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忽聽得一人叫道:“且慢,我來鬥一鬥鳳天南。”只見一個形貌狼瑣的黃胡子中年人空手躍出,唱名的武官喝道:“西岳華拳門掌門人程靈胡程老師!”
鳳天南站起身來,雙手橫持金棍,說道:“程老師使什麽兵刃?”
胡斐森然道:“那難說得很。”突然猱身直上,欺到端坐在太師椅中的田歸農身前,左手食中兩根手指“雙龍搶珠”,戳向田歸農雙目。
這一着人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田歸農雖大吃一驚,應變仍是奇速,揮出長劍,擋在面前。胡斐抽出單刀,展開胡家刀法,頃刻間連砍三十六刀,田歸農奮力抵擋,只聽得當當當當連響,他劍招也頗為迅捷,架開來刀,便想去抽腰間寶刀來削斷對方兵刃。
胡斐刀交左手,使開左手刀法,招招奇變橫生,盡從對方意想不到的方位砍削出去。田歸農緩不出手來去拔寶刀,心下暗驚,饒是他身經百戰,這門左手刀法也只聽父親說過,未曾在對戰之時臨敵,當下打醒十二分精神迎戰。胡斐右手戳、挖、點、刺,盡是攻擊對手左眼,田歸農不住倒退,嚓的一聲,左肩中刀。胡斐攻他左眼,目的便是令他左邊露出空隙,這一切砍中他左肩,單刀拖回時故意放緩。田歸農一喜,忙伸左手人長衣之下,拔出天龍寶刀,向胡斐單刀削來。
胡斐等待的正是這一削,單刀凝立,左手疾如電閃,已搭上他左臂,順手一勒,碰到他握住寶刀的手指,展開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一扭一扳,喀喇一聲響,田歸農左肩中刀後失去了勁力,給他迅速絞扭,無力換脫,五根手指中登時斷了三根,天龍寶刀已給胡斐夾手奪去。胡斐趁着他痛得尖聲大叫之際,左掌重重擊出,正中對方胸口,田歸農仰天後翻,口噴鮮血。
廳上群雄多半忿恨田歸農氣盛,見他敗得如此狼狽,四周彩聲大起。胡斐趁勢轉身,青光閃處,手中天龍寶刀砍向鳳天南手中的金棍。
刀是寶刀,招是快招,只聽得嚓嚓嚓三聲輕響,跟着當啷啷兩聲,鳳天南的鍍金鋼棍中間斷下兩截,掉在地下。胡斐在瞬息之間連砍三刀,鳳天南未及變招,手中兵刃已變成四段,雙手各握着短短的一截金棍,鞭不像鞭,筆不像筆,尴尬異常。
鳳天南驚惶之下,急忙向旁躍開三步。便在此時,站在廳門口的汪鐵鹗朗聲說道:“九家半總掌門到。”
胡斐心頭一凜,擡頭向廳門看去,登時驚得呆了。只見門中進來一個妙齡尼姑,缁衣芒鞋,手執雲帚,正是袁紫衣。只是她頭上已無一根青絲,腦門處戒疤鮮明。
胡斐雙眼一花,還怕是看錯了人,迎上一步,看得清清楚楚,鳳眼櫻唇,卻不是袁紫衣是誰?
霎時間胡斐只覺天旋地轉,心中亂成一片,說道:“你……你是袁……”
袁紫衣雙手合十,黯然道:“小尼圓性。”
胡斐兀自沒會過意來,突然間背心懸樞穴、命門穴兩處穴道疼痛人骨,腳步一晃,摔倒在地。袁紫衣怒喝:“住手!”急忙搶上,攔在胡斐身後。
自胡斐奪刀斷棍、九家半總掌門現身,以至胡斐受傷倒地,只頃刻之間的事。廳上衆人盡皆錯愕之際,已奇變橫生。
程靈素見胡斐受傷,心下大急,急忙搶出。袁紫衣俯身正要扶起胡斐,見程靈素縱到,當即縮手,低聲道:“快扶他到旁邊!”右手雲帚在身後一揮,似是擋架什麽暗器,護在胡程二人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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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靈素半扶半抱地攜着胡斐,快步走回席位,淚眼盈盈,說道:“大哥,你怎樣了?”胡斐苦笑道:“背上中了暗器,是懸樞和命門。”程靈素忙捋起他長袍和裏衣,見他懸樞和命門兩穴上果然各有一個小孔,鮮血滲出,暗器已深入肌骨。
袁紫衣道:“那是鍍銀的鐵針,沒毒,你放心。”舉起雲帚,先從帚絲叢中拔出一枚銀針,然後将雲帚之端抵在胡斐懸樞穴上,輕輕向外一拉,起了一枚銀針出來,跟着又起出了他命門穴中的銀針。原來雲帚絲叢之中裝着一塊極大的磁鐵。
胡斐道:“袁姑娘……你……你……”袁紫衣低聲道:“我一直瞞着你,是我不好。請你別見怪!”頓了一頓,又道:“我自幼出家,法名叫做‘圓性’。我說‘姓袁’,一則是我娘的姓,二則是将‘圓性’兩字颠倒過來。‘紫衣’,那便是缁衣芒鞋的‘缁衣’!”胡斐怔怔地望着她,欲待不信此事,但眼前的袁紫衣明明是個妙尼,隔了半晌,才道:“你……你為什麽要騙我?”
圓性低垂了頭,雙眼瞧着地下,輕輕地道:“我奉師父之命,從回疆到中原來,單身一個尼姑,長途投宿打尖甚是不便,因此改作俗家打扮。我頭上裝的是假發,飲食不沾葷腥,想是你沒瞧出來。”胡斐不知說什麽好,終于輕輕嘆了口氣。
安提督朗聲說道:“還有哪一位來跟五虎門鳳老師比試?”胡斐這時心神恍惚,黯然魂銷,對安提督的話竟聽而不聞。安提督連問了三遍,見無人上前跟鳳天南挑戰,向福康安道:“回大帥:七只玉龍禦杯,便賞給這七位老師?”福康安道:“很好,很好!”
其實天已黎明,窗格中射進朦胧微光,經過一夜劇争,七只玉龍杯的歸屬才算定局。廳上群豪紛紛議論:“紅花會搶去的那只玉龍杯,不知誰有本事去奪了來?”“任他本領再強,也不能跟紅花會鬥啊。”“紅花會陳總舵主武功絕頂,還有無塵道人、趙半山、文泰來、常氏兄弟,哪一個不是響當當的腳色?誰想去奪杯,那不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麽?”
又有人瞧着圓性竊竊私議:“怎麽這個俏尼姑竟是九家半總掌門?真是邪門。”“是哪九家半?怎麽還有半個掌門人的?”“她如當真武功高強,怎地又不去奪一只玉龍杯?”“嘿,人家鳳老師的銀針,她惹得起麽?他手中金棍給砍成了四段,還能施放銀針,敗中取勝,了不起。”另一個不服氣,說道:“那也不見得!華拳門那黃胡子聽到九家半總掌門進來,吃了一驚,這才中了暗器。否則的話,鳳天南一定不是他對手。你瞧他打敗田歸農,身手何等了得!華拳門這等厲害!”
這時兩名侍衛聽了湯沛吩咐,已扶起田歸農,坐人一張太師椅中。田歸農胸前鮮血淋漓,甚是狼狽。
安提督走到長幾之旁,捧起了托盤,往中間一站,朗聲說道:“萬歲爺恩典,欽賜玉龍禦杯,着少林派掌門人大智禪師、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道人、三才劍掌門人湯沛、黑龍門掌門人海蘭弼……嗯,是華拳門掌門人程老師呢,還是天龍門……”說到這裏俯首到湯沛耳邊請問。湯沛道:“是田歸農!”安提督點點頭,道:“公證人說,是天龍門掌門人田歸農……”又低聲向石先生問道:“石老師,責門派和大名怎麽稱呼?”石先生微微一笑,說道:“草字萬嗔,至于門派嘛,就叫做藥王門吧。”安提督續道:“……藥王門掌門人石萬嗔、五虎門掌門人鳳天南收執。謝恩!”
聽到“謝恩”兩字,福康安等官員一齊站起。武林群豪中有些懂禮數的便站了起來,有些卻坐着不動,直到衆衛士喝道:“都站起來!”這才紛紛起立。大智禪師和無青子各以僧道門中規矩行禮。湯沛、海蘭弼等跪下磕頭。
群豪中有人叫道:“田歸農也算贏家嗎?”但安提督不予理睬,待各人跪拜已畢,笑道:“恭喜,恭喜!”将托盤遞了過去。
大智禪師等七人每人伸手取了一只玉龍杯。突然之間,七人手上猶似碰到了燒得通紅的烙鐵,實在拿捏不住,一齊松手。乒乒乓乓一陣清脆的響聲過去,七只玉杯同時在青磚地上砸得粉碎。
這一下變故,不但七人大驚失色,自福康安以下,無不群情聳動,齊問:“怎樣?怎樣?”頃刻之間,七人握過玉杯的手掌都又焦又腫,炙痛難當,不住地在衣服上拂擦。海蘭弼伸指到口中吮吸止痛,突然間大聲怪叫,舌頭上也劇痛起來。
胡斐向程靈素望了一眼,微微點頭。他此時方才明白,原來程靈素在擲打柯子容的第二枚和第三枚爆竹之中,裝上了赤蠍粉之類的毒藥,爆竹在七只玉龍杯上空炸開,毒粉便散在杯上。這個布置意謀深遠,絲毫不露痕跡,此刻才見功效。
程靈素吞煙吐霧,不住地吸着旱煙管,吸了一筒,又裝一筒,半點也沒得意之色。她左掌中暗藏藥丸,遞了兩顆給胡斐,兩顆給圓性,低聲道:“吞下!”兩人知她必有深意,依言服了。
這時人人的目光都瞧着那七人和地下玉杯的碎片,驚愕之下,大廳上寂靜無聲。
圓性忽地走到廳心,雲帚指着湯沛,朗聲說道:“湯沛,這是皇上禦賜的玉杯,你如此膽大妄為,竟敢暗施詭計,盡數砸碎。你心存不軌,和紅花會暗中勾結,要搗亂福大帥的天下掌門人大會。你這般大逆不道,目無君上,天下英雄都容你不得!”
她一字一句,說得清脆響朗。一番話辭意嚴峻,頭頭是道,又說他跟紅花會暗中勾結。衆人在茫無頭緒,忽聽得她斬釘截鐵地說了出來,正所謂先入為主,無不以為實是湯沛所為。福康安心中怒極,手一揮,王劍英、周鐵鹪等高手衛士都圍到了湯沛身旁。
饒是湯沛一生經歷過不少大風大浪,此刻也臉色慘白,既驚且怒,身子發顫,喝道:“小妖尼,你血口噴人,胡說八道!你……你不想活了?”圓性冷笑道:“我是胡說八道之人麽?”她向着王劍英道:“八卦門的掌門人王老師。”轉頭向周鐵鹪道:“鷹爪雁行門的掌門人周老師,你們都認得我是誰。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可是我是胡說八道之人呢,還是有擔當、有身份之人?請你們兩位且說一句。”
王劍英和周鐵鹪自圓性一進大廳,心中便惴惴不安,深恐她将奪得自己掌門之位的真情抖露出來。他二人是福康安身前最有臉面的衛士首領,又是北京城中武師的頂兒尖兒人物,倘若衆人知悉他二人連掌門之位也讓人奪了去,今後怎生做人?這時聽得圓性稱呼自己為本門掌門人,又說“這九家半的總掌門我是不當的了”,那顯是點明,給她奪去的掌門之位重行歸還原主,當真是如同臨刑的斬犯遇到皇恩大赦一般,心中如何不喜?圓性這麽相詢,又怎敢不順着她意思回答?何況他二人聽了她這番斥責湯沛的言語之後,原也疑心八成是湯沛暗中搗鬼,否則好端端的七只玉杯,怎會陡然間一齊摔下跌碎。
王劍英當即恭恭敬敬地說道:“您武藝超群,在下甚為敬服,為人又寬宏大量,實是當世武林中的傑出人才。”周鐵鹪日前給她打敗,心下雖十分記恨,但确實怕她當衆抖露醜事,也道:“在下相信您言而有信,顧全大體,尊重武林同道的顏面,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揭露成名人物的隐私。”他這幾句話其實說的都是自己之事,求她顧住自己面子,但在旁人聽來,自然都以為句句說的是湯沛。
衆人聽得福康安最親信的兩個衛士首領這般說,他二人又都對這少年尼姑這般恭謹,口口聲聲以“您”相稱,哪裏還有懷疑?
福康安喝道:“拿下了!”王劍英、周鐵鹪和海蘭弼一齊伸手,便要擒拿湯沛。
湯沛使招“大圈手”,內勁吞吐,逼開了三人,叫道:“且慢!”向福康安道:“挿大帥,小人要跟她對質幾句,只消她能拿得出真憑實據,小人甘領大帥罪責,死而無怨。否則這等血口噴人,小人實是不服。”
福康安素知湯沛的名望,說道:“好,你便和她對質。”
湯沛瞪視圓性,怒道:“我和你素不相識,何故這等妄賴于我?你究是何人?”
圓性道:“不錯,我和你素不相識,何苦平白無端地冤枉你?只是我跟紅花會有深仇大恨。你既加盟入了紅花會,混進掌門人大會中來搗鬼,我便非揭穿你的陰謀詭計不可。你交友廣闊,相識遍天下,交結旁的朋友,也不關我事,你交結紅花會匪徒,我卻容你不得。”
胡斐在一旁聽着,心下存着老大疑團,他明知圓性和紅花會衆英雄淵源甚深,這砸碎玉杯之事,又明明是程靈素做的手腳,卻不知她何以要這般誣陷湯沛?他轉了幾個念頭,猛然想起,圓性曾說她母親遭鳳天南逼迫離開廣東之後,曾得湯沛收留,後來又死在湯府上。難道她母親之死,竟和湯沛有關?
他自從驀地裏見到那念念不忘的俊俏姑娘竟是個尼姑,便即神魂不定,始終無法靜下來思索,腦海中諸般念頭此去彼來,猶似亂潮怒湧,連背上的傷痛也忘記了。
福康安十年前曾為紅花會群雄所擒,大受折辱,心中恨極了紅花會人物,這一次招集各派掌門人聚會,主旨之一便是為了對付紅花會,這時聽了圓性一番言語,心想這姓湯的愛交江湖豪客,紅花會的匪首個個是武林中的厲害腳色,如跟他私通款曲,結交來往,那是半點不奇,若無交往,反倒稀奇了。
湯沛說道:“你說我結交紅花會匪首,是誰見來?有何憑證?”
圓性向安提督道:“提督大人,這奸人湯沛,有跟紅花會匪首來往的書信。你能設法查對筆跡真假麽?”安提督道:“可以!”轉頭向身旁的武官吩咐了幾句。那武官走向一旁方桌,翻開卷宗,取出幾封信來,乃是湯沛寫給安提督的書信,信中答應來京赴會,并做會中比武公證。
湯沛暗忖自己結交雖廣,但行事向來謹細,并不識得紅花會人物,這尼姑就算捏造書信,筆跡一對便知真僞,當下只微微冷笑。
圓性冷冷地道:“甘霖惠七省湯沛湯大俠,你帽子之中,藏的是什麽?”
湯沛一愕,說道:“有什麽了?帽子便是帽子。”他取下帽子,裏裏外外一看,絕無異狀,為示清白,便交給了海蘭弼。海蘭弼看了看,交給安提督。安提督也仔細看了看,道:“沒什麽啊。”圓性道:“請提督大人割開來瞧瞧。”
滿洲風俗,遇有盛宴,例有大塊白煮豬肉,各人以自備解手刀片割而食,因此安提督身邊亦攜有解手刀。他聽圓性這般說,便取出刀子,割開湯沛小帽的線縫,只見帽內所襯棉絮之中,果然藏有一信。安提督“哦”的一聲,抽了出來。
湯沛臉如土色,道:“這……這……”忍不住想過去瞧瞧,只聽刷刷兩聲,王劍英和周鐵鹪抽刀攔住。安提督展開信笑,朗聲讀道:下走湯沛,謹拜上陳總舵主麾下:所囑之事,自當盡心竭力,死而後已,蓋非此不足以報知遇之大恩也。惟彼伧既大舉篥衆,會天下諸門派掌門人于一堂,自必戒備森嚴。下走若不幸有負所托,便當血濺京華,以此書此帽拜見明公耳。下走在京,探得……
他讀到這裏,臉色微變,便不再讀下去,将書信呈給了福康安。
福康安接過來看下去,只見信中續道:
……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如能相見,一一面陳。舉首西眺,想望風采。何日重囚彼酋于六和塔頂,再擄彼伧于紫禁城中,不亦快哉!
福康安愈讀愈怒,幾欲氣破胸膛。
十年前乾隆皇帝在杭州微服出游,曾為紅花會群雄設計擒獲,囚于六和塔頂,後來福康安又在北京紫禁城中為紅花會所俘。這兩件事乾隆和福康安都引為畢生奇恥大辱,凡是當年預聞此事的官員侍衛,都已給乾隆逐年來借故斥逐誅戮。此兩事又因關涉到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身世隐事,是以紅花會亦秘而不宣,江湖上知者極少。事隔十年,福康安創痛漸淡,豈知湯沛竟在信中又揭開了這個大搭疤。福康安又想:信內“探得彼伧身世隐事甚夥”雲雲,又不知包含着多少醜聞隐私?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單是這一件事,膽敢提到一句的人便足以滅門殺身。
福康安雖向來鎮靜,這時也已氣得臉色焦黃,雙手顫抖,随手接過安提督遞上來湯沛的另一封書信,一看之下,兩封信上的字跡并不十分相似,但盛怒之際,已無心緒去細加核對。
湯沛見自己小帽之中竟會藏着一封書信,驚惶之後微一凝思,便即恍然,知是圓性暗中做下的手腳;自是她處心積慮,買了頂一模一樣的小帽,僞造書信,縫在帽中,然後在自己睡覺或洗澡之際換了一頂。
他聽安提督讀信讀了一半,不禁滿背冷汗,心想今日大禍臨頭,再見他竟爾不敢再讀書信的後半,卻呈給了福康安親閱,可想而知,後面是更加大逆不道的言語。他心想:“今日要辯明這不白之冤,唯有查明這小尼姑的來歷。”側頭細看圓性,驀地一驚:“這尼姑好生面熟,從前見過的。”陡然想起,叫道:“你……你是銀姑,銀姑的女兒!”圓性冷笑道:“你終于認出來了。”
湯沛大叫:“福大帥,這尼姑是小人的仇家。她設下圈套,陷害于我。大帥,你千萬信她不得。”圓性道:“不錯,我是你的仇家。我母親當年走投無路,來到你家投靠。你這人面獸心的湯大俠,見我母親美貌,竟使暴力侵犯于她,害得我母親懸梁自盡。這事可是有的?”
湯沛心知若在天下英雄之前承認了這件醜行,自然從此聲名掃地,再也無顏見人,但權衡輕重,寧可直認此事,好令福康安相信這小尼姑是挾仇誣陷,便點頭道:“不錯,确有此事。”
群豪對湯沛本來都甚是敬重,當他是位扶危解困、急人之難的大俠,雖聽他和紅花會勾結,但紅花會群雄聲名極好,武林中衆所仰慕,湯沛即使人了紅花會,也絲毫無損于其“大俠”兩字令譽,這時卻聽得他親口直認逼奸難女,害人自盡,不由得大嘩。許多直性子的登時便大聲斥責,有的罵他“僞君子”,有的罵他“衣冠禽獸”,有的說他自居“大俠”,欺世盜名,不識羞恥。
圓性待人聲稍靜,冷冷地道:“我一直想殺了你這禽獸,為我母親報仇,可是你武功太強,我鬥你不過,只有日夜在你屋頂窗下窺伺。嘿嘿,天假其便,給我聽到你跟紅花會趙半山、常氏兄弟、石雙英這些匪首陰謀私議。适才搶奪玉龍杯的那個少年書生,便是紅花會總舵主陳家洛的書童心硯,是也不是?”衆人一聽,又一陣嘈亂。
福康安也即想起:“此人正是心硯。他好大的膽子,竟不怕我認他出來!”
湯沛道:“我怎認得他?倘若我跟紅花會勾結,何以又出手擒住他?”
圓性嘿嘿冷笑,說道:“你手腳做得如此幹淨利落,要是我事先沒聽到你們暗中密議,也決計想不到這陰謀。我問你,你湯大俠的點穴手法另具一功,你下手點了人家穴道之後,本來旁人再也沒法解得開。可是适才你點了那紅花會匪徒的穴道,何以大廳上燈火齊熄?那匪徒身上的穴道又何以忽然解了,得以逃去?”
湯沛張口結舌,顫聲道:“這個……這個……想是暗中有人解救。”
圓性厲聲道:“暗中解救之人,除了湯沛湯大俠,天下再無第二個。當時除你之外,還有誰站在那人的身邊?”胡斐心想:“她言辭鋒利,湯沛委實百口難辯。那少年書生的穴道,明明是我解的。但我只解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人所解,但想來決不會是湯沛。”
圓性又朗聲道:“福大帥,我偷聽到這湯沛和紅花會匪徒計議定當,假裝将那匪徒心硯擒獲,放在你身旁,再由另一批匪徒打滅燭火,那心現便乘亂就近向你行刺。這批匪徒意料之中,衆衛士見那書生已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自不會防他行刺。天幸福大帥洪福齊天,逢兇化吉。衆衛士又忠心耿耿,防衛周密,燭火滅熄之後,明知危險,仍立即不顧自身,一齊擋在大帥身前保護,賊人的奸計才不得逞。”
湯沛大叫:“你胡說八道,哪有此事?”
福康安回想适才的情景,對圓性之言不由得信了個十足十,暗叫:“好險!”向王劍英和周鐵鹪道:“你們很好,待會重重有賞。”
圓性乘機又道:“王大人,周大人,适才賊人的奸計是不是這樣?”王劍英和周鐵鹪均想:“這小尼姑是得罪不得的。何況我們越說得兇險,保護大帥之功越高,回頭封賞越大。”于是一個說:“那書生确是曾撲到大帥身前來,幸好未能成功。”另一個說:“黑暗之中,的确有人過來,功夫厲害得很,我們只好拼了命抵擋……卻沒想到竟是湯沛,當真兇險得緊。”
湯沛暗暗叫苦,只是不認,福康妾不住冷笑,暗自慶幸。圓性回頭向着鳳天南上上下下地打量。
鳳天南是她親生之父,可是曾逼得她母親颠沛流離,受盡了苦楚,最後不得善終。她從胡斐手中救過他三次,本已下定決心,要想取他性命,為苦命的亡母報仇,但想到他是自己親生之父,終究下不終了手。她既誣陷了湯沛,原可再将鳳天南扳陷在內,但向他瞧了兩眼,終是不忍,一時拿不定主意。
湯沛狡猾多智,瞧出她心懷猶豫,又見她眼光不住溜向鳳天南,兩下裏一湊合,登即料定這事全是鳳天南暗中布下的計謀,叫道:“鳳天南,原來是你從中搗鬼!你要我暗中助你,令你五虎門在掌門人大會中壓倒群雄,這時卻又叫你女兒來陷害于我。”
鳳天南驚道:“我女兒?她……她是我女兒?”群豪聽了兩人之言,無不驚奇。
湯沛冷笑道:“你還在這裏假癡假呆,裝作不知。你瞧瞧這小尼姑,跟當年的銀姑有什麽分別?”鳳天南雙眼瞪着圓性,怔怔地說不出話來,但見她雖作尼姑裝束,但瓜子臉蛋,秀眉美目,宛然便是昔日的漁家女銀姑。
原來當年銀姑帶了女兒從廣東佛山逃到江西南昌,投身湯沛府中為傭。湯沛外表道貌岸然,一副善長仁人的模樣,實則行止甚是不端,見銀姑美貌,便對她強暴。銀姑無力反抗,羞憤之下,懸梁自盡。
圓性卻蒙峨眉派中一位輩分甚高的尼姑救去,帶到天山,自幼便給她落發,授以武藝。那位尼姑的住處和天池怪俠袁士霄及紅花會群雄相去不遠,平日切磋武學,時相過從。圓性天資極佳,她師父的武功原已極為高深繁複,但她貪多不厭,每次見到袁士霄,總纏着他要傳授幾招,而從陳家洛、霍青桐直至心硯,紅花會群雄無人不是多多少少地傳過她一些功夫。天池怪俠袁士霄老來寂寞,對她傳授尤多。袁士筲于天下武學,幾乎說得上無所不知,何況再加上十幾位明師,是以圓性藝兼各派之嬌長,她人又聰明機警,以智巧補功力不足,若不是年紀太輕,內功修為尚淺,直已可跻一流高手之境。
這一年圓性禀明師父,回中土為母報仇,鴛鴦刀駱冰便托她帶來白馬,遇到胡斐時贈送于他。只趙半山将胡斐誇得太好,圓性少年性情,心下不服,這才有途中和胡斐數度較量之事。不料兩人見面後惺惺相惜,心中情苗暗茁。圓性待得驚覺,已柔腸百轉,難以自遣了。她自行制約,不敢多和胡斐見面,只暗中跟随。後來見他結識了程靈素,她既自傷,亦複寬慰,自己是方外之人,終身注定以青燈古佛為伴,她自幼蒙師父教養長大,十六歲上曾立下重誓,要做師父的衣缽傳人,師恩深重,決計不敢有背。見程靈素聰明智慧,猶勝于己,對胡斐更一往情深,胡斐得以為侶,原亦大佳。因此上留贈玉鳳,微通消息,但暗地裏卻已不知偷彈了多少珠淚,自傷身世,傷痛不禁……
她此番東來報仇,大仇人是甘霖惠七省湯沛,心想若暗中行刺下毒,原亦不難,但此人一生假仁假義,沽名釣譽,須得在天下好漢之前揭破他的假面具,那比将他一劍穿心更加痛快。
适逢福康安正要召開天下掌門人大會,分遣人手前往各地,邀請各家各派的掌門人赴京與會。圓性查知福康安此舉的用意,一來是收羅江湖豪傑,以功名財帛相羁縻,用以對付紅花會群雄;二來是挑撥離間,使各派武師相互争鬥,不致共同反抗滿清。她細細籌劃,要在掌門人大會之中先揭露湯沛的真相,再殺他為母報仇,如能在會中大鬧一場,使福康安奸計不逞,那不但幫了紅花會諸伯叔一個大忙,不枉他們平日的辛苦教導,抑且造福天下武林,消弭一場無窮大禍。
在南昌湯沛老家,他門人子侄固然不少,便養在家中的閑漢門客也有數十人之多,要混進他府中極為不易,但到了北京,湯沛住的不過是一家上等客店,圓性改作男裝,進出客店,誰也不在意下。她偷聽了湯沛幾次談話,知他熱衷功名,亟盼乘機巴結上福康安,就此平步青雲,暗中又與鳳天南勾結,于是設下計謀,僞造書信,偷換小帽。再加上程靈素碎玉龍杯、胡斐救心現等幾件事一湊合,湯沛便有蘇張之舌也已辯解不來。
湯沛此刻病急亂投醫,便如行将溺死之人,就碰到一根稻草,也必緊抓不放,叫道:“鳳天南,你說,她是不是你的女兒?”鳳天南緩緩點了點頭。
湯沛大聲道:“福大帥,他父女倆設下圈套,陷害于我。”鳳天南怒道:“我為什麽要害你?”湯沛道:“只因我逼死了你妻子。”鳳天南冷笑道:“你逼死的那個女子,誰說是我妻子?鳳某到了手便丢,這種女子……”說到這裏,忽見圓性冷森森的目光凝視着自己,不禁打個寒戰,當即住口。
圓性冷冷地道:“鳳老爺,你在廣東佛山鎮上,逼得我娘走投無路,逃到江西南昌這位湯大俠府上,給他橫施強暴,終于懸梁自盡。我娘的一條性命,是你們兩個合力害死的,是不是?”鳳天南嗫嚅道:“我們身處江湖之人,身上有幾條人命,誰都免不了……”
突然間圓性“啊”的一聲痛呼,彎下身去,她立即轉身,揮出雲帚,向身後的湯沛拂去。湯沛從身邊抽出青鋼劍,揮劍還刺。圓性腳下踉跄,退了幾步。胡斐忙搶上一步,問道:“怎麽?”圓性道:“我背心中了暗器!”
胡斐大怒,揮動天龍寶刀,一刀向湯沛砍去。湯沛知他刀利,不敢招架,閃身避開。兩人一交上手,出的全是狠辣招數。程靈素搶上去扶開圓性,用她雲帚上的磁石起出她背上所中銀計。程靈素在旁早瞧得仔細,叫道:“大哥,無影銀針是湯沛腳尖上放的!留心他腳尖!”原來這無影銀針,正是湯沛裝在靴中的巧妙暗器。
胡輩左手刀着着進擊,提防湯沛腳下發射銀針。湯沛功力較胡斐為深,但胡斐刀法精奇,手中的寶刀又無堅不摧,湯沛也甚為忌憚。再鬥數合,湯沛見福府衛士慢慢圍将上來,雙腳足跟在地下連登數下,十餘枚銀針接連射出,胡斐右躍閃開,只聽得“哎喲”連聲,已有七八名衛士給銀針射中。
湯沛轉身沖向窗口,一劍“野馬回頭”向後斬出,阻擋敵人攻來。胡斐揮刀上削,當的一聲,青鋼劍斷為兩截。胡斐背上傷處刺痛,但想舍命也要給圓性報此大仇,奮力揮掌拍出,重重一攀擊在湯沛背心。湯沛身子一晃,“哇”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他知這一下受傷不輕,不敢停留,趁着胡斐一拍的外推之勢,破窗逃出。只聽得“啊喲!哎喲!”評砰砰數響,屋頂跌下三名衛士,都是企圖阻攔湯沛而遭他擊落。周鐵鹪、曾鐵鷗躍上屋頂追趕,曙光初露中已不見湯沛去向。兩人追了數條街道,忌憚湯沛了得,不敢遠追,廢然而回。
先前胡斐背上中針,略一定神之後,已知那銀針決非鳳天南所發,當時他刀斷金棍,正面對着鳳天南,圓性進來時他心神恍惚,背心便中銀針,那定是在他身後之人偷襲。他見湯沛初時和鳳天南争吵,說他“暗箭傷人,不是好漢”,始終沒疑心到湯沛身上,料想若不是海蘭弼所為,便是那個猥猥瑣瑣的武當掌門無青子做了手腳,哪料得到湯鳳二人先前假意争吵,其實是故意布下疑陣,掩人耳目。
原來鳳天南當年在佛山鎮稱霸之時,結交官府,又廣交各路土霸雄豪,與湯沛也向有交情,平時頗有交往。鳳天南曾在湯沛家中住過幾天,無意中聽到兩個仆人談到廣東佛山的風土人情,不由得關心,賞了那兩仆十幾兩銀子,細問情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