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3)
兵刃碰撞和吆喝之聲。那獨臂道人一聲長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這當口有敵人來啦!”
胡斐一怔之間,只見東北角和東南角上影影綽綽,有六七人奔了過來。黑夜中刀光一閃一爍,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聽得背後傳來吆喝之聲,胡斐回過頭來,見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約略一計,少說也有二十人之譜。
獨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來,讓二哥來打發。”那指引胡斐過來的書生手持一根黃澄澄的短棒模樣兵刃,本在攔截西北方過來的對手,聽到獨臂道人的叫喚,答應了一聲,手中兵刃一揮,竟發出嗚嗚聲響,反身奔上小丘,和衆人并肩站立。
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上,他身旁的十餘人中,還有三四個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來的這些人都和福康安為敵,不知是哪一家的英雄好漢?瞧這些人的輕身功夫,武功都非尋常。我和他們齊心協力,将福康安這奸賊擒住,豈不是好?”但轉念又想:“福康安這惡賊想不到武功竟然奇高,我及不上他,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們這般肆無忌憚的模樣,莫非另行安排下陰謀?”
正自思凝不定,只見四方來人均已奔近,眼看之下,更加大惑不解,奔來的二十餘人之中,半數是身穿血紅僧袍的藏僧,餘人穿的均是清宮衛士服色。他縱身靠近程靈素,低聲道:“二妹,咱們果然陷入了惡賊的圈套,敵人裏外夾攻,難以抵擋。咱們向正西方沖!”
程靈素尚未回答,清宮衛士中一個黑須大漢越衆而出,手持長劍,大聲說道:“是無塵道人麽?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奪命劍天下無雙,今日正好領教。”那獨臂道人冷冷地道:“你既知無塵之名,尚來挑戰,可算得大膽。你是誰?”
胡斐聽了那黑須衛士的話,禁不住脫口叫道:“是無塵道長?”無塵笑道:“正是!趙三弟誇你少年英雄,果然不錯。”胡斐驚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趙三哥呢?”
那黑須大漢回答無塵袖話道:“在下德布。”無塵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聽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兒找到了一只牙尖爪利的鷹犬,叫做什麽德布,稱做什麽滿洲第一勇士,是個什麽禦前侍衛的頭兒。’便是你了?”他連說三個“什麽”,只把德布聽得心頭火起,喝道:“不錯!你既知我名,還敢到天子腳下來撒野,當真活得不耐煩了……”
他“不耐煩了”四字剛脫口,寒光一閃,無塵長劍已刺向身前。德布橫劍擋架,當的一響,雙劍相交,嗡嗡之聲不絕,顯是兩人劍上勁力均甚渾厚。無塵贊了聲:“也還可以!”劍招源源遞出。德布的劍招遠沒無塵快捷,但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偶爾還刺一劍,卻也十分狠辣,那“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果然并非幸致。
胡斐曾聽圓性說過,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劍術之精,算得天下第一,想不到自己竟能跟他拆到數百招不敗,不由得心頭暗喜,自忖:“幸虧我不知他便是無塵道長,否則震于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敗下來了。”又想:“他是紅花會英雄,趙三哥的朋友,然則那福康安,難道我當真認錯了人?”
正自凝神觀看無塵和德布相鬥,兩名清宮侍衛欺近身來,喝道:“抛下兵器!”胡斐道:“幹什麽?”一名侍衛道:“你膽敢拒捕麽?”胡斐道:“拒捕便怎樣?”那侍衛道:“小賊大膽!”舉刀砍來。胡斐閃身避開,還了一刀。不料另一名侍衛手中一柄鐵錘驀地裏斜刺打到,擊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無塵力戰之餘,手臂隐隐酸麻,拿捏不住,單刀脫手,直飛起來。那人一錘回轉,便向他背心橫擊。
胡斐兵刃離手,卻不慌亂,身形一閃,避開了他鐵錘,順勢一個時植,撞正他腰眼。那人大聲叫道:“啊喲,好小子!”痛得手中鐵錘險些跌落。跟着又有兩名侍衛上來夾攻,一個持鞭,一個挺着一枝短槍。
程靈素叫道:“大哥,我來幫你。”抽出柳葉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靈素見他在四個敵人之間游走閃避,情勢似乎甚險,但聽他說得悠閑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備。
胡斐展開從小便學會的“四象步法”,東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衛之間穿來插去。他這“四象步”按着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變,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變化。敵人的四件兵刃有輕有重,左攻右擊,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過敵人兵刃,有時相差不過數寸之微,可就是差着這麽幾寸,便即夷然無損。程靈素初時還擔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放心,到後來瞧着他精妙絕倫的步法,竟感心曠神怡。
這四名侍衛都是滿洲人,未人清宮之時,號稱“關東四傑”,實是一流高手。胡斐憑着“四象步”自保,可是幾次乘隙反擊,卻也未曾得手,一轉念間,已明其理,适才和無塵道人劇鬥,耗力太多,這時元氣未複,一到動用真力,總是差之厘毫。他一經想通,當即平心靜氣,只避不攻,在四名侍衛夾擊之下緩緩調息。
那邊無塵急攻數十招,都給德布一一擋開,不禁焦躁,暗道:“十年不來中原,今日首次出手便即不利。難道當真老了,不中用了?”其實無塵适才與胡斐快招比拼,時刻雖短,耗勁甚大,而這德布的武功亦确大有過人之處。何況無塵不過心下焦躁,德布卻已背上冷汗淋漓,越打越怕,但覺對手招數神出鬼沒,出劍之快,實非人力之所能及,暗想自己縱橫天下,從未遇到過這般勁敵,待要認輸敗退,卻想今日一敗,這“賜穿黃馬褂、禦前侍衛班領、滿洲第一勇士、統領大內十八高手”一長串的銜頭卻往哪裏擱去?把心一橫,豁出了性命奮力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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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塵見胡斐赤手空拳,以一敵四,自己手中有劍,卻連一個敵人也拾奪不下,他生性最是好勝,愈老彌甚,當下一劍快似一劍,着着搶攻。德布見敵人攻勢大盛,劍鋒織成了一張光幕,自己周身要害盡在他劍光籠罩之下,自知不敵,數度想要招呼卞屬上來相助,但一想到“大夥兒齊上”這五個字一出口,一生英名便付于流水,硬是強行忍住,心想自己方當壯年,這獨臂道人年事已高,劍招雖狠,自己只要久戰不屈,拖得久了,對方氣力稍衰,便有可乘之機。
無塵高呼酣戰,精神愈長。衆侍衛瞧得心下駭然,但見兩人劍光如虹,使的是什麽招數早已分辨不清。小丘上衆人靜觀兩人劇鬥,見無塵漸占上風,都想:“道長英風如昔,神威不減當年,可喜可賀!”
猛聽得無塵大叫一聲:“着!”當的一響,一劍刺在德布胸口,跟着又是喀喇一聲,手中長劍折斷。原來德布衣內穿着護胸鋼甲,這一劍雖然刺中,他卻毫無損傷,反而折了對方長劍。無塵一怔之下,德布已挺劍刺中他右肩。
小丘上衆人大驚,兩人疾奔沖下救援。只聽得無塵喝道:“牛頭擲叉!”手中半截斷劍飛出,刺入了德布咽喉。德布大叫一聲,往後便倒。
無塵哈哈大笑,叫道:“是你贏,還是我贏?”德布頸上中了斷劍,雖不致命,卻已鬥志全失,顫聲道:“是你贏!”無塵笑道:“你接得我這許多劍招,又能傷我肩頭,大是不易!好,瞧在你刺傷我一劍的份上,饒了你性命!”
兩名侍衛搶上扶起德布,退在一旁。無塵得意洋洋,肩傷雖然不輕,卻滿不在乎,緩緩走上土丘,讓人為他包紮傷口,兀自指指點點,評論胡斐的步法。
胡斐內息綿綿,只覺精力已複,深吸一口氣,猛地搶攻,霎息間拳打足踢,但聽得“啊喲!”“哎呀!”四聲呼叫,單刀、鐵錘、鋼鞭、花槍,四般兵刃先後飛出。胡斐飛足踢倒兩人,拳頭打暈一人,跟着左掌掌力猛吐,将最後一名衛士打得口噴鮮血,十幾個筋鬥滾了出去。
但聽得小丘上衆人彩聲大作。無塵的聲音最是響亮:“小胡斐,打得妙啊!”
土丘上彩聲未歇,又有五名侍衛欺近胡斐身邊,卻都空手不持兵刃。左邊一人道:“大家空手鬥空手!”胡斐道:“好!”剛說得一個“好”字,突覺雙足已讓人緊緊抱住,跟着背上又有一人撲上,手臂如鐵,扼住了他頭頸,同時又有一人抱住了他腰,另外兩人便來拉他雙手。
原來這一次德布所率領的“大內十八高手”傾巢而出。那“大內十八高手”,乃是“四滿、五蒙、九藏僧”。乾隆皇帝自與紅花會打了一番交道後,從此不信漢人,近身侍衛一個漢人也不用,都是選用滿洲、蒙古、西藏的勇士充任。這四滿、五蒙、九藏僧,尤為大內侍衛中胃的精選。這五個蒙古侍衛擅于摔跤相撲之技,胡斐一個沒提防,已給纏住。
他一驚之下,随即大喜:“這擒拿手法,正是我家傳武功之所長。”雙手既給拉住,身子向後仰跌,雙手順勢用勁,自外朝內一合,相砰的一聲,拉住他雙手的兩名侍衛腦門碰腦門,同時昏暈。胡斐雙手脫縛,反過來抓住扼在自己頸中的那只手,一扭之下,喀的一聲,那人腕骨早斷,跟着喀喀兩響,又扭斷了抱住他腰那侍衛的臂骨。
這五名蒙古侍衛摔跤之技熟練精湛,漢滿蒙回藏各族武士中極少敵手。摔跤講究的是将對手摔倒壓住,胡斐這般小巧陰損的斷骨擒拿,卻是摔跤的規矩所不許。兩名侍衛骨節折斷,大是不忿,雖已無力再鬥,卻齊聲怒叫:“犯規,犯規!”倒也叫得理直氣壯。胡斐笑道:“你們五個打我一個,犯不犯規?”
兩名蒙古侍衛一想不錯,五個打一個确是先壞了規矩,“犯規”兩字便喊不出口了。餘下那人兀自死命抱住胡斐雙腿,一再運勁,要将他摔倒。胡斐喝道:“你放不放手?”那人叫道:“自然不放。”胡斐左手抓下,捏住了他背心上大椎穴。那人登時全身麻軟,雙手只得松開。胡斐提起他身子,右手跟着抓住他腰,雙手使勁,“嘿”的一聲,将他擲出數丈之外。但聽得撲通一響,水花飛濺,他落下之處,卻是生長蘆葦的一個爛泥水塘。那人摔得頭昏腦漲,陷身污泥,哇哇大叫。
胡斐與四名滿洲侍衛游鬥甚久,打發這五名蒙古侍衛卻兔起鹡落,幹淨利落。衆人但見五名侍衛一擁而上,拖手拉足,将他擒住,跟着便評嘭、喀喇、啊喲、“犯規,犯規!”、撲通、“哇哇!”諸般怪聲不絕。四名侍衛委頓在地,一名侍衛飛越數丈,投身水塘。這一次小丘上衆人不再喝彩,卻是轟然大笑。
哄笑聲中,紅雲閃處,九名藏僧已各挺兵刃将胡斐團團圍住。這九人兵刃各不相同,或使戒刀,或使錫杖,更有金色粗杵,奇形怪狀,胡斐從未見過。眼見這九名藏僧氣度凝重,人人一言不發,瞧着這合圍之勢,步履間既輕且穩,實是勁敵。九僧錯錯落落,東站一個,西站一個,似是布成了陣勢。
胡斐手中沒有兵刃,不禁心驚,急速轉念:“向二妹要刀呢,還是奪敵人的戒刀?”忽聽得小丘上一人喝道:“小兄弟,接刀!”一柄鋼刀自小丘上擲了下來,破空之聲,嗚嗚大作,足見這一擲的勁道大得驚人。胡斐心想:“趙三哥的朋友果然個個武藝精強。要這麽一擲,我便辦不到。”
這一刀飛來,首當其沖的兩名藏僧竟不敢用兵刃去砸,分向左右急躍閃開。胡斐心念快如電光般的一閃:“這陣法不知如何破得?他二人閃避飛刀,正好乘機擾亂。”
他念頭轉得極快,那單刀也來得極快。他心念甫動,白光閃處,一柄背厚刃薄的鋼刀挾着威猛異常的破空之聲已飛到面前。胡斐卻不接刀,手指在刀柄上一搭,輕輕撥動。那鋼刀飛來之勢猛極,到他面前時兀自力道強勁,給他撥得掉過方向,激射而上,呼呼聲響,直沖上天。
九名藏僧均感奇怪,情不自禁地擡頭而望。胡斐所争的便在這稍縱即逝的良機,欺身搶到手持戒刀的藏僧身畔,一伸手已将他戒刀奪過,霎時間展開胡家快刀,手起刀落,一陣猛砍快剁,迅捷如風。這時下手竟不容情,九名藏僧無一得免,不是斷臂,便是折足。九僧各負絕藝,只因一時失察,中了誘敵分心之計,頃刻之間,盡皆身受重傷,慘呼倒地。這一場胡斐可說勝得極巧,也勝得極險。
一輪快刀砍完,頭頂那刀剛好落下,他擲開戒刀,伸手接住,刀一人手,只覺甚是沉重,比尋常單刀重了兩倍有餘,想見刀主膂力奇大,月光下映照一看,只見刀柄上刻着三字:“奔雷手!”胡斐大喜,縱聲叫道:“多謝文四爺擲刀相助!”
驀地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叫道:“看劍!”話聲未絕,風聲飒然,劍頭已至背心。胡斐一驚:“此人劍法如此淩厲!”急忙回刀擋架,豈知敵劍已然撤回,跟着又是一劍刺到。胡斐反手再擋,又擋了個空。
他急欲轉身迎敵,但背後敵人的劍招來得好不迅捷,竟逼得他無暇轉身。他心中大駭,急縱而前,躍出半丈,左足一落地,待要轉身,不料敵人如影随形,劍招又已遞到。這人在背後連刺五劍,胡斐接連擋了五次空,始終沒法回身見敵之面。
胡斐惡鬥半宵,和快劍無雙的無塵道人戰成平手,接着連傷四滿、五蒙、九藏僧大內十八高手,不料到後來竟給人一加偷襲,逼得難以轉身。
這是已處必敗之勢,他惶急之下,行險僥幸,但聽得背後敵劍又至,這一次竟不招架,向前一撲,俯卧向地,跟着一個翻身,臉已向天,揮刀橫砍,蕩開敵劍。
只聽敵人贊道:“好!”左掌拍向他胸口。胡斐也左掌拍出,雙掌相交,只覺敵人掌力柔和渾厚,但柔和之中,隐藏着一股辛辣的煞氣。胡斐猛然想起一事,脫口叫道:“原來是你!”那人也叫道:“原來是你!”
兩人手掌相交,均即察覺對方便是在福康安府暗中相救少年書生心硯之人,各自向後躍開數步。胡斐凝神看時,見那人白須飄動,相貌古雅,手中長劍如水,卻是武當派掌門人無青子,不由得一怔,一時不知他是友是敵。
只聽無塵道人笑道:“菲青兄,你說我這小兄弟武功如何?”無青子笑道:“能跟追魂奪命劍鬥得上幾百招,天下能有幾人?老道當真是孤陋寡聞,竟不知武林中出了這等少年英雄。”說着長劍入鞘,上前拉着胡斐的手,好生親熱。胡斐見他英氣勃勃,哪裏還是掌門人大會中所見那個昏昏欲睡的老道,甚以為奇。
無塵從小丘上走了下來,笑道:“小兄弟,這個牛鼻子,出家以前叫做綿裏針陸菲青。你叫他一聲大哥吧。”胡斐一驚,心道:“‘綿裏針’陸菲青當年威震天下,成名已垂數十年,想不到今日有幸和他交手。”急忙拜倒,說道:“晚輩胡斐,叩見兩位道長。”他身子稍偏,連無塵也拜在其內,忽聽身後一個聲音道:“按理說,你原是晚輩,可是,好兄弟,他們兩位都是我的拜把子老哥啊。”
胡斐一躍而起,只見身後一人長袍馬褂,肥肥胖胖,正是千臂如來趙半山。胡斐對這位義兄別來常自思念,伸臂緊緊抱住,叫道:“三哥,你可想煞小弟了。”
趙半山拉着他轉過身來,讓月光照在他臉上,凝目瞧了半晌,喜道:“兄弟,你終于長大成人了。做哥哥的今日親眼見你連敗大內十八高手,實在歡喜得緊。”
胡斐心中也歡喜不盡。這時清宮衆侍衛早已逃得幹幹淨淨。他拉了程靈素過來,和無塵、趙半山等引見。
趙半山道:“兄弟,程家妹子,我帶你們去見我們總舵主。”胡斐吃了一驚,道:“陳總舵主……他……老老人家也來了麽?”無塵笑道:“他早挨過你一頓痛罵啦,什麽傷天害理,什麽負心薄幸,只罵得他狗血淋頭。哈哈!我們總舵主一生之中,只怕從未挨過這般厲害的臭罵。”胡斐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顫聲道:“那……那福康安……”
陸菲青微笑道:“陳總舵主的相貌和福康安果然很像,別說小兄弟和他二人都不相熟,便是日常見面之人,也會認錯。”無塵笑道:“想當年在杭州城外,總舵主便曾假扮了福康安,擒住那個什麽威震河朔王維揚……”
胡斐十分惶恐,道:“三哥,你快帶我去跟陳總舵主磕頭賠罪。”趙半山笑道:“不知者不罪。總舵主跟你交了一掌,很稱贊你武功了得,又說你氣節凜然,背地裏說了你許多好話呢。”
兩人還未上丘,陳家洛已率領群雄從土丘上迎了下來。胡斐拜倒在地,說道:“小人瞎了眼珠,冒犯總舵主,實是罪該……”
陳家洛不等他說完,急忙伸手扶起,笑道:“‘大丈夫只怕英雄俠士,哪怕鷹犬奴才?’我今日一到北京,便聽到這兩句痛快淋漓之言。小兄弟,便憑你這兩句話,我們便不枉了萬裏迢迢地走這一遭。”
當下趙半山拉着胡斐一一給群雄引見。胡斐對這幹人心儀已久,今晚親眼得見,喜慰無已,對文泰來擲刀相助、駱冰蹭送寶馬,更連連稱謝,恭恭敬敬地交還了文泰來的鋼刀,從地下拾起清宮侍衛遺下的一柄單刀,插入了腰間刀鞘。他自己的單刀為鐵錘所擊,刀口卷邊,已然無用。跟着心硯過來向他道謝在福康安府中解穴相救之德。無塵逸興橫飛,指手畫腳,談論适才和胡斐及德布兩人的鬥劍,說今晚這兩場架打得酣暢過瘾,生平少有。
陸菲青笑道:“道長,說到武功,咱們這位小兄弟确實十分了得。可是還有一位少年英雄,比他更厲害十倍,你是決計鬥他不過的。”無塵又高興,又不服,忙問:“是誰,是誰?這人在哪裏?”陸菲青搖頭道:“你決非對手,我勸你還是別找他的好。”無塵道:“呸!咱老哥兒倆分手多年,一見面你就來胡吹。我不信有這等厲害人物。”
陸菲青道:“昨晚福康安府中,天下各門各派掌門人大聚會,會中高手如雲,各有各的能耐,各有各的絕技。這話不錯吧?”無塵道:“不錯便怎樣?”陸菲青道:“心硯老弟去搗亂大會,失手受擒。趙三弟這等本事,也只搶得一只玉龍杯。西川雙俠常氏兄弟駕臨,只救了兩個人出來。可是那位少年英雄哪,只不過眼睛一霎,便從七位高手的手中搶下了七只玉龍杯,摔在地下砸得粉碎。他只噴得幾口氣,便叫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煙飛灰滅,風消雲散。道長,你鬥不鬥得過這位少年英雄?”
程靈素知他在說自己,臉兒飛紅,躲到了胡斐身後。黑夜之中,乏人人都在傾聽陸菲青說話,誰也沒對她留心。
一個少年美婦說道:“師父,我們只聽說那掌門人大會給人攪散了局,到底是怎麽回事?請你快說吧!”這美婦是金笛秀才餘魚同之妻李沅芷。
陸菲青于是将一位“少年英雄”如何施巧計砸碎七只玉龍杯,如何噴煙下毒、使得人人肚痛、因而疑心福康安毒害天下英雄,如何衆人在混亂中一哄而散,諸般情由,一一說了。群雄聽了,無不贊嘆。
無塵道:“陸兄,你說了半天,這位少年英雄到底是誰,卻始終沒說。”陸菲青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這位程姑娘便是。”拉着胡斐的手,将他輕輕一拉,露出了程靈素的身子。
群雄“啊”的一聲,一齊望着她,誰都不信這樣一個瘦弱文秀的小姑娘,竟會将福康安這籌劃經年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毀于指掌之間,可是陸菲青望重武林,豈能信口胡言?卻又不由得人不信。
陸菲青于十年前因同門禍變,師兄馬真、師弟張召重先後慘死,武當派眼見式微,于是他出來接掌門戶,着意整頓。因恐清廷疑忌,索性便出了家,道號無青子,十年來深居簡出,朝廷也就沒加注目。
這次福康安召開掌門人大會,一來武當派自來與少林派齊名,是武林中最大門派之一;二來念着武當名手火手判官張召重昔年為朝廷出力之功,又不知無青子便是當年的叛逆陸菲青,便敦請武當派掌門人下山。陸菲青年紀雖老,雄心猶在,知福康安此舉必将不利于江湖同道,若推辭不去,多惹麻煩,便即孤身赴會,要探明這次大會真相,俟機行事,及至心硯為湯沛所擒,他便暗中出手相救。
陳家洛、霍青桐等紅花會群雄自回疆來到北京,卻為這日是香香公主逝世十年的忌辰,各人要到她墓上一祭。
福康安的掌門人大會為人攪散,又和武林各門派都結上了仇,自是惱怒異常,便派德布率隊在城外各處巡查,見有可疑之人立即擒拿格殺。不意陶然亭畔一戰,文泰來、趙半山等尚未出手,大內十八高手已盡數铩羽。
陳家洛等深知清廷官場習氣。德布等敗得如此狼狽,紅花會人物既未驚動皇親大官,他們回去定然極力隐瞞,無人肯說在陶然亭畔遇敵,決不致調動軍馬前來複仇。此處雖離京城不遠,卻盡可放心逗留。
群雄和陸菲青故友重逢,和胡斐、程靈素新知初會,自各有許多話說。
言談之間,忽聽得遠遠傳來兩下掌聲,稍停一下,又連拍三下。那書生打扮的“金笛秀才”餘魚同拍掌三下相應,一停之後,連拍兩下。無塵道:“五弟、六弟來啦。”
只見掌聲傳來處飛馳過來兩人,身形高瘦。胡斐在福康安府中見過,知是西川雙俠常伯志、常赫志到了。他兄弟身後又跟着兩人,手中各抱着一個孩子,奔到近處,見是雙子門倪不大、倪不小兄弟。他二人手中抱的,竟然是馬春花的一對雙生兒子。
原來倪不大、倪不小看中了這對孩子,寧可性命不要,也非要去奪來不可。常氏兄弟原是雙生兄弟,聽了倪氏兄弟之言,激動心意,乘着掌門人大會一哄而散的大亂,混人福府內院。其時福康安和衆衛士腹中正自大痛,均道身中劇毒,人人忙于服藥解毒,常氏兄弟又是一等一的高手,毫不費力地打倒了七八名衛士,便又将這對孩子搶了出來。
胡斐見了這對孩子,想起馬春花命在頃刻,不由得又喜又悲,猛地想起一事,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晚輩有個極荒唐的念頭,想求你一件事。”陳家洛道:“胡兄弟但說不妨。你我今日雖是初會,但神交已久,但叫力之所及,無不依從。”
胡斐只覺這番話極不好意思出口,不禁頗為忸怩,紅了臉道:“晚輩這個念頭,實在異想天開,說出來只怕各位見笑。”陳家洛微笑道:“我輩所作所為,在旁人看來,哪一件不荒唐之極?哪一件不異想天開?”
胡斐道:“總舵主既不見怪,我便說了。”指着那兩個孩童說道:“這兩個孩童是福康安的兒子,他們的母親卻已命在垂危。”于是從當年在商家堡中如何和馬春花相遇一段事說起,直說到馬春花中毒胃不治。只聽得群雄血脈贲張,無不大為憤怒。依無塵之見,立時便一要趕進北京城中,将這無情無義的福康安一劍刺死。
紅花會七當家武諸葛徐天宏道:“昨晚北京鬧了這等大事出來,咱們若再貿然進城,福康安定然刺不到,說不定大夥還難全身相而退。”
陳家洛點頭道:“此刻福康安府門前後,不知有多少軍馬把守,如何下得了手?單是要混進城門,便大大不易。我此番和各位兄弟同來,志在一祭,不可為了洩一時之憤,使衆兄弟有所損折。胡兄弟,你要我做什麽事?”
胡斐道:“我見總舵主萬裏迢迢,從回疆來到北京,只為了一祭墓中這位姑娘,情深義重,世所罕見。在下昔日曾受這位馬姑娘一言之恩,無以為報,心中不安。她臨死之際挂念兩事,死難瞑目。一件是想念她兩個愛子,天幸常氏雙俠兩位前輩已救了出來,另一件卻是她想念福康安那奸賊,仍盼和他一敘。雖說她至死不悟,可笑亦複可憐,但情之所鐘……”說到這裏,心下黯然,已不知如何措辭,想到的卻是自己“情之所鐘”的那個變了尼姑的美麗姑娘。
陳家洛道:“我明白啦!你要我假冒那個傷天害理、負心薄幸的福康安,去安慰一下這位多情多義的馬姑娘?”胡斐低聲道:“正是!”
群雄均覺胡斐這個荒唐的念頭果然異想天開之至,可是誰也笑不出來。
陳家洛眼望遠處,賭然出神,說道:“墓中這位姑娘臨死之際,如能見我一面,那是多麽的快活!可惜終難如願……”轉頭向胡斐道:“好,我便去見見這位馬姑娘。”
胡斐好生感激,暗想陳家洛叱咤風雲,天下英雄豪傑無不推服,自己只是個無名晚輩,今日初會,便求他去做這樣一件荒誕不經之事,話一出口,心中便已後悔,可是他竟一口答允,以後這位總舵主便要自己赴湯蹈火,也是萬死不辭了。
群雄上了馬,由胡斐在前帶路,天将黎明時到了藥王廟外。
胡斐雙手抱了兩個孩子,伴同陳家洛走進廟去。只見一間陰森森的小房之中,一燈如豆,油已點幹,燈火欲熄未熄。馬春花躺在坑上,氣息未斷。
兩個孩子撲向榻上,大叫:“媽媽,媽媽!”馬春花睜開眼來,見是愛子,陡然間精神一振,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将兩個孩子緊緊摟在懷裏,叫道:“孩子,孩子,媽想得你們好苦!”三個人相擁良久,她轉眼見到胡斐,對兩個孩子道:“以後們跟着胡叔叔,好好聽他的說話……你們……拜了他做義……義……”
胡斐知她心意,說道:“好,我收了他們做義兒,馬姑娘,你放心吧!”馬春花臉露微笑,道:“快……快磕頭,我好……好放心……”兩個孩子跪在胡斐面前,磕下頭去。
胡斐讓他們磕了四個頭,伸手抱起兩人,低聲道:“馬姑娘,你還有什麽吩咐麽?”馬春花道:“我死了之後,求你……求你将我葬……葬在我丈夫徐……師哥的墳旁……他很可憐……從小便喜歡我……可是我不喜歡……不喜歡他。”
胡斐突然之間,想起了那日石屋拒敵、商寶震在屋外林中擊死徐铮的情景來,心中又是一酸,說道:“好,我一定辦到。”沒料到她臨死之際竟會記得丈夫,傷心之中倒也微微有些喜歡,他深恨福康安,聽馬春花記得丈夫,不記得那個沒良心的情郎,那是再好不過,哪知馬春花幽幽嘆了口氣,輕輕地道:“福公子,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陳家洛進房後一直站在門邊暗處,馬春花沒瞧見他。胡斐搖了搖頭,抱着兩個孩兒悄悄出房。陳家洛緩步走到她床前。
胡斐跨到院子中時,忽聽得馬春花“啊”的一聲叫。這聲叫喚之中充滿了幸福、喜悅、深厚無比的愛戀。
她終于見到了她的“心上人”……
胡斐惘然走出廟門,忽聽得笛聲幽然響起,是金笛秀才餘魚同在樹下橫笛而吹。胡斐心頭一震,在很久以前,在山東商家堡,依稀曾聽人這樣纏綿溫柔地吹過。
這纏綿溫柔的樂曲,當年在福康安的洞簫中吹出來,挑動了馬春花的情懷,終于釀成了這一場冤孽。
金笛秀才的笛子聲中,似乎在說一個美麗的戀愛故事,卻也在行寫這場情愛之中所包含的苦澀、傷心和不幸。廟門外每個人都怔怔地沉默無言,想到了自己一生之中甜蜜的凄涼的往事。胡斐想到了那個騎在白馬上的紫衫姑娘,恨不得撲在地上大哭一場。即使是豪氣逼人的無塵道長,也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美麗而又狠心的官家小姐,騙得他斬斷了自己的一條臂膀……
笛聲悠緩地凄涼地響着。
過了好一會兒,陳家洛從廟門裏慢慢踱了出來。他向胡斐點了點頭。胡斐知道馬春花離開這世界了。她臨死之前見到了心愛的兩個兒子,也見到了“情郎”。胡斐不知道她跟陳家洛說了些什麽,是責備他的無情薄幸呢,還是訴說自己終生不渝的熱情?除了陳家洛之外,這世上是誰也不知道了。
胡斐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