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相依
“山腳有間破屋,王家有個野種。野種——野種——”
一群孩童圍着一個瘦弱男孩,笑嘻嘻地唱着,聲音傳到那邊山腳。
被包圍的男孩怯生生的,又黑又瘦,穿着打着補丁而洗的幹幹淨淨的舊衣服,臉上、手上都是髒兮兮的,看不出本來的顏色。
這樣的情形在男孩父親過世之後頻繁出現,孤立無援的瘦弱男孩作為村裏被欺負的對象,卻是從更早的時候開始的。
嘲笑的聲音随着太陽下山而漸漸散去,天色已晚,男孩卻沒有向往日那般往家裏走,而是去了相反的方向——那裏有過世父親的墳墓。
小小的封土已經長滿了雜草,沒有墓碑,只是用一塊路邊撿的磚頭擺在墓前,隐約可以看見上面歪歪斜斜的幾個字——
先父王四之墓。
這塊“碑”是男孩立的,字是他用堅硬的石頭刻上去的,十分稚嫩的字跡,代表着一個男孩對已故父親的崇敬和思念。
男孩的父親是村裏老實巴交的農民,卻破天荒般取了隔壁村破落秀才那識文斷字的漂亮女兒,引來了長時間的議論。
幹完農活後有些閑頭的婦人,總是有說不完的別人家的事。對王四一家,說的話越來越難聽。尤其是王四因病早死後,閑話便愈加肆無忌憚。
尚未懂事的男孩初次聽到“野種”這個詞時,回家天真地向正在織布的母親詢問,結果母親聽後什麽也不說,只是哭,哭得年幼的男孩都覺得心煩意亂,不敢再問了。
現在男孩已經十歲,失去父親已整整五年。在這五年時間裏,他跑到父親墳頭不知哭了多少次,這裏已經成為他傾訴和發洩的地方。
“永常——永常——”
不知過了多久,遠方傳來男孩母親的聲音。母親在呼喚他,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顯然是母親出來尋他了。
男孩不知為何,突然藏到了一片雜樹後面,透過枝葉的縫隙瞧着外面的情形。
一個衣衫破舊的美貌婦人提着一只破燈籠搜尋着來到了男孩父親的墳前,左瞧右瞧,不見兒子蹤影,不禁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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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男孩的母親了。
說不出為什麽,也說不上從何時開始,男孩對自己的母親開始懷有一種怨恨的情緒。這種怨恨随着時間的推移,如滾雪球般越積越大。
看着自己的母親在那兒痛哭流涕,男孩有一種痛快的感覺,同時還有一種無盡的痛苦包圍着他,壓抑的的他喘不過氣來。
“喲,這不是王家的嫂子嗎?”
一個形容猥瑣的男子悄無聲息的出現在男孩母親身後,男孩認識他,就是那個隔壁村的無賴傅三,對守寡的母親垂涎已久。
男孩的母親顯然吓壞了,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現在身為寡婦的她,已不僅僅是是非問題了。
月黑風高,四下無人,孤男寡女立在墳前,這是何等詭異的場景!
男孩的母親低聲下氣的說着話,對方不依不饒,步步緊逼,說着一些下流不堪的話,漸漸動起手腳來。
終于,失去耐心的傅三撲向男孩母親,就在這個女人的亡夫面前,欲行不軌!
男孩咬牙切齒,撿了一塊有尖角的石頭,悄悄繞到傅三身後。那個色膽包天的男人只顧着壓制下男孩母親的反抗,絲毫沒有意思到、就算知道也不會在意身後這看起來不值一提的威脅。
“嘭”的一聲,石頭的尖角狠狠砸在了傅三腦後,他沒有驚呼,也沒有掙紮,就那樣倒下不動了。
吓壞了的男孩母親趕緊脫離了傅三的控制,拖起呆在當場的兒子往家裏跑。
當天夜裏,他母子二人離開了那個傷心之地,也是他們的故鄉。
安土重遷的人面對着背井離鄉的生活,其中心酸可想而知。更何況是一個容貌姣好的年輕婦人帶着一個十歲的孩子,孤兒寡母,互相都是對方的依靠,也是不忍舍棄的累贅。
那段時間的酸楚,已經長大成人的男孩輕易不會回憶。
颠沛流離中過了幾個年頭,男孩逐漸長成一個男子漢,有能力保護家人了。而與他相依為命的母親,卻在此時溘然辭世。
仍舊一無所有的長大後的男孩,也就是王永常,發了瘋似的跪在母親的屍身前請求她回來。然而,閉上眼睛後母親似乎從未聽到他的呼喚。
連一副棺材都還買不起的王永常,根本沒有辦法讓自己的母親體面的下葬。何況,他也沒有準備就這樣讓自己的母親下葬。
因為那時候,他聽一個游方道士說:這世上有可使人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只要找齊所有的藥材,就可以煉制出這種丹藥。
絕望中的年輕人有如看到了救命稻草,他苦苦哀求道士收他為徒,傳授他煉制起死回生丹藥的方法。為此,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道士并沒有收徒的打算,也沒有傳授給王永常煉制起死回生丹藥的秘方,只是給了他一顆珠子,說把這顆珠子放在屍體口中,可保屍身十二年不腐。至于其他,只好看他的造化了。
王永常如獲至寶。
盡管道士沒有給他直接的希望,卻給了他足夠長的時間去改變,這就足夠了。
在那之後,他穿上道袍,化作游方道士,随身供着母親的屍身,開始追尋起死回生之藥。
他以為,時間還有很多,機會仍在那兒。但他沒有料到,起死回生之藥好似水中月、鏡中花,只聞其名不見其實,而時間卻在一次次失望中流逝,并以勢不可擋之勢接近道士所說的那個時間界限。
終于到了要作出抉擇的時候,他跟十二年前一樣感到手足無措,唯一的改變是,他已經能夠接受最壞的結果。
苦苦掙紮了十二年,終究還是要面對現實的。
王永常看着藥罐裏流出的褐色汁液,火候還是沒能控制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