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PART.15

事情發生的那個瞬間,恩萊科看着自己的身體整個從有到無,直至他失去意識的最後一刻——

一切似乎都變成了一個句號。

回到起始點,回到終點,化歸虛無。

他睜開眼,外面正下着大雨,噼裏啪啦的雨聲裏還交雜着轟鳴徹耳的雷聲。

他原本該感到恐懼、甚至可能因此而失控。

這原本是他原始的恐懼,可并沒有。

在此刻的魔法師腦中回旋着的,還是仿佛停留在上一秒的畫面。他看着自己的手,伸展收縮着關節,軀體凝實,強壯而富有力量,他知道它能釋放出多麽可怕的力量。

他是冥皇赫利斯的直系後代,四賢者之首,死靈君主,神聖先知,恩萊科·普羅斯·羅蘭。

這一切是這樣熟悉,畢竟這才是屬于他時間維度的世界。

可恩萊科卻又不禁感到陌生的疏離感。

而那個人、那個人的表情是那樣絕望,甚至隐隐刺痛他的心。

人難道是直至無可挽回,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心的動物嗎?

恩萊科不知道。

可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真正明白自己的心?

而很快,恩萊科便明白清楚地了解到這一切的起始與終局。

和他料想的差不了多少,這果然,又是克麗絲老師的一場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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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接他回歸的,是克麗絲刺耳而高亢的笑聲:“這麽說,我的實驗是成功了?”

明明這一切都這樣稀疏平常,恩萊科卻自內心地感到一股深至靈魂的疲憊。

——他在期待什麽呢?克麗絲老師她始終就是這個樣子的呀,她對魔法的狂熱至始至終沒有得到改變,而他,也不過是幫助她在魔法的道路上越走越遠的一個非常好用的工具而已。

他們之間,可沒有那麽純粹而令人迷戀的愛情。

可如果是那位公爵閣下,結果可能會不一樣吧。

或許他舍不得讓自己冒這樣的險。

恩萊科這異樣低迷的情緒毫無疑問被克麗絲發現了,她眯了眯眼睛,指尖又隐隐纏繞出幾絲雷電,哪怕是到如今,她同恩萊科相處的模式始終沒有多少的改變。

或許有,但始終無關痛癢。

她冷淡地說道:“你有什麽問題嗎?”

看着那些電光,到這時,恩萊科才發現,自己對這電擊的恐懼竟然沒有從前那麽深厚了,他似乎不在為此而被恐懼攫獲,不再為此而心驚肉跳。可一想到是為什麽,他心中那股子疲憊卻又更加濃重了。

他嘆了口氣,“克麗絲老師,更多的後續,我稍後再來跟您彙報,現在,我暫且先一個人冷靜一下。”

他真的,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仇恨、壓抑、瘋狂、絕望、死亡……似乎所有人都困鎖在自己既定的命運中,掙紮無力,掙脫無法。

各色熟悉的臉從恩萊科的記憶中閃現。記憶是如此得鮮明,仿佛已發生的一切還猶在昨日。

他最近時常在思索。

恩萊科無疑是幸運的,他比起那些在戰争中失去性命的人要幸運得多,他得到了作為人能夠得到的最頂峰的榮耀與成就。

既然這是命運,又是否能代表着得到永生的自己的最終?

可在得到永生的這麽多年以後,他似乎又漸漸懂得了那位被鎮壓在神壇底下的賴特執政官究竟因為什麽最終渾渾噩噩、泯滅了神智。

多少人以畢生來追逐永生,可永生真正這麽好嗎?不見得。在過去了這麽多年後,與他同一時代的人們都容顏漸老,漸漸化成了一具白骨,一塊墓碑。

這裏面既有他的敵人,也有他的朋友,甚至包括着他的父親、妻子、子嗣。

只有他跟克麗絲一如既往。

可失去卻是這樣一件痛苦的事情。

無論他有多清醒,有多理智,哪怕沉浸在魔法的世界當中也無法去填補這種因失去親友而感到的痛苦與空虛。

這種空虛,是一個身為擁有着情感的人便無論如何都無法逃避的事情。

畢竟不是所有人,都堪為神明。至少恩萊科覺得自己就不是。

哪怕命運之神推波助瀾至此,但他依舊仍是個凡人。

他會怯懦,會空虛,會痛苦……會思念及渴望令他擺脫這一切的人與事。

而如今似乎一切都變得遙不可及。

‘如果當時我對他好一點就好了……’

某種虧欠般的情緒漸漸地侵蝕着魔法師的內心。可那又怎樣呢?又能挽回什麽呢?

畢竟……別後無他日,朝夕太難得。

人或許真的是一種,直至真正失去、無可挽回,才會懂得珍惜的生靈。

索米雷特發現,自從那位費納希雅小姐出現後,他已經越來越摸不清海格埃洛的想法。

自從那位費納希雅小姐在舞會上同海格埃洛不歡而散後,便仿佛人間蒸發一般,再高明、再無孔不入的探子都尋覓不見對方的蹤跡。哪怕連科比李奧也不知道她的去向。

就仿佛這個人根本不曾出現在這世上一般。

而更令索米雷特意外的,反而是海格埃洛的态度。

索米雷特認為自己了解對方,他自覺像他這樣深谙人性心理的專家,面對的又是自己多年來臭味相投的好友,當然是非常了解的。更何況,海格埃洛身上還牽扯着那樣一個命運的枷鎖。

可現今看來,他又像并不那麽了解對方了。

在失去費納希雅小姐的蹤跡後,所有人都以為海格埃洛即将瀕臨失去理智的邊緣——這有據可依,按照海格埃洛祖先們的命運軌跡來運轉,這已算是詛咒應驗的第一步。

這被詛咒的瘋狂而執着的血緣、那些無比的愛與強烈的恨,都注定了他們不可能輕易對所愛之人放手。

這是所有人不願看見的悲劇之始。

但海格埃洛比他想象當中冷靜的多。他既沒有大肆地去搜尋那位小姐,也并沒有過于失态。他平常地過着自己的生活,這反而令索米雷特感到極度的不可思議,甚至産生了一些別的猜測。

荷科爾斯三世将小魔法師留下來的圖紙交付給科比李奧,同時将緊鑼密鼓的皇宮地底魔法陣改造提上了日程。

作為重臣,作為強力的聖騎士以及魔法師,荷科爾斯三世毫不猶豫地就把日月雙傑以及科比李奧提溜到現場來監工。

在高強度的投入的眼下,魔法陣的改造已經臨至尾聲。越是到這種關鍵的時刻,越是不能放松。而作為大戰的親歷者,海格埃洛清楚地知道這地底下鎮壓着的東西有多危險。

索米雷特走到海格埃洛身邊時,對方正在專心的看着報告。相關的圖紙報告早已被複刻轉移到魔法師們手中,他現在手裏這份,顯然是出自那位費納希雅小姐之手的手稿。

反複地、認真地研讀着。

他并不是熟于魔法的魔法師,這份手稿對魔法師們無疑是無價之寶,但對海格埃洛來說,卻又不是那麽回事。

——可它依舊珍貴。

它畢竟屬于費納希雅。

索米雷特:“你看上去很好。我看你最近這麽冷靜,還以為費納希雅小姐在你心中并不那麽重要。但現在看來,顯然不是。她依舊是你的命中注定。”

他注視着海格埃洛,神情頗有幾分意味深長:“我以為你會往下落。”

那些瘋狂而執着的愛意,在經過一段時日的沉湎,此刻似乎已經轉化成更加深沉粘稠而又纏綿的東西。

海格埃洛清楚地知道他在打着什麽啞謎。對于自己家族的詛咒,索米雷特也是相當清楚的。

而可以說,他自己也無比憎恨着這詛咒,沒有人願意為這詛咒所束縛。可海格埃洛又無比清楚地知道,這詛咒只是附加,他對小魔法師産生的愛意卻并不來源于這詛咒。

詛咒是無法産生愛情的。那位魔法皇帝恐怕是一眼看穿神弓手蒂可羅尼內心所追求着渴望着的東西,才以此許下了詛咒。

——‘你既然心有所愛,我必讓你不得所愛,痛苦終生!’

這才是詛咒的真正內核。

如果他們家族世代不去追逐着自己的真愛,與一個普通的人,過完普通的一生,那這詛咒也不會有機會應驗,更不會有這麽多的悲劇。

只不過是不得所愛而已,而這世上又有多少人,有幸在一生裏能遇見自己真正的愛情?

甚至有人天生就缺乏愛人的能力。

只可惜,對愛情的瘋狂追逐,天生就寫進他們的血脈之中。不得所愛這個結局,對海格埃洛的家族來說,就是最可怕而致命的詛咒。

正因渴求,才會致命。

一夕一念,一念一生。

從他見到小魔法師化身的費納希雅的那一眼起,就注定了他的一生。

海格埃洛将手稿收起來:“踩不到實地的人才會下落。若有深淵,我早已身在深淵,又怎麽會下落。”

——以最真摯最美麗的字眼,宣布最悲慘最絕望的判決。用全身心的愛,去愛一個最不該愛的人,活着承受身敗名裂的痛苦,死後為世人所遺棄,世世代代,傳承相繼。

海格埃洛平淡地又一次向索米雷特複述起那個詛咒:“我的祖先,無一人能在這詛咒下逃脫。你覺得,我會是那個幸運兒嗎?而如果這詛咒仍會應驗,可我如今既沒有身敗名裂,也沒有為世所棄——”

他輕輕扯動了一下唇角,或許是想笑一笑,最後卻平整地回到原位。眼神卻十分溫柔。

“我的費妮,一定還會回來的。”

他們平常地談論着這或許會再現,但也可能永不再現的費納希雅小姐的芳蹤。索米雷特也不算太意外地發現……他這個損友倒真的是改變了很多。

……是與那位小姐短暫的那一段相守真正改變了他?

——有時候,從某個特定的人身上得到慰藉,的确是得到幸福的最快捷方式。而那段時間裏,海格埃洛的快樂與幸福顯而易見。

哪怕這幸福來得稍縱即逝。

可既然明知可能粉身碎骨,仍要義無反顧,這一腔孤勇,實在太過嚴酷。

可這又似乎是海格埃洛家族的常态了。

癡情至決絕,瘋魔至碎骨。

索米雷特看着他,凝滞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嘆了口氣,不再去看他:“……你還真不愧是個情聖。”

“謬贊。”

索米雷特摸摸他的小胡子,喃喃自語:“愛情的魔力真是可怕。”

而倏忽間,身邊的金發青年恍惚感覺到什麽,他仰頭望了望天花板,撂下一句:“我到祭壇下面看看。”

一轉身,步法奇妙,若疾風,似月影,瞬間便從索米雷特眼前消失了蹤跡。索米雷特搖搖頭,對這個說什麽做什麽的行動派深感無奈。

但迅速地,他便感到不對勁來。這是他以一個不善武鬥的謀略家都能感受到的來着外界的異常。外面傳來驚恐的叫聲,魔法師們穩重的步調瞬間都變得慌亂了起來。

索米雷特差些因這突如其來的猛烈地動而失态,他走了幾步,趕緊扶着牆壁站穩,祭壇上方的巨大水銀吊燈正劇烈的晃動着,天搖地動間,從地底深處,傳來了一聲巨吼。

似哀鳴,似怒吼,似乎是貪婪憎恨化身而成的魔鬼帶着令人恐懼的震天撼地的毀滅力量。

——降臨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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