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PART.1
『我愛你,我将永遠愛你,直至我的靈魂消散,血脈斷絕。』
『費納希雅小姐。』
太陽之子英俊而充滿憂郁的臉,真摯而悲傷的告白,以及臨終時那一支絕美卻無比遺憾的宮廷舞……在那之後的數十年裏,這種種場面始終充斥在恩萊科的腦海中,哪怕太陽之子早已随着那場大戰沒入歷史的塵灰之中,可對方那種深沉而濃烈的感情始終糾纏着他。每當他将将遺忘,就會不合時宜地再次出現,不論是記憶還是夢境。
有時恩萊科也會想,這其中是否有暗含着他的女性人格費納希雅的所思所想呢?
而這其中是否又存在着什麽意義?
他質問着自己的內心。
但可惜的是,意義存在本身,時常并沒有意義。
何況,逝者已矣。
而又一次的,在恩萊科陷入短暫睡眠後。
日月颠倒,天地回旋,事與物的交界都變得模糊。
恩萊科知道,他又陷入夢境之中。
颠倒夢想,回溯時光。不知究竟是誰的執念造生,這夢境是如此清晰而還原,他又回到了訂婚典禮那天,穿着那身華貴而美麗的禮服,一步一步,向着那個男人走去。
——海格埃洛。
這究竟是為什麽?
恩萊科的思緒無比清晰而流暢。
不知道為何,身處這夢境之中,哪怕是已經精通所有精神魔法的他,此時此刻卻無法控制這小小夢境的主動權,只能被迫一步一步,看着這夢境流逝,将海格埃洛臨死前的虛幻的一切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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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宮廷樂隊優美的奏樂中,一支又一支的舞蹈,落在每個該落的舞步上,而每一個舞步也落在……每一個結束的時刻。
當舞曲結束,他又一次看見太陽之子用他那一如既往地、深深烙印在自己記憶中的優美動作行禮個吻手禮。
眷戀而深情。
然後再一次……走到夢境盡頭。
當海格埃洛再一次化作煙霧化散開,恩萊科的夢境也陷入了一片黑暗。他冷靜地在沉靜而似乎沒有邊際的黑暗中徒步行走,行走,一直行走。
恩萊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持續做着這樣毫無意義的夢境。他唯一知道的是,這夢境終有盡頭。
可他卻沒想到,這夢境竟然持續了這樣長的時間。
長到……他清醒後,整個人恍若浸泡在冰水之中,沁出的冷汗冰涼,濕透衣衫。這長時間的夢境極大地耗消着他的精神力,讓他感到疲憊、以及說不出的空虛。
——我這是怎麽了?
他低垂着眼睑,眼睛還是合着的,對男孩兒來說過度濃密的睫毛覆在纖細的眉眼上,臉色蒼白,竟然有些脆弱的美感。恩萊科的大腦依舊無比清晰,可他明白他已經從夢境中徹底醒轉過來。
當他睜開瞳孔時,萬事萬物便當落到掌握了真知的他眼裏,一切當如常态。
——理論上是這樣的。
理論上。
恩萊科茫然地看了看眼前的房間,突然感到了一陣頭痛。他身下的大床柔軟而舒适,而房間卻不是他熟悉而習以為常的那個房間了。
是克麗絲老師在他沉眠的時期又做了些什麽嗎?
恩萊科一邊打量着眼前這與他沉眠前截然不同卻又不失陌生的環境,一邊在腦海裏翻找着相關的記憶。這房間裝潢端莊又帶着秘而不宣的低調奢華,當他看見東面牆壁的那一排陳列櫃上排列的一列畫板時,又陷入了沉思起來。
這室內裝修像是卡敖奇帝國的建築風格。
随着歲月流逝,帝國已經湮滅,過往顯赫的貴族們都漸漸沒落。可這房間卻與他當初所暫住的、海格埃洛的公爵府邸的房間別無二致。
他甚至閉着眼睛,都能回想起這房間裏到底有些什麽。
他記性竟然這樣好。
恩萊科一邊感嘆,正想從這軟綿綿的大床上起來。可這一動便讓他發現不對勁的地方了。他的身體缺乏氣力,掙紮了好一會才從床上爬起來,視線落在自己的身上,手上,不禁皺起眉頭。
——他的身體有這麽瘦弱嗎?不同往常的強壯,反而格外纖細瘦削,像個少年模樣。
摸了摸胸口。
很好,這依舊是一副男性的身體。
但是他身上這身染血的長裙……
突然,恩萊科略微遲疑,已經做到不喜形于色的臉上充滿僵硬,突然有了一個想法,顧不得穿上鞋子,赤腳跌跌撞撞地就往房間裏那道雕花木門處跑去。
他實在高估了自己對這幅身體的控制能力,這虛弱的身體根本經不住他這顯得過分猛烈的操作,手還沒觸到那門把手,膝蓋卻一個失力,整個人便失去了重心,猛地向門撲去。
恩萊科下意識地閉上眼,在這瞬間裏做好臉先着地的準備。
預想中的疼痛并沒有到來。就如同深刻在少年時的記憶那般,他的腰身被強有力的手臂一勾,穩穩當當地落到一個寬厚強壯的胸膛當中。
“費妮……”
恩萊科聽見這熟悉的一聲叫喚,就知道自己的猜測成了真。
——他這到底是又進入了什麽極端危險的實驗當中嗎?倘若是連環夢境,那這夢境也未免太過真實了吧?
恩萊科眼皮一陣神經性的抽搐,腦海一片混亂,還不及思考,便似案上魚肉,只能任由刀俎。
他肩上便深深陷進了一個頭顱,恩萊科垂下頭,他清晰地嗅到上面好聞的味道,瞳孔裏倒影着那飄散的燦金色長發,耳邊回蕩着對方顫抖的聲音。
“噢……費妮……我親愛的費妮……”
他被牢牢地鎖在這闊別已久的懷抱當中,恩萊科完全可以預見任何一絲一毫的掙紮,都會得到對方無情的鎮壓。他甚至感受到自己肩上的布料有了點點淚濕的痕跡。
他不動聲色地咽了口口水,試圖讓自己顯得不要那麽意外:“……海格埃洛公爵閣下?”
回應他的,是對方更加強烈的擁抱、仿佛要将他揉進自己血裏、肉裏、骨髓中——永永遠遠地再不分離。
這意外的重逢仿若一場極其奢侈的天賜美夢,海格埃洛極力控制着自己的氣力,他克制地恢複了一些情緒,略微放松了對心上人的鉗制,手卻仍舊扣在費納希雅的腰身上,防止他逃脫,太陽之子深深凝視着心上人那張讓他神魂颠倒的容顏。
“費妮,你現在,應該還不知道我的身份……我可以猜測,你跟我的情況,是一樣的嗎?”
這個問題實在是問得好,切中要害,一針見血,連給人一點緩沖的機會都不給。眼前這個海格埃洛顯然同他在受困于公爵府邸時的海格埃洛截然不同——他自己也坦誠了這一點,而在恩萊科自己身處的時間點,這位太陽之子也早已是僅存在他往昔記憶中的人了。
好在恩萊科早已不是當年那個一碰見不利情勢都首選逃避的軟蛋。
——性格決定命運。恩萊科性格之中軟弱的一面決定他對待一切的态度,但他的命運又反向影響他的性格。
在恩萊科經歷了血與淚的洗禮,得到絕對的力量與永生之後,他的性格也潛移默化的發生了改變。哪怕微小,但絕對與少年時代的他截然不同。
人少年時,絕對無法假裝出自我将來的模樣,反向亦然,當自我的靈魂加載了過多的記憶,恩萊科哪怕回憶起往昔的記憶,卻也無法再将如今的自己帶入到從前的模樣了。
他們仍舊是同一個靈魂,但又不再是相同的靈魂。
不論是恩萊科,還是費納希雅。
如果眼前的裝在海格埃洛殼子裏的家夥當真與他同樣來自與這個時間點截然不同的往後,那不管是任何時間點之一的往後(不論是勝利慶典、他接受對方的訂婚戒指還是大戰之後),任何的僞裝與隐瞞,都無濟于事。
——但他也的确對現今的情形摸不清頭緒。
恩萊科僵直了一會,他清晰地感受到扣在自己腰上的手有多大的力量,這觸感令他既不安又不悅,還是盡量平靜地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海格埃洛湛藍的眼眸緊緊鎖着恩萊科的臉,銳利璀璨而極具侵略性,他微微垂下眼睫,空閑的右手優雅地撩起眼前人垂在耳畔的一縷長發,放至唇邊輕吻:“你希望我告訴你哪一個答案?是我同你相遇的第二天?還是我們久違相逢的第一天?”
顯然,裝傻是行不通了。
恩萊科沉默。
這無聲的抵抗并沒有持續很久。
良久,他糾結地搶回自己那一縷頭發,說道:“我想,我們需要交換一些情報。”
雖然公爵大人十分想将這個姿勢維持到天荒地老,但顯然眼前小美人的身體情況實在無法支持他長久的站立。雖然他這嬌弱的模樣別具風情,但他可沒忘了,這個時間點,他這可憐的小羔羊才剛從地獄之門邊走了一遭,正是元氣大傷的時候。
他體貼地将心上人送回床上,好整以暇地同他交談起來。
誠如恩萊科所料想的那樣。
眼前的海格埃洛,确實是來自很久之後的往後。具體是哪個時間點,他并沒有透露出來。
海格埃洛:“費妮,對上你,我總要保留一張底牌。”
恩萊科一向不明白對方這種過度狂妄的自信心所從何來:“你難道仍想重蹈覆轍?”
“可命運的軌跡從不反複。不論對你,還是對我。”他坐在床邊,牽起對方無力的手輕吻,可惜馬上就被對方無情的甩開,極其具有壓迫力的湛藍碧藍色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看,“我既然得知往了未來将要發生的事情,自然有更好的方法去規避。費妮,難道不覺得這很棒嗎?這世界上這麽多的人,唯獨你我回溯了時間,說是神的旨意也不為過。”
恩萊科苦笑:“神的旨意?神對我一向可沒有什麽好意。說是惡作劇還差不多。”
實際上,海格埃洛這場足以致命的愛情,也的确算得上是惡作劇了。
——這個來自魔法皇帝的席卷了太陽之子家族無數世代、不幸而又悲劇的詛咒。
恩萊科深吸一口氣,決定破罐子破摔,速戰速決,“公爵大人,不論是從前,還是往後,我都無意卷入你的這場愛情游戲當中,做你家族詛咒的犧牲品。你應當知道,我從不愛你。”
這番話由現今的他說來,實在堅決不留餘地。
海格埃洛眼中不掩黯淡,但他還是輕笑:“這不是你我的共識嗎?自從你撕毀我們的婚約開始,我就已決定,哪怕只能得到你的人,那也已經是得到了。”
偏執而狂妄,向來是他們家族的固有性格,也是造就這麽多悲劇的誘因。不論是那位最為傳奇的弓箭手,還是那位臭名昭著的奪愛者、作為海格埃洛生父的薩洛迪公爵,從來只得到最為悲慘的收場。
“你明白,我從不懂得放棄。既然上天給了我這個重來一次的機會,那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棄。”
恩萊科緊皺着眉頭:“你——”
海格埃洛不留痕跡地掩去那一瞬的哽咽,神情虔誠而肅穆:“我甘之如饴。”
恩萊科冷聲說道:“這樣的重來一次,只是重蹈覆轍!”
“假如您願意愛我,它就不是重蹈覆轍。”
恩萊科忍無可忍:“海格埃洛公爵閣下,既然你這樣還不願死心!那我只能将我最不願說的真相向你闡明!”他捉着對方的手抵着自己的心口,眼中仿佛燒燃着一團烈火,毫不留情地說道:“你我都是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命運重來,我實在不願你再深陷這泥潭之中。費納希雅只不過是我的假身份,我真正是恩萊科·普羅斯·羅蘭,你一直恨之入骨、深惡痛絕的男人!”
他眼中有一團烈火,誓要将彼此這不幸而倒錯的命運燒燃殆盡。
恩萊科閉上眼,實在不忍看這被命運捉弄的可憐人,松開手,低聲說道:“……從你遇見我的那一刻開始,你那家族詛咒……恐怕就已經應驗了。”
——用最真摯最美麗的字眼,宣布最悲慘最絕望的判決,用全身心的愛去愛一個最不該愛的人,活著承受身敗名裂的痛苦,死後為世人所遺棄,世世代代,傳承相繼。
無論是在卡敖奇還是索菲恩,同性相戀都不為世俗所容忍,何況海格埃洛出身這樣顯赫,注定了他要為名聲所累。
何況海格埃洛一直所追逐着的、不也是世俗的婚姻嗎?恩萊科只能寄望他趁早醒悟——在悲慘的宿命方方揭開序幕之時,終結這不幸又可悲的詛咒。
如果這真正是重來,那他還有機會。
空氣中唯剩死般的寂靜。
唯獨彼此微弱的呼吸聲還能清晰可聞。
‘怦怦、怦怦。’
在這寂靜的房間裏,恩萊科甚至可以清晰地聽到對方紊亂而不安的心音。
這是理所應當的。
愛戀多年的心上人不但是個男人,還是自己多年來只想置之死地的情敵這種險惡的雙重身份,對高高在上的公爵閣下該是多麽重大的打擊,可想而知。
何況單這一點,未必是最致命的傷痛。
最致命的一點……恐怕是、對方口口聲聲說着愛着自己,卻連費納希雅同恩萊科之間那種隐秘的聯系都看不出來。(或許,這才是命運最捉弄人的地方。)
——我愛你,可我卻認不出你的真容,分不清你的真性。
多麽傲慢而諷刺。
可歲月不能回頭,唯剩緘默之中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