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2)
竟探聽到了銀姑之事。鳳天南對銀姑猶如過眼雲煙,自不将這事放在心上,一笑了之,也不跟湯沛提起。
後來發生鐘阿四一事,鳳天南遭胡斐苦苦追逼,不得已毀家北逃,在義堂鎮以大宅田地蹭送胡斐,到了北京後又使了不少銀子,請了周鐵鹪出面,只想化解仇怨,但胡斐不肯罷休。鳳天南心想,此人不除,自己這一生寝食難安,便去跟湯沛商量,如湯沛能設法除了胡斐,他回到佛山重整基業,每年送他一萬兩銀子,且隐隐約約提到銀姑之事,暗示湯沛若不相助,說不得要将此事抖露出來。湯沛交結朋友,花費極大。他為了博仁義之名,又不能像鳳天南這般開賭場、霸碼頭,公然地巧取豪奪,聽鳳天南答應每年相送一萬兩銀子,自不免心動,再加上顧忌銀姑之事敗露,于是答允相助。
湯沛甚工心計,靴底之中,裝有極為精巧的銀針暗器,他行路足跟并不着地,足跟若在地下一碰,足尖上便有銀針射出,當真是無影無蹤,人所難測。他想既然相助鳳天南,索性大助一番,讓他捧一只玉龍杯回到佛山,聲威大振之下,每年的酬金自也不止是一萬兩銀子了。鳳天南在會中連敗高手,全是湯沛暗放銀針。銀針既細,他踏足發針之技又巧妙異常,雖衆目睽睽,竟沒一人發覺。
不料變生不測,憑空闖了一個小尼姑進來,一番言語,将湯沛緊緊地纏在網裏,竟絲毫抗辯不得。他危急之中,突然發覺這尼姑是鳳天南的女兒,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将這事說出來。他想逼死弱女、比武作弊事小,勾結紅花會、圖謀叛變的罪名卻極大,兩害相權取其輕,當下便向鳳天南父女反擊,并趁着圓性轉身對鳳天南說話時,發針向她背心偷襲。
鳳天南見衆衛士與胡斐都專注于擒拿湯沛,圓性又身中銀針,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一轉身便欲溜出,卻見一人縱身而上,張開一只鋼杓,攔在面前,正是柯子容。只聽他大聲喝道:“鳳天南,湯沛暗發銀針傷我,算是你羸了我嗎?”鳳天南更不打話,将雙手所持的兩根斷棍同時擲出,一擊柯子容面門,一擊他手中鋼杓。這兩根斷棍是他鍍金鋼棍的一截,适才為胡斐以寶刀斬斷,雖只尺許來長,但棍身厚實,沉重異常,他用力擲出,勢道淩厲。柯子容舉箭杓一擋,當的一聲,杓柄早斷,忙低頭急躍,閃避另一斷棍。鳳天南奪路急奔,推開幾名阻在身前的武師和衛士,發足向側門奔去。
眼見再奔得幾步,鳳天南便可逃出福府,圓性遙遙望見,急叫:“胡大哥……這惡人要逃走了!快殺了他!”胡斐見湯沛逃走,正自沮喪,聽得圓性叫喚,見鳳天南已奔近側門,自己背上有傷,如發足急趕,未必追他得上,緊急中不及多思。吸一口氣,右臂運力,将天龍寶刀出力擲出,呼呼風響,一道白光星馳電掣般向鳳天南後心飛去。鳳天南只顧逃生,聽得腦後風聲勁急,忙向前竄去,嗤的一聲,天龍刀正中其背,刀刃鋒銳無倫,将他一條右臂連着半片胸背一齊削了下來。
衆人驚呼聲中,只見鳳天南俯身在地,不住顫抖,背心鮮血狂湧,連肺葉也翻了出來,眼見是不活了。
胡斐這些日來一直想的就是要手刃鳳天南,為佛山鎮上鐘阿四一家報仇。此刻見到他終于遛到報應,死得慘不堪言,心中驀地感到一陣凄涼:“鐘阿四全家早就都給這惡霸殺了,我此刻雖殺了這大惡人,鐘小二他們也活不轉了。我為鐘家報了大仇,他們也未必知道,我這般殺人,到底該是不該?”只聽得背後圓性的聲音說道:“胡大哥,多謝你為我娘報了大仇!”
這時廳上早已亂成一團,衆衛士傳令呼喝,要擒拿叛逆,人人在大帥面前要顯得忠心為主,奮不顧身。
福康安心想:“這湯沛必定另有同謀之人,那小尼姑多半也知他信內之言,雖說奸謀由她揭露,卻也不能留下活口,任她宣洩于外。”低聲向安提督道:“關上了大門,誰都不許出去,拿下了逐個兒審問。”
胡斐見勢不對,縱身搶到圓性和程靈素身邊,低聲道:“快走!遲了便脫不了身啦。”圓性突然伸指在蔡威脅下一戳,跟着又在他肩頭和背心重穴上連點兩指。蔡威登時跌倒。
姬曉峰一怔,道:“你……”圓性道:“胡大哥,是此人洩露機密,暗中将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送了回去。”胡斐“啊”的一聲,怒道:“此人如此可惡!”伸足在蔡威背心上重重踢了一腳,這一腳雖不取了他性命,但蔡威自此筋脈大損,已與廢人無異。胡斐俯身在他耳邊問道:“你有沒說那兩個孩子是我搶來的?福大帥剛才怎麽不派人拿我?”蔡威怕他再下毒手傷害自己,只得實說:“我叫人把孩子送交福府,說是少林派送去的!”胡斐料想他不敢自承華拳門,推在少林派頭上,一時倒無可查究。混亂之中,他二人對付蔡威,旁人也未知覺。
胡斐對姬曉峰道:“姬兄快走。一切多謝。華拳門掌門人便請你當了。”姬曉峰見情勢不對,拱了拱手,搶步出門。胡斐以華拳門掌門人身份,空手奪了田歸農手中寶刀,飛刀殺了鳳天南,又擊傷湯沛,令華拳門在武林中聲譽鵲起,實則算得上已為華拳門奪得一只、甚至兩只玉龍杯了。姬曉峰心下暗暗感激。
只聽安提督叫道:“大家各歸原座,不可嘈吵!”
程靈素裝了一筒煙,狂噴了幾口,跟着又走到廳左廳右,一面噴煙,一面據起了腳在人叢中東張西望。忽然有人叫道:“哎喲,肚子好痛!”叫聲甫歇,四周都有人叫了起來:“啊喲,啊喲!肚痛,肚痛。”程靈素回到胡斐和圓性身邊,使個眼色,彎了腰大叫:“啊唷,肚子好痛,好痛,中了毒啦!”
那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肚中也劇烈疼痛,忙取出一束藥草,打火點燃了。他點燃藥草,原是意欲解毒,程靈素早料到了此着,躲在人叢中叫道:“毒手藥王放毒,毒手藥王放毒!”胡斐跟着叫道:“快,快制住他,毒手藥王要毒死福大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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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混亂之中,衆人哪裏還能分辨到底毒從何來,心中震于毒手藥王的威名,認定他一出手便是下毒,何況自己肚中正痛不可當,眼見他手中藥草已經點燃,燒出白煙,料想這煙自然劇毒無比,中者立禱,誰也不敢走近制止。只聽嗖嗖嗖響聲不絕,四面八方的暗器都向石萬嗔射了過去。
那石萬嗔的武功也真了得,雖在霎時之間成為衆矢之的,竟臨危不亂,一矮身,掀翻一張方桌,橫過來擋在身前,只聽得噼噼啪啪,猶似下了一層密密的冰雹,數十枚暗器盡數打上桌面。他大聲叫道:“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與我何幹?”
此番前來赴會的江湖豪客之中,原有許多人想到福康安召集天下掌門人聚會,只怕暗中安排下陰謀毒計,要将武林中好手一網打盡。須知“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來人主大臣,若不能網羅文武才士以為己用,便欲加之斧钺而誅滅,以免為患民間,煽動天下,自來便是如此。這時聽到石萬嗔大叫:“有人在茶酒之中下了毒藥。”個個心驚肉跳,至于福康安自己和衆衛士其實也肚中疼痛,旁人自然不知。
片刻間廳上更加大亂,許多人低聲互相招呼:“快走,快走,福大帥要毒死咱們。”“要命的快逃!”“快回寓所去服解毒藥物。”
程靈素自福康安的二子在大廳上現身,她便在思索何人洩漏了秘密,又尋思如何和胡斐逃離險地,待見袁紫衣點倒蔡威,聲稱是他通風報訊,當即在煙管中裝了藥物,噴出毒煙,大廳上人人吸進,無一幸免。她來到福府之前,早就攜帶了毒煙藥物,以做脫身之用。這毒煙不是致命之物,但吸進者少不免頭疼腹痛,痛上大半個時辰方罷。石萬嗔在會中現身,非她事前所知,但這一湊合,她的巧計更易見效,不但衆衛士疑心石萬嗔下毒,更使群豪以為福康安有意暗害,紛紛奪門而走。
胡斐料知馬春花經此變故,已難痊可,只想殺了福康安為馬春花報仇,但這時王劍英、周鐵鹪等早已保護福康安退入後堂。福康安傳下號令,緊閉府門,誰都不許出去,一面急召太醫,服食解毒藥物。
群豪見府中衛士要關閉府門,更加相信福康安存心加害,此時面臨生死關頭,也顧不得背負一個犯上作亂的罪名,當即蜂擁而出。衆衛士舉兵刃攔阻,群豪便即還手沖門。自大廳以至府門須經三道門戶,每一道門邊都是乒乒乓乓地鬥得甚為激烈。這次大會聚集了武林各家各派的高手,雖真正第一流的清高之士并不赴會,但到來的卻也均非尋常,衆人齊心外沖,衆衛士如何阻攔得住?
安提督按住了肚子,向大智禪師、無青子等一幹高手說道:“奸人搗亂會場,各位但請安坐勿動。福大帥愛才下士,求賢若渴,對各位極是禮敬。各位千萬不可起疑。”
程靈素縱聲大叫:“毒死福大帥的兇手,你們怎地不捉?”衆衛士大驚,都問:“福大帥給毒死了嗎?”程靈素一扯圓性和胡斐的衣袖,低聲道:“快走!”三人沖向廳門。
出門之際,胡斐和圓性不自禁都回過頭來,向屍橫就地、給人踐踏了一陣的鳳天南看去。胡斐心想:“你一生作惡,今日終遭此報。”圓性的心情卻亂得多:“你害得我可憐的媽媽好苦。可是你……你相終究是我親生的爹爹。”胡斐見那鋒利的天龍寶刀上染滿了鮮血,抛在鳳天南的屍身之旁,便想去俯身拾起,一瞥眼見圓性神色凄苦,便不忍過去拾刀。
三人奔出大門,幾名衛士上來攔阻。圓性揮軟鞭卷倒一人,胡斐左掌拍在一人肩頭,掌力一吐,将那衛士震出數丈,跟着右腳反踢,又踢飛了一名衛士。
此刻天已大明,府門外援兵陸續趕到。三人避人了一條小胡同中。胡斐道:“馬姑娘失了愛子,不知如何?”圓性道:“那姓蔡的老頭派人将馬姑娘和兩個孩兒送去給福康安,我途中攔截,一人難以分身,只救了馬姑娘出來。”胡斐道:“那好極了。多謝你啦!”
圓性道:“我将馬姑娘安置在城西郊外一所玻廟裏,往返轉折,因此到得遲了。”胡斐沉吟道:“蔡威這賊不知如何得悉馬姑娘的真相,難道我們露了破綻麽?”程靈素道:“定是他偷偷去查問馬姑娘。馬姑娘昏昏沉沉之中,便說了出來。”
胡斐道:“必是如此。”圓性道:“若不是程家妹子施這巧計,只怕你我難以平安出此府門。”胡斐點了點頭道:“咱們今日搞散福康安的大會,教他圖謀成空,只可惜讓湯沛逃了。”轉頭對圓性道:“這惡賊已身敗名裂,袁姑娘……你的大仇已報了一半,咱們合力找他,終不成他能逃到天邊。”
圓性黯然不語,心想我是出家人,現下身份已顯,豈能再長時跟你在一起。
程靈素道:“少時城門一閉,到處盤查,再要出城便難了。咱們還是趕緊出城。”
當下三人回到下處取了随身物品,胡程二人除去臉上喬裝,牽了駱冰所贈的白馬。程靈素笑道:“胡大爺,你嬴來的這所大宅,只好還給那位周大人啦。”胡斐笑道:“他幫了咱們不少忙,且讓他升官之後,再發筆財。”他雖強作笑語,但目光始終不敢和圓性相接。
三人料想追兵不久便到,忙趕到城門,幸好閉城之令尚未傳到。出得城來,由圓性帶路,來到馬春花安身的破廟。那座廟宇遠離大路,殘瓦頹垣,十分破敗,大殿上神像青面凹首,腰圍樹葉,手裏拿着一束青草放在口中作咀嚼之狀,卻是嘗百草的神農氏。圓性道:“程家妹子,到了你老家來啦,這是座藥王廟。”
三人走進廂房,見馬春花卧在炕上的稻草之中,氣息奄奄,見了三人也不相識,只不住口地低聲叫喚:“我的孩兒呢,我的孩兒呢?”
程靈素搭了搭她脈搏,翻開她眼皮瞧了瞧。三人悄悄退出,回到殿上。程靈素低聲道:“不成啦!她受了震蕩,又吃驚吓,再加失了孩子,三件事夾攻,已活不到明日此刻。便我師父複生,只怕也已救她不得。”
胡斐瞧了馬春花的情狀,便程靈素不說,也知已命在頃刻,想起商家堡中昔日之情,不禁怔怔地掉下淚來。他自在福康安府中見到袁紫衣成了尼姑圓性,心中一直郁郁,此刻眼淚一流,觸動心事,再也忍耐不住,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程靈素和圓性如何不明白他因何傷心?程靈素道:“我再去瞧瞧馬姑娘。”緩步走進廂房。圓性給他這麽一哭,眼圈也早紅了,強自忍住便欲奪眶而出的眼淚,顫聲道:“胡大哥,多謝你待我的一片……一片……”說到這裏,淚水再也難忍。
胡斐淚眼模糊地擡起頭來,道:“你……你難道不能……不能還俗嗎?待殺了那姓湯的,報了父母大仇,求求你,不要再做尼姑了。”
圓性搖頭道:“千萬別說這樣亵渎我佛的話。我當年對師父立下重誓,皈依佛祖。身人空門之人,再起他念,已是犯戒,何況……何況其他?”自從她在粵湘道上與胡斐相遇伸量、湘妃廟中良夜共處之後,這些日來柔腸百轉,什麽“他念”都想過了,結果只歸結到自己生來命苦,痛哭良久,此時眼淚也幾乎流幹了,伸袖抹了抹眼,長長嘆了口氣。
兩人呆對半晌,心中均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圓性低聲道:“程姑娘人很好,你要好好待她。你以後別再想着我,我也永遠不會再記得你。”胡斐心如刀割,嗚咽道:“程姑娘只是我義妹,我永遠永遠心裏要記着你,想着你。”圓性道:“徒然自苦,複有何益?”一咬牙,轉身走出廟門。
胡斐追了出去,颠聲問道:“你……你去哪裏?”圓性道:“你何必管我?此後便如一年之前,你不知世上有我,我不知世上有你,豈不幹淨?”胡斐道:“我不要幹淨!我只要跟你在一起!”話聲甚是固執。圓性柔聲道:“我們命裏沒這福氣……”話沒說完,拂袖出門。
胡斐一呆,見她飄然遠去,竟始終沒轉頭回顧。胡斐身子搖晃,站立不定,坐倒在廟門外的一塊大石上,凝望着圓性所去之處,唯見一條荒草小路,黃沙上印着她淺淺的足印。他心中一片空白,似乎在想千百種物事,卻又似什麽也沒想。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前面小路上隐隐傳來一陣馬蹄聲。胡斐一躍而起,第一個念頭便是:“她又回來了!”但立即知道是空想,圓性去時并未騎馬,何況來的又非一乘一騎。但聽蹄聲并非奔馳甚急,似乎也不是追兵。
過了片時,蹄聲漸近,九騎馬自西而來。胡斐凝目看去,見馬上一人相貌俊秀,四十歲不到年紀,卻不是福康安是誰?
胡斐登時狂怒不可抑止,暗想:“此人執掌天下兵馬大權。清廷欺壓百姓,除了當今皇帝乾隆之外,罪魁禍首,便要數到此人了。他對馬姑娘負情薄義,害得她家破人亡,命在頃刻。他以兵部尚書之尊,忽然來到郊外,随身侍從自必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我雖只二妹相助,也要挫挫他的威風。縱使殺他不了,便吓他一吓,也是好的。”昂首走到路心,雙手在腰間一叉,怒目向着福康安斜視。那九人忽見有人攔路,一齊勒馬。
福康安不動聲色,顯是有恃無恐,只說聲:“勞駕!”胡斐戟指罵道:“你做的好事!你還記得馬春花麽?”
福康安臉色憂郁,似有滿懷心事,淡淡地道,“馬春花?我不記得了,那是誰啊?”
胡斐更加憤怒,冷笑道:“嘿嘿,你跟馬春花生下兩個兒子,不記得了麽?你派人殺死她的丈夫徐铮,不記得了麽?你母子兩人串通,下毒害死了她,也不記得了麽?”
福康安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尊駕認錯人了。”他身旁一個獨臂道人哈哈笑道:“這是個瘋子,在這裏胡說八道,什麽馬春花、牛秋花。”
胡斐更不打話,縱身躍起,左拳便向福康安面門打去。這一拳乃是虛勢,不待福康安伸臂擋架,右手五指成虎爪之形,拿向他胸口。他知如一擊不中,福康安左右衛士立時便會出手,因此這一拿既快且準,有如星馳電掣,實是他生平武學的力作,料想福康安身旁的衛士本事再高,也決計不及搶上來化解這一招迅雷不及掩耳的虎爪擒拿。
福康安“噫”的一聲,徑不理會他的左拳,右手食指和中指陡然伸出,成剪刀之形,點向他右腕的會宗穴和陽池穴,出手之快,指法之奇,胡斐生平從所未見。
在這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胡斐心頭猛地一震,立即變招,五指勾攏,便去抓他兩根點穴的手指,只消抓住了一扭,非叫他指骨折斷不可。豈知福康安武功俊極,竟不縮手,其餘三根手指一伸,翻成掌形,手臂不動,掌力已吐。
凡伸拳發掌,必先後縮,才行出擊,但福康安這一掌手臂已伸在外,竟不彎臂,掌力便即送出,招數固奇幻之極,內力亦雄渾無比。
胡斐大駭,這時身當虛空,無法借力,危急中左掌疾拍,砰的一響,和福康安雙掌相交,剎那間只感胸口氣血翻騰,借勢向後飄出兩丈有餘。他吸一口氣,吐一口氣,便在半空之中,氣息已然調勻,身子挺直,神清氣爽,輕飄飄地落在地下,穩穩站定。
只聽得八九個聲音齊聲喝彩:“好!”
看那福康安時,但見他身子微微一晃,随即坐穩,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立時又回複了先前郁郁寡歡的神氣。
胡斐自縱身出擊至飄身落地,當真只一荽眼間,可是這中間兩人虛招、擒拿、點穴、扭指、吐掌、拼力、躍退、調息,實已交換了七八式最精深的武學變化。相較之下雖似平手,但一個出盡全力搏擊,一個随手揮送,潇灑自如,胡斐顯已輸了一籌。然一個身在半空,一個穩坐馬背,難易有別,其間輸贏又不如何明顯了。
胡斐萬料不到福康安竟有這等精湛超妙的武功,怔怔地站着,又驚奇,又佩服,臉上卻又掩不住憤怒之色。
那獨臂道人笑道:“傻小子,知道認錯人了嗎?還不磕頭賠罪?”
胡斐側頭細看,這人明明是福康安,只裝得滿臉風塵之色,又換上了一身敝舊衣衫,但始終掩不住那股發號施令、統率豪雄的尊貴氣象,如這人相貌跟福康安極像,那也罷了,難道連大元帥的氣度風第華也學得如此神似?心想:“這一幹人如此打扮,必是另有陰謀,我可不上這個當。”縱聲叫道:“福康安,你武功很好,我比你不上。可是你做下這許多傷天害理之事,我明知不是你敵手,也終究放你不過。”
福康安淡淡地道:“小兄弟,你武功很俊啊。我不是福康安。請問你尊姓大名?”胡斐怒道:“你還裝模作樣,戲耍于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名字麽?”
福康安身後一個四十來歲的高大漢子朗聲說道:“小兄弟,你氣概很好,當真是少年英雄,佩服,佩服。”胡斐向他望了一眼,但見他雙目中神光閃爍,威風澳凜,顯是一位武功極強的高手,油然而生欽服之心,說道:“閣下如此英雄豪傑,當世罕有,在下拜服之至,卻何苦為滿洲鞑子做鹿犬?”那大漢微微一笑,說道:“北京城邊,天子腳下,你膽敢說這樣的話,不怕殺頭麽?”胡斐昂然道:“今日事已至此,殺頭便殺,又怕怎地?”
胡斐本來生性謹細,絕非莽撞之徒,只是他究屬少年,血氣方剛,眼看馬春花為福康安害得這等慘法,激動了俠義之心,一切全豁了出去,什麽也不理會了。
也說不定由于他念念不忘的美麗姑娘忽然之間變成了個尼姑,令他覺得世情慘酷,人生悲苦,要大鬧便大鬧一場,最多也不過殺頭喪命,又有什麽大不了?
他手按刀柄,怒目橫視着這馬上九人。那獨臂道人一縱下馬,也沒見他伸手動臂,眼前青光一閃,他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拔劍手法之快,實是生平從所未見。
胡斐暗暗吃驚:“怎地福康安手下竟收羅了這許多高手人物?昨日掌門人大會之中,如有這些人在場鎮壓,說不定便鬧不成亂子。”他生怕獨臂道人挺劍刺來,斜身略閃,拔刀在手。那道人笑道:“看劍!”但見青光閃動,在一瞬之間,竟已連刺八劍。
這八劍迅捷無比,胡斐哪裏瞧得清劍勢來路,只得順勢揮刀招架。他家傳的胡家刀法非同小可,那獨臂道人八劍雖快,仍一一讓他擋住。八劍刺,八刀擋,當當當當當當當當,連響八下,清晰繁密,幹淨利落,胡斐雖略感手忙腳亂,但第九刀立即自守轉攻,回刀斜削出去。那獨臂道人長劍一掠,刀劍粘住,卻半點聲音也不發出來。
馬上諸人又齊聲喝彩:“好劍法,好刀法!”
福康安道:“道長,走吧,別多生事端了。”那道人不敢違拗主子之言,應道:“是!”可是他見胡斐刀法精奇,鬥得興起,頗為戀戀不舍,翻身上馬,說道:“好小子,刀法不錯啊!”胡斐心中欽佩,道:“好道人,你的劍法更好!”跟着冷笑道:“可惜,可惜!”
那道人瞪眼道:“可惜什麽?我劍法中有什麽破綻?”胡斐道:“可惜你劍法中毫無破綻,為人卻有大大的破綻。一位武林高手,卻去做滿洲權貴的奴才。”
那道人仰天大笑,說道:“罵得好,罵得好!小兄弟,你有膽子再跟我比比劍麽?”胡斐道:“有什麽不敢?最多是比你不過,給你殺了。”那道人道:“好,今晚三更,我在陶然亭畔等你。你要是怕了,便不用來。”
胡斐昂然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俠士,豈怕鷹犬奴才!”
那些人都大拇指一翹,喝道:“說得好!”縱馬而去,有幾人還不住地回頭相顧。
當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刀劍相交之時,程靈素已從廟中出來,她先前怕胡斐和圓性有話要說,故意不出來打擾。待見到福康安時也大為吃驚,見九人遠去,說道:“大哥,怎地福康安到了這裏?今晚你去不去陶然亭赴約?”
胡斐沉吟道:“難道他真的不是福康安?那決計不會。我罵他那些衛士侍從是鷹犬奴才,他們怎地并不生氣,反贊我說得好?”程靈素又問:“今晚去不去赴約?”胡斐道:“自然去啊。二妹,你在這裏照料馬姑娘吧。”程靈素搖頭道:“馬姑娘是沒什麽可照料的了。她神志已失,支撐不到明天早晨。你約鬥強敵,我怎能不去?”
胡斐道:“你拆散了福康安苦心經營的掌門人大會,此刻他必已查知原委。你和我同去,豈不兇險?”程靈素道:“你孤身赴敵,我怎能放心?有我在旁,總是多個幫手。”胡斐知她決定了的事無法違拗,這義妹年紀雖小,心志實比自己堅強得多,也只得由她。
程靈素輕聲問道:“袁……袁姑娘,她走了嗎?”胡斐點點頭,心中一酸,轉過身來,走人廟內,進了廂房,只聽馬春花微弱的聲音不住在叫:“孩子,孩子!福公子,福公子,我要死了,我只想再見你一面。”胡斐又是一陣心酸:“情之為物,竟如此不可理喻。福康安這般胃待她,可是她在臨死之時,還這樣的念念不忘于他。”
兩人走出數裏,找到一家農家,買了些白米蔬菜,做了飯飽餐一頓,回來在神農廟中陪着馬春花,等到初更天時,便即動身。胡斐和:程靈素商量,福康安手下的武士邀約比武,定是不懷善意,不如早些相前往,暗中瞧瞧他們有何陰謀布置。
那陶然亭地處荒僻,其名雖日陶然,實則是一尼庵,名叫“慈悲庵”,庵中供奉觀音大士。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蘆葦,西風一吹,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盡是肅殺蒼涼之氣。
忽聽“啊”的一聲,一只鴻雁飛過天空。程靈素道:“這是一只失群的孤雁了,找尋同伴不着,半夜裏還在匆匆忙忙地趕路。”忽聽蘆葦叢中有人接口說道:“不錯。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兩位真是信人,這麽早便來赴約了。”
胡程二人吃了一驚,均想:“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豈知他們一早便已伏下了暗樁,這人出口成詩,當非泛泛之輩。”胡斐朗聲道:“奉召赴約,敢不早來?”
只見蘆葦叢中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說道:“幸會,幸會。還是請兩位稍待,敝上和衆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随口答應,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這荒野之地來祭什麽人?”
驀地裏聽得一人長聲吟道:
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郁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後來,聲轉嗚咽,跟着有十餘人的聲音,或長嘆,或低泣,中間還夾雜着幾個女子的哭聲。
胡斐聽了那首短詞,只覺詞意情深纏綿,所祭的墓中人顯是一個女子,而且“碧血”雲雲,又當是殉難而死,靜夜之中,聽着那凄切的傷痛之音,觸動心境,竟也不禁悲從中來,便想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兒,悲聲漸止,只見十餘人陸續走上一個土丘。
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道長,你約的朋友到啦。”那獨臂道人說道:“妙極,妙極!小兄弟,咱們來拼鬥三百合。”說着縱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離胡斐尚有數丈之處,驀地裏縱身躍起,半空拔劍,借着這一躍之勢,疾刺過來。這一刺出手之快,勢道之疾,當真威不可當。胡斐見他如此兇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剛強之氣,也立即縱身躍起,半空拔刀。那道人尚未落地,兩人在空中一湊合,當當當當四響,刀劍撞擊四下,兩人同時落下地來。
這中間那道人攻了兩劍,胡斐還了兩刀。兩人四腳一着地,立時又是當當當當當當六響。土丘之上,彩聲大作。
那道人劍法淩厲,迅捷無倫,在常人刺出一劍的時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劍。胡斐心想:“你會快,難道我便不會?”展開“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時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較之下,那道人的劍刺還是快了半分,但劍招輕靈,刀勢沉猛,胡斐的刀力,卻又比他重了半分。
兩人以快打快,什麽騰挪閃避,攻守變化,到後來全說不上了,直是閉了眼睛狠鬥,只聽丁丁當當刀劍碰撞,如冰雹亂落,如衆馬奔騰,又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快速難言。
那獨臂道人快攻狠鬥,大呼:“痛快,痛快!”劍招越來越淩厲。胡斐暗暗心驚,陡逢強敵,将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刀法之得心應手實為從所未有,自己獨個兒練習之時,哪有這等快法?他這胡家刀法精微奇奧之處甚多,不逢強敵,數招間即足取勝,其妙處不顯,這時給那獨臂道人一逼,才現出刀法中的綿密精巧來。
那獨臂道人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大陣大仗,當此快鬥之際,竭力要尋這少年刀法中的破綻,只見他刀刀攻守并備,不求守而自守,不務攻卻暗藏攻着,每一招之後,均伏下精妙後着,哪裏有絲毫破綻可尋?
這獨臂道人的功力經驗實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并非快鬥,胡斐和他見招拆招,自求變化,獨臂道人此時已然得勝。但越打越快之後,胡斐來不及思索,只将平素練熟了的一套“快刀”使将出來應付。這路“快刀”乃明末大俠“飛天狐貍”所創,傳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許多變化妙着。胡斐學刀時心存強敵,練得精熟,此刻持之臨敵,與胡一刀親自出陣已無多大分別,所差者只火候而已。
不到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餘招,其快可知。時刻雖短,但那道人已額頭見汗,胡斐全力以赴,亦汗流浃背,兩人都可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
劇鬥正酣,胡斐和那獨臂道人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劍刺刀劈,招數綿綿不絕,誰也不能先行罷手,亦不能稍有容讓。
刀劍相交,丁當聲中,忽聽得一人長聲唿哨,跟着遠處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