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十七回房間躺着,嚴敘輝給她發短信
見十七無意殺人,便也配合演了一出好戲。在十七臉上的血痕也着實用了力,十七開車時都覺到刺癢的疼。車廂內沉默無言,韓太幾次開口也不知如何搭話,快到碼頭時摟着女兒說了聲多謝。十七淡聲道:“活下來是你們福氣,不必客氣。”韓太還想多問幾句十七來頭,十七卻先她一步扶着她上了甲板。不說再見,亦沒有一路平安。韓太也才大概明白,這人死活是與她無關的。開船後,海波徜進無盡的夜裏,隔着夜風,韓太突然意識到也許這就是與香港人事永別,回頭大喊:“有機會你幫我與阿炎講,下輩子還是要做夫妻的。”轉過身坐在甲板上,滿臉熱淚。
十七心下好笑——這出演的生離死別,倒似小說篇章,得了個欲語還休的鋪墊,落了個陰陽兩隔的結局。十七那時的心思說是冷漠也不為過,年紀尚小,見着一切沉重的感情都覺着輕。
夜幕低垂,十七一天都未進食,想着去家通宵茶廳,飲杯正到翻的凍鴛。瘦落的街道在眼前鋪開延展,夜風過耳,心裏數着左轉直走等紅燈,再右拐便是了。低着頭等跳燈,再擡頭,卻見得他立在重重燈影之中。點漆一般的佛珠在左手透亮着,所謂佛家修心而左手通心。白棉襯衫顯得人挺拔又英俊,十七又眨了眨眼,心想莫不是幻覺。直到他行過馬路,立在她面前,遮了身後的車來人往,才回過神來想這聲招呼如何打,真巧太做作,你也來澳門顯傻,索性側了側頭,只沖着他笑。韓修低了低頭看她臉上的痕,不鹹不淡道:“下手真狠。”十七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韓修卻笑了起來:“怎麽?想跑啊?”十七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兩人并肩去那家餐廳,一個滿腹疑問,一個按兵不動,皆是沉默與無言。不似往後幾年那段如同花樣年華裏般隐晦又充滿殺機的午夜相遇,此時僅僅是兩個青年,在熱鬧喧嚣的夜晚,并肩走的一段不長的路。像書裏寫的那樣——只覺人世悠悠無盡,而又歷歷分明。
他們并肩在香港,澳門的夜色裏都走過這樣短暫的路,以至于離開臺灣前夕,韓修與她提及這些過往片段,她嘴上說記不清了,心裏卻記得明晰。二人夜游臺灣,她拉着他走望不見盡頭的沿海公路。星夜和沙灘,潮汐與愛人,在記憶深處開成了永不衰敗的玫瑰。
所有驚心動魄的一擊即中,都是好運到了極致的美夢成真。
十七埋着頭喝茶,面前的夜宵動也沒動,韓修見了,用筷子敲了敲她的碗碟。
“那至少是韓家後人。”
韓修本就無意殺人,讓十七來處理不過順水推舟別有它意。想着十七是煩惱自己放了那母女走,便開口勸了幾句。而十七想的卻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一時之間思緒裏生出萬千變化,唯獨抓不住一線生機。
埋單時十七先一步掏了錢:“上次說好,還欠你一頓糖水的。”韓修推了推她的手,示意收回,十七不明,卻聽他說:“你欠別人的,能還就還。至于我的,就一直欠着吧。”十七那時粵語不好,韓修為讓她聽清,一字一句,說得極慢。十七一時找不到下言,只是莫名想起來澳門時在船上看的一張舊報紙,恰逢某作者遺稿在港的小道消息風聲四起,報紙八卦多方猜測,亦在小說那欄登起了那作者的舊時經典,洋洋灑灑,只來得及看了結尾——
他們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僅僅是一剎那徹底的諒解,然而這一剎那能夠他們在一起和諧地活個十年八年。
韓修在澳門逗留了幾日,十七每日困倦卻難以入睡,偶爾入眠也長不過三個鐘。她想與韓修講先回香港,可偏偏韓修不放人,亦不給顆安眠藥。臉上的血痕結了疤,刺眼而細長的一條。他微微低了頭,看十七憔悴的神色。十七意外見了溫辰,道了聲溫醫生好,卻聽得韓二問他:“你看一眼她留不留疤啊?”溫辰轉過身來,取了眼鏡,仔細看了,講:“留疤很靓啊,混道的有條疤算什麽,我年輕時候那也是左青龍右白虎……”
“你少吹,身上連條傷都無。”
“我幹,你幾時見過我裸身,死基佬離我遠點啊……”
許家彼時風頭正勁,手握港澳臺三地軍火大線。毒品之流韓二無意接手,此番過大海便是想與許老談談香港一脈。許老最近剛娶四太,濃情蜜意間越覺年紀蒼老,守着一方水土亦不心累。有意将港臺轉手他人,肥水外流卻也不放心,老家夥算盤打得響亮,放風出去,香港方面蠢蠢欲動,各家大佬均已抵達澳門,韓修這是撿了個晚。韓修為許老奉茶,滿滿一斟茶,九步走得分毫不差,且黑衫黑褲,越發顯得手中的茶碟白淨,亦如臉龐。
許老擺擺手:“世侄辛苦,要我說啊這套繁瑣的規矩,早該免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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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修坐在下位,平靜答道:“許叔說的是,但這都是晚輩心意。”
兩人坐下聊佛道,講茶經。半句不提道上的事,韓二不疾不徐。許老反而有些坐不住,抿了茶問:“世侄此番來澳門,可是有事?”
溫辰聽兩人聊得險些睡着,如今終于切入正題,正了正坐姿。
“許老可知韓家內讧,在香港已然鬧的滿城風雨。”許老一怔,沒想到他竟然主動提起這茬。只得說了幾句都是手足,不如坐下來好好談。
又聽得韓修道:“許老說的是,我亦正有此意。但我哥為絕後患想讓家嫂由澳門出境去美避風,我拜托阿榮從中攔堵,好在和談之中手握籌碼迫他和解。”這番話說的滴水不漏,既是給足了許老面子,又說了自己并非挑事之人。溫辰撇撇嘴,愛好和平和你不搭邊啊大佬。
許老沒說話,但聽得自己大兒子卷入別人家族紛争之中,不由瞪了一眼。
“阿榮與我說二人已死。昨日卻收了風說嫂子同侄女在LA,故來問問阿榮這人是死還是沒死?若是死了麻煩屍體交我送回香港,若是沒死,為何又說死了?”
步步為營,人要是死了,別人的家務事插手本就是大忌,更何況韓修一副我沒讓你殺的模樣。若是沒死,這言不如實,話與事違,更是忌諱。
許老擡手找了人把許韶榮喚來,許韶榮見這陣仗還一時迷惑,聽了許老訓斥,有苦難言。許老問:“韓世侄是怎麽與你講的?”
答道:“讓我截住二人,香港方面再來人處理。”
“怎麽處理的?“
“殺了。”
“誰殺的?”
“一個女人。”
許老臉色變了變,罵了句死撲街。
“什麽都沒學會就學會了講大話,你幾時見過黑社會的船上有女人?”還待再說,許老一拐杖就打了過去,許韶榮有口難言。韓修亦是微微笑了起來:“許老親自接船多次,也知道我的船上從來沒有女人。”許老平了平氣,想着這是千萬不能外傳,不如就此解決瞞在這間屋內。“此事是我許家欠妥,世侄莫怪,我也希望此事到此為止,畢竟顏面不夠好看,不如這樣,近日我有意将軍火港線轉手,不知世侄可有意?”
韓二仍是面無表情:“意思倒有,許老也知我與韓炎剛剛分家,怕是拿不出那麽多現錢。”
“世侄客氣,五成便好。”
一錘定音。
許老無意再與韓修客套,等着收拾孽子,韓修便告辭離開。在花園裏碰見許韶筝。
“韓二少,好久不見。”眉間的興奮神色,誰都看得清楚。韓修只是微微點了點頭,遣了溫辰去開車。氣氛冷場,許韶筝又道:“過幾日我便要過巴黎了,沒想到走前還可再見你。”
“一路順風。”
“嗯。”
得他四字贈言,便也願這一路順風順水。許韶筝家庭地位卑微,倒不會沒眼色看不明白韓修心意,但就算如此,無論他在意與否,仍是想道一聲去向的。大概要聽的,也就是那聲再見了。溫辰停了車在門口,韓修與她講:“阿筝,再會。”
她一時竟忘了答話,眼見他行遠,車子開到不見的街尾。
日頭從高聳的樓宇之間淡了下去,漸行漸遠。庭院之中,芬芳永駐。
抵達香港後,碼頭離家中尚遠。車內溫度舒适,十七慢慢睡了過去。恍惚間只聽見放低了的人聲,身上似是披了一單風衣。
“其實許韶筝蠻靓的,你要不要考慮下啊?”
“考慮什麽?結婚啊?”
“反正你也沒中意的女仔,跟誰結沒所謂啊。”
“我中意你啊溫醫生。”
“吶,我是不歧視同志的啊,但也沒得談,我直溜溜你自己彎就好了啊。不過話說回來你喜歡年紀大的哦?戀母情節啊大佬,我介紹個心理醫生給你看下啦……”
“啰嗦啊你。”
後來便聽不清了。
再醒來時,車子泊在路邊,有清晰的雨點砸在車窗上。往外看去,韓修站在一方屋檐下,低着頭點煙,随即擡起頭來,那是一個非常迅速的動作。在雨霧重重的傍晚,卻突然都慢了下來。其實是什麽都看不清的。隔着車窗,白氣覆璃,雨幕細密,人影綽綽。十七卻覺得此時此景再清晰不過——那人就在那兒。十七驀然感覺到了一種陌生的劇烈的情緒,這人是你看不清也摸不透的,就像這場揚着霧氣的雨。可會有一種出于本能的自願——是願意陪他,站在這場雨裏的。
他上車來時身上帶着煙味與水汽,開門時有飄灑着的雨滴打濕了皮座,冷意從縫隙裏透進來,車內空調也打得低,十七往風衣裏縮了縮。韓修見了,随手打高了空調,又與她講久等。十七坐直了,問:“怎麽把車停在路邊?”
“車壞了,你下去推。”
十七剛睡醒,猶自沉浸在剛剛那莫名的氛圍裏,也就打算下車去推。韓修拉住她的手腕,隔着風衣,笑了開去:“騙你的啊。”其實也就是溫醫生尚未成家立業,與太太拍拖熱戀,去趟澳門都嫌遠,一到香港就嚷着晚上有燭光晚餐要早日返家。于是送完他,韓修見十七未醒,開了一段路,後來犯了瘾,便下車去抽。再拐過兩個彎,也就是十七家。
“你看,蠻多女仔都好喜歡你的。香港有萬小姐,澳門有許千金。”
十七睡飽了,有精力同他吹。
“那你呢?”
韓修仍是帶着笑意問的。
車子過彎,剛剛好停在十七樓下。這問句沒了答案,但大約也是沒有答案的。兩人話別,十七突然想問他,晚上要不要一起吃晚餐。可順着話茬道了別,最後也沒能問出口。聽着車子在身後發動起步,十七步伐緩慢,剛剛走到樓前。電話突地響了起來,來電卻是韓修。
十七不确定地接了起來,回身去看他——
車子停在不遠處,車門被推開,他拿着電話下車來,與聽筒裏的她講:“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晚餐好嗎?”
十七點了點頭,她覺得,他是能看見的。就像莫名的清晨,和這樣難言的傍晚。
韓修的聲音在電話裏更加低沉,透着笑意的話裏帶了罕見的溫柔:“那,跑過來吧。”
迎着晨光,去向天涯。
在路上時,韓修接了電話,應了一聲後許久都未說話。電話裏還在不停地講,韓修停住了車。把煙盒翻過來,用筆寫了個地址,遞給十七。
“抱歉,我有急事。你開車去這個地方辦件事。”
十七不多問,接過地址與他調了座位。雨漸漸停了,天空現出陰郁的藍,大片的烏雲裏隐着夕照。十七獨自駕車離開,韓修過街後轉進一個煙鋪。福伯戴着老花鏡在看明報,頭也不擡地對韓修道:“來齊了。”順着店鋪往裏走光線逐漸暗淡,周遭的空氣泛着老舊的冷,隐約還可聞到潮濕的黴味,撩開布簾,廳堂裏坐了七八個人。一副熱鬧聊天的表象,但都偷用餘光看韓修。韓修沒什麽表情,幾句話把事情講得明白。昨天下午有一批貨到港,韓炎的人恰好在交貨驗鈔的時候出現,火拼死了三個弟兄,港元現鈔及槍支都被搶完。事情不大,但有內鬼。
“昨天誰沒去接貨?”
幾個人站了出來,韓修沉着目光掃過每個人的臉。室內一片寂靜,只有韓修突然點煙金屬蓋摩擦的細小聲音。一開一合,在空曠的房間裏聽起來格外清冷。衆人想起韓二那套抽黑桃A的玩法,都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心延伸到後頸。明明是盛夏的末尾,背後濕透了一層冷汗。
“阿威,你昨天下午回家陪太太吃飯?”
“是啊大佬……”
“電話給我。”
“大佬我……”
“電話給我。”
“我真……”
韓修不說話了,用火機敲了敲桌面。旁邊的人上來把陳天威摁住,搜出手機拿給韓二。韓修垂着眼,撥了過去。嘟音回蕩,沉默寂靜。
“喂,阿威啊?你幾時有空回來吃飯啊,BB都說好久沒同爹地一起吃飯了……”
韓修挂斷了電話,長而冷的身影落在腳邊。韓修把嘴裏的煙放在桌沿,一支煙,一條命。老規矩,煙燃盡之前不肯招,那就是斷了活路。
陳天威盯着地面:“當卧底的,死也不會背棄兄弟。”
韓修抖了抖煙灰,煙短了一截。
“那你家人呢?兄弟幫你養?”
陳天威猛地擡起頭來,嘴唇顫抖:“你不會的……你不會的……”
韓修懶得再廢話,過去擰了那人下巴:“試試看你就知道了。”福伯走進來,拎着一只小巧的木箱。衆人被推到陰暗的長廊裏等着,幕簾之後的場景無可見到,在黑暗的環境裏聽覺反而更加靈敏。先是聽見幾聲慘叫,激亢的驚聲之後便伴随着金屬摩擦的細小聲音,微弱卻清晰。濃烈的血腥味散開,簾縫裏只看見一只沾滿了血的醫用橡膠手套被丢在地上。再進去,只見福伯在角落的洗手臺沖手,面盆的瓷璧上有長年累月發了黑的血跡,一顆牙卡在入水處。寂靜的房間裏只聽得見綿長的呼吸聲和水流嘩嘩,韓修靠着長桌抽煙。
“我知道在座不少人以前都跟過韓炎,但是并不是沒得選。如果做了決定,就幹脆利落一點,這樣大家都好過。”一屋子人靜靜的,沒人敢接話。
人散了,福伯扯着韓修聊天:“細路仔,你怎麽知道他是卧底?”
韓修正俯身在櫃臺裏挑煙,聞此言便擡頭道:“有次十七跟我要純貨,說是把阿威身上的粉包打發條子了。大家都知道他好男人不吸粉啊,那就是幫人帶貨,值得他冒這個險的人也不多。當卧底的人心虛,大部分會選擇撒謊說自己沒去現場。他換了一雙幹淨卻不是全新的鞋,而褲子上的酒漬表明他不是愛幹淨的人,換鞋是因為鞋上沾了碼頭的泥。”
福伯聽得津津有味,韓修伸手進櫃臺順了兩包煙,邊揮手邊走遠。
這晚Daniel去老地方打牌,剛到門口就被無眼力的馬仔攔住了。
“賭場查身份證啊?”Daniel笑着推馬仔。
馬仔攤手:“十七姐包場啊Dan哥。”
這個場子近似于灰色地帶。明面上是地下賭莊,實際系黑幫洗錢。來此地的不少人是亡命之徒,火拼傷人是家常便飯,就連黑社會都嫌它是燙手山芋,只要不鬧出大案,警署也願意睜眼閉眼。
而韓修手上有好幾個這樣的場子。
且其中這個,出現了千王,犯大忌。你要打麻将落汗,玩骰子聽點。那叫本事?害莊家輸錢,擋大家財路,那就叫出千。Daniel進去的時候,十七已經拉了桌子與那人對上了。人潮圍了好幾圈,氣溫持續升高。Daniel正想擠進去,就被人拉住。
“哇不是吧,你也來這種場的?我以為你都在旺角泡妹妹的。”
那人面帶晦色,把今晚在福伯那兒發生的事說了,末了把煙頭往地上一吐:“我幹,那場景吓得老子都要軟了。”
“真的啊?那以後有妹妹的話你靠邊站,直接打call給我。”
“死撲街,我一炮把你打倒菲律賓啊。不過啊,你說爺為什麽沒殺了阿威?”
Daniel哪懂,兩人站外圍抽了幾支煙,聽得裏面歡呼尖叫。
“诶,這個十七姐,什麽來頭的啊?”
“大陸人啰。”
“幹,97以後黑社會都歸大陸人管啊。”
Daniel抽完煙,擠進去看熱鬧。Dan哥一來自有人彙報戰況,千王贏大十七贏小,這局難講啊。賭場趁熱開了兩人賭盤,74%的人壓千王勝出。Daniel站着看了一會,覺得對方招數詭辯,落汗精巧,碼牌迅速,分毫不差。從麻将到牌九,你來我往,手心都是汗。十七的劉海因為汗濕伏貼在額頭上,雙眼清明,步步為營。在酒氣煙幕的聲色裏,竟有些模糊了邊界的美。帶着二十歲出頭如同啤酒泡沫一般的熱烈,成了黑暗裏最耀眼的星光。時間的消磨最是考驗,人群換了一撥又一撥。那人終是失了耐性,打錯好幾張牌。十七抻了抻腰,懶懶地把牌一推。從此局局逆轉,勝券在握。
那人把牌桌一掀,掏出槍指着十七,口中叫罵,面色發紅。Daniel罵了一聲,把十七往身後一拉,沖上去就放槍。後來兩方人馬火拼,十七沒帶槍,便往後退,有人見了,朝十七飛撲過去,十七側身閃開,抄起吧臺上的洋酒瓶就砸了過去。姿勢利落,手法娴熟。Daniel扯着十七往後街跑,貓低蹲在廢棄的建材堆裏。叫喊着的人聲遠去,兩人才探着身子出來,Daniel拿眼睛斜十七,拖着腿慢悠悠地晃,一副嫌她惹事的樣子。
十七笑着捶了他一下:“喂你有沒有買我贏?”
Daniel搖了搖頭,他全壓給千王了,幹。
“我有買哦。”十七轉着明晃的車鑰匙,笑得嚣張又散漫。
所謂驟眼的緣分,Daniel追上去問,喂以後我們弟兄們有酒局你要不要一起。
十七讓Daniel打電話給韓二問是否在家,再送車過去。Daniel聳肩:“他不在也沒關系啊,萬花筒會在的。”十七想問又覺唐突,滿腹疑問。兩人到了,果真亮着燈。韓二還沒回來,是萬花筒開的門。
Daniel往沙發上一橫:“萬花筒你這麽晚不用做事啊?”那笑帶了促狹,十七便也明白眼前此人身處風塵。十七與他們告辭,在電梯間到底沒忍住問Daniel:“她跟爺什麽狀況?”
Daniel想否認,卻見十七一臉你別說沒有她都有韓二家鑰匙的表情。
“不是啦,她家世代開鎖攔不住啊。而且爺本來也不怎麽在家嘛,換過一次鎖見沒用,也就随萬花筒去了咯。”這麽晚還在留燈,守着長夜只為見他一面。除了愛情,再無能如此發光發熱。這世間的兩大笑話莫過于自作多情和癡人說夢。且講笑話的人從未斷,聽笑話的人亦開懷。
“反正界線畫得清。爺又說喜歡沒有錯,也就随她去了。沒什麽好想的。”
十七往外走了幾步,Daniel又喊住她:“诶,我問你啊,你這麽多年,就沒輸過?”
十七平淡道:“當然輸啊。”
但是因為沒什麽輸不起的,便怎麽着都覺得是贏。
這晚星光成河。十七不知道韓修還記不記得他說過這句話,但總之她記得如同一伸手就可以抓住一樣。十七總能記住自己和韓修的一些莫名的對話,比如有天她問是否世界上的大多數事情都是沒有意義的,韓修說如果你在乎,那就是有。喜歡在韓修那,是偏執的情緒。在十七這卻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天光初亮。朝陽正灑在庭院一角,書桌的案頭漾了一層光斑。萬花筒已經走了,留了紙條,無非是交待些吃食保質。衣衫褶皺,韓修坐在沙發上盯着涼了的茶,想所謂人走茶涼——
陳天威是什麽都不肯招的。但硬漢一條抵不過兒女柔情,有了軟肋何愁英雄不下跪。最後也不過是跪在了腳邊,說求你放過我家人。愛人家人最後都成了年月碾壓留下永不愈合的傷疤,刺在明顯的心口。佛學,經書,沒有一則箴言可以解釋感情與人生的矛盾。徹夜未眠,舟車勞頓。
他在疲憊之中入了深眠。
他不想做英雄,亦不想為任何人下跪。
十七挑場後火拼死傷共十餘人,終于引起警方注意。一時之間香港風聲鶴唳,各大歡場關門大吉。江湖動蕩不安,警方搜查清場十餘處,重點掃蕩地下錢莊,韓修借此把手上的灰色場子全盤貢獻,若非身份尴尬說不定真得年底市民大獎。而本就窮途末路的韓炎,因此次清掃行動而抱頭鼠竄,不得不躲藏渡日。一人活得風光,一人尋着陰暗。風水輪轉,這人生啊,從來都是一報還一報。
韓修大概真如韓炎說的那般命好,這報應總是落在了旁人身上。韓母自香港亂世風雲起便進山修佛,當真是避了這紅塵俗世。而人死花落,一日又一日,終是重病不起,再難點香。覺得時日無多,便托了方丈尋人來。
方丈問:“是找韓生,還是?”
“找韓修吧。”
韓修來的這日,天色格外好,晴朗如海。車子沿着環線出城,停在了青山腳下。兩人對桌而坐,中間立了一盞青燈,摞了卷卷佛經。人人都道他長得像她,心狠手辣卻是更勝父親。可看着眼前沉默肅穆的青年,竟也覺得心軟。她對凡俗沒有眷戀,更無不舍。唯是在這生命的最後,想與旁人口中與自己羁絆最深的人說上幾句話。而真當見了人,也不知說些什麽好。
十七在寺廟裏亂走,韓修招了她來開車。方丈見她無聊,扯了進佛堂去許願。佛像四立,內心平和。方丈問她,能否告訴我你許了什麽願?
十七大方答道,平安健康。方丈說,你倒是不貪心。十七笑,這已是貪欲茂盛,求至生死。
方丈故作深沉道:“別人信佛大抵是求內心安定榮華富貴或是轉生來世。而韓修,他只求一個死得其所。”再嘆口氣,補道:“我覺得他就是腦子有病。”
十七瞟了一眼不遠的禪房,和已經站起來的半輪人影,說這我不敢茍同。
出門之前,十七低聲道:“不過出家人不打诳語。”說完,笑眯着眼出去了。
不見他人影,十七四處張望,便見到——
佛門古剎之中,韓修一身黑白正裝立在朱紅色的長廊之中。轉過回廊,便看清了那眉目。好看誇詞中庸無力,遠山之中自有靜水。十七低着頭笑,心裏繃着的最後一根弦斷得清脆無聲。空氣中浮着的檀香,山風吹拂的樹葉沙聲連帶着韓修還未消沉的朝氣,在十七的記憶深處一藏就是許多年。
下山時,十七安慰道:“每個人都有走的時候。”
“如果有天你想走,只需同我講你要走。”
他情緒不高,不該提這個話茬,十七有些懊惱。
可韓修又回過頭來,與她笑:“然後我便去追你。”
明知他不過是玩笑話,可也覺得真。佛家說明心見性,但遇上了便是遇上了,想不起那麽多說道,無非如是把心裏百般翻騰橫豎交織出的一個名字放進星辰銀河裏。
韓修開車回城,車子在沉默中行進。偶爾有撲棱的灰雀飛過樹叢花影,十七的目光從路牌到油表盤,再略略瞟過韓二的臉。筆直的公路,仿佛看不到盡頭。電臺裏紅館廣告循環播放,下月拉闊演唱會,舊歌重繹,一衆藝人高高興興聚在一起唱上世紀情歌。電流聲斷斷續續,一首情歌唱得支離破碎。什麽大牌,什麽巨星。內心煩躁便覺時代作對,韓修粗暴地轉了CD。仍是終年不變的達明,明哥的聲線纏綿悱恻,愛字唱得輾轉游離。韓二耳邊仍是那幾句話。
“在你們鬧得滿城風雨的時候,我去了南美。都說香港在世界的另外一端是布宜諾斯艾利斯。我只是想去看看,我所生活的另外一面。想想這世間的誓言,哪一句才不算是戲言。”
“無論你決定如何,我想說的是,我從來沒有後悔過讓你,來到這世上。”
“哪怕你是不開心的。”
話說得比前面幾十年哪一次說的都要多。所有關于執着的渴望,在漫長的一生面前,終于滴落了倔強的眼淚。最後母親朝他要了一支煙,說是要帶進棺材裏去的。這是他,他哥,他父親都喜歡抽的牌子。一生無愛,最後走了,也只能帶着他們少得可憐的共同。是以紀念,亦是再見。
十七眼見他失落到無以複加,心裏一一數遍他的樣子:帶傷走進光怪陸離的舞廳,在澳門驀然出現在十字街頭,低着頭在屋檐密雨下點煙,立在朱紅長廊裏游神……一幕幕,一瞬間,就覺得看到了他老了的樣子。明明只有二十出頭,卻活得像是已經走完了這一生。
達明總是應景,便也如歌裏唱的那般——
注定誰來臨誰告別,你提前完成在最尾的那一頁。
《六月和十二月》。
他就連禮節性的再見都忘記講,一打眼消失在車流之中。
十七正打算回去換車,一個陌生的號碼打進來。十七拐進小巷,竟是蹤跡難尋的韓炎。十七看了看前後,才皺着眉接起來。
“我有事找你。”
“炎哥,恐怕幫不了你。一千萬,我幫你送妻兒安全出境,銀貨兩訖。”
“你知道韓修最近的那批毒品生意嗎?”
“炎哥要覺得一千萬打水漂,我賣腎都還你。”
“話不要講那麽絕,韓修要是知道你跟我的這筆交易,你以為你有得活?”
十七挂斷了電話,身後有無盡的荒野。
電話如同韓炎料到那般一無所獲,韓炎審視着眼前的陳天威。韓修一箭雙雕,把手裏的爛場清了出去,還害他所剩無多的幾個小場被警方掃蕩,如喪家之犬。陳天威告訴他,有一批高濃度的純貨找上韓修,韓修不做毒品生意,如果韓炎有意,他可以幫忙牽線。陳天威是自己人沒得說,毒品遠比軍火容易收成本低渠道多,心癢難忍。可又覺得如此時機恰逢,莫不是韓修做好了局。
韓炎還在沉思,陳天威卻慢慢開口:“除了我,還另有卧底?”
韓炎沒有說話。
這晚十七查場山東街,銀跑領前,後面的黑車排成一字,時至今日,已無人輕視。人前人後,誰都要贊一聲十七姐。十七坐在車裏等馬仔出店,就見一個慌張跑來:“十七姐,Dan哥電話,說萬花筒死了。”
住戶圍在公寓樓底,交頭接耳。
“你聽說沒啊是黑社會報仇诶。”
“都不知道他是古惑仔來的,有次還幫我按電梯……”
人群像羊群,被警戒線隔得寬遠。十七一眼望見他,在做筆錄,Daniel站在一旁。救護拉着擔架進去,又空着出來。無人傷,一人死。
“職業?”
“無業。”
“老實點,無業住這麽好的公寓?”
“你那什麽鬼态度,無業就無業啰,再問我抄你警局啊!”Daniel嚣張得要命。警察再問,韓修說要等律師來。律師堵車在中環,倒是等來madam。madam讓收工,一幫夥計奇怪卻也只好照辦。被madam幾番催促,警車又呼嘯着離開,快得像是沒來過。
爆破組傳了report來。
“根據成分及設備判斷是由國外引進的新款鎖匙炸彈,即是與門鎖共連,鑰匙轉動之後引爆炸彈。換句話說,如果不是萬花筒,死的就是大佬。”
殘垣斷壁,樓層都燒焦。焦味仍在空氣中,久久不散。目擊者說,火光沖天。溫辰晚到,見了這場景,上去拍拍韓修的肩膀:“今晚去我那裏住啊?”
人都死得面目全非了,韓修一如既往地板着臉看着燒成焦炭的屍體,但有一個瞬間,站在身後的十七想,他是希望這個女人活下去的。無關愛恨,僅僅是對生的期待,與死的不甘。煙光火燎,真當人死如煙滅。
番外四 「再會開鎖也打不開你這扇門」
故事并不長,想必看客不願久聽。權當笑話,博君一笑。
某年夏天的末尾,我同一幫小姐妹在出租屋裏看電影。炎炎長夏,生意慘淡。
片子是看過很多遍的《大話西游》。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英雄,總有一天,他會駕着七彩祥雲來迎娶我。只是,我猜到了開頭,卻猜不中結局。”這個片段,我最中意看。高貴如紫霞,也與凡人無異。遇不到,見不着。低矮的平屋裏住了七八個人,個個濃妝,等着夜幕。我躺在涼席上,望着發黴的天花板,第一次不想去站街。朋友來催我。
“意中人不就是跟你打炮你都不想收他錢啰。你去不去啊,下周要收租啊。”
那天只接了一個客,事過一半,他接了電話,匆匆忙忙走。留下一大把港幣。我莫名記住了他的長相,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