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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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廷豹如是在激鬥中給田歸農一劍刺死,那也罷了,如此這般逼得他自殺,衆人均感氣憤。西南角上一人站了起來,大聲說道:“田老師,你用寶刀削斷鐵棍,勝局已定,何必又再斷他手筋?”田歸農道:“兵器無眼,倘若在下學藝不精,給他掃上一棍,那也是沒命的了。”那人冷笑道:“如此說來,你是學藝很精的了?”田歸農道:“不敢!老兄要是不服,盡可下場指教。”那人道:“很好!”
這人使的也是長劍,下場後竟不通姓名,刷刷兩劍,向田歸農當胸直刺。田歸農仍右劍左刀,拆不七八合,當的一聲,寶刀又削斷了他長劍,跟着一劍刺傷了他左胸。
群豪見他出手狠辣,接二連三地有人上來挑戰,這些人大半不是為了争奪玉龍杯,只覺李廷豹死得甚慘,要挫折一下田歸農的威風。可是他左手寶刀實在太過厲害,不論什麽兵刃,碰上了便即斷折,到後來連五行輪、獨腳銅人這些怪異兵刃也都出場,仍然無一能當他寶刀的鋒銳。
有人出言相激,說道:“田老師,你武功也只平平,單靠一柄寶刀,那算的是什麽英雄?你有種的,便跟我拳腳上見高下。”田歸農笑道:“這寶刀是我天龍門世代相傳的鎮門之寶。今日福大帥要各家各派較量高下。我是天龍門的掌門人,不用本門之寶,卻用什麽?”
他出手之際,也真不留情面,寶刀一斷人兵刃,右手長劍便毀人手足,連敗十餘人後,旁人眼見上去的不是斷手,便是折足,無不身受重傷,雖有自恃武功能勝于他的,但想不出抵擋他寶刀的法門,個個畏懼束手。
湯沛見無人再上來挑戰,呵呵笑道:“賢弟,今日一戰,你天龍門威震天下,我做哥哥的臉上也有光彩。來來來,我敬你一杯慶功酒!”
胡斐向程靈素瞧了一眼,程靈素緩緩搖頭。胡斐自也十分惱恨田歸農的強橫,但一來不敢洩露身份,适才飛杯擲解童懷道穴道,幾乎已讓湯沛看破;二來這柄寶刀如此厲害,實是生平從所未見的利器,倘若上去相鬥,先已輸了七成。又想:“當日他率衆去苗人鳳家中之時,何以不攜這柄寶刀?那時如他寶刀在手,說不定我已活不到今日了。”他不知天龍門這把寶刀由南北二宗輪值執掌,當時尚在南宗掌門人手中。
只見田歸農得意洋洋地舉起酒杯,正要湊到唇邊,忽聽得嗤的一聲,一粒鐵菩提向他酒杯飛了過去,有人發暗器要打破他酒杯。
田歸農視若不見,仍舉杯喝酒。曹雲奇叫道:“師父,小心!”田歸農待那鐵菩提飛到身前,伸出手指,嗒的一聲輕響,将鐵菩提彈出廳門。衆人見他露了這手,雖不屑他的為人,卻也有人禁不住叫了聲:“好!”
那粒鐵菩提疾飛而出,廳門中正好走進一個人來。那人見暗器飛向自己胸口,也伸指一彈,說道:“便這般迎接客人麽?”那鐵菩提經他一彈,立時發出尖銳的破空之聲,向田歸農飛回。從聲音聽來,這一彈的指力着實驚人,比田歸農厲害多了。
田歸農一驚,不敢伸手去接,閃身避開。他身後站着一名衛士,聽得風聲,鐵菩提已到身前,不及閃讓,忙伸手抄住,但聽喀的一響,中指骨已然折斷,只疼得“啊”的一聲大叫。衆人見小小一枚鐵菩提,竟能在一彈之下将人指骨折斷,此人指力的淩厲,委實罕見罕聞,一齊注目向他瞧去。
只見此人極瘦極高,左手拿着只虎撐,肩頭斜挂藥囊,一件青布長袍洗得褪盡了顏色,拖着雙破爛泥濘的布鞋,裝束打扮,便是鄉鎮間常見的走方郎中,但目光炯炯,顧盼似電,五官奇大,粗眉、大眼、大鼻、大口、雙耳招風、顴骨高聳,頭發已然花白,至少已有五十來歲,臉上生滿了黑斑。他身後跟着二人,似是他弟子或厮仆,神态恭謹。
胡斐和程靈素見了當先那人還不怎樣,一看到他身後二人,卻都吃了一驚,原來一個老書生,正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另一個蛇背玻足的女子,便是她三師姊薛鵲。胡斐和程靈素對瞧一眼,都大為詫異:“怎麽他們兩個死對頭走到了一起?薛鵲的丈夫姜鐵山卻又不在?”程靈素見胡斐眼光中露出疑問之色,知他是問那個走方郎中是誰,便緩緩地搖了搖頭,她可也不認識。
忽聽得“啊喲”一聲慘叫,那指頭折斷的衛士跌倒在地,不住打滾,将一只手掌高高舉起。衆人初時均感奇怪:“既然身為福大帥的衛士,自有相當武功,怎地斷了一根指頭也抵受不起?”待見到他那只手掌其黑如墨,才知是中了劇毒。
這次天下各家各派掌門人大聚會,福府衆衛士雄心勃勃,頗有和各派好手一争雄長之意,要顯得在京中居官的好漢确有真才實學,決不輸于各地的草莽豪傑。這手指折斷的衛士歸周鐵鹪該管,他見此人如此出醜,眉頭一皺,上前喝道:“起來,起來!這一點兒苦頭也挨不起,太不成話啦!”那人對周鐵鹪很懼怕,忙道:“是,是!”掙紮着待要站起,突然身子一晃,暈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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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鐵鹪從酒席上取過一雙筷子,挾起那顆鐵菩提一看,見上面刻着個“柯”字,臉色微變,朗聲說道:“蘭州柯子容柯三爺,你越來越長進啦。這鐵菩提上喂的毒藥,可厲害得緊哪!”
人叢中站起一個滿臉麻子的大漢,說道:“周老爺你可別血口噴人。這枚鐵菩提是我所發,那是不錯,我只是瞧不過人家狂妄自大,要打碎人家手中酒杯。我柯家暗器上決計不許喂毒,世代相傳,向為禁例,柯子容再不肖,也不敢壞了祖宗家規。”
周鐵鹪見聞廣博,也知柯家擅使七般暗器,但向來嚴禁喂毒,當下沉吟不語,只道:“這可奇了!”
柯子容道:“讓我瞧瞧!”走過來拿起那枚鐵菩提一看,道:“這是我的鐵菩提啊,這上面怎會有毒……啊喲!”突然間大叫一聲,将鐵菩提投在地下,右手連揮,似乎受到烈火燒炙一般。只見他臉色慘白,要将受傷的手指送到口中吮吸,周鐵鹪疾出一掌,斫中他的小臂,叫道:“吸不得!”擋住他手指人口,看他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時,都已腫了起來,色如淡墨。柯子容全身發顫,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滴地滲了出來。
那走方郎中向着慕容錄岳道:“給這兩人治一治。”慕容景岳道:“是!”從懷中取出一盒藥膏,走過去在柯子容和那衛士手上塗了一些。柯子容顫抖漸止,那衛士也醒了轉來。
群豪這才醒悟,柯子容發鐵菩提打田歸農的酒杯,田歸農随手彈出,又給那走方郎中彈回。但走方郎中就這麽一彈,已在鐵菩提上喂了極厲害的毒藥。這等下毒的本領,江湖上恐怕只有一人。廳上不少人已在竊竊私語:“莫非是毒手藥王?”
周鐵鹪走近前去,向那走方郎中一抱拳,說道:“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微微一笑,并不回答。慕容景岳道:“在下慕容景岳,這是拙荊薛鵲。”頓了一頓,才道:“這位是咱夫婦的師父,石先生,江湖上送他老人家一個外號,叫做毒手藥王!”
這“毒手藥王”四字一出,旁人還都罷了,與會衆人大都知道“毒手藥王”乃當世使毒的第一高手,就算慕容景岳不說,也早猜到是他。但這四個字聽在程靈素和胡斐耳中,實詫異無比。程靈素更為氣惱,不但這人假冒先師名頭,而這句話出諸大師兄之口,尤令她悲憤難平。另一件事也讓她甚是奇怪:三師姊薛鵲原是二師兄姜鐵山之妻,兩人所生的兒子也已長大成人,何以這時大師兄卻公然稱她為“拙荊”?她料知這中間必已發生極重大變故,眼下難以查究,唯有靜觀其變。
周鐵鹪雖然勇悍,但聽到“毒手藥王”的名頭,還是不禁變色,抱拳說了句:“久仰!久仰!”石先生伸出手去,笑道:“閣下尊姓大名,咱倆親近親近。”周鐵鹪霍地退開一步,抱拳道:“在下周鐵鹪,石前輩好!”他膽子再大,也決不敢去跟毒手藥王拉手。
石先生呵呵大笑,走到福康安面前,躬身一揖,說道:“山野閑人,參見大帥!”這時福康安身旁的衛士已将毒手藥王的來歷琪告了他,福康安眼見他只手指輕彈鐵菩提,便即傷了兩人,知道此人極是了得,微微欠身,說道:“先生請坐!”
石先生帶同慕容景岳、薛鵲夫婦在一旁坐了。附近群豪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跟他三人挨近,霎時之間,他師徒三人身旁空蕩蕩地清出了一大片地方。
一名武官走了過去,離石先生五尺便即站定,将争奪禦杯以定門派高下的規矩說了,話一說完,立即退開,唯恐沾染到他身上的一絲毒氣。
石先生微笑道:“尊駕貴姓?”那武官道:“敝姓巴。”石先生道:“巴老爺,你何必見我如此害怕?老夫的外號叫做‘毒手藥王’,雖會使毒,也會用藥治病啊。巴老爺臉上隐布青氣,腹中似有蜈蚣蟄伏,若不速治,十天後只怕性命難保。”那武官大吃一驚,将信将疑,道:“肚子裏怎會有娛松?”石先生道:“巴老爺最近可曾和人争吵?”
北京城裏做武官的,和人争吵乃家常便飯,那自然是有的,那姓巴的武官驚道:“有啊!難道……難道那狗賊向我下了毒手?”石先生從藥囊中取出兩粒青色藥丸,說道:“巴老爺倘若信得過,不妨用酒吞服了這兩粒藥。”那武官給他說得心中發毛,更不多想,接過藥丸丢在嘴裏,拿起一碗酒,咕嘟嘟地喝了下去,過不多時,便覺肚痛,胸口煩惡欲嘔,“哇”的一聲,嘔了許多食物出來。
石先生搶上三步,伸手在他胸口按摩,喝道:“吐幹淨了!別留下了毒物!”那武官拼命嘔吐,一低頭,只見嘔出的穢物之中有三條兩寸長的蟲子蠕蠕而動,紅頭黑身,正是蜈蚣。那武官大叫:“三條……三條娛松!”一驚之下,險些暈去,忙向石先生拜倒,謝他救命之恩。廊下仆役上來清掃穢物。群豪無不嘆服。
胡斐不信人腹中會有娛蚣,但親眼目睹,卻不由得不信。程靈素在他耳邊低聲道:“別說三條小蜈蚣,我叫你肚裏嘔出三條青蛇出來也成。”胡斐道:“怎麽?”程靈素道:“給你服兩粒嘔吐藥丸,我袖中早就暗藏毒蟲。”胡斐低聲道:“是了,乘我嘔吐大作、肚痛難當之際,将毒蟲丢在穢物之中,有誰知道?”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他搶過去給那武官按摩胸口,倘若沒這一着,戲法就不靈。”
胡斐低聲道:“其實這人武功很了得,大可不必玩這種玄虛。”程靈素語聲放到極低,說道:“大哥,這大廳之上,我最懼怕此人。你千萬得小心在意。”胡斐自跟她相識以來,見她事事胸有成竹,從未說過“懼怕”兩字,此刻竟說得這般鄭重,可見這石先生确實非同小可,又想此人冒了她先師之名出來招搖,敗壞她先師名頭,她終究不能袖手不理。
只聽得石先生笑道:“我雖收了幾個弟子,可是向來不立什麽門派。今日就跟各位前輩學學,也來開宗立派,僥幸捧得一只銀鯉杯回家,也好讓弟子們風光風光。”緩步走将過去,大模大樣地在田歸農身旁太師椅中一坐,卻哪裏是得一只銀鯉杯為已足,顯是要在八大門派中占一席地。
他這麽一坐,憑了毒手藥王數十年來的名聲,手彈鐵菩提的功力,傷人于指顧間的下毒手法,這只玉龍杯就算是拿定了,誰也不會動念去跟他挑戰,可也沒誰動念去跟他說話。
一時之間,大廳靜了一片。少林派的掌門方丈大智禪師忽道:“石先生,無嗔和尚跟你怎麽稱呼?”石先生道:“無嗔?不知道,我不認得。”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大智禪師雙手合十,說道:“阿彌陀佛!”石先生道:“怎麽?”大智禪師又宣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石先生便不再問。
自他師徒三人進了大廳,程靈素的目光從沒離開過他三人,只見石先生慢慢轉過頭去,和田歸農對望一眼。兩人神色木然,目光中全無示意,程靈素心念一動,已然明白:“他兩人早已相識。田歸農知道我師父名字,知道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這位少林高僧卻也知道。”忽又想到:“田歸農用來毒瞎苗人鳳的斷腸草,是這人給的。”
田歸農寶刀鋒利,石先生毒藥厲害,坐穩了兩張太師椅,八只玉龍杯之中,只一只還沒主人。
群豪均想:“是否能列人八大門派,全瞧這最後一只玉龍杯由誰搶得。”真所謂人同此心,頃刻之間,人叢中躍出七八人來,一齊想去坐那張空椅,三言兩語,便分成四對鬥了起來。少時敗者退下,勝者或接續互鬥,或和新來者應戰。此來彼往地激鬥良久,只聽得門外更鼓打了四更,相鬥的四人敗下了兩人,只剩下兩個勝者互鬥。
這兩人此時均以渾厚掌力比拼內力,久久相持不決,比的是高深武功,外形看來卻平淡無奇。福康安很不耐煩,接連打了幾個呵欠,自言自語:“瞧得悶死人了!”這句話聲音甚輕,但正在比拼內功的兩人卻都清清楚楚地聽入耳中。兩人臉色齊變,各自撤掌,退後三步。一個道:“咱們又不是耍猴兒戲的,到這裏賣弄花拳繡腿,叫官老爺們喝彩!”另一個道:“不錯!回家抱娃娃去吧!”兩人說着呵呵而笑,攜手出了大廳。
胡斐暗暗點頭:“這二人武功甚高,識見果然也高人一等。只可惜亂哄哄之中沒聽到他們的名字。”轉頭問郭玉堂時,他也不識這兩個鄉下土老兒一般的人物。
郭玉堂說道:“他們上來之時,安提督問他們姓名門派,兩人都是笑了笑沒說。”胡斐心想:“這兩位高手猶如神龍見首不見尾,連姓名也沒留下。”
他正低了頭和郭玉堂悄聲說話,程靈素忽然輕輕碰了碰他手肘,胡斐擡起頭來,只聽得一名武官唱名道:“這位是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鳳老爺!”但見鳳天南手持鍍金鋼棍,走上去在空着的太師椅中一坐,說道:“哪一位前來指教。”
胡斐大喜,心想:“這厮的武功未達一流高手之境,居然也想來奪玉龍杯,先讓他出一番醜,再來收拾他。”只見鳳天南接連打敗兩人,正自得意洋洋,一個手持單刀的人上去挑戰。這人的武藝可就高了,只三招一過,胡斐心道:“這惡賊決不是對手!”
果然鳳天南吼叫連連,疊遇險招。那使單刀的似乎不為已甚,只盼他知難而退,并不施展殺手,因此雖有幾次可乘之機,卻都使了緩招。但鳳天南只不住倒退,并不認輸,突然間橫棍疾掃,那使單刀的身形一矮,金棍從他頭頂掠過。他正欲乘勢進招,忽地叫聲:“啊喲!”就地一滾,跟着躍起,但落下時右足一個踉跄,站立不定,又摔倒在地,怒喝:“你使暗器,不要臉!”
鳳天南拄棍微笑,說道:“福大帥又沒規定不得使暗器。上得場來,兵刃拳腳,毒藥暗器,悉聽尊便。”
那使單刀的卷起褲腳,只見膝頭下犢鼻穴中赫然插着一枚兩寸來長的銀針。這樓鼻穴正當膝頭之下,俗名膝眼,兩旁空陷,狀似牛鼻,因以為名,乃大腿和小腿之交的要緊穴道,此穴中針,這條腿便不管用了。群豪都好生奇怪,适才兩人鬥得甚緊,鳳天南絕無餘暇發射暗器,又沒見他擡臂揚手,這枚銀針不知如何發出?
那使單刀的拔下銀針,恨恨退下。又有一個使鞭的上來,這人的鐵鞭使得猶如暴風驟雨一般,二十餘招之內,一招緊似一招,竟不讓鳳天南有絲毫喘息之機。他見鳳天南棍法并不如何了得,那無影無蹤的銀針甚是難當,因此上殺招不絕,決不讓他緩手來發射暗器,哪知鬥到将近三十招時,鳳天南棍法漸亂,那使鞭的卻又“啊喲”一聲大叫,倒退開去,從自己小腹上拔出一枚銀針,傷口血流如注,傷得竟是極重。
廳上群豪無不驚詫,似鳳天南這等發射暗器,實生平從所未聞。若說是旁人暗中相助,衆目睽睽之下,總會有人發現。眼下這兩場相鬥,都是鳳天南勢将不支之時,突然之間對手中了暗器。難道鳳天南竟會行使邪法,心念一動,銀針便會從天外飛到?偏有幾個不服氣的,接連上去跟他相鬥。一人全神貫注地防備銀針,不提防給他金棍擊中肩頭,身負重傷,另外三人卻也都為他無影銀針所傷。一時大廳上群情聳動。
胡斐和程靈素眼見鳳天南接二連三以無影銀針傷人,凝神觀看,竟瞧不出絲毫破綻。胡斐本想當鳳天南興高采烈之時,突然上前将他殺死,一來為佛山鎮上鐘阿四全家報仇,二來好顯揚華拳門的名頭,但瞧不透這銀針暗器的來路,只有暫且袖手,倘若貿然上前争鋒,一個措手不及,非但自取其辱,且有性命之憂。
程靈素猜到他心意,緩緩搖了搖頭,說道:“這只玉龍杯,咱們不要了吧?”胡斐向蔡威和姬曉峰道:“這位鳳老師的武功,還不怎樣,只是……”姬曉峰點頭道:“是啊,他放射的銀針可實在邪門,無聲無息,無影無蹤,竟沒半點先兆,直至對方一聲慘叫,才知是中了他暗器。”蔡威道:“除非是頭戴鋼盔,身穿鐵甲,才能跟他鬥上一鬥。”
蔡威這句話不過是講笑,哪知廳上衆武官之中,當真有人心懷不服,命人去取了上陣用的鐵甲,全身披挂,手執開山大斧,上前挑戰。
這武官名叫木文察,官居總兵,當年随福康安遠征青海,搴旗斬将,立過不少汗馬功勞,乃清軍中的一員出名的滿洲猛将,這時手執大斧走到廳中,威風凜凜,殺氣騰騰,同僚袍澤齊聲喝彩。福康安賜酒一杯,先行慰勞。
兩人一接上手,棍斧相交,當當之聲,震耳欲聾,兩般沉重的長兵器攻守抵拒,卷起陣陣疾風,燭光也給吹得忽明忽暗。木文察身穿鐵甲,轉動究屬極不靈便,但仗着膂力極大,開山巨斧舞将開來,威不可當。鳳天南的純鋼粗棍上鍍了黃金,使開來時一片金光,極具威勢。周鐵鹪、曾鐵鷗和王劍英、王劍傑四人站在福康安身前,手中各執兵刃,生怕巨斧或是金棍脫手甩出,傷及大帥。
鬥到二十餘合,鳳天南攔頭一棍掃去,木文察頭一低,順勢揮斧去砍對方右腿,忽聽得啪的一聲輕響,旁觀群豪“哦”的一下,齊聲呼叫。兩人各自躍開幾步,但見地下堕着一個紅色絨球,正是從木文察頭盔上落下,絨球上插着一枚銀針,閃閃發亮。
想是木文察低頭揮斧之時,鳳天南發出無影銀針,只因顧念他是福大帥愛将,不敢傷他身子。那絨球以鉛絲系在頭盔之上,須得射斷鉛絲,絨球方能落下,兩人相距雖近,但倉促間竟能射得如此之準,不差毫厘,實是了不起的暗器功夫。
木文察一呆之下,已知對方手下容情,這一針倘若偏低數寸,從眉心間貫腦而入,這時焉有命在?縱然全身鐵甲,又有何用?他心悅誠服,雙手抱拳,說道:“多承鳳老師手下留情。”鳳天南恭恭敬敬地請了個安,說道:“小人武藝跟木大人相差甚遠,這些發射暗器的微末功夫,在疆場之上那可絕無用處。倘若咱倆騎馬比試,小人早給大人一斧劈下馬來了。”木總兵笑道:“好說,好說。”
福康安聽鳳天南說話得體,不敢恃藝驕其部屬,心下甚喜,說道:“這位鳳老師的玩藝兒很不錯。”将手中的碧玉鼻煙壺遞給周鐵鹪,道:“賞了他吧!”鳳天南忙上前謝賞。木文察貫甲負斧,丁丁當當地退了下去。群豪紛紛議論。
人叢中忽然站起一人,朗聲道:“鳳老師的暗器功夫果然了得,在下來領教領教。”衆人回頭一看,只見他滿臉麻皮,正是适才發射鐵菩提而中毒的柯子容。他手上塗了藥膏後,毒性已解。
他蘭州柯家以七般暗器開派,叫做“柯氏七青門”。哪七種暗青子?便是袖箭、飛蝗石、鐵菩提、鐵蒺藜、飛刀、鋼镖、喪門釘,號稱“箭、煌、菩、黎、刀、標、釘”七絕。雖七種暗器都是常見之物,但他家傳的發射手法與衆不同,刀中夾石,釘中夾镖,而且數種暗器能在空中自行碰撞,射出時或正或斜,令人極難擋避。若在空曠之處相鬥,還能竄開數丈,然後看準暗器來路,或加格擊,或行躲閃,但在這大廳之上,地位窄小,卻極難對付了。
鳳天南将鼻煙壺鄭而重之地用手帕包好,放入懷中,顯得對福康安尊敬之極,這才朗聲說道:“這位柯老師要跟在下比試暗器,大廳之上,暗器飛擲來去,倘若誤傷了各位大人,可吃罪不起。”
周鐵鹪笑道:“鳳老師不必多慮,盡管施展便是。咱們做衛士的,難道盡吃飯不管事麽?”鳳天南含笑抱拳,說道:“得罪,得罪!”胡斐心想:“無怪這惡賊獨霸一方,歷久不敗。他交結官府,确然手段高明。”
柯子容除下長袍,露出全身黑色緊身衣靠。他這套衣褲甚是奇特,到處都是口袋和帶子,這裏盛一袋鋼镖,那裏插三把飛刀,自頭頸以至小腿,沒一處不裝暗器,胸前固然有袋,背上也有許多小袋,衣袖、褲腳上,更全是暗器。
福康安哈哈大笑,說道:“虧他想得出這套古怪裝束,周身倒如刺猬一般。”
柯子容左手一翻,從腰間取出一只形似水杓的兵器,杓口鋒利,有如利刃。那是他家傳的獨門兵器,有個特別名稱,叫做“石沉大海”。這“石沉大海”一物二用,本身有三十六路招數,用法介乎單刀和板斧之間,但另有一般妙用,可以抄接暗器。敵人不論何種暗器發射過來,他這鐵約一兜一抄,便接了過去,宛似石沉大海般無影無蹤,他反可從構中取過敵人暗器,随即還擊。這“石沉大海”不屬于十八般兵器之列,乃旁門兵刃,江湖上也有稱之為“借箭杓”的,意謂可借敵人之箭而用。
他這兵器一取出,廳上群豪倒有一大半不識得。鳳天南笑道:“柯老師今日可讓我們大開眼界。”胡斐卻想:“同是暗器名家,趙三哥潇灑大方,身上不見一枚暗器,卻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這姓柯的未免顯得小家氣了。”
柯子容鐵杓斜翻,劈向鳳天南肩頭。鳳天南側身讓開,還了一棍,兩人便鬥将起來。那柯子容口說是跟他比試暗器,但杓法精妙,步步進逼,竟不放射暗器。
鬥了一陣,柯子容叫道:“看镖!”嗖的一響,一枚鋼镖飛擲而出。鳳天南年紀已然不輕,多年來養尊處優,身材也極肥胖,但少年時的功夫竟沒絲毫擱下,縱躍靈活,輕輕一閃,便讓開了鋼镖。柯子容又叫:“飛蠖石,袖箭!”這次是兩枚暗器同時射出。鳳天南低頭避開一枚,以金棍格開一枚。柯子容又叫:“鐵蒺藜,打你左肩!飛刀,削你右腿!”果然一枚鐵蒺藜擲向他左肩,一柄飛刀削向他的右腿。鳳天南先行得他提示,輕輕易易地便避過了。
衆人心想,這柯子容忒也老實,怎地将暗器的種類去路,一一先跟對手說了?哪知他擲出八九枚暗器後,口中呼喝越來越快,暗器也越放越多,呼喝卻非每次都對了。有時口中呼喝用袖箭射左眼,其實卻是飛蝗石打右胸。衆人這才明白,他口中呼喝乃擾敵心神,接連多次呼喝不錯,突然夾一次騙人的叫喚,對方極易上當。若暗器去路和呼喝全然不同,對方便可根本置之不理,惡在對的多而錯的少,偶爾在六七次正确的呼喝中夾上一次使詐,那就極為難防。
郭玉堂道:“柯家七青門的暗器功夫,果是另有一功,看來他口中的呼喝,也是從小練起,其厲害之處,實不輸于鋼镖飛刀。他這‘七青門’之名,要改為‘八青門’才合。”姬曉峰道:“但這般詭計多端,不是名門大派的手段。”
程靈素拿着一根旱煙袋,顫巍巍地假裝從煙袋中抽吸幾下,噴了股淡淡的煙霧出來,說道:“那鳳老師怎地還不發射銀針?這般搞下去,終于要上了這姓柯的大當為止。”姬曉峰道:“我瞧這姓鳳的似乎成竹在胸,他發射暗器貴精不貴多,一擊而中,便足制勝。”程靈素“嗯”的一聲,道:“比暗器便比暗器,這柯子容啰裏啰唆的纏夾不清。”
這時大廳上空,十餘枚暗器飛舞來去,好看煞人。周鐵鹪等嚴加戒備,保護大帥。安提督等大官身側,也各有高手衛士防衛。衆衛士不但防柯子容發射的镖箭飛來誤傷,還恐群豪之中混有刺客,乘亂發射暗器,竟向大帥下手。
程靈素忽道:“這姓柯的太過讨厭,我來開他個玩笑。”只聽得柯子容叫道:“鐵疾藜,打你左臂!”程靈素學着他的聲調語氣,也叫道:“肉饅頭,打你嘴巴!”右手在煙鬥上湊了一下,随手一揚,一枚小小暗器果然射向他嘴巴。這暗器飛去時并無破空之聲,看來分量甚輕,只是上面帶有一絲火星。
俗語道:“肉饅頭打狗,有去無回。”衆人聽到“肉饅頭,打你嘴巴”七字,已覺好笑,何況她學的聲調語氣,跟柯子容的呼喝一般無二,早有數十人笑了起來。
柯子容見暗器來得奇特,提起“借箭杓”一抄,兜在杓中,左手便伸入約中撿起,欲待還敬,突然間“嘭”的一聲巨響,那暗器炸了開來。衆人大吃一驚,柯子容更全身跳起。但見紙屑紛飛,鼻中聞到一陣硝磺氣息,卻哪裏是暗器,竟是一枚孩童逢年過節玩耍的小爆竹。衆人一呆之下,随即全堂哄笑。柯子容全神貫注在鳳天南身上,生恐他偷發無影銀針,雖遭此侮弄,卻目不斜視,不敢搜尋投擲這枚爆竹之人,只罵:“有種的便來比畫比畫,誰跟你鬧這些頑童行徑?”
程靈素站起身來,笑嘻嘻地走到東首,又取出一枚爆竹,在煙袋中點燃了,叫道:“大石頭,打你七寸。”常言道:“打蛇打七寸”,蛇頸離首七寸,乃是毒蛇致命之處,這一次竟是将他比作了毒蛇。衆人哄笑聲中,那爆竹飛擲過去。這一回他再不上當。程靈素這爆竹又擲得似乎太早,柯子容彈出一枚喪門釘,将爆竹打回,嘭的一響,爆竹在空中炸了。
程靈素又擲一枚,叫道:“青石板,打你硬殼。”那是将他比作烏龜了。柯子容心想:“你是要激怒我,好讓那姓鳳的乘機下手,我不上你當。”彈出一枚喪門釘,将爆竹彈開,仍在半空炸了。
安提督笑着叫道:“兩人比試,旁人不得滋擾。”又見柯子容這兩枚喪門釘跌落時和安放玉龍杯的長幾相距太近,對身旁的兩名衛士道:“過去護着禦杯,別讓暗器打碎了。”兩名衛士應道:“是!”走過去擋在禦杯之前。
程靈素笑嘻嘻地回歸座位,笑道:“這家夥機伶得緊,上了一回當,第二次不肯伸手去接爆竹。”胡斐暗自奇怪:“二妹明知鳳天南是我對頭,卻偏去作弄那姓柯的,不知是什麽用意?”
柯子容見人人臉上均含笑意,急欲挽回顏面,暗器越射越多。鳳天南手忙腳亂,已難支持,突然伸手在金棍頭上一抽。柯子容只道他要發射銀針,忙縱身躍開,卻見他從金棍中抽出一條東西,順勢一揮,那物如雨傘般張了開來,成為一面輕盾。這輕盾極軟極薄,似是一只紙鹞,盾面黑黝黝的,不知是用人發還是用什麽特異質料編織而成,盾上繪着五個虎頭,張口露牙,神态威猛。衆人一見,都道:“他是五虎門掌門人,這盾牌上便繪了‘五虎門’的名稱。”
只見他一手揮棍,一手持盾,将柯子容源源射來的暗器盡數擋開。那些镖箭刀石雖來勢強勁,竟打不穿這面輕軟盾牌,看來輕盾的質地堅韌之極。
胡斐一見到他從棍中抽出輕盾,登時醒悟,自罵愚不可及:“他在金棍中暗藏機關,這等明白的事,先前如何猜想不透?他這銀針自然也是裝在金棍之中,激鬥時只須一按棍上機括,銀針激射而出,誰能躲閃得了?人人只道發射暗器定須伸臂揚手,他卻只須在金棍上一捏,銀針射出,自是神不知鬼不覺了。”
想明此節,精神一振,忌敵之心盡去,但見鳳天南邊打邊退,漸漸退向一列八張太師椅之前。猛聽得柯子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