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家(四)
恩萊科領着海格埃洛又走了一會,他熟門熟路,在這裏撥開一叢灌木,那裏又繞過幾棵盤根虬結的巨樹,很快停在一個斜斜的小土堆上,他放下行李,極目遠眺,像是确定了什麽,安定地松了口氣,極為放松地背過身,神采飛揚,對着海格埃洛笑了:“你看!”。
海格埃洛看得着迷。他見過小魔法師很多的笑容,端莊的,羞赧的,虛假的,冷酷的……但像這樣,鄉野卻極富生命力的、又得意又開朗的笑容,卻還是見得少。
他像是被感染、被牽動着,唇畔也泛起淡淡的甜蜜而幸福的笑弧。
海格埃洛從前在維德斯克時,常常在清晨時送來最嬌豔美麗的紅玫瑰送給費納希雅以表達他熱烈的愛情。但這個時候,他突然陷入游思,或許他當時并不該選擇玫瑰。
——雛菊。
他更像是雛菊,早春開花,生機盎然……海格埃洛急切地想着,手被恩萊科猛地一拉,人一個趔趄,順勢就踏上了那個小土堆。
海格埃洛被他吓了一跳。但很快,這驚吓不足一提,他見到了他所想見的。他們并肩站着,底下順着斜坡是一望無際的低矮叢草,又點綴着星星白點,令人迷醉。
海格埃洛看着這漫天漫野的雛菊,瞳仁微微收縮,怔了怔,輕聲呢喃:“……這裏真美。”
恩萊科一拍手,得意極了。
他說:“我也覺得。歡迎來到塞維納,這是我的秘密基地。”
這斜坡坡度平緩,坐在這裏,初夏的山風拂來,惬意得恩萊科不由得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毫不在意身上穿的是多麽昂貴的衣料,恩萊科就着斜坡大字躺下,湛藍的天空,漂浮着幾朵雪白的雲彩。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而令人沉醉,他輕輕閉上眼,似乎又回到了童年。
他這番大咧咧的動作但凡一個稍微懂得些貴族禮儀的上流人士見了恐怕都會引發一陣難以容忍的尖叫。
可恩萊科并不在乎。
如果他沒有踏出這個小鎮,他恐怕一直都是個普普通通的鄉野少年,按部就班的長大,繼承父親的小雜貨店,過着平靜而溫馨的生活。這并沒有什麽不好的。
就像衣服一樣,無論多麽昂貴的衣服,也只是拿來穿的,好看舒服都是附加值,但衣服的本質就是衣服,在小魔法師看來,并不因此顯得過于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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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衣服而已。
他也一樣。
——我是我,我是真我。
無論恩萊科·普羅斯身上加冕了多少的王冠,成為了多少人夢想成為的人,創造了多少傳奇,可他還是恩萊科,他并沒有成為別人,他只成為了自己。無論是怎樣的自己,都代表着無數的可能性。
‘我只成為了我自己。’這是恩萊科尋找過,迷茫過,最後還能夠對自己說出的話。
就像此刻,他不但自己不修邊幅地坐在這沾滿了泥土的草地上,還伸出手,笑盈盈地向高貴的公爵閣下發出半強制性的邀請。
“一起嗎?”
尊貴的公爵閣下破天荒地沒有嫌棄這幕天席地的‘地毯’太過簡陋(已經不光光是簡陋了),反而覺得這另有一番風味,幹脆地學着小魔法師坐下。
海格埃洛把兜帽放下,在陽光下,半長的金發顯得更為璀璨,他恐怕自己都想不到自己此刻臉上的神情有多溫柔和幸福。
那是一種足夠迷醉其中的沉溺于幸福之中的表情,就像整個人都在發光一樣。
突然小魔法師又像想起來什麽似的,猛地彈坐起來,理了理帽子,從旁邊就地折了支雛菊,遞給海格埃洛。
他也萬分随意:“您以前送了我那麽多花,我現在也送您一支好了。”恩萊科轉了轉花枝,拖長聲音,沉黑的眼睛盈着笑意,動人極了,“塞維納特産雛菊,是沒辦法跟維德斯克最嬌貴美麗的玫瑰比的,閣下收嗎?”
海格埃洛又怎麽會拒絕。他接過那支雛菊,無獨有偶地想起了從前那陳舊的記憶,想着那個從前抱着紅玫瑰,在費納希雅小姐門前祈求着無望愛情的可憐蟲。
他低聲道:“當然,我的榮幸。”他閉了閉眼睛,調整了下自己有些激蕩的情緒, “您聽過一首詩嗎,寫雛菊的。”
“嗯?”
他看着小魔法師,吟誦道:
“我愛着,什麽也不說,只看你在對面微笑。
我愛着,只我心裏知覺,不必知曉你心裏對我的感情。
我珍惜我的秘密,也珍惜淡淡的憂傷,那不曾化作痛苦的憂傷。
我曾宣誓,我愛着,不懷抱任何希望,但并不是沒有幸福
——只要能看到你,我就感到滿足。”
雖然是随手翻閱,但海格埃洛卻對這首小詩記得非常清楚。從前的天之驕子對這自然是嗤之以鼻,可後來卻仿佛從其中看見了那個黯然神傷的、可憐的、不得所愛的自己。
他啞聲道,“正因此,雛菊的花語是深藏在心底的愛。”
心裏面突然無端升起些許酸楚,但更多的是慶幸,慶幸着自己有所得到。
這畢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恩萊科評價道:“我這可并不含蓄,當然,您當初可一點都不含蓄。老實說,當初那堆滿了整個房間的玫瑰花真的教我嘆為觀止,并且尴尬極了。”生平第一次收到這樣多的珍貴的玫瑰花……以及第一次被男人送花。
海格埃洛笑着說道:“不過沒有關系,現在也不是深藏。我猜——您将此訴諸于口,盼我見您真心……您是這個意思嗎?”
晴空萬裏,自己那點小心思就這樣被剖白在青天白日下,哪怕只是臨時起意恩萊科也不敢吐出個不字來。
恩萊科有點郁悶,可看着公爵閣下那虎視眈眈仿佛只要他敢說出個不字對方就敢親得他不知道不字的怎麽寫的表情,他還是矜持地繞了個圈子:“你送我玫瑰,我贈你雛菊,正好。”
海格埃洛拈着花,嗤笑道:“我送您玫瑰是為了求偶,您這也是嗎?”
“……”
還能不能行啦?
恩萊科試圖用眼神譴責他,但收效甚微。公爵大人有恃無恐,收斂了表情,凝視着他,用輕輕的仿若祈求般的聲調重複道:“您也是嗎?”
作者有話要說:
文中小詩援引法國詩人缪塞的《致尼侬》,一首描寫暗戀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