大人,你可知咱哥兒倆是哪一門哪一派啊?”安提督道:“你兩位是貴州雙子門吧?”倪不大的眼珠也倏地分開,說道:“咱雙子門自來相傳,所收的弟子不是雙生兄弟,便是雙生姊妹,跟人動手,從來就沒單打獨鬥的。”

安提督尚未答話,桑飛虹搶着道:“照啊,你們剛才說不是雙生兄弟,這會兒自己又承認了。”倪不小道:“我們不是雙生兄弟!”

衆人聽了他二人反反複複的說話,都覺得這對寶貝兒兄弟有些兒癡呆。桑飛虹咯咯一笑,說道:“不跟你們歪纏啦,反正我又不配要這玉龍杯!”說着便要退開。倪不小雙手一攔,說道:“你已問過我們的身世了,是受我們三掌呢,還是向咱兄弟磕三個頭?”桑飛虹秀眉微蹙,說道:“你們始終說不明白,又說是兄弟,又說不是雙生兄弟。天下英雄都在此,倒請大家評評這個理看。”

倪不大道:“好,你既一定要聽,便跟你說了。”倪不小道:“我們兩個一母同胞。”倪不大道:“一母同胞共有三人。”倪不小道:“我兩人是三胞胎中的兩個。”倪不大道:“所以說雖是兄弟,卻不是雙生兄弟。”倪不小道:“大哥哥生下娘胎就一命嗚呼。”倪不大道:“我們二人同時生下,不分先後。”倪不小道:“雙頭并肩,身子相連。”倪不大道:“一位名醫巧施神術,将我兄弟二人用刀剖開。”倪不小道:“因此上我二人分不出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倪不大道:“我既不大,他也不小。”

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一口氣地說将下來,中間沒分毫停頓,語氣連貫,音調相同,若有人在隔壁聽來,決計不信這是出于二人之口。大廳上衆人只聽得又詫異,又好笑,均想這事雖然奇妙,卻也非事理所無,不由得盡皆驚嘆。

桑飛虹笑道:“原來如此,這種天下奇聞,我今日還是第一次聽到。”倪不小道:“你磕不碴頭?”桑飛虹道:“頭是不磕的。你們要打,便動手吧,我可沒答允你們不還手。”

倪不大、倪不小兩兄弟互不招呼,突然金光晃動,二十根套着尖利金套的手指疾抓而至。桑飛虹身法靈便,從二十根長長的手爪之間閃避開去。倪氏兄弟自出娘胎,從未分開過一個時辰,所學武功也純是分進合擊之術,兩個人和一個人絕無分別,便如是一個四手四足二十根手指的單人一般。兩人出手配合得絲絲入扣,倪不大左手甫伸,倪不小的右手已自側方包抄了過來。桑飛虹身法雖滑溜之極,但十餘招內,竟還不得一招,眼見情勢危急,沒法長久撐持,只要稍有疏神,終須傷在他兩兄弟爪下。

廳上旁觀群雄之中,許多人忍不住呼喝:“兩個打一個,算是英雄呢還是狗熊?”“兩個大男人合鬥一個年輕姑娘,可真是要臉得緊!”“人家姑娘是空手,這兩位爺們手指上可帶着兵刃呀!”“小兄弟,你上去相助一臂之力,說不定人家大姑娘對你由感生情呢,哈哈!”

正嘈鬧間,倪不大和倪不小突然同時“咦”的一聲呼叫,并肩躍在左首,凝目望向福康安,臉上充滿驚喜的神色。衆人一齊順着他二人目光瞧去,但見福康安笑吟吟地坐在椅中,一手拉着一個孩兒,低聲跟兩人說話。這兩個孩兒生得玉雪可愛,相貌全然相同,顯然也是一對雙生兄弟,但與倪不大、倪不小兄弟相比,二俊二醜,襯托得加倍分明。衆人看了,又都樂了。

胡斐和程靈素卻同時心頭大震,這兩個孩兒正是馬春花的兒子,不知如何又給福康安奪了回來?胡程二人跟着便想:“孩兒既給他奪回,那麽我們的行藏也早便給他識破了。”程靈素向胡斐使個眼色,示意須當及早溜走。胡斐點了點頭,心想:“對方若已識破,自然暗中早有布置,此時已走不脫了。只能随機應變,再作道理。”

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仔細打量那兩個孩兒,如癡如狂,直似神不守舍。桑飛虹笑道:“這兩個孩兒很好,你們可要收他們做弟子麽?”這兩句話,正說中了倪氏兄弟的心事。

武林之中,徒固擇師,師亦擇徒。要遇上一位武學深湛的明師固是不易,但要收一個聰明穎悟、勤勉好學的徒弟,也非有極好的機緣不可。“雙子門”的技藝武功必須兩人同練同使,雖然可收兩個年齡身材、性情資質都差不多的徒兒共學,但總是以雙生兄弟最為佳妙。因雙生兄弟往往神智身體一模一樣,同時心意隐隐相通,臨敵之時,自然而然能發出令人出乎意料之外的威力。因此“雙子門”的武師要收一對得意弟子,可比常人要難上百倍。這時傥氏兄弟見到福康安這對雙生兒子,看來資質根骨,無一不是上上之選,當真心癢難搔,說不出的又歡喜,又難過。

福康安笑嘻嘻地低聲道:“看這兩位師父,他們也是雙生的同胞兄弟。他兩位的相貌,不是完全相同麽?你們猜,這二人之中,哪一位是哥哥?”原來福康安奪回這對孩子後,心下甚喜,忽然見到倪氏兄弟的模樣,忍不住便叫了孩子倆出來瞧瞧。

兩個孩兒凝視着倪氏兄弟,他二人本身是雙生兄弟,另具一種旁人所無的特異感覺,本來極易分辨倪氏兄弟誰大誰小,但這二人同時出世,連體而分,兩個孩兒卻也無法辨別。群雄瞧瞧大的一對,又瞧瞧小的一對,都笑嘻嘻地低聲談論。

突然之間,倪氏兄弟大喝一聲,猛地裏分從左右向福康安迎面抓來。福康安大吃一驚,尚未想到閃避,站在身旁的兩名衛士早撲了上去迎敵。哪知倪氏兄弟的身法極為怪異,奔到中途,本在左首的倪不大轉而向右,右首的倪不小轉而向左,交叉易位,霎眼間便将兩名衛士抛在身後。他二人襲擊福康安只是虛招,一人伸出左腳,一人伸出右腳,雙足齊飛,砰的一響,踢在福康安座椅的椅腳上,座椅向後仰跌,福康安便摔了出去。衆衛士驚叱之下,有的搶上攔截,有的奔過來擋在福康安身前,更有的伸手過去相扶。倪氏兄弟卻一手一個,已将兩個孩子挾在脅下,返身躍出。

大廳上登時大亂,只聽得砰砰評砰,啊喲啊喲數聲,四名搶過來攔截的衛士已給倪氏兄弟踢翻。眼見他二人挾着一對孩兒正要奔到廳口,忽然間人影晃動,兩個人快步搶到,伸手襲向二人後心。

這二人所出招數週不相同。海蘭弼一手抓向倪不小的後頸,又快又準,湯沛卻是向倪不大的後腰拍出一掌綿掌。這兩招剛柔有別,卻均是十分厲害的招數,正是攻敵之不得不救。倪氏兄弟聽得背後風聲勁急,急忙回掌招架,啪啪兩聲,倪不小身子一晃,倪不大腳下一個踉跄,嘴裏噴出一口鮮血,兩人同時放下了手中孩兒。

便這麽緩得一緩,王劍英和周鐵鹪雙雙搶到,抱起孩兒。王周二人的武功遠在倪氏兄弟之上,這對孩兒一人二人之手,倪氏兄弟再也沒法搶去了。

福康安驚魂略定,怒喝:“大膽狂徒,抓下了。”海蘭弼和湯沛同時搶上兩步,一出擒拿手,一使鎖骨法,分別将倪氏兄弟扣住。倪氏兄弟适才跟他們一交拳掌,均已受了內傷,此時已無法抗拒。

海湯二人拿住倪氏兄弟,正要轉身,忽見檐頭人影一晃,飄下兩個人來。大廳中緒燭點得明晃晃的,無異白晝,但衆人一見這兩人,無不背上感到一陣寒意,宛似黑夜獨行,在深山夜墓之中撞到了活鬼一般。

這二人身材極瘦極高,雙眉斜斜垂下,臉頰又瘦又長,正似傳說中勾魂拘魄的無常鬼一般,說也奇怪,二人相貌也是一模一樣,竟然又出現了一對雙生兄弟。

他二人出手極快,一個揮掌擊向海蘭弼,另一個擊向湯沛。海湯二人各自出掌相迎。但聽得波波兩聲輕響過去,海蘭弼全身骨節格格亂響,湯沛卻晃了幾晃。

群雄正自萬分錯愕,一直穩坐太師椅中的醉八仙掌門人文醉翁猛地躍起,尖聲驚叫:“黑無常,白無常!”

那雙瘦子手掌和海湯二人相接,目光如電,射到文醉翁臉上,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文醉翁登時全身顫抖,牙齒互擊,格格作響。那雙瘦子猛地裏掌力急吐,海湯二人各退一步,這對瘦子已搶起倪氏兄弟。右首那人說道:“這二人跟咱兄弟無親無故,瞧在大家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