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把公司本月財報發送給老板的半分鐘後,大洋彼岸的艾琳·菲爾頓收到了回複:上線開會。

她擡頭看了一眼辦公桌對面挂着的東一區、東八區和西八區的标準時鐘,确認了李殊所在的當地時間,半夜十二點半。

下屬們早已習慣李殊的工作節奏,沒多久就高效地聚在了視頻前。

李殊的視頻畫面開得很早,鏡頭前沒坐人,等高管都到齊了,他才端着水杯走過來。

艾琳已經将財報發送至各位高管手中,大家無聲地翻看着報表,等李殊開口。

“我不滿意。”李殊說。

艾琳打字的手停下來,看了李殊一眼,心中一沉。

李殊是舊金山灣區最年輕有為的創業者之一。

他出生在一個普通的華裔中産家庭,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他的父親是機械工程師,母親是家庭主婦,祖父曾是軍官,戰後攜全家赴美定居,落地生根,在五十年間散出一支龐大的親緣族系。

與大部分矽谷天才的故事相似,李殊有着求知欲強烈的、自我意識過剩的孤僻童年,喜愛悶頭躲在家中的地下室鑽研,沒有朋友,也幾乎不和人交流。直到進入大學,加入了兄弟會,有了與自己志趣相投的人,才自然有了不大卻穩定的社交圈。

十九歲時,由于視頻網站的數據統計缺陷,室友的賬號被錯誤删除,李殊用自己兩年的Putnam的獎金租了服務器,買了一臺新電腦,和室友創辦了Eps,日夜颠倒地在宿舍公共休息室的角落寫出了第一版程序。

半年後,他們獲得了第一位風險投資家的青睐。至今十年,公司出過巨大醜聞又化險為夷,曽接近破産邊緣而起死回生,也曾與投資人反目,對峙法庭,占據灣區新聞頭條數周。

媒體給李殊貼的最大标簽是怪。

李殊經營流媒體和環保公司,善于利用輿論造勢,卻極度厭惡鏡頭,幾乎從未公開出鏡。

他在南灣區有兩棟毗鄰的玻璃大廈,在矽谷的大多數時間,他都在主樓45樓至47樓挑空建造的一棟怪異的半玻璃半水泥建築裏辦公。

別有用心的好事者将這棟建築與巴黎聖母院的鐘樓的圖片放在一起比較,猜測李殊一定像鐘樓裏醜陋的怪人,因此龜縮在角落,不願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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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稍對李殊和其公司有所了解的人都清楚,此類言論并不完全真實,李殊的外貌和醜陋毫無關聯,怪異倒确有其事。

艾琳五年前入職公司,是李殊的秘書,為李殊處理各類大小事務。她是全公司和李殊接觸時間最長的人,仍然無法正确預測李殊的決定,不時感到膽戰心驚。

幸而自三年前起,李殊已經有了更像普通人的時刻。他開始頻繁在舊金山和S市之間往返,在接到某人的信息或來電後,毫無征兆地停止工作十分鐘。

有時候艾琳甚至開始幻想,只要戀愛談得夠久,李殊總有一天能被變成一個正常的老板。

——不過今晚,就經驗而言,艾琳直覺李殊心情不佳。

李殊依然穿着居家的睡衣,本該在他身邊的人不在。

他把眼鏡摘了,放在一旁,不緊不慢地和高管核對財報項目,詢問進度,當高管發言時,他就垂眸看着屏幕,嘴唇緊抿着。

會議開至半程,李殊突然中斷了半分鐘,将視頻靜音後接了一個電話。

挂下電話,李殊繼續開會,沒有走神,也沒有變得振奮,持續修正着下屬的錯誤。

十分鐘後,詭異的事發生了。

艾琳低頭打字時,突然聽見了一陣奇怪的聲響,像是那種手機公放的去電等待提示音。

她疑惑地擡頭,發現視頻會議中的各位高管表情各異,便下意識看了坐在她左邊的首席財務官一眼,財務官也看向她,作了個“老板”的口型。

正在發言的數據團隊主管的語速也變緩了,略顯猶豫地看着李殊。

李殊注意到後,用食指扣扣桌面,拿起手機,将手機的外放音量調小了一些,再示意主管:“繼續。”

這通外放的電話因過久無人接聽而自動斷連。會議氛圍輕松了大約五秒鐘,李殊又拿起手機,重播了一次。

不論如何,李殊确信自己的心情一定比沈宜游平靜。沈宜游生了很大的氣,做了沖動的事,他會後悔的。

李殊聽着屏幕上高管的簡要分析,一心二用地回憶剛才的來電。

電話背景音十分嘈雜,像是魚龍混雜的娛樂場所。

李殊在想這通來電的含義,到底是是沈宜游真的喝醉了,對方不知他們已經分手,因此打來電話,還是沈宜游已經後悔了,借醉授意,想和自己複合。

擺在辦公桌上的電子鐘屏幕忽而亮了起來,顯示時間淩晨一點。

李殊雙手搭着,一邊修正了下屬數據理解中的幾項錯誤,一邊開始想,如果沈宜游後悔,他可以給沈宜游留少許反悔的餘地,畢竟戀愛不是工作,可以随意一點。

于是他拿起擺在辦公桌邊的手機,按了回撥。

他的耳機不知丢哪兒去了,下屬還在發言,所以撥出電話後,他打開了外放,并将手機擱在辦公桌上。

第一通電話無人接聽,李殊猜測沈宜游還在為自己剛才挂了電話而生氣,耐心地打了第二通。

沈宜游還是沒接。

李殊依然沒有太大情緒波動,他不是沈宜游,沒那麽感情用事,不會因沈宜游不接電話而惱怒。

他一邊和下屬交流,一邊重撥了二十多次。

不知為什麽,整個視頻會議的氣氛變非常微妙,高管們說話的聲音時大時小,李殊沒去理會這些細節,他只知道沈宜游不接他電話。

視頻會結束後,李殊編輯了一條信息,發給沈宜游:“成熟一點。”

想了想又發了一條:“接電話。”

李殊的睡眠需求很少,淩晨兩點也不覺得困,他盯着手機,等了十五分鐘,沒有回應。

可能睡着了,李殊想,沈宜游睡覺喜歡把手機調到靜音,連震動都關掉。如果李殊的下屬這麽做,早被李殊解雇了,但沈宜游不是李殊的下屬,李殊對沈宜游,也從來都沒有什麽真正的辦法。

二十分鐘過去,李殊拿起電話,又打了一次,出人意料的是,這一次,電話被接了起來。

“你還在——”

“先生您好,”一個李殊沒聽見過的男性聲音從通話的另一端傳來,“我不是機主,機主把手機落在我們店裏了,請問他是你朋友麽?”

李殊只猶豫了兩秒鐘,就說“是”,他聽見自己說:“他喝多睡着了,你們店址在哪,我過來拿。”

對方把店名和地址都報給了李殊,李殊把他在S市的司機和助理都喊了起來,限他們十分鐘內到公寓樓下。

李殊卡着時間走下樓,公寓的門童替他拉開了門。

外頭雨停過一陣,又再次風雨交加,冰冷的雨水刮到他的褲子和鞋上,他退了一步,遙遙望見他在S市的配車轉彎開上坡道,徐徐停在他面前。司機下車恭敬地為他打開車門。

李殊自己不會開車,也反對沈宜游開車。他童年時遭遇過車禍,險些喪命,因此認為專業的事要由專業的人來做,他雇用最好的司機駕駛車輛,和沈宜游一起乘坐。

從公寓出發後,雨勢變小了一些。

沈宜游落下手機的俱樂部離李殊公寓不遠,不多久就到了,俱樂部員工和李殊通着電話,撐着傘站在十字路口等他們。

李殊下車,和助理一起走過去。

店員穿着一套黑色西裝,瞥了一眼李殊坐的車,對李殊露出了職業的微笑,說手機是剛才清潔工從沙發縫裏找出來的,又客氣地關懷機主的情況。

李殊沒回答,接過手機,看了助理一眼。

助理立刻拿出錢夾,給了店員一筆小費,和李殊一塊兒回了車上。

沈宜游的手機沉甸甸的,李殊靜靜地握了一會兒,屏幕亮了,提示有需要回撥的未接電話。

雖然分手了,但沈宜游的手機屏保還沒來得及換,仍是李殊贈予他的一副畫的相片。

轎車行駛得平穩,車裏十分昏暗,快到住處時,李殊解鎖了沈宜游的手機,把自己撥入的那些電話和短信删了。

沒有別的意思,只是不想被沈宜游誤認為李殊想主動求和。

回到公寓中,已是淩晨三點,江上的許多燈火都熄滅了,雨又停了。

李殊站在落地窗旁看了一會兒,把空調調高了少許。

他在客廳環視一圈,沒找到沈宜游的痕跡,又去卧室和浴室看了一圈,沈宜游把東西帶得一點不剩,房間裏好像沒有除了李殊之外的任何人居住過。

李殊還是沒想明白沈宜游為什麽會讓朋友給他打電話,只好關了燈,躺進床裏。

李殊是那種很講究順序和習慣的人,在S市的酒店公寓卧室裏,沈宜游必須躺在李殊左邊,而李殊必須把沈宜游抱在懷裏,手摟着沈宜游的腰才能入睡。

但至少今晚沈宜游不會回來。

李殊很輕地抱着被褥,想聞到一點沈宜游的味道。

但沈宜游沒在這裏住幾晚,味道早就散了,李殊什麽都沒聞到,最後退而求其次,抓着沈宜游的手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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