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1)

群豪聽了,均是一愕。福康安府中上下人等卻知皇上心血來潮,便半夜三更也有聖旨,因此不以為奇,當即擺下香案。福康安站起身來,跪在滴水檐前接旨。自安提督以下,人人一齊跪倒,胡斐當此情景,只得跟着跪下,心中暗暗咒罵。

只聽得靴聲棄棄,院子中走進五個人來,當先一人是個老太監。福康安識得他是乾清宮的太監劉之餘,身後跟着四名內班宿衛。

那劉之餘走到廳門口,卻不進廳,便在門前站定,展開聖旨,宣讀道:“當今萬歲爺乾隆皇帝聖旨:兵部尚書福康安聽旨,适才擒到男女賊人各一,着即帶來宮中,不可有誤便了。欽此!”

福康安登時呆了,心想:“皇上的信息竟如此之快。他要帶兩名賊人去幹什麽?”又想:“這聖旨不倫不類,什麽‘當今萬歲爺乾隆皇帝聖旨’,什麽‘不可有誤便了’?”一擡頭,見劉之餘擠眉弄眼,神氣古怪,再想平素太監傳旨,定是往大廳正中向外一站,朝南宣讀,這一次卻是朝裏宜旨。這劉之餘是宮中老年太監,決不能錯了規矩,其中必有緣故,站起身來,說道:“劉公公,請坐下喝茶,瞧一瞧這裏英雄好漢們獻演身手。”劉之餘欣然道:“好極,好極!”突然間眉頭一皺,道:“多謝福大帥啦,茶是不喝了,皇上等着要人。”

福康安一瞧這情景,恍然而悟,知他受了身後那幾名衛士的挾制,假傳聖旨,這四名衛士不是反叛,便是假扮的,當下不動聲色,笑問:“陪着你的幾位大哥是誰啊?怎地面生得緊。”劉之餘苦笑道:“這個……那個……嘿嘿,他們是外省新來的。”

福康安更加心中雪亮,內班宿衛日夜在皇帝之側,若非親貴,便是有功勳的世臣子弟,外省來的武人哪裏能當?心想:“只有調開這四人,劉太監方不受他們挾持。”說道:“既是如此,四位侍衛大哥便把賊人帶走吧!”說着向綁在一旁的少年書生和桑飛虹一指。

四名侍衛中便有一人走上前來,去牽那書生。福康安道:“且慢!這位侍衛大哥貴姓?”按照常情,福康安對宮中侍衛客氣,稱一聲“侍衛大哥”,但當侍衛的官階比他低得多,必定上前請安。這侍衛卻大剌剌的不理,只說:“俺姓張!”福康安道:“張大哥到宮中幾時了?怎地沒會過?”

那侍衛尚未回答,劉之餘身後一個身材肥胖的侍衛突然右手一揚,銀光閃閃,一件梭子般的暗器射了出來,飛向放置玉龍杯的茶幾。這暗器去勢峻急,眼見八只玉杯要一齊打碎。衆衛士紛紛呼喝,善于發射暗器的便各自出手,只見袖箭、飛镖、鐵蓮子、鐵蒺藜,七八件暗器齊向銀梭射去。那肥胖的侍衛雙手連揚,也是七八件暗器一齊射去。

只聽得丁丁之聲不絕,衆衛士的暗器紛紛碰落。那銀梭飛到茶幾,鈎住了一只玉龍杯。說也奇怪,這梭子在半空中竟會自行轉彎,鈎住玉龍杯後斜斜飛回,又回到那侍衛手中。衆人眼見這般怪異情景,無不愕然。

胡斐見了那胖侍衛這等發射暗器的神技,大喜之下,忍不住叫道:“趙三哥!”

那胖侍衛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所喬裝改扮。那個去救書生的侍衛,則是紅花會中的鬼見愁石雙英。這幹人早便在福康安府外接應,見那少年書生失手受擒,正好太監劉之餘在府門外經過,便擒了來假傳聖旨。但這些江湖上的豪傑之士終究不懂宮廷和官場規矩,一進福康安府便露出馬腳。趙半山見福康安神色和言語間已然起疑,不待他下令拿人,先下手為強,發出一枚飛燕銀梭,搶了一只玉杯。這飛燕銀梭是他別出心裁的一門暗器,梭作弧形,擲出後能飛回手來。

他一搶到玉杯,猛聽得有人叫了聲:“趙三哥!”這叫聲中真情流露,似乎乍逢親人一般,舉目向叫聲來處瞧去,卻不見有熟識之人。胡斐和他暖別多年,身形容貌均已大變,別說他已喬裝改扮,就是沒有改裝,異地乍逢,也未必認得出來。

處身在這龍潭虎穴之中,一瞥間沒瞧見熟人,決無餘裕再瞧第二眼,他雙臂連揚,但聽得嗤嗤之聲不絕,每響一下,便有一棱紅燭為暗器打熄,頃刻間大廳中黑漆一團。只聽得他大聲叫道:“福康安看镖!”跟着有兩人大聲慘叫,顯已中了他暗器。但聽得乒乒乓乓,響起一片兵刃之聲,已有兩名衛士搶上将石雙英截住。

趙半山叫道:“走吧,不可戀戰!”他知身處險地,大廳之上高手如雲,一擊不中便當飄然遠引,救人之事,只得徐圖後計,眼下借着黑暗中一片混亂,尚可脫身,倘若時機一過,連自己也會陷身其中。但這時石雙英已給絆住,跟着又有兩人攻到,再有遷延,別說救人,連他自己也走不脫了。

胡斐當那少年書生為湯沛擒獲之時,即拟出手相救,只廳上強敵環伺,單是正中太師椅上所坐的那四大掌門,自己對每一個都沒制勝把握,突見趙半山打滅滿廳燈火,毫不猶豫,立即縱身搶到那少年書生身旁。湯沛出手點穴,胡斐看得分明,所點的是雲門、曲池、合谷三穴,這時一俯身間,便往那書生肩後天宗穴上一拍,登時解開了他雲門穴,待要再去推拿他天池穴時,頭頂突然襲來一陣輕微掌風。

胡斐左手翻過,迎着掌風來處還了一掌,只覺敵人掌勢來得快極,啪一聲輕響,雙掌相交。胡斐身子一震,不由得倒退半步,大吃一驚:“此人掌力恁地渾厚!”只得拼全力相抗,但覺對方內力無窮無盡地源源而來。胡斐暗暗叫苦,心想:“比拼掌力,非片刻間可決勝敗,燈燭少時便會點起,看來我脫身不易了。”對掌比拼、心中動念,只電光石火般的一霎間之事,忽聽得那少年書生低聲道:“多謝援手!”竟已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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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這一躍起,胡斐立時醒悟:“我只解了他雲門穴,他的曲池、合谷兩穴,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麽此人是友非敵。”他一想到此節,對方也同時想到:“我只解了他曲池、合谷兩穴,尚有雲門穴未解,原來是跟我對掌之人解了。那麽此人是友非敵。”兩人心念相同,當即各撤掌力。

那少年書生抓起躺在身旁的桑飛虹,急步奔出,叫道:“福康安已讓我宰了!少林派衆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衆位好漢攻西邊!大夥兒殺啊!殺啊!”

黑暗中但聽得兵刃亂響,廳上亂成一團,人人心中也亂成一團。

衆衛士聽到福大帥遭害,無不吓出一身冷汗,又聽得“少林派衆位好漢攻東邊,武當派衆位好漢攻西邊”的喊聲,這兩大門派門人衆多,難道當真反叛了?

忽聽得周鐵鹪的聲音叫道:“福大帥平安無恙,別上賊子的當!”待得衆衛士點亮四周燈燭,趙半山、石雙英,以及少年書生和桑飛虹都已不知去向。

只見福康安端坐椅中,湯沛和海蘭弼擋在身前,前後左右,六十多名衛士如肉屏風般團團保護。在這等嚴密防守之下,便有千百名高手同時攻到,一時三刻之間也傷他不到半根寒毛,何況只是三數個刺客?但也因他手下衛士人人只想到保護大帥,趙半山和那少年書生等才得乘黑逃走。否則他數人武功再強,也決不能這般輕易全身而退。

衆人見福康安臉帶微笑,神色鎮定,大廳上登時安靜;又見少林派掌門人大智撣師和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安坐椅中,神色寧谧,都知那書生這番喊叫,只不過擾亂人心而已。

福康安笑道:“賊子胡言亂語,禪師和道長不必介意。”安提督走到福康安面前請安,說道:“卑職無能,竟讓賊子逃走,請大帥降罪。”福康安将手一擺,笑道:“這都是我累事,算不得是你們沒本事。大家顧着保護我,也不去理會毛賊了。”他心中滿意,覺得衆衛士人人盡責,以他為重,竭力保護,又道:“幾個小毛賊來搗亂一番,算得什麽大事?丢了一只玉龍杯,嗯,那也好,瞧是哪一派的掌門人日後去奪回來,再擒獲了這劫杯毛賊,這只玉龍杯便歸他所有。這一件事又鬥智、又鬥力,比之在這裏單只較量武功,豈不更有意思麽?”

群豪大聲歡呼,都贊福大帥安排巧妙。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下也不禁佩服福康安大有應變之才,失杯的醜事輕輕掩過,而且一翻手間,給紅花會伏下了一個心腹大患。武林中自有不少人貪圖出名,會千方百計地去設法奪回玉龍杯,不論成功與否,都讓紅花會樹下不少強敵。

福康安向安提督道:“讓他們接下去比試吧!”

安提督躬身道:“是!”轉過身來,朗聲說道:“福大帥有令,請各位英雄繼續比試武藝,且瞧餘下的三只禦賜玉杯,歸屬誰手。”他雖說“福大帥有令”,但還是用了一個“請”字,那是對群豪甚表尊重,以客禮相待之意。

福康安吩咐道:“搬開一張椅子!”便有一名衛士上前,将空着的太師椅搬開了一張,這只玉龍杯,算是給紅花會奪去了。廳心留下三張空椅。衆人這時方始發覺,昆侖刀掌門人西靈道人已不知何時離椅,想是他眼見各家各派武功高出自己之人甚多,與其讓人趕下座位,還不如自行退開,免得出醜露乖。

這時胡斐思潮起伏,心中存着許多疑團:“福康安的一對雙生兒子不知如何又讓他奪回?我冒充華拳門掌門人,是不是已遭發覺?對方遲遲不予揭破,是不是暗中已布置下極厲害的陷阱?我适才為那少年書生解穴,黑暗中與人對掌,此入內力渾厚,非同小可,他也出手助那書生,自是大廳上群豪之一,卻不知是誰?”

他明知在此處多耽得一刻,便多增一分兇險,但一來心中存着這許多疑團未解;二來眼見鳳天南便在身旁,好容易知道了他的下落,豈能又讓他走了?三來也要瞧一瞧餘下的三只玉龍杯由哪派的掌門人所得。

其實,這些都只是他心裏所計較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卻是在心中隐隐約約覺得的:袁紫衣一定會來。既知她要來,他就決計不走。便有天大危險,也吓他不走。

這時廳上又有兩對人在比拼武功。四人都使兵刃。胡斐一看,見四人的武功比之以前出手的都高。不久一個使三節棍的敗了下去,另一個使流星錘的上來。聽那唱名武官報名,是太原府的“流星趕月”童懷道。胡斐想起數月前與鐘氏三雄交手,曾聽他們提過“流星趕月童老師”的名頭。這童懷道在雙錘上的造詣果然甚為深厚,只十餘合便将對手打敗了,接着上來的兩人也都不是他敵手。

高手比武,若非比拼內力,往往幾個照面便分勝敗,而動到兵刃,生死決于俄頃,比之較量拳腳更加兇險得多。雙方比試者并無深仇大怨,大都是聞名不相識,功夫上一分高低,稍遜一籌者便即知難而退,誰都不願幹冒性命之險而死拼到底。因之在福康安這些只識武學皮毛的人眼中,比試的雙方都自惜羽毛,數合間便有人退下,反不及黃希節、桑飛虹、歐陽公政、哈赤和尚等一幹人猛打狠毆的好看。但武功高明之人卻看得明白,出賽者的武功越來越高,要取勝越來越不容易,許多掌門人原本躍躍欲試的,這時都改變了主意,決定袖手旁觀。有時兩個人鬥得似乎沒精打采、平淡無奇,而湯沛、海蘭弼這些高手卻喝起彩來。一般不明其理的後輩,不是瞠目結舌,呆若木雞,便随聲附和,假充內行。

饒是出賽者個個小心翼翼,但一入場子,總是力求取勝,兵刃無眼,還是有三個掌門人斃于當場,七個人身受重傷。總算福康安威勢懾人,死傷者門下的弟子即時不敢發作,但武林中冤冤相報的無數腥風血雨,都已在這一日中伏下了因子。

清朝順治、康熙、雍正三朝,武林中反清義舉此起彼伏,百餘年來始終不息,但自乾隆中葉以後,武林人士自相殘殺之風大盛,顧不到再來反清,讓清廷去了一大隐優。雖原因多般,這次天下掌門人大會實是一大主因。後來武林中有識之士出力調解彌縫,仍難令各門各派仇怨盡泯。不明白福康安這大陰謀之人,還道滿清氣運方盛,草莽英雄自相攻殺,乃天數使然。

流星趕月童懷道以一對流星雙錘,在不到半個時辰之內連敗五派掌門高手,其餘的掌門人憚于他雙錘此來彼往、迅捷循環的攻勢,一時無人再上前挑戰。

便在此時,廳外匆匆走進一名武官,到福康安面前低聲禀告了幾句。福康安點了點頭,那武官走到廳口,大聲道:“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廳外又有武官傳呼出去:“福大帥有請天龍門北宗掌門人田老師進見。”

胡斐和程靈素對望一眼,心頭都微微一震:“他也來了!”

過不多時,只見田歸農身穿長袍馬褂,微笑着緩步進來,身後跟着八人。他走到福康安身前,躬身請安。福康安欠欠身,拱手還禮,微笑道:“田老師好,請坐!”

群豪一見,都想:“天龍門名聞天下,已歷百年,自明末以來,胡苗範田四家齊名,代代均有好手。這姓田的氣派不凡,福大帥對他也優禮有加,與對別派的掌門人不同。卻不知他是否真有驚人藝業?”每一派與會的均限四人,他卻帶了八名随從,何況這般大模大樣的遲遲而至,群豪雖震于他的威名,心中卻均有不平之意。

田歸農和少林、武當兩派掌門人點頭為禮,看來相互間均不熟識,但他和甘霖惠七省湯沛卻極熟絡。湯沛拍着他肩膀笑道:“賢弟,做哥哥的一直牽記着你,心想怎麽到這當兒還不到來?如果你竟到得遲了,拿不到一只玉龍杯,做哥哥的這一只如何好意思捧回家去?你天龍門倘若不得玉杯,哪一天你高興起來,找老哥哥來比畫比辱,我除了雙手奉上玉杯,再沒第二句話好說,豈不糟糕?”跟着将福大帥囑令各派比試武功以取禦杯的事,向他說了一遍。

田歸農笑道:“兄弟如何敢跟大哥相比?我天龍門倘得福大帥恩典,蒙大哥照拂,能在天下英雄之前不太出醜丢臉,也已喜出望外了。”說着兩人同聲大笑。他話雖說得謙虛,但神色之間,顯是将玉龍杯看做了囊中之物。湯沛和人人都很親熱,但對待田歸農的神情卻又與衆不同。聽他二人稱呼語氣,似乎還是拜把子的兄弟。

胡斐心想:“這姓田的和我交過手,武功雖比這些人都高,卻未必能及得上湯沛和海蘭弼,要說一定奪到玉龍杯,未免是将天下英雄都瞧得小了。”想起他暗算苗人鳳的無恥卑鄙行徑,已自打定了主意:“他不得玉龍杯便罷,倘若饒幸奪得,好歹要他在天下群雄之前,大大地出個醜。”他和田歸農在苗人鳳家中交過手,以祖傳刀法,打得他口吐鮮血,大敗而走,何況其時胡斐未得苗人鳳的指點,未悟胡家刀法中的精義要訣。此刻他單以刀法而論,天下幾乎已無人勝得過他,即是與苗人鳳、趙半山這等第一流高手相比,也已不遑多讓,田歸農自然遠非其敵。

當田歸農進來之時,大廳的比試稍停片刻,這時兵刃相擊之聲又作。田歸農坐在椅中,手持酒杯觀鬥,神色極是閑雅,眼看有人勝,有人敗,他只臉帶微笑,無動于衷,有時便跟湯沛說幾句閑話。衆人都已看出,他面子上似是裝作高人一等,不屑和人争勝,實則是以逸待勞,要到最後的當口方才出手,在旁人精疲力竭之餘,再施全力一擊。

流星趕月童懷道坐在太師椅中,見良久無人上來挑戰,突然躍起,走到田歸農身前,說道:“田老師,姓童的領教你高招。”衆人都是一愣。自比試開始以來,總是得勝者坐在太師椅中,由人上前挑戰,豈知童懷道卻走下座來,反去向田歸農求鬥。

田歸農笑道:“不忙吧?”手中仍持着酒杯。童懷道說道:“反正遲早都是一鬥,乘着我這時還有力氣,向田老師領教領教。也免得你養精蓄銳,到最後來撿現成便宜。”他心直口快,想到什麽,便說了出口,再無顧忌。

群豪中便有二三十人喝起彩來。這些人見着田歸農這等大剌剌的模樣,早感不忿。

田歸農哈哈一笑,眼見無法推托,向湯沛笑道:“大哥,兄弟要獻醜了。”湯沛道:“恭祝賢弟馬到成功!”

童懷道轉過頭來,直瞪着湯沛,粗聲道:“湯老師,福大帥算你是四大掌門之一,請你作公證來着,這一個‘公’字,未免有點兒不對頭吧?”湯沛給他直言頂撞,不免尴尬,強笑道:“在下哪裏不公了?請童老師指教。”童懷道說道:“我跟田老師還沒比試,你就先偏了心啦,說什麽‘恭祝賢弟馬到成功’。天下英雄在此,這可是人人聽見的。”

湯沛心中大怒,近二三十年來,人人見了他都是湯大俠前、湯大俠後,從沒一人敢對他如此頂撞,更何況是在大庭廣衆之間這般地直斥其非,但他城府甚深,仍微微一笑,說道:“我也恭祝童老師旗開得勝。”

童懷道一怔,心想兩人比試,一個旗開得勝,一個馬到成功,天下決無是理,但他既這般說,卻也無從辯駁,便大聲道:“湯老師,祝你更加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群豪一聽,一齊轟笑。田歸農向湯沛使個眼色,意思說:“大哥放心,這無禮莽撞之徒,兄弟一定好好地教訓教訓他。”緩步走到廳心,道:“童老師請上吧!”

童懷道見他不卸長袍,手中又無兵刃,愈加憤怒,說道:“田老師要以空手接在下這對流星錘麽?”

田歸農極工心計,行事便即持重,自忖如能在三招兩式之內空手将他打倒,在天下群雄之前大顯威風,自是再妙不過,但看對方身軀雄偉,肌肉似鐵,實非易與之輩,笑道:“童老師名滿晉陝,江湖上好漢哪一個不知流星趕月的絕技,在下便使兵刃,也未必是童老師對手。”右手一招,他大弟子曹雲奇雙手捧着一柄長劍,呈了上來。

田歸農接過了劍,左手一擺,笑道:“請吧!”童懷道見他劍未出鞘,心想你已兵刃在手,你愛什麽時候拔劍,那是你自己的事,當下手指搭住錘鏈中心向下一轉,一對流星錘直豎上來,那錘鏈竟如是兩根鐵棒一般。群豪齊聲稱贊:“好功夫!”

喝彩聲中,他左鍵仍豎在半空,右錘已平胸直擊出去,這一錘飛到離田歸農胸口約有尺半之處,倏地停留不進,左錘迅捷異常地自後趕上,直擊田歸農小腹。前錘虛招誘敵,後一錘才全力出擊,他一上來便使出“流星趕月”的成名絕技。

田歸農微微一驚,斜退一步,長劍指出,竟連着劍鞘刺了過去。童懷道大怒,心道:“你劍不出銷,分明瞧我不起。”手上加勁,将一對鐵錘舞成一團黑光。他這對雙錘一快一慢,一虛一實,而快者未必真快,慢者也未必真慢,虛虛實實,變化多端。田歸農長劍始終不出鞘,但一招一式,仍依着天龍劍的劍法使動。

拆得三十餘招,田歸農已摸清楚對方錘法的路子,陡然間長劍探出,疾點童懷道左腿膝彎曲泉穴。這一招并非劍法,長劍連鞘,竟變做判官筆用。童懷道吃了一驚,退後兩步。田歸農長劍橫砸,擊他大腿,這一下卻是将劍鞘當鐵锏使,這一招“柳林換锏”,原是锏法。他在兩招之間,自劍法變為筆法,又自筆法變為锏法。

童懷道心中微慌,左手流星錘倒卷上來,右手在錘鏈上一推,鐵錘向田歸農眉心直撞過去。這是一招兩敗俱傷的打法,拼着大腿受劍鞘一砸,鐵錘卻也要擊中了他。

田歸農沒料到對方竟不閃避攻着,劍鞘距他大腿不過數寸,卻覺勁風撲面,鐵錘已飛了過來,若是兩下齊中,對方最多廢了一條腿,自己卻不免腦漿迸裂,百忙中倒轉長劍,往他錘鏈中搭去。這一下轉攻為守,登居劣勢。童懷道流星錘回收,錘鏈已卷住長劍,往裏一奪,跟着右錘橫擊過去。

眼見田歸農兵刃受制,若要逃得性命,長劍非撒手不可,只聽得刷的一聲,青光閃動,長劍竟已出鞘,劍尖顫處,童懷道右腕中劍。原來他以鍵鏈卷住長劍,一拉一奪之下,恰好将劍鞘拔脫。田歸農乘機揮劍傷敵,跟着搶上兩步,左手食指連動,點中他胸口三處要穴。

童懷道全身酸麻,兩枚流星錘砸将下來,打得地下磚屑紛飛。田歸農還劍入鞘,笑吟吟地道:“承讓!承讓!”坐人了童懷道先前坐過的太師椅中。他雖得勝,但廳上群豪都覺這一仗贏得僥幸,頗有狡詐之意,并非以真實本領取勝,因此除了湯沛等人寥寥幾下彩聲,誰都沒喝彩叫好。

童懷道穴道受點後站着不動,擺着個揮錘擊人的姿式,橫眉怒目,模樣可笑。田歸農卻不給他解穴,坐在椅中自行跟湯沛說笑,任由童懷道出醜露乖,竟視若無睹。廳上自有不少點穴打穴名家,均感不忿,但誰都知道,只要出去給童懷道解了穴,便是跟田歸農和湯沛過不去。田歸農還不怎樣,那甘霖惠七省湯沛卻名頭太大,那些點穴打穴名家十九是老成持重之輩,都不願為此而得罪湯沛。但眼見童懷道傻不愣登地站在那裏,許多人都不禁為他難受。

西首席上一條大漢霍地站起,手中拖了一根又粗又長的镔鐵棍,邁步出來,那鐵棍拖過磚地,嗆啷啷直響。他走到田歸農面前,大聲喝道:“姓田的,你給人解開穴道啊,讓他僵在這裏幹什麽?”田歸農微笑道:“閣下是誰?”那大漢道:“我叫李廷豹,你聽見過沒有?”

他這一下自報姓名,聲如霹靂,震得衆人耳中都嗡嗡作響。群紊聽得此人便是李廷豹,都微感詫異。李廷豹是五臺派掌門大弟子,在山西大同府開設镖局,以五郎棍法馳名天下,他的五郎镖局在北方諸省頗有聲名。衆人心想他既是出名的镖頭,自是精明強幹,老于世故,不料竟是這樣的一個莽夫。

田歸農坐在椅中,并不擡身,五臺派李廷豹的名字,他自是聽見過的,但他假作訝色,搖頭道:“沒聽見過。閣下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啊?”李廷豹大怒,喝道:“五臺派你聽見過沒有?”田歸農仍然搖頭,臉上卻顯得又抱歉,又惶恐,說道:“是五臺?不是七臺、八臺麽?”他将“八臺”兩字,故意念得跟“王八蛋”的“八蛋”相似,廳上一些年輕人忍不住便笑出聲來。

好在李廷豹倒沒覺察,說道:“是五臺派!大家武林一脈,你快解開童老師的穴道。”田歸農道:“你跟童老師是好朋友麽?”李廷豹道:“不是!我跟他素不相識。但你這般作弄人,太不成話。我瞧不過眼。”田歸農敏眉道:“我只會點穴,當年師父沒教我解穴。”李廷豹道:“我不信!”

福康安、安提督等一幹人聽着他二人對答,很覺有趣,均知田歸農在作弄這渾人。這些親責大官看着衆武師比武,原是當作一樁賞心樂事,便如看戲聽曲、瞧變戲法一般,一連串不停手的激烈打鬥之後,有個小醜來插科打诨,倒也令人覺得興味盎然。

田歸農一眼瞥見福康安笑嘻嘻的神氣,更欲湊趣,便道:“這樣吧!你在他膝彎裏用力踢一腳,便解開了他穴道。”李廷豹道:“當真?”田歸農道:“師父以前這樣教我,不過我自己也沒試過。”

李廷豹提起右足,在童懷道膝彎裏一踢。他這一腳力道用得不大,但童懷道還是應腳而倒,滾在地下,翻了幾個轉身,手足姿式絲毫不變,只是直立變為橫躺。卻是李廷豹上了當,要救人反而将人踢倒。福康安哈哈大笑,衆貴官跟着笑了起來。群豪本來有人想斥責田歸農的,但見福康安一笑,都不敢出聲了。

笑聲未絕,忽聽得呼呼呼三響,三只酒杯飛到半空,衆人一齊擡頭瞧去,卻見三杯互相碰撞,乒乓兩聲,撞得粉碎。衆人目光順着酒杯的碎片望下地來,卻見童懷道已然站起,手中握着一只酒杯,說道:“哪一位英雄暗中相助,童懷道終身不忘大德。”說着将酒杯揣在懷中,狠狠瞧了田歸農一眼,急奔出廳。

原來有人擲杯飛空互撞,是要引開各人的目光,當衆人齊瞧着空中的三只酒杯之時,他又以一只酒杯擲去,打在童懷道背心的筋縮穴上,解開了他受點的穴道。這一下廳上許多高手都給瞞過,大家均知這一下功夫甚是高明,卻不知是何人出手。

湯沛游目四顧,随即拿過兩只酒杯,斟滿了酒,走到胡斐席前,說道:“這位兄臺面生得很哪!請教尊姓大名,閣下五杯解穴的功夫,在下欽佩得緊。”

胡斐适才念着童懷道是鐘氏三雄的朋友,又見田歸農辱人太甚,動了俠義心腸,雖知身在險地,卻忍不住出手為他解開穴道,哪知湯沛目光銳利,竟然瞧破。胡斐說道:“在下是華拳門的,敝姓程,草字靈胡。湯大俠說什麽飛杯解穴,在下可不懂了。”

湯沛呵呵笑道:“閣下何必隐瞞?這一席上不是少了四只酒杯麽?”胡斐心想:“看來他也不是瞧見我飛擲酒杯,只不過查到我席上少了四只酒杯而已。”轉頭向郭玉堂道:“郭老師,原來你身懷絕技,飛擲酒杯,解了那姓童的穴道。佩服,佩服!”

郭玉堂最為膽小怕事,唯恐惹禍,忙道:“我沒擲杯,我沒擲杯。”

湯沛識得他已久,知他沒這個能耐,一看他同席諸人,只華拳門的蔡威成名已久,但素知他暗器功夫甚是平常,将右手的一杯酒遞給胡斐,笑道:“程兄,今日幸會!兄弟敬你一杯。”說着舉杯和他的酒杯輕輕一碰。

只聽得乒的一響,胡斐手中的酒杯忽地碎裂,熱酒和瓷片齊飛,都打在胡斐胸口。原來湯沛在這一碰之中,暗運潛力,胡斐的武功如何,這只一碰便可試了出來,不料兩杯相碰,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的內功卻平庸之極,酒杯粉碎之下,酒漿瓷片都濺向他一邊。湯沛手中酒杯固完好無損,衣上也不濺到半點酒水。湯沛微笑道:“對不起!”自行回歸入座,心想:“這小老兒稀松平常,那麽飛杯解穴的卻又是誰?”

只見田歸農和李廷豹已在廳心交起手來。田歸農手持長劍,青光閃閃,這次劍已出鞘,不敢再行托大。李廷豹使開五郎棍法,一招招“推窗望月”、“背棍撞鐘”、“白猿問路”、“橫攔天門”,只見他圈、點、費、乳、挑、撞、撤、殺,招熟力猛,極有威勢。群豪瞧得暗暗心服,才知五郎锞局近年來聲名甚響,李總镖頭果有過人的技藝。田歸農的天龍劍自也是武林中一絕,激鬥中漸占上風,但要迅即取勝,看來卻還不易。

酣鬥之中,田歸農忽地衣襟一翻,刷的一聲,左手從長衣下拔出一柄刀來。這刀比常刀短了尺許,光芒閃爍不定,遠遠瞧去,如寶石,如琉璃,如清水,如寒冰。

李廷豹使一招“倒反乾坤”,反棍劈落,田歸農以右手長劍一撥。李廷豹鐵棍向前直送,正是一招“青龍出洞”,這一招從鎖喉槍法中變來,乃奇險之着。但他使得純熟,時刻分寸,無不拿捏恰到好處,正是從奇險中見功力。田歸農卻不退閃,左手短刀上撩,當的一響,鎮鐵棍斷為兩截。田歸農乘他心中慌亂,右手劍急刺而至,在他手腕上一劃,筋脈已斷。

李廷豹大叫一聲,抛下鐵棍。他腕筋既斷,一只右手從此便廢了。他一生只練五郎棍,棍棒功夫必須雙手齊使,右手一廢,等如武功全失。霎時之間,想起半生苦苦掙來的威名毀于一旦,镖局只好關門,自己錢財來得容易,素無積蓄,一家老小立時便陷入凍餒之境;又想起自己生性暴躁,生平結下冤家對頭不少,別說仇人尋上門來無法對付,便平日受過自己氣的同行後輩、市井小人,冷嘲熱諷起來又怎能受得了?他是個直肚直腸之人,只覺再多活一刻,這口氣也咽不下去,左手拾起半截鐵棍,咚的一聲,擊在自己腦蓋之上,登時斃命。

大廳上衆人齊聲驚呼,站立起來,大家見他提起半截鐵棍,都道必是跟田歸農拼命,哪料到竟會自戕而死。這一個變故,驚得人人都說不出話來。

安提督搖頭道:“掃興,掃興!”命人将屍身擡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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