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十七回房間躺着,嚴敘輝給她發短信
是因為在古惑仔裏還算好看。轉眼香港聖誕季,街上人潮洶湧,擠滿了水客和游人。我們亦趁打折,去置辦些便宜妝物。在旺角夜市中,看見過往恩客。我過去逗他,喂你記不記得我?他愣了一下,有幾分不好意思地扯了扯旁邊人說,啊給你介紹,這我大佬。夜色無邊,襯得那人不笑的神色越發清冷。
傳說中的身披金甲聖衣,腳踏七彩祥雲都沒有。
但我确信,那一刻我見到了我的蓋世英雄。
紫霞是上界神仙,能猜中開頭。而我一介凡人,連開頭都未估到。
見過韓修,好幾次在無盡的夜晚裏想起過往。大概這世界上也真有這樣的人,并非純正的一見鐘情。只是見過之後,會讓你想起所有不平凡的,深刻的過去。以及頭一次,對未來有了希望——希望這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人的到來。我常做些湯水吃食去探望,哪怕明知不合他口味。故作糊塗,有時也是福氣。
我曾經在一所女子公學裏念書,意外也不意外地同我的哲學老師有了第一次。他經驗很少,我初經人事。原始的媾和反而帶來了意外的快感,在我往後的日子裏未再遇到。他是基督徒,穿着白色的傳教袍同耶稣講罪孽。他把頭埋在我的肩頭不住地講,對不住。後來人海茫茫,再沒見過面。如果再見面仍想道上一句好久不見,最近還好?過了好幾年,才聽人講說他墜樓死了。鮮紅的血如同盛開的花朵紮根在了白色的士服上,不知這算不算罪孽洗淨。
可我想說,那一夜對我來說不是罪孽。
如果這樣說,你會不會心裏好受點?如果這樣說,你還會不會死?
我愛過兩個男人。
一個是上帝之子,內心有着豐沛的沃土希望開出聖潔的花,偏偏沾染了人間原罪而覺得辜負衆人。但其實人生,本就是一場自願的辜負。
一個是原罪之神,手染鮮血,卻有高傲如同神明的姿态。偶爾下放,便引得世人追捧。那種莫名的喜歡是一種澄澈的心願,願歲月放過你。
如果人死,可以許三個願望……我想贈與一個給韓修。
願你遇到你的自願。
來不及忘記你,我就死了。這樣其實也好,我真的說到做到,用一輩子,來記住你。
街邊店鋪的電視裏在循環播放新聞,主播語調激昂。警方對此守口如瓶,據民衆舉報疑為黑社會複仇,請持續關注本臺的下一步報道。人都死了,哪還有下一步?午夜訪談,請了拆彈專家來進行分析,個人臆想拼湊了黑道色彩的解說,各家各戶也看得津津有味。倒不知在這信息爆炸的時代,争先恐後地發表意見真是對生命敬重,還是避免在茶餘飯後無話可說。總說時代進步,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溫辰拖了韓修去喝酒,自己卻喝得七分半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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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于這件事不要歉疚。”
“我并沒有不願意死的是我。”
溫辰驚訝于他的直白。他深知生離死別的苦痛與劫後餘生的痛快,便握了這人性的軟肋,一掐一個準,前提是他自己都抛卻不要,才強大得像是沒活在這世間。于是這些年,他什麽都不說,直到再也說不出,亦或是再也不想說。
溫醫生覺得,自己拼上這條老命,都要灌醉了他,問個清楚。
哪知韓修站了起來要送他回家,溫辰不肯,裝死在沙發上。
“死人看多了,一看就知道你是裝的。”
韓修靠着包廂門,沖他比了個開槍的手勢。
“你這輩子啊……還會不會有愛人?”
“不會啊。”他答得理所當然。
“你……”
“不要問題那麽多啊溫醫生。送你回家,走了。”
韓修比溫辰高上一頭,便彎了脊背,有力卻消瘦的臂膀扶着溫辰,跌跌撞撞往前走。像極了這些年。溫辰喝得有些醉了,想起韓修的體檢報告,醫生那句你大約是活不到七十歲的。他還這麽年輕,就知道自己大約是活不到七十歲的。
而這個高瘦俊美的青年,從二十歲起,就為他遮擋風雨。
香港漸漸轉涼,萬花筒辦葬禮那天秋風四起,韓修沒去。Daniel私下跟十七說爺太冷血,十七倒不覺得。生前就不夠重視,死後反而關心,才是虛情假意。這樣的禮節,韓修不屑做。Daniel說想去萬花筒家看看,十七便陪着去了。剛打開門就聽見狗吠,氣虛卻一直瞪着他們。鄰居聽見動靜打開門,當二人是萬花筒好友。
“終于有人來了,聖誕餓了好幾天了,每天入夜以後就叫個不停吵死人啊。”Daniel回頭問:“這只狗叫什麽?”
“聖誕啊。”Daniel抱起狗,一言不發地走了。
警方調看監控錄像,但當天整座大樓攝像頭集體失靈,鬼影都看不到,又無人追問,最終不了了之。多方查探韓炎最近的确從國外購入一批炸彈,型號未知。陳天威傳了短訊來說韓炎同意那批貨,當月十號晚上七點接貨。
韓修有條不紊布置人手,做事間隙不忘督促十七喝藥,每每兩人劍拔弩張,氣氛緊張,總是十七敗下陣來。一碗湯藥做江湖英雄狀飲得幹脆利落,眼神如赴刑場般夕陽壯烈。韓修看得好笑:“英雄可要再來一碗?”
十七正剝着糖紙,頭也不回道:“這等上好佳釀,還是愛妃飲了罷。”
韓修說:“你過來。”
十七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跑。韓修天時地利,靠着門長腿一伸便将人攔住了,十七見氣氛融洽,抓住機會與他談判。
“我胃也不疼了,不喝了好不好?”
“你就當在喝牛奶。”
“……你一定沒有喝過牛奶。”
轉眼就是十號,十七早早就在接貨附近等候。Daniel一行人剛剛進入區域就被人跟,十七裝作運水貨的大陸客在店裏挑挑揀揀,無線耳機裏聽Daniel罵罵咧咧,問十七怎麽辦。
十七合了手裏的彩妝雜志:“繞花園啊。”
過了約一個鐘,耳機裏才聽得:“他們掉頭過你那邊了。”
待目标一行人進入大廈,卻未看見韓炎。Daniel說:“不是吧又玩掉包啊?”
在二十二層交易,一行人爬樓梯上去。在二十一層的時候,隐隐約約聽到人聲,還有人大聲說他媽的毒販子最不守時。而喧鬧的人聲中,傳來一陣電話鈴聲,持續不斷,逐漸大聲。
十七突然變了臉色,拉住本想往上繼續走的Daniel,從馬仔手裏拿過槍,密集地打在了門上。槍聲剛落,樓房突然劇烈地晃動起來,十七迅速放低,天花板落灰落土鋪了一身。火光之後的殘肢甚至就落在腳邊,離得不算近,一群人毫發無傷地撤出來。跑到一樓的時候Daniel習慣性地往大門走,被十七在身後問:“你想跟條子聊天麽?”才幡然醒悟,從後門繞出去的時候果然聽見警車聲。突如其來的爆炸,讓每個人都有些丢魂。
Daniel點煙的時候手都有點抖,十幾人個個表情不定,只有十七冷靜如常。
Daniel猛吸一口煙,才問:“你怎麽知道的?”
十七似乎在思考,過了幾秒才回答:“剛剛在二十一樓聽見了陳天威的手機鈴聲。他是爺場子裏的人卻出現在韓炎的毒品交易上,說明他是卧底。之前你被人跟表明韓炎知道我們 今天的行動,卻依舊讓他來與我們正面交鋒,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因為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一枚棄子。這是做了局,等着十七他們同歸于盡。
“所以今晚其實不在這裏交貨?韓炎辛苦布局,就是為了炸我們?”
十七表情有幾分松動,拔腿就往外跑。Daniel喊都喊不住。
出了事故圍觀人群及大批警力出動導致街區嚴重堵車,十七攔不住的士。在車間縫隙裏穿梭奔跑,撞過擁擠的人群,手心握的緊緊的。在香港已經逐漸入冬的冷清天氣裏,熱得要焚了光影。額間布滿細密的汗,十七把劉海往後撩,面孔冷肅。她少有如此狼狽,直到下個街區攔上的士,引得司機不斷打量。
韓炎今晚沒有來。是因為做了更大的局,等着他們這邊也沒有來的人。
窗外風景從十七眼裏飛逝而過,往事依稀在目。想起今天出門前,韓修對她說,以後就算沒人提醒也要記得喝藥。此情此景,此時此刻。不斷湧進的夜風讓十七眼眶發澀。
——是否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
——如果你在乎,那就是有。
十七那時漂泊江湖,處處為家,千萬賭局不過意氣用事,及時行樂揮霍餘生。倘若時光可往後幾年,十七決不會如此沖動。說到底,都是那句俗爛了的話——只有這樣年輕的我,才能遇見這樣年輕的你。年輕熬成了苦澀難咽卻心甘情願的湯藥,熬藥的人在廣闊天地終于找到一方屋企。她的漫不經心,最終成了全心全意。
韓炎帶了跟自己時間最長的馬仔在岸邊接貨,一艘快艇慢慢地靠近。有馬仔站上船頭去點貨,剛剛彎下腰就被從船艙裏走出來的人一槍斃命。還未反應過來,韓炎就聽見身邊的馬仔一個個應聲倒地,精準快速的子彈勢如破竹地點射。那人從船上走來,手裏握着槍。
韓炎在終于與他面對面的這一刻,竟覺得解脫。漫長纏鬥,兄弟紛争。韓家最終四分五裂,他人談起貌似惋惜,但終究嘲笑居多。兄弟反目本是常事,可這般不依不饒,倒是少見。
“陳天威要死了還替你賣命傳假消息,真是好兄弟。”韓修冷着臉。
“炸死你幾個廢物手下,我倒覺得虧。”韓炎點上一根煙,緩緩笑了起來。
天空遠處有隐密的雷聲,閃電如白晝,韓修把槍丢進海裏,袖口挽了起來。韓炎見狀,亦丢了煙解開襯衫紐扣。兩人赤手空拳地搏鬥起來,拳聲所到之處皆是傷人七分自傷三分。
這場雨下不下來,潮濕而氣悶。一開始還講究腿腳和摔跌技巧,到後來就是純粹打架。激烈的肉體撞擊,韓炎一拳打在韓修下腹,韓修硬生生地吐出一口血來。兩人打得頭暈目眩,傷痕累累。直到兩人都再沒有力氣站起來,躺在地上喘氣。港島夜景,如光之瀑布。
“還打不打?”
韓修沒回答,伸腳就開始踹。韓炎想笑,還以為他只有小時候才喜歡踹人。長大之後,極少再見面。他離家學醫,後入黑幫,一路風生水起。兩人成了敵家,每次見面都隔着槍林彈雨。你死我活梗在喉頭,一張嘴就可以吐出血來。上次見面,韓修抄起香爐就砸。韓炎想問韓修有多恨,但想來也是得不到答案的。這個問題,大概要在漠漠黃泉之下用盡時間來想。直到韓修把那副撲克牌甩在地上,韓炎才知道,血債血償,他從未忘記。韓炎每抽一張牌,就說一句話。韓修至始至終,都是沒有愉悅的表情。直到他說——
“你以為你萬事在握,無所不知麽?”
韓修才緩緩開口:“我從未這麽覺得。”
“但是,如果你要說的是十七與你交易的事,我知道了。”
韓炎猛地一下擡起頭來,韓修的臉上慢慢有了嘲諷:“十號晚上七點接貨,這麽明顯的提示,我要是不明,豈不是太令你失望。”
“一千萬你死以後我燒給你,從此你和十七兩清。她只欠我的了。”
韓修從襯衣口袋裏掏出那張黑桃A,摔在韓炎臉上。
每個故事要戛然而止在圓滿得沒有遺憾的地方,盡管生命本身充滿了缺失。
這場雨終于落了下來。
十七到的時候,韓修躺在地上,輪胎差一點點就碾上他的手臂。泥土,雨水,濺得他滿身滿臉。眼裏有血,全身是傷。眼前是血色的紅,是銀白的大雨,是大亮的車燈。還有,那個什麽雨具都沒有拿,大步朝他奔跑過來的人。
十七用盡全力,想把他背起來。卻被他一反手就抱住了。十七還未開口,就聽見他說:“不要掙紮啊,我沒有力氣再抱你一次了。”
“你先跟我上車啊……”
“怎麽開的是這輛車?”韓修看着她身後的的士,靠在她的耳邊笑。
“司機不肯闖紅燈啊。我跟他說借車用下,會還的。”
“怎麽還,你留人家電話了啊?”
“車裏有啊。”
韓修不肯起身,就這麽一句一句,與十七聊着天。雨絲密集,交錯的擁抱看不見對方的臉。但佛說相由心生,想着對方眼裏定是黑暗與光明同在。妄論看見對方堅硬外殼裏柔軟靈魂的三生有幸,那是一種近乎虛空的幸運。 這一輩子,只要遇見可以讓你記得靈魂本就柔軟的人,也就夠了。
手術室外黑麻麻站了一衆西裝革履的人,腳步聲由遠及近,衆人自動讓開一條道給十七。十七冷着聲問:“又死不了,都在這裏幹什麽?”Daniel遠遠望住她立在一群黑衣中間,身邊的人如潮水般退去,沒到半時便散得幹淨。衣衫上有未幹水痕,不覺狼狽,只是肅殺。
溫辰将近天明才出來,沒大礙,修養調理就好。但溫醫生幾近暴走,不停地念叨本來就命短之類雲雲。十七不明,亦不想問。一扇隔門,遙遙萬裏。
溫辰說,這是這麽多年,第一次給韓修打止痛。記得不要告訴他。
第一晚韓修睡得很沉,月光落成方格在被上。十七靜坐了許久,才站起來,俯身在韓修的額頭落下一吻,呼吸可碰到他緊閉的雙眼:“如果在乎就是意義,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
我找到了。
半夜的時候,溫辰來把十七叫出去。走了幾圈,試探着問:“韓修見韓炎之前,讓我準備一千萬。你知是做什麽用麽?”十七沉默着,不回答。
溫辰有了幾分把握,說:“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但想來不是仇敵。” “從何而知?”
“韓修說看門口地毯上的土有踩踏痕跡便知有人進屋,普通人似我與Daniel,韓修說之前從未注意,但你每次與我同去他家都是跨過。”
十七微微笑起來:“爺潔癖嚴重,門前有土本就反常,每次去都見,想來是試驗。”
溫辰覺着自己智不如人,說完就要趕十七出醫院。
韓修如期醒來,溫辰沒給過好臉色。韓修精神不大好,便只偶爾與十七吹水。
“半山的宅子布置得差不多,出院後便可搬過去。”
“你住得離我太遠。”
“剛好下個月到期,我會搬個近一些的。”
韓修不說話,擡頭看了看滴液瓶。
十七靈光一閃,遲疑道:“你是想說我搬過去跟你一起住麽?”
“說什麽?”
“我搬過去跟你一起住。”
“好啊。”
十七着了道也不惱怒,就往後仰了仰,眯着眼笑他:“爺啊,這可都是哄小姑娘的招數。”
“那你被哄到了嗎?”
溫醫生碰巧進來,又是答案錯過。但十七沒等下月便退了房一切打點妥當,韓修那日坐在床上看報紙,突然擡頭對溫辰說:“我覺得電視劇有時候也蠻管用。”溫辰不明所以,就想莫不是被韓炎打壞了腦子。世事無常,過了幾日寺廟便傳了訊息來,韓母去了。
韓母辦葬禮那天,韓修傷勢未愈,臉色青白。方丈拖着他留到最後,說你要保重身體呀。韓修沉默着點頭應許,後來韓修把一整包煙都丢進火盆。他們最後的共同,都被斬斷。臨近傍晚,只留了韓修一人在墓前,遠遠得聽不見他說什麽,也許什麽也沒說。
靈欲沒了輕重,總可立地成佛。他血緣裏最親近的人,埋在了身後的萬水千山。
方丈送他下山,再囑咐他保重,又與他說,孤獨是絕症,亦是靈丹。人們都是為了愛,才願生命再長一點。
十七總覺得自那以後韓修有些變化,但具體說不上。他仍舊禮節周到,表面冷漠。每日看書閱報,極少與人交談。緩慢戒煙,滴酒不沾。溫辰給他的處方他照單全收,按時喝藥。香港大局已定,韓家俨然棟梁。十七每日忙碌,韓修從不過問。
晃眼之間,就是半年。
十七偶爾天明回家,垂眼就看見他站在院子裏行雲流水,太極推手。這天溫辰說是要來飲湯,等過飯點都未來,打電話無人接聽。十七有些坐不住,站起來問:“我去溫醫生家看下?”韓修不知為何,這幾天有些犯煙瘾,壓着脾氣。“随你。”
十七剛剛拿起車鑰匙,宅電卻突然響了起來。韓修搬來此處後幾乎不用手機,就連韓家宅電也極少有人知道,除卻偶爾有廣告誤打誤撞打進,基本沒有響過。
“有本事別他媽的給韓二打電話啊!”
十七剛把電話接起來,就聽見那邊溫辰氣急敗壞的聲音。十七喂了一聲,那邊是低啞的男聲:“叫韓二來聽電話。”十七按了免提。
“韓二少,你家大醫生被我綁了,要想贖人,一百萬美金。”
“發你媽的春秋大夢!”溫辰在那邊喊,然後被人用力打了一拳,悶哼了一聲。
“時間,地點。”韓修走過來,拿起電話,把十七推遠。
“夠爽快,韓二少報警才是業界笑話,你自己來,準備好錢。”
綁匪要當夜淩晨三點拿錢換人,Daniel去準備一百萬不連號美鈔。在路上的時候,十七檢查韓修身上的監聽裝備和槍內子彈,又說:“內襯還有一把槍,狙擊手已經待命。”韓修漫不經心地點點頭,只是表情有些煩躁:“綁匪這麽晚都不睡覺麽。”車至半途,換韓修自己開車前往。
待看見車子開遠,Daniel才呼出一口氣。
“媽的,我先抽根煙,現在當爺的面我連煙都不敢提。”
“有沒有這麽誇張?”
“我幹,我前幾天站花園裏抽煙被他看到,派我上廣州買水果,要不是溫醫生出事,我到現在還在挑菠蘿。”
“早知道叫你順路帶芒果啊。”Daniel瞪了十七一眼,車子開得飛快。
狙擊手說預計有七八個綁匪,根據站位只能一次擊斃五個,只好暫時緩兵不動,十七點頭,從身邊人手裏接過望遠鏡。監聽裏那人說要搜韓修的身,Daniel和十七同時對視了一眼。那人沒動作,然後韓修自己從後腰掏出槍甩在桌上。那人說:“我們都知道二少是有名的神槍手,桌上有個玻璃杯,二少明白吧?”
“我操,我賭爺絕對不會照做的。”
“賭什麽?”
“最近沒錢,賭命給你咯。”
十七沒接話,望遠鏡裏看見韓修砸了玻璃杯,然後把右手按進了玻璃渣裏。十七皺了皺眉,舉着望遠鏡,總覺得有個只見側臉的綁匪有些眼熟。
“不知韓二少記不記住我?”
隐在黑暗之中的半面人影顯出身來,十七的臉色更加凝重。
“九哥三千萬切臭石,令人難忘。”
一百萬美金與三千萬比不得,韓修一想也就明白對方是沖着他來,倒是無所謂錢。這一百萬美金,準備起來不難不易,要多怕他不來,要少怕起疑心。溫辰蜷在地上,身上有淤青。韓修看也不看他一眼,目光清明。
“這個小醫生讓二少如此費心,我倒未聽說韓家大佬如此情深意重?”
“三千萬對九哥來說亦是九牛一毛,如此大費周章,可覺有面?”
韓修一語道破,殺了韓家新任大佬,才算把面子掙回。數年名頭,遠比三千萬重得多。
九哥被他如此駁面,氣得往前一步。監聽裝在韓修袖口,十七聽見輕微的敲擊聲。拿起對講機:“大佬讓三秒鐘後開火。”Daniel猛地轉頭想問怎麽我沒聽見,密集的槍聲沖破寂靜的夜。幾乎都未看清韓修是如何同時把槍掏出,與狙擊手配合無縫,自己點射死角。
他邁過一具具屍體,把溫辰架在身上。微微彎着腰,讓溫辰好撐着。
溫辰本就文弱,受驚又挨打,斷斷續續地在韓修耳邊絮叨,由着他受着自己的重量。
“跟你說不要來了啊……我年紀大了,沒所謂的啊……“
“話多。”
“傻仔……你能護得住我們多久呢?”
“反正我死得比你們早。”
溫辰忍住暈眩去看他半張側臉,卻看不清,似夢似幻。
Daniel喊收工收工,十七也準備放下望遠鏡,餘光看見有人正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用槍對準韓修。沒空去想為何還沒死,十七直接推開身邊的狙擊手:“讓開!”
話音剛落,孤零零的一聲槍響。
溫辰感到支撐着自己的力量消失,接着響起接連不斷的槍聲。溫辰意識到發生了什麽,竟沒有膽子低頭去看。緊接着是驟亮的照明,四面八方的人聲,有人扶走了他。
人群之中,只見十七目光似刃。
仍是上次情境,十七一人坐在手術室外。
手裏握着醫護從他身上脫下來的平安玉,十七腦海中全是那聲槍響,緩緩倒下的他如同一尊被推倒的雕塑。寺廟許願說求平安健康,倘若能贈願,能否把平安贈你遮擋風雨。十七拿着那塊玉,捂住眼睛。她與Daniel講自己從未輸不起,今日才覺自己犯錯……怎麽可能呢。甚至有些責怪為何九哥于後巷警告,她未放心上提醒韓修。心亂如麻,失了冷靜。又想着韓修說話算話……那欠了的晚餐,糖水,人情,還有漫漫餘生去償還。重要的是——說好了再會,那就一定要再見面。
生命如有不可承受,那天的漫漫長夜便是十七再也無法輕易提起的沉重。近十個小時的手術,數着秒過。人生八苦,最輕松的便是死字。其他恩愛別離,所欲不得,哪個不是用盡時間都嘗不出味。那塊玉握暖了又涼,涼了又暖。如此反複,手術燈終滅。
醫生經過十七身邊,停住腳步,嘴唇微微顫着,才說出兩個字:“命大。”
山野書房前亭亭玉立的那棵青松,終于落下葉來。
韓修受傷的事不能外傳,消息封鎖得死。故也清淨,無人探望。
有次韓修在午睡,十七站在床前低聲說:“事不過三,不再有下一次了。”
沒有一段過去值得停步不前,但總有過希望瞬間即是永恒的非凡幻想。在韓修這,十七卻選不出那個瞬間。因為關于你的一切,沒有一段記憶會讓我淚流滿面。
又是一年四月初八,初見之時韓修意氣風發,用槍頂了十七後腰脅迫。今時今日,他一身病服面容憔悴,已不再抽煙。窗戶開得大,十七走過去關窗,手剛剛碰到窗柄,卻聽韓修道:“一年之約,今天是最後一天。”
“我說過你不必欠別人,那一千萬,我已經替你還了。”
十七竟覺得轉不過身去。
“我給一幫兄弟說過,并不是沒得選。但是你沒得選了,你明白嗎?十七。”
房間內陷入寂靜,十七的手仍舊握着窗柄,韓修忍不住拉了拉被角。
十七慢慢轉過來,四目相對,點了點頭。
窗外刺眼的夏日豔陽穿過透光玻璃灑了一室,熱烈得讓人想要懷抱獻吻萬物衆生。
一年之約,終變百年相邀。生死所依,山水相逢。
韓修出院後在家中靜養,十七辦完了事就早早返家,事無巨細地照顧。陪他看書靜坐,閱報喝茶。偶爾嘗試煲湯給他飲,韓修不動聲色放下碗筷:“我還是更中意食你煮的面。”
“難吃就直說嘛……”
“難吃。”
十七倒不生氣,笑眯眯地把湯倒了,讓人重做。十七極少外出,如此這般,韓修倒有些不适應。那天讓Daniel找了人在家裏擺了一桌麻将,三缺一等着十七。十七那天一進門就看見這熱烈氣氛,本想趕人走,但想韓修都默許,反而顯她事多。便也坐下來跟他們玩,倒是她頻頻看表惹得Daniel有意見:“你趕時間啊?”“沒啊。”十七有些言辭閃爍,估摸着也是與韓修有關。韓修臨睡前下樓來觀看戰局,站在十七身後,按住她的手替她摸了張牌。
韓修不看牌張,直接翻開撩在桌上。
“自摸。”
韓修摸了一張七萬,十七聽牌五八萬。幾個馬仔面面相觑,韓修似笑非笑。Daniel突然拍了下後腦勺說:“你們幾個愣屁啊,給錢啊。大佬自摸啊。”
Daniel覺得這麻将是不能再打,便邀十七軋車。十七一開始連靶都打不中,更別說贏錢。新手瘾大,入夜就召一班人馬聚在山下。久而久之,熟能生巧,名聲傳開去。經常天亮返家,與韓修同桌食早餐。時光入海流,突然六年便過去。
這天仍是照舊與人軋車,卻出事故。馬仔們六神無主,便給韓修打電話。三言兩語說不清,翻來覆去就一句十七姐出事了。韓修幾乎是全程超速,剎車停在他們身邊時衆人都有些反應不過來。颠三倒四給韓修指了路,汽車絕塵而去。
另外一輛車撞上山崖,十七他們剎車及時,不過驚吓而已。
車燈照得人睜不開眼,待十七适應光線,韓修已然站在面前。
“我沒有受傷啦……”
韓修不聽,認真地試探。十七覺得每一塊被他觸碰的骨骸都在發熱,但動作明明輕得感覺不到。直到确認十七完好無損,才擡起眼看十七。
“不準再來軋車。”
“今天是意外嘛。”
韓修站起身,高大靜寂的背影與山風共在。
“夏明拾,我不接受任何與你有關的意外。”
“上車。”
兩人回到家,一言不發,各自沉默回房。十七猜韓修總不會就這麽簡單算了,果然沒幾天,韓修讓她去臺灣。知道她有認床病之後,韓修已經很多年都不讓她外出遠門。知道那天虛驚一場,心底卻有些埋怨韓修小題大做,私底下與Daniel抱怨。
Daniel說:“哎,那我找大龍他們陪你打麻将殺時間咯。”
“好啊,我都好久未見他們。”
晚上開船。
十七上船前回望了一眼,港島夜晚璀璨如繁星。維港波光粼粼,映了衆生相。
那人應是已入了深眠,不知道會是怎樣沉夢。
而那夢,不如說與各位聽——
香港從不下雪,但那條長街竟是布滿白雪。而她與他,也終于長街盡頭即白頭。
世間有緣之人,大多都能美夢成真。
海浪打在礁石上的聲音越發激昂,風浪逐漸大了起來,遠處天邊風雲變幻。
臺灣已遙遙在望。
在開始的地方,說再見。
撒糖番外
韓家這幾年勢頭漸微,最令人豔羨的軍火線從地下黑市公開拍賣,被那位十七一錘定音——其實也可以叫韓太太。但人們總不習慣那麽稱呼她,久而久之,就算韓家家主已經把她的名字列入宗祠名譜,人們還是慣常稱呼叫聲姐。年紀不大,這是尊稱。做這行的講究多,什麽是爺,什麽是哥,什麽是仔。一行行列下來,站錯位就是沒規矩。說是拍賣那天韓家家主就坐在下邊角落裏,拍出驚天高價也沒什麽表情,唯是十七朝他走過去時微微彎了一下嘴角。韓家大半賭場鋪頭都換成鈔票存在海外戶頭裏,至于那些不幹不淨的熱錢,洗不白的都捐慈善換名聲。江湖傳聞韓家這是要跑路,但偏偏那位又安安生生在半山上住着。清潔工見過他晨跑,完全擊破坊間關于他半癱沒法下山的傳言。
韓家門庭若市的場景不複以往,花園裏的青石板仍似往日一般透亮通滑,青苔從兩邊冒上來,一派繁茂意勝之勢。溫辰前陣子去臺灣,帶回來一堆時下流行的小說,不顧韓先生對着封面上碩大的總裁二字皺起的眉頭,歡歡喜喜地拎着行李回家去。但韓修偏偏還把書摞在客廳裏,夕陽西下的時景就橫在沙發上皺着眉頭看,時不時彎彎嘴角。襯着夕陽無限好的光景,妥帖得人心裏都透着亮。
十七有點無奈,這人為了看小說幾次晚睡,還會抱着書把臉埋在沙發上笑,第二天又一副死人臉讓誰誰誰去打家劫舍。十七對此一點辦法也沒有。
這天剛回家,傭人過來道歉說晚飯尚未準備好,麻煩他們稍等。十七順手撿了本八卦雜志來看,現在雜志為了搏銷量,偶爾也會冒死報道點與娛樂圈千絲萬縷的黑社會。其實十七也就是為了看每次登在第二十八頁上的黃金單身漢排行,看看韓修的排名有無下滑。這期是歷史新低,掉到排行榜最後一名。
十七笑出聲來:“你黃金單身漢的排名下滑不少诶。”
韓修從書裏微微擡起頭,一副半邊眼鏡架在鼻梁上,瞟了一眼十七手裏的花邊雜志,無奈裏帶着點不屑,十七索性仰躺在他腿邊,手裏把雜志翻得嘩嘩響:“要不要多給你點零花錢?”韓修見她來勁鬥嘴,不緊不慢把眼鏡摘下來放在茶幾上,合上手裏的書,緩慢而清晰地說道:“我又不是單身。”
韓修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這就是我不是單身的理由啊。
十七覺得沒意思,瞪他一眼去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