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1)
忙亂了半晚,胡斐和程靈素到廟後數十丈的小溪中洗了手臉。程靈素從背後包裹中取出燒餅,兩人和着溪中清水吃了。胡斐連番劇鬥,又兼大喜大悲,這時只覺手酸腳軟,神困力倦,躺在溪畔休息了大半個時辰,這才精力稍複,又回去藥王廟。
兩人回進僧舍,輕輕推開房門,只見馬春花死在床上,臉含微笑,神情甚是愉悅。胡斐垂淚道:“她要我将她葬在丈夫墓旁。眼下風聲緊急,到處追拿你我二人。這當兒又哪裏找棺木去?不如将她火化了,送她骨灰前去安葬。”程靈素道:“是。”
胡斐彎下腰去,伸手正要将馬春花的屍身抱起,程靈素突然抓住他手臂,叫道:“且慢!”胡斐聽她語音嚴重緊迫,便即縮手,問道:“怎麽?”程靈素尚未回答,胡斐已聽到身後極細微的緩緩呼吸之聲,回過頭來,只見板門之後赫然躲着兩人,卻是程靈素的大師兄慕容景岳和三師姊薛鵲。
便在此時,程靈素左手揚動,一股紫褐色的粉末飛出,打向馬春花所躺的床板底下。胡斐心念一動:“床板底下,一定藏着極厲害的敵人。”
但見薛鵲伸手推開房門,正要縱身出來,胡斐行動快極,右手彎處,抱住了程靈素的纖腰,倒縱出門,竄入房外的廳中,經過房門時飛起一腿,踢在門板之上。那門板砰的一聲向後猛撞,将慕容景岳和薛鵲二人夾在門板和牆壁之間。慕容景岳倒也罷了,薛鵲高高的一個駝背給磚牆擠得痛極,忍不住高聲大叫。
胡斐和程靈素剛在門口站定,只見床底下赤霧彌漫,那股紫竭粉已讓人用掌力震了出來,跟着人影閃動,一人長身蹿出門外。哈啷啷、嗆啷啷一陣急響,那人提起手中虎撐,當頭往胡斐頭頂砸下。
胡斐一瞥之下,已看清那人面目,正是自稱毒手藥王的石萬嗔。
程靈素叫道:“別碰他身子兵刃!”胡斐對這人早具戒心,知他周身是毒,沾上了一絲半忽便後患無窮,向左滑開三步,避開石萬嗔的虎撐,刷的一聲,單刀出手,一招“谏果回甘”,回頭反擊。這一招回刀砍得快極,石萬嗔不及躲閃,危急中虎撐挺舉,硬架這一刀,當的一聲大響,兩人各自向後躍開。石萬嗔虎撐中的鐵珠只震得嗆卿啷、嗆啷啷地亂響。
這時慕容景岳和薛鵲已自房中出來,站在石萬嗔身後。石萬嗔和胡斐硬交了這一招,但覺他刀法精奇,膂力強勁,自己右臂震得隐隐酸麻,不再進擊。
胡斐也暗自稱異:“這人擅于用毒,武功竟也這般了得。我這一招‘谏果回甘’出其不意地反劈出去,他竟接得下來。”
慕容景岳道:“程師妹,見了師叔怎不快磕頭?”程靈素站在胡斐身旁冷冷地道:“咱們哪裏鑽出師叔來啦?沒聽見過。”
石萬嗔道:“‘毒手神枭’的名字聽見過沒有?你師父難道從來不敢提我嗎?”程靈素道:“‘毒手神枭’?這名字倒聽見過的。我師父說他從前确是有過一個師弟,只是他濫用毒藥害人,不守門規,早給師祖逐出門牆了。石前輩,那便是你麽?”石萬嗔微微一笑,淡然道:“咱們這一門講究使用毒藥,既然有了這個‘毒’字,又何必假惺惺地硬充好人?姓石的寧可做真小人,不如你師父這般假裝君子。”
程靈素怒道:“我師父幾時害過一條無辜人命?”石萬嗔道:“你師父害死的人難道少了?他自己自然說他下手毒死之人,個個罪大惡極,死有餘辜,可是在旁人看來,卻也未必如此。至于死者的家人子女,更決不這麽想。”胡斐心中一凜,暗想:“此人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程靈素道:“不錯。我師父也深悔一生傷人太多,後來便出家做了和尚,禮佛贖罪。他老人家諄諄告誡我們師兄妹四人,除非萬不得已,決計不可輕易傷人。晚輩一生,就從沒害過一條人命。”石萬嗔冷笑道:“我瞧你聰明伶例,倒是我門的傑出人才。掌門人大會中那幾招,耍得可漂亮啊,連你師叔也險些着了道兒。”
程靈素淡淡地道:“你自稱是我師叔,冒用我師父毒手藥王的名頭。要是真正的毒手藥王在世,伸手去拿玉龍杯之時,豈能瞧不出杯上已沾了赤蠍粉?我在大廳上噴那‘三蜈五蜞煙’,我師父他老人家怎會懵然不覺?”
這兩句話只問得石萬嗔臉頰微赤,難以回答。他少年時和無嗔大師同門學藝,因使毒無節,多傷好人,給師父逐出了門牆。此後數十年中曾和無琪争鬥過好幾次。兩人都是使毒的大行家,雙方所使藥物之烈,毒物之奇,可想而知。數次鬥法,石萬嗔每一回均屈居卞風,若不是無嗔大師始終念着同門之誼,手下留情,早已取了他的性命。在最後一次鬥毒之時,石萬嗔終于為斷腸草熏瞎了雙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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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逃往緬甸野人山中,以銀蛛絲逐步拔去斷腸草毒性,雙眼方得複明,雖重見天日,目力卻已大損。玉龍杯上沾了赤蠍粉,旱煙管中噴出來的煙霧顏色稍有不同,這些細微之處,他便無法分辨。何況程靈素栽培成了“萬毒之王”的七心海棠後,赤蠍粉中混上了七心海棠葉子的粉末,三蜈五蟆煙中加入了七心海棠的花蕊,兩種毒藥的異味全失,毒性卻更加厲害。
石萬嗔在野人山中花了十年功夫,才勉強治愈雙目,回到中原時聽到無嗔大師的死訊,只道斯人一死,自己便可稱雄天下,哪料師兄一個年紀輕輕的關門弟子,竟有如此厲害功夫?那晚程靈素化裝成一個龍鐘幹枯的老太婆,當世擅于用毒的高手,石萬嗔無不知曉,他當真做夢也想不到,這個小老太婆在旁噴幾口煙,便令他栽上個大筋鬥。
程靈素這兩句話只問得他啞口無言。慕容景岳卻道:“師妹,你得罪了師叔,還不磕頭謝罪,當真狂妄大膽。他老人家一怒,立時叫你死無葬身之地。我和薛師妹都已投人了他老人家門下,你乖乖獻出《藥王神篇》,他老人家一喜歡,也收了你這弟子,豈不是好?”
程靈素心中怒極,暗想這師兄師姊背叛師門,投入本派棄徒門下,那是武林中最令人不齒的“欺師滅祖”大罪,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必嚴加懲處。她臉上不動聲色,說道:“原來兩位已改投石前輩門下,那麽小妹不能再稱你們為師兄師姊了。姜師哥呢?他也投入石前輩門下了麽?”慕容景岳道:“姜師弟不識時務,不聽教誨,已為吾師處死。”
程靈素心裏一酸,姜鐵山為人耿直,雖行事橫蠻,在她三個師兄姊中卻最為正派,不料竟死于石萬嗔之手,又問:“薛姊姊,小鐵呢?他很好吧?”薛鵲冷冷地道:“他也死了。”程靈素道:“不知生的是什麽病?”薛鵲怒道:“是我兒子,要你多管什麽閑事?”程靈素道:“是,小妹原不該多管閑事。我還沒恭喜兩位呢,慕容大哥和薛三姊幾時成的親啊?咱們同門學藝一場,連喜酒也不請小妹喝一杯。”
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一生恩怨糾葛,凄慘可怖。程靈素知道這中間原委曲折,尋思:“二師哥死在石萬嗔手下,想是他不肯背叛先師,改投他門下,但也未必不是出于大師哥從中挑撥。三師姊竟會改嫁大師哥,說不定也有一份謀殺親夫之罪。”嘆道:“小鐵那日中毒,小妹設法相救,也算花過一番心血。想不到他還是死在桃花瘅之下,那也算一如此吧。”
慕容景岳臉色大變,道:“你怎麽知桃……”說到“桃”字,突然住口,和薛鵲對望了一眼。程靈素道:“小妹也只瞎猜罷了。”原來慕容景岳有一項獨門下毒功夫,是在雲貴交界之處,收集了桃花瘴的瘅毒,制成一種毒彈。姜鐵山、薛鵲夫婦和他交手多年,後來也研出了解毒之法。程靈素深知三人底細,出言試探,慕容景岳一來此事屬實,二來出其不意,便随口承認了。
程靈素心下更怒,道:“三師姊你好不狠毒,二師哥如此待你,你竟跟大師哥同謀,害死了親夫、親兒。”姜小鐵中了慕容景岳的桃花瘅毒彈,姜鐵山本來能救,他既不救,多半是已先遭毒手,薛鵲又既忍心不救,那麽姜鐵山、姜小鐵父子之死,她雖非親自下手,卻也是同謀。程靈素從慕容景岳沖口而出的幾個字中,便猜知了這場人倫慘變的內情。
薛鶴急欲岔開話頭,說道:“小師妹,我師有意垂顧,那是你運氣。你還不快磕頭拜師?”程靈素道:“我若不拜師,便要和二師哥一樣了,是不是?”慕容景岳道:“那也未必盡然。你有福不享,別人又何苦勉強于你?只那部《藥王神篇》,你該交了出來。我師寬大為懷,你在掌門人大會中冒犯他老人家的過處,也可不加追究了。”
程靈素點頭道:“這話是不錯,但《藥王神篇》乃我師無嗔大師親手所撰,我師謙虛,将該書署名為‘無嗔醫藥錄’,咱師兄妹三人既都改投石前輩門下,自當盡棄先師所授功夫,從頭學起。石前輩和先師門戶不同,必定各有所長,否則兩位也不會另拜明師,又有什麽‘有福不會享’、‘是我的運氣’這些話了。那《藥王神篇》既已沒什麽用處,小妹便燒了它吧!”說着從衣包中取出一本黃紙的手抄本來,晃亮火折,往冊子上點去。
石萬嗔初時聽她說要燒《藥王神篇》,心下暗笑:“這《藥王神篇》是無嗔賊秀畢生心血之所聚,你豈舍得燒了它?”待見她取出抄本和火折,又想:“你這狡狯的小丫頭,明知你師兄、師姊定要搶奪《藥王神篇》,豈有不假造一本僞書來騙人的?在我面前裝模作樣,那不是班門弄斧麽?”因此雖見她點火燒書,只微笑不語,理也不理。待那抄本為熱氣所熏,翻揚開來,見紙質陳舊,抄本中的字跡宛然是無嗔的手跡,不由得吃了一驚,轉念便想:“啊喲不好!這丫頭多半已将書中文字記得爛熟,此書已于她無用,那可萬萬燒不得!”忙道:“住手!”呼的一掌劈去,一股疾風,登時将火折撲熄了。
程靈素道:“咦,這個我可不懂了。石前輩的醫藥之術如勝過先師,此書要來何用?如不能勝過先師,又怎能收晚輩為弟子?”
慕容景岳道:“我們這位師父的使毒用藥,比之先師可高得太多了。但大海不擇細流,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部《藥王神篇》既花了先師畢生心血,吾師拿來翻閱翻閱,也可指出其中過誤與不足之處啊。”他是秀才出身,自有一番文绉绉的強詞奪理。
程靈素點頭道:“你的學問越來越長進了。哼!兩個躲在門角落裏,一個鑽在床板底下,想要暗算胡大哥和我。石前輩,有一件事晚輩想要請教,若蒙指明迷津,晚輩雙手将《藥王神篇》獻上,并求前輩開恩,收錄晚輩為徒。”
石萬嗔知她問的必是一個刁鑽古怪的題目,自己未必能答,但見《藥王神篇》抓住在她的手裏,她一舉手便能毀去,不願就此和她破臉,便道:“你要問我什麽事?”
程靈素道:“貴州苗人有種‘碧蠶毒蠱’……”石萬嗔聽到“碧香毒蠱”四字,臉色登時一變,只聽她續道:“将碧蠶毒蠱的蟲卵碾為粉末,置在衣服器皿之上,旁人不知而誤觸了,便中了蠱毒。這是苗人的三大蠱毒之一,是麽?”
石萬嗔點頭道:“不錯。小丫頭知道的事倒也不少。”
他從野人山來到中原,得知無嗔大師已死,無法報仇,便遷怒于他門人,要盡殺之而後快。不料慕容景岳為人極無骨氣,一給石萬嗔制住便即哀求饒命,并說師父遺下一部《藥王神篇》,落入小師妹之手,願意拜他為師,引他去奪取。石萬嗔雖恨無嗔大師切骨,但心中對他實大為敬畏,聽說他有遺著,料想其中于使毒的功夫學問,必有無數寶貴之極的法門,當下便收了慕容景岳為徒。其後又聽從他的挑撥,殺了姜鐵山父子,收錄薛鵲。石萬嗔和慕容景岳、姜鐵山、薛鵲三人都動過手,見他三人武功固屬平平,使毒的本領也跟他們師父相差極遠,聽說程靈素只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更毫沒放在心上,料想只要見到了,還不手到擒來?
在掌門人大會中着了她道兒,石萬嗔仍未服輸,只恨雙目受了斷腸草的損傷,眼力不濟,因而沒瞧出赤蠍粉和三蜈五蜞煙。但胡斐在會中所顯露的武功,卻令他頗為忌憚。他暗暗跟随在後,當胡斐和程靈素赴陶然亭之約時,師徒三人便躲入藥王廟後院。他三人的主旨是在奪取《藥王神篇》,見紅花會群雄人多勢衆,一直隐藏在後院,不敢現身。直至胡程二人送別群雄,又在溪畔飲食休息,他三人才藏身在馬春花房中,只待胡程二人進房,準拟一擊得手。哪知程靈素極是精乖,在千鈞一發之際及時警覺。
這時聽程靈素提到碧蠶毒蠱,他才大為吃驚:“想不到這小丫頭如此了得,她同門的師兄師姊,可遠遠不及了。”便即全神戒備,已無絲毫輕敵之念。
程靈素又道:“碧蠶毒蠱的蟲卵粉末放在任何物件器皿之上,都無色無臭,旁人決計不易察覺。只不過毒粉不經血肉之軀,毒性不烈,有法可解,須經血肉沾傳,方得致命。世上事難兩全,人體一着毒粉,便有一層隐隐的碧綠之色。石前輩在馬姑娘的屍身置毒,倘若只放上她文衫,倒不易瞧得出來,但為了做到盡善盡美,卻連她臉上和手上都放置了。”
胡斐聽到這裏,才明白這走方郎中如此險毒,竟在馬春花的屍身上放置劇毒,自己和程靈素勢必搬動她屍體,自必中毒,罵道:“好惡賊,只怕你害人反而害己。”
石萬嗔搖動虎撐,嗆啷啷一陣響聲過去,說道:“小丫頭倒真有點眼力,識得我的碧蠶毒蠱。漢人之中,除我之外,你是絕無僅有的第二人了,很好,有見識,有本事。你師兄師姊又怎及得上你?”程靈素道:“前輩謬贊。晚輩所不明白的是,先師遺著《藥王神篇》中說道,碧蠶毒蠱放在人體之上,若要不顯碧綠顏色,原不為難,卻不知石前輩何以舍此法而不用?”
石萬嗔雙眉一揚,說道:“當真胡說八道。苗人中便是放蠱的祖師,也無此法。你師父從未去過苗疆,知道什麽?”程靈素道:“前輩既如此說,晚輩本來非信不可,但先師遺著之中,确是傳下一法。卻不知是前輩對呢,還是先師對。”石萬嗔道:“是什麽法子,你倒說來聽聽。”程靈素道:“晚輩說了,前輩定然不信。是對是錯,一試便知。”石萬嗔道:“如何試法?”
程靈素道:“前輩取出碧蠶毒蠱,下在人手之上,晚輩以先師之法取藥混入,且瞧有無碧綠顏色。”石萬嗔一生鑽研毒藥,聽說有此妙法,将信将疑之餘,确是亟欲一知真僞,便道:“放在誰的手上作試?”程靈素道:“自是由前輩指定。”
石萬嗔心想:“要放在你的手上,你當然不肯。下在那氣勢虎虎的少年手上,那也不用提起。”微一沉吟,向慕容景岳道:“伸左手出來!”慕容景岳跳起身來,叫道:“這……這……師父,別上這丫頭的當!”石萬嗔沉着臉道:“伸左手出來!”
慕容景岳見師父神色嚴峻,原不敢抗拒,但想那碧蠶毒蠱何等厲害,稍一沾身,便算師父給解藥治愈,不致送命,可是這一番受罪,卻定然難當無比。他一只左手只伸出尺許,立即又顫抖着縮了回去。石萬嗔冷笑道:“好吧,你不從師命,那也由你。”慕容景岳聽到“不從師命”四字,臉色更加蒼白,他拜師時曾立下重誓,倘若違背師命,甘受懲處。他們這種人每日裏和毒藥毒物為伍,“懲處”兩字說來輕描淡寫,其實中間所包含的慘酷殘忍之處,令人一想到便不寒而栗。
他正待伸手出去,薛鵲忽道:“師父,我來試好了。”坦然伸出了左手。石萬嗔道:“偏不要你!瞧他男子漢大丈夫,有沒這膽子。”
慕容景岳道:“我又不是害怕。我只想這小師妹詭計多端,定然不安好心,犯不着上她的當。”程靈素點頭道:“大師哥果然厲害得緊。從前跟着先師的時候,先師每件事都要受你的氣,眼下拜了位新師父,仍是徒兒強過了師父。”
石萬嗔明知她這番話是挑撥離間,還是冷冷地向慕容景岳橫了一眼。慕容景岳給他這一眼瞧得心中發毛,只得伸出左手。
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只黃金小盒,輕輕揭開,盒中有三條通體碧綠的小蠶,蠕蠕而動。他用一只黃金小匙在盒中挑了些綠粉,放在慕容景岳掌心。慕容景岳一條左臂顫抖得更加厲害,臉上盡是又怕又怒、又驚又恨的神色,面頰肌肉不住跳動,眼光中流露出野獸般的光芒,似要擇人而噬。
胡斐心想:“二妹這一着棋,不管如何,總是在他們師徒之間伏了深仇大恨。這慕容景岳日後一有機會,定要向他師父報複今日之仇。”
只見綠粉一放上掌心,片刻間便透入肌膚,無影無蹤,但掌心中隐隐留着一層青氣,似乎揉桓過青草、樹葉一般。
石萬嗔道:“小妞兒,且瞧你的,有什麽法子叫他掌心不顯青綠之色。”
程靈素不去理他,卻轉頭向胡斐道:“大哥,那日在洞庭湖畔白馬寺我和你初次相見,曾和你約法三章,你可還記得麽?”胡斐道:“記得。”心想:“那日她叫我不可說話,不可跟人動武,不可離開她三步之外,可是這三件事,我一件也沒做到。”程靈素道:“記得就好了,今日你仍當依着這三件事做,千萬不能再忘了。”胡斐點了點頭。
程靈素道:“石前輩,你身邊定有鶴頂紅和孔雀膽吧?這兩項藥物和碧蠶毒蠱既相克而又相輔。你若不信,請看先師的遺著。”說着翻開那本黃紙小冊,送到石萬嗔眼前。石萬嗔看去,果見有一行字寫着:“鶴頂紅、孔雀膽二物,和碧蠶卵混用,無色無臭,惟見效較緩。”他想再看下去,程靈素卻将書合上了。
石萬嗔心想:“無嗔賊禿果是博學,這可須得一試真僞,倘若所言不錯,那麽這本《藥王神篇》也非假書了。”他畢生鑽研毒藥。近二十年來更加廢寝忘食地用功,以求勝過師兄,實已跡近瘋狂,此時見到這本殘舊的黃紙抄本,只覺便天下所有珍寶聚在一起,亦無如此珍貴。他天性殘忍涼薄,和慕容景岳相互利用,本來就無絲毫師徒之情,又想這番在他掌心試置碧蠶毒蠱之後,他日後一有機會,定會反噬,當下全不計及三種劇毒藥物放在一起,事後如何化解,右手食指的指甲一彈,一陣殷紅色的薄霧散人慕容景岳掌心,跟着中指的指甲一彈,又有一片紫黑色薄霧散入他掌心。
程靈素見他不必從懷中探取藥瓶,指甲輕彈,随手便能将所需毒藥放出,手腳之靈便快捷,尚在自己之上,不禁暗暗驚佩,凝神看他身上,瞧出了其中玄妙。原來他一條腰帶縫成一格格的小格,匝腰一周,不下七八十格,每一格中各藏藥粉。他練得熟了,手掌一伸,指甲中已挑了所需的藥粉。練到這般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步,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如此一舉手便彈出毒粉,對方怎能防備躲避?
那鶴頂紅和孔雀膽兩種藥粉這般散人慕容景岳掌心,當真如迅雷不及掩耳,哪容他有縮手餘地?慕容景岳本已立下心意,決不容這兩種劇毒的毒物再沾自己肌膚,拼着和石萬嗔破臉,也要抗拒,眼見他對自己如此狠毒,寧可向小師妹屈服,師兄妹三人聯手,也勝于胃此後受他無窮無盡的折磨。哪知石萬嗔下毒的手法快如電閃,慕容景岳念頭尚未轉完,兩般劇毒已沾掌心。
但見一紅一紫的薄霧片刻間便即滲入肌膚,手掌心原有那層隐隐的青綠之色,果然登時不見,已跟平常的肌膚毫無分別。
石萬嗔歡叫一聲:“好!”伸手往程靈素手中的《藥王神篇》抓來。、程靈素竟不退縮,只微微一笑。石萬嗔手指将和書皮相碰,突然想起:“這丫頭是那賊禿的關門弟子,書上怎能不藏機關?”急忙縮手,心中暗罵:“老石啊老石!你如膽敢小觑了這丫頭,便有十條性命,也要送在她手裏了。”
慕容景岳掌心一陣麻一陣癢,這陣麻癢直傳入心裏,便似有千萬只螞蟻同時在咬齧心髒一般,顫聲叫道:“小師妹,快取解藥給我。”程靈素奇道:“咦,慕容先生,你怎會忘了先師的叮囑?本門中人不能放蠱,又有九種沒解藥的毒藥決不能用。”
慕容景岳背上登時串了一陣冷汗,說道:“鶴頂紅,孔……孔……雀膽屬于九大禁藥,你……你怎地用在我身上?這……這不是違背先師的訓誨麽?”
程靈素冷冷地道:“慕容先生居然還記得先師,居然還記得不可違背先師的訓誨,當真大出小妹的意料之外。碧蠶毒蠱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麽?鶴頂紅和孔雀膽,是我放在你身上的麽?先師諄諄囑咐咱們,即令遇上生死關頭,也決不可使用不能解救的毒藥,這是本門的第一大戒。石前輩和慕容先生、薛姊姊都已脫離本門,這些戒條,自然不必遵守了。小妹可萬萬不敢忘記啊。”
慕容景岳伸右手抓緊左手脈門,阻止毒氣上行,滿頭冷汗,已是說不出話來。薛鵲右手一翻,伸短刀在慕容景岳左手心中割了兩個交叉的十字,圖使毒性随血外流,明知這法子解救不得,卻也可使毒性稍減,忙問:“小師妹,師父的遺著上怎麽說?他老人家既傳下了這三種毒物共使的法子,定然也有解救之道。”
程靈素道:“薛姊姊所說的‘師父’是指哪一位?是小妹的師父無嗔大師呢,還是你們賢夫婦的師父石前輩?”薛鵲聽她辭鋒咄咄逼人,心中怒極毒罵,但丈夫的性命危在頃刻,此時有求于她,口頭只得屈服,說道:“是愚夫婦該死,還望小師妹念在昔日同門之情,瞧在先師無嗔大師的面上,高擡貴手,救他一命。”
程靈素翻開《藥王神篇》,指着兩行字道:“薛姊姊請看,此事須怪不得我。”
薛鵲順着她手指看去,只見冊上寫道:“碧蠶毒蠱和鶴頂紅、孔雀膽混用,劇毒入心,無藥可治,戒之戒之。”薛鵲大怒,轉頭向石萬嗔道:“師父,書上明明寫着,這三種毒藥混用,無藥可治,你卻如何在景岳身上試用?”她雖口稱“師父”,說話的神情卻已聲色俱厲。
《藥王神篇》上這兩行字,石萬嗔其實并沒瞧見,但即使看到了,他也決不致因此而稍有顧忌,這時聽薛鵲厲聲責問,如何肯自承不知,丢這個大臉?只道:“将那書給我瞧瞧,看其中還有什麽古怪?”
薛鶴怒極,心知再有猶豫,丈夫性命不保,短刀一揮,将慕容景岳的左臂齊肩斬斷。她知那三種毒藥厲害無比,雖自掌心滲入,但這時毒性上行,單是割去手掌已然無用,幸好三藥混用,發作較慢,同時他掌心并無傷口,毒藥并非流人血脈,割去一條手臂,暫時保住了性命,否則必已毒發身亡。薛鵲是無嗔大師之徒,自有她一套止血療傷的本領,片刻間在慕容景岳的傷口上敷藥止血,包紮妥善,手法幹淨利落。
程靈素道:“慕容先生,薛姊姊,非是我有意陷害于你。你兩位背叛師門,改拜師父的仇人為師,本已罪不容誅,加之害死二師哥父子二人,當真天人共憤。眼下本門傳人,只小妹一人,兩位叛師的罪行,若不是小妹手加懲戒,難道任由師父一世英名,身後反而栽在他仇人和徒兒的手中?二師哥父子慘遭橫死,若不是小妹出來主持公道,難道任由他二人永遠含冤九泉?”
她身形瘦弱,年紀幼小,但這番話侃侃而言,說來凜然生威。
胡斐聽得暗暗點頭,心想:“這兩人卑鄙狠毒,早該殺了。”只聽她又道:“慕容先生一臂雖去,毒氣已然攻心,一月之內,仍當毒發不治。兩位已叛出本門,遭人毒手,本與小妹無關,只是瞧在先師的份上,這裏有三粒‘生生造化丹’,是師父以數年心血制煉而成,小妹代先師賜你,每一粒可延你三年壽命。你服食之後,盼你記着先師的恩德,還請扪心自問:‘到底是你原來的師父待你好,還是新拜的師父待你好?’”說着從懷中取出三粒紅色藥丸,托在手裏。
薛鵲正要伸手接過,石萬嗔冷笑道:“手臂都已砍斷,還怕什麽毒氣攻心?這三粒‘死死索命丹’一服下肚,那才是毒氣攻心呢。”
程靈素道:“兩位倘若相信新師父的話,那麽這三粒丹藥原也用不着了。”說罷便要收入懷中。慕容景岳急道:“不!小師妹,請你給我。”薛鵲道:“多謝小師妹,從今而後,我二人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低頭走到程靈素身前,取過三枚丹藥,突然身形一晃,怒喝:“石萬嗔,你好毒的……”一句話未說完,俯身摔倒在地。
程靈素和胡斐都大吃一驚,沒見石萬嗔有何動彈,怎地已下了毒手?程靈素彎下腰來,翻過薛鵲身子,要看她如何受害,是否有救,剛将她身子扳轉,突然右手手腕一緊,已給她左手抓住。程靈素立知不妙,左手待要往她頭頂拍落,但右手脈門被她抓住,全身酸麻,已使不出力氣。薛鵲右手握着短刀,刀尖抵在程靈素胸口,喝道:“将《藥王神篇》放下!”程靈素一念之仁,竟致受制,只得将《藥王神篇》摔在地下。
胡斐待要上前相救,但見薛鵲的刀尖抵正了程靈素心口,只要輕輕向前一送,立時沒命,心中雖急,卻不敢動手。薛鵲緊緊抓着程靈素手腕,說道:“師父,弟子助你奪到《藥王神篇》,請你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種藥物,放在這小賤人的掌心,瞧她是不是也救不了自己性命。”
石萬嗔笑道:“好徒兒,好徒兒,這法子當真高明。”取出金盒,用金匙挑了碧蠶毒蠱,兩枚指甲中藏了鶴頂紅和孔雀膽的毒粉,便要往程靈素掌心放落。
慕容景岳重傷之後,雖搖搖欲倒,卻知這是千鈞一發的機會,只要程靈素攀心也受了這三種毒藥,她若有解藥,勢須取出自療,自己便可奪而先用,就算真的沒有解藥,也是報了适才之仇,叫她作法自堯,當下奮力攔在胡斐身前,防他阻撓石萬嗔下毒。
胡斐正當無法可施之際,突見慕容景岳搶在身前,左手呼的一拳,便往他面門擊去。慕容景岳擡右手招架,胡斐此時情急拼命,哪容他有還招餘地,左手拳尚未打實,右手掌出如風,無聲息地推在他胸口。這一掌雖無聲響,力道卻是奇重,慕容景岳噴出一大口鮮血,身子直向薛鵲撞去。薛鵲遭這股大力急撞,登時摔倒,但左手仍牢牢抓住程靈素的手腕不放。
胡斐縱身上前,在薛鵲的駝背上重重一腳,薛鵲口噴鮮血,手上無力,只得松開程靈素手腕。薛鵲手掌剛給震開,石萬嗔的手爪已然抓到。胡斐怕他手中毒藥碰到程靈素身子,右手急掠,往他肩頭力推。石萬嗔反掌擒拿,向他右手抓來。
程靈素急叫:“快退!”胡斐若施展小擒拿手中的“九曲折骨法”,原可将石萬嗔的五根指頭立時扭斷,但他指上帶有劇毒,如何敢碰?急忙後躍而避,石萬嗔一抓不中,順手将金匙擲出,跟着手指連彈,毒粉化作煙霧,噴上了胡斐手背。
胡斐不知自己已然中毒,但想這三人奸險狠毒無比,立心斃之于當場,單刀揮出,白光閃閃,全是進手招數。石萬嗔虎撐未及招架,只覺左手上一涼,三根手指已給削斷。他又驚又怕,右手又彈出一陣煙霧。程靈素驚叫:“大哥,退後!”胡斐不退反進,生怕程靈素遭難,搶過擋在她身前。眼見石萬嗔等三人一齊逃出廟外。
程靈素握着胡斐的手,心如刀割,自己雖得脫大難,可是胡斐為了相救自己,手背上已沾上了碧蠶毒蠱、鶴頂紅、孔雀膽三項劇毒。《藥王神篇》上說得明明白白:“劇毒入心,無藥可治”。
難道揮刀立刻将他右手砍斷,再讓他服食“生生造化丹”,延續九年性命?過得這九年後,再服“生生造化丹”便也無效了。
他是自己在這世界上唯一親人,和他相處了這些日子之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