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1)

初春,空山新雨後,清新濕潤的林間一片靜寂。這時,輕快地馳來一輛馬車,“嘚嘚嘚……”的馬蹄聲打破了山林的寂靜,也驚起了樹上的鳥兒。

“哇!小姐,快來看哪,那只鳥是藍色的呢!”車廂中一個聲音叫道,随即一張書童打扮、模樣甚是乖巧的俏臉露了出來。

“唉,明月,不是早就說好了嗎,現在我是公子,怎麽你……”另一個更清脆柔美的聲音嘆了一口氣,“我真是怕了你了。”車簾微動,現出一張俊美至極的精致面孔來。

明月對小姐的責怪絲毫不以為意:“嘻嘻,公子爺,事情我都已經辦好了,你打算怎麽謝我?”那“公子爺”瞪了她一眼:“這算什麽辦好了?等到了東京,那才算是辦好了,到那時,本公子再謝你也不遲。”

明月瞪大了眼,不滿地道:“什麽?要到東京才謝?不成,不成!昨晚咱們倆不是說好了嗎,只要我幫你從府裏逃出來,你就重重地謝我?”

“小鬼頭!其實論理……該你謝我才對。你已在後苑悶了六年了,若非本公子,你能跟了出來透口氣嗎?”

明月眼珠骨碌碌轉動:“我不過才呆了六年而已,公子爺你卻已被關在那裏面一十七年了。在這一十七年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三門不踏,四門不踩,嘻嘻,也不曉得咱倆到底應該誰謝誰啊?”

“公子爺”忍笑輕啐:“去!等到了東京,見到……趙長安,本公子就讓他賞一個王府裏的侍衛做你的小女婿,以作謝禮,可好?”一提趙長安,她眼中立刻光彩四溢。

明月正要反唇相譏,一見她那模樣,立刻偷笑:“公子爺,求求你,莫再念趙長安了,你再這樣念,趙長安他非沒命了不可。”

“咦,為什麽?”

明月一本正經地道:“喏,你天天都要把這‘趙長安’念上個五六百遍。你這每念一遍,阿彌陀佛,那邊他就要打一個噴嚏,一個人要是每天都打上五六百個噴嚏,那豈不是……”明月好容易說到這兒,再也撐持不住,“撲哧”一聲,随即彎了腰,猛揉肚子。

“公子爺”面色緋紅,斜睨着她,咬牙作兇狠狀:“哼哼!大膽的奴才,竟敢取笑本公子?看我不……”作勢撲将過去,撓明月腋下,頓時車廂中莺聲燕語,笑鬧作了一團。

耳聽得身後動靜,趕車的車夫亦笑了。今天天氣不賴,又接了那麽劃算的一單大生意,無論是誰心情都會好的,何況這單生意并不難。車夫笑着,不由得又回想起二人雇車時的情景。

“把我和我家公子送到東京去,到了付你雙倍車錢。”今天薄暮時分,他剛把車停在姑蘇城西門外,一個極标致的青衣書童便過來,這樣吩咐他。不遠處,柳煙下、花影裏,藏着一個書生打扮、手足不安的少年。

車夫打量了一下明月,問道:“客官是哪家府上的?”明月渾沒覺得他這樣問有何不妥,直接答道:“我們是姑蘇晏府的,那是我家五公子。”一指樹下的少年。車夫目光一閃:“好,二位客官請上車吧。”

正當兒口,一個藍衣短打扮的中年人滿面堆歡地湊了過來,自道姓陸,跟夥計收了一車生絲要販往東京,想跟明月她們結伴同行。于是,一行十餘人、六輛車便一起出發了。陸姓客商先走,說是先去安排好食宿,明月主仆只管自後跟來就是。所以她二人的心情好極了,沒想到出門這麽輕松如意,府中人常念叨,江湖路險人惡,原來是吓唬我們小孩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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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女正盡情享受這無拘無束的快樂時,車猛然勒住。剎車力量來得太急,二女雙雙前撲,險些跌出車外,雖勉強穩住了身子,但已被撞得渾身生疼。明月心火上撞,掀車簾要排揎車夫,卻見他神情古怪地死盯着路左側的樹林裏,不禁順着他的目光瞧過去。

林中長草下影影綽綽地伏着一個灰衣人,除了一頭亂蓬蓬的白發,其餘皆看不清楚。此人相距山道甚遠,又被林遮草掩,也虧了車夫眼力好,居然能在疾馳之中一眼就瞧見他。車夫躍下車轅,明月急叫道:“哎,哎,你這人怎麽回事?不接着趕路,過去做什麽?”

“明月,讓車夫大哥過去瞧一瞧也好,這位老……人家好像不太好?天快黑了,剛才又下了雨,這樣躺在濕泥裏會生病的。”那“公子爺”也從車上躍了下來。

車夫笑了:“公子爺這麽好心腸,日後一定會有好報的。”

“公子爺”抿嘴一笑:“車夫大哥,我們一道過去瞧瞧,好嗎?”車夫正等這句話,當下二人徑往老人那邊走去。明月雖滿心的不情願,也只得嘟着嘴跟上。

待到老人身邊,“公子爺”輕觸老人後背,問道:“老人家,您病了?”老人倏地擡頭,亂發下銳利的眼光猶如尖刀,倒吓了“公子爺”和明月一跳。“公子爺”望見老人右胸污血浸染,惡臭撲鼻,而手足上也有許多傷痕血漬,而自己方才遠遠望見,還以為是雨後的紅泥,不禁問道:“老伯伯,您受傷了,是摔的?”老人冷笑不答。

明月心下不樂,這老頭兒怎麽這副德性?見老人左腿上有一道傷口,邊緣整齊,深可見骨,這可不是什麽摔傷,遂輕扯“公子爺”的衣袖。“公子爺”這時也看出老人情形有異,不禁躊躇,心想,看來老人傷勢不輕,這荒山野嶺的,自己若不管,只怕他就活不了了。

“公子爺”之母長年虔誠禮佛,她自幼深受影響,便是養的一對相思鳥死了,都要哭上大半夜,更何況一個大活人,還是位老者?遂對車夫道:“車夫大哥,不如我們載了這位老伯一路走,到了前面有人家的地方,找位郎中,為老伯治一治傷,如何?”車夫答應着就要去攙老人,老人卻一擺手道:“要扶就要這兩個小姑娘扶。”他一語道破二女身份,二女又驚又窘,但深草叢中,雨露濕衣,不宜久留,二人只得一左一右,勉力攙起老人。

老人一路走,一路連連冷笑,上車後一屁股砸在錦墊上,道:“有吃的沒?老子餓了。”明月遞過攜帶的肉幹、米粽。老人也不客氣,接過大吃大嚼,立刻掃了個精光,雙目四下一掃,抓起車角的錫壺,拔開塞子,聞了聞道:“喪氣,不是酒。”仰頭“咕咚咕咚”,一壺水頃刻下肚。他一抹嘴,抛開水壺道:“喂,讓開,老子困了。”“公子爺”忙與明月擠到車角。老人仰面躺下,随即酣聲大作。“公子爺”與明月面面相觑:“咱們救的這是個什麽怪物?”

旅途寂寞,二女低語:“公子爺,我們這次去東京,能見到趙長安嗎?”“公子爺”智珠在握:“能,一定能。”聽口氣,好像趙長安此時已整肅衣冠,正在王府的大門前恭候她們似的。少女們的春夢,豈不都是這樣天真爛漫的嗎?

忽然,車後傳來一陣紛亂雜沓的馬蹄聲,然後有人高呼:“喂!前面的車子,停一下!”“公子爺”、明月一驚:慘了!府裏的人追來了!車還沒停穩,幾騎馬已沖到車前,攔住了去路。

“籲!”車慢慢停下。明月偷眼一望,見有三十多個黃衣人,執着明晃晃的鋼刀,将車團團圍住,個個面目猙獰,殺氣騰騰。

二女心驚肉跳:啊!糟了,糟了,莫非撞上了強盜?想起從前聽家人說起過的那些強盜殺人如麻、奸淫搶掠的惡行,二女手腳癱軟,六神無主。

黃衣人中一個領頭的中年人盯視車夫,喝道:“喂!趕車的,剛才來路上有沒有見到個灰衣老頭兒?五十多歲,大概這麽高。”說時作勢比劃了一下。

不等渾身發抖的車夫答話,明月插嘴道:“這位大叔說的老頭兒,是不是灰白頭發,臉色發黃,手腳粗大?”中年人目光一閃道:“正是!小姑娘,老頭兒現在哪?”

“你們找他幹嗎?”

“呃,那是我叔公,今天一早出門,一直沒回來,後聽人說在山裏摔傷了,我就一路找來了。小姑娘,你是在哪見到他的?”明月眼珠轉動:“方才在上山的第二個坡中的路邊,我見一個老頭兒正往樹林裏去,穿的正是灰衣。”中年人聽罷,再無多話,對車簾一拱手,一勒馬,衆黃衣人遂往來路馳去。

騙走這幫人,明月甚是得意,吩咐車夫:“快!快走。”縮頭回身,見“公子爺”正瞪着自己:“老伯的家人來找他,你個小鬼頭幹嗎騙走他們?”明月不禁嘆氣:“奴婢的好公子爺呀,這夥人根本就是不懷好意,天底下哪有找自家叔公還拎着刀的?再說,這老頭兒身上明明是刀傷,方才那人卻說是什麽摔傷,這不是明擺着騙人的鬼話嗎?嘻嘻,許他們騙咱們,倒不許咱也騙一騙他們?”

“好丫頭,真比你家小姐強得太多了。”那一直呼呼大睡的老人不知何時已醒了,正雙目炯炯地望着車窗出神,二女吓了一跳。

“公子爺”大為驚奇:“老伯,您醒了?身上的傷感覺好點兒了嗎?”老人不答,卻看着明月嘆了一聲:“不過你的那點子小把戲,怎麽可能哄得過常山派的一幹狠角色?”倏地擡頭,沉聲喝道,“華老二,上面的冷風很好喝嗎?”

二女正詫異,馬聲驚嘶,車又猛地一頓。二女又一次重重地撞在車廂壁上。明月惱火非常,一掀車簾就要罵人,卻見車外一人當路而立,竟只用一只手便将急馳中雙馬所拉之車硬生生地勒停了。正是剛才問話的中年人。二女不會武功,不知他露的這一手“力遏滄海”,不但力道大得驚人,且出手的方位、角度、時機亦十分精妙,在江湖中已屬鳳毛麟角。

随即車頂上一聲刺耳的長笑,然後一人輕捷落地。明月定睛一看,是名獐頭鼠目的尖嘴黃衣人。

華老二擋在車前,道:“白老前輩,東逃西藏了這麽些天,身上又挂了那麽多彩,何苦來呢?我們衆家兄弟不過是想請你到羅浮山盤桓幾天,你老人家卻就是不肯賞我們這個薄面。”說話聲中,一幹黃衣人從路旁樹林中四面冒出,将車團團圍住。而車夫蜷在車轅上,早吓得呆了。

老人冷笑道:“老子白雲天這輩子獨來獨往慣了,愛上哪兒就上哪兒,你們常山派的耗子洞又髒又腥又臭,狗都不拉屎,是人去的地方嗎?”

“公子爺”聽老人自稱白雲天,不禁失聲驚呼。她雖不會武功,但她家本是武林世家,耳濡目染,常聽家人談及武林中的人物、故事。“荊北大俠”白雲天的大名,早不知聽過幾千幾萬遍了。他豪氣幹雲的俠行義舉,使她時時肅然起敬。她常想,若幾時能親睹這位“荊北大俠”的凜凜神威,那該是件何等快意的事情!不料卻茌今天意外地見到了。

“白老前輩不願屈尊前往,我們這些做小輩的又怎敢勉強?不過白老爺子既中了川西魏家的絕命散,胸口又被天虎幫的‘過山虎’常威戳了一槍,右腿又着了傅家兄弟的爛銀鈎,還帶着那物事趕路,也忒辛苦,不如白老爺子把它交給我們代為保管,你也好趁早去找個郎中瞧瞧。”

華老二在說這番話時語氣真摯,情意殷殷,“公子爺”不禁想道:“方才看這幫人好兇狠,不料聽他說話倒是挺通情達理的。白老爺子不如聽從他的勸告,盡早去療傷治毒的好。卻不知他說的‘物事’是什麽?看白老爺子兩手空空,并沒什麽需交與他們代為保管的‘物事’呀?”

白雲天嘿嘿冷笑道:“魏家、傅家那群狗崽子暗算老子的時候,原來你們這群臭耗子就一直躲在旁邊哪?為什麽當時不出頭來替老子‘保管’那物事呢?哦,是了,是了,常山派的耗子功不但又臭又腥,而且上不得臺面,不敢跟老子當面鑼、對面鼓地較量。現在看老子快不行了,你們這些臭耗子才敢來撿這現成的便宜,是不是啊?”

華老二臉皮甚厚,被他說破了圖謀,卻毫無愧怍之色:“白老前輩雙槍神勇,大力開山掌也極是了得,要不是魏家、傅家他們先行下手,我常山派又怎敢來攪擾白老前輩呢?”

“那現在你們是敢來攪擾了?”白雲天目光冷電般一掃衆黃衣人。他雖遍體鱗傷,身中劇毒,但雙目神光四射,不怒自威。衆黃衣人見他在這種情形下猶有如此神威,俱是一凜,有膽小的弟子便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華老二暗忖:“老東西要是沒受重傷,己方莫說這三十多人,就是再多加兩倍,也絕不是他的對手。可現在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若是不趕快抓住,那己方這十多天來,從滄州一路跟着這老東西,曉行夜宿、藏頭掩尾的,為的又是什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心中計議既定,更不耽擱,冷笑聲中,所握雙刀便待出手。

“各位,且慢動手!”循着說話聲,衆人只見五丈開外的道旁松樹下,不知何時已多了十來個人。這些人服色各異,形容不同,發話的人二女卻認得,正是那陸姓客商。“公子爺”奇怪,他們不是前頭就走了嗎?怎麽現在又現身于此?而且他的嗓音怎的又不啞了,還這麽耳熟?陸商人微笑,徐步上前道:“各位,打擾打擾!抱歉抱歉!實在是對不住。方才你們的話,鄙人都聽到了,按理不該過問……”

“展大爺,您是展大爺!”明月大呼。

“鬼丫頭,好靈的耳朵,好大的膽子,竟敢私帶小姐跑了出來?等以後回府去,看我再好好地收拾你!”陸商人手一抹,自臉上揭下了一張面皮。

“公子爺”大奇:“展伯伯,怎……怎麽會是你?”那展伯伯笑嘻嘻地拱手道:“荷官,屬下給小姐見禮了。”又對身後諸人一揮手,“不用裝了,都揭下來吧。”諸人均笑着從臉上揭下面皮。

那扮作“公子爺”的荷官目光一掃,又驚又喜,叫道:“顏姨,你也來啦?”一美貌婦人抿嘴一笑:“淘氣!老爺可被你氣壞了。”

“怎麽,你……你們?”荷官吃驚地問道,平時伶俐的口齒這會兒也不利索了。

“護送我們的大小姐去京城裏逛一逛呀!你以為,憑你們兩個小姑娘,就能到得了那幾千裏之外的東京?”荷官、明月對視一眼,原來兩人的出逃之舉,家裏人早就察覺了,父親還派人扮成客商前來護送。

一旁的華老二卻陰恻恻地說道:“原來姑蘇晏府也看中了這物事!居然出動了展銘、顏容兩位高手。”

展銘轉向華老二,正色道:“我們姑蘇晏府對白老前輩身上的什麽‘物事’并不感興趣,今天不過無意間偶然遇到了常山派的各位師兄和白老前輩。本來嘛,華師兄、白老前輩之間的過節,不該我們這些外人過問,不過,”他頓了頓,接着說道,“白老前輩現既身受重傷,這時華師兄若向他老人家追讨什麽‘物事’,鄙人只怕今天這事要是傳揚了出去,卻會壞了貴派在江湖中的名頭。”

這一番話不卑不亢,說得又句句在理。華老二連連冷笑,焦躁恨怒至極,卻無法辯駁。己方人雖多,可展、顏二人的功夫都不弱,況晏府四子在江湖中俠名素着,武功早登一流高手之境,現不知埋伏在這林中的哪裏。對方既有備而來,又在他們的地盤上,強龍壓,不過地頭蛇,己方萬不是姑蘇晏府的對手。看來,自己這一個多月都白忙活了!

“我常山派是名門正派,怎會做那種落井下石、見不得人的勾當?你們姑蘇晏府喜歡做,只管做,卻反來說別人,好笑,好笑!”華老二說完“嘎嘎”幹笑了幾聲,展銘等人聽了,大覺刺耳。

顏容怒道:“姓華的,你嘴裏不明不白地都在胡說些什麽?什麽喜歡做不喜歡做?什麽意思?”華老二冷笑不答,一揮手:“走!”一時間,衆黃衣人走了個幹幹淨淨。

一直斜靠車門旁,冷眼旁觀的白雲天見展銘向自己一拱手,他剛要開口寒暄,忽然一聲驚呼,從車上一頭栽了下來。展銘、顏容一怔,反應奇快,雙雙縱身掠了過去:“白老前輩,您怎麽啦?”白雲天伏在地上,低聲呻吟:“老夫……胸口,疼得厲害。”

展銘、顏容手方觸到他的衣裳,突然同時驚呼一聲,疾往後退。展銘怒喝:“白雲天,你幹什麽?”話音未落,已栽倒在地。顏容只叫得一句:“荷官小心!”也當即暈了過去。九名晏府家仆見變故陡生,均又驚又怒,虎撲過去。荷官、明月只見眼前人影疾晃,再定睛看時,九條壯漢竟都已倒在地下,呻吟不已。

二女尖叫聲中,齊齊和身撲上前去。白雲天反手一鈎,食指已點中荷官的肩貞穴,與此同時,左肘撞出,正中明月左腰,明月仰身摔落車下。白雲天手執顏容的長劍,一指早被這一連串變故驚得目瞪口呆的車夫,厲斥:“快走!”車夫愣了一愣,方揚鞭催馬,直沖出去。

白雲天适才傾盡全力暗襲,牽動了全身傷處,這時頭暈目眩、渾身脫力,胸、臂、腿上的傷口一齊劇痛。他再也無力支撐,一歪身,軟倒在荷官身側。

荷官心中氣苦,只恨自己為什麽會一時心軟,救了這個老惡人?怒罵:“老……老……”她自幼家教嚴謹,從未罵過人,這時竟不知該如何罵才好,只得問道,“你為什麽不殺了我?”

“你個小女娃子,老夫……咳咳,殺你折面子!”

荷官悲憤已極:“你殺了展伯伯、顏姨,還有明月他們,我……要是還能動得一動,定一刀殺了你,為他們報仇!”

白雲天剛才點她的穴道時,便察覺出她身上竟無絲毫內力,現又聽她這樣說,大為驚訝,道:“展銘、顏容只不過是被老夫用魏家的毒刺刺中,刺上的離魂散只會讓他們昏迷,六個時辰後自會醒來,你個小女娃子居然看不出來?”

荷官哽咽不已,哭道:“我……我只恨我不會武功,不能殺了你。”

白雲天一愕,忽覺事有蹊跷。晏天良有四子一女,而他對此女寶貝異常,江湖中盡人皆知。他不可能用不谙武功的愛女作套,謀奪自己所攜的“物事”。且晏天良若存心搶奪,也不會只派展銘、顏容前來。晏家四子的功夫早臻一流,方才只須四子中的一子在,自己焉能輕易脫身?

他心驚不已,問道:“女娃子,你們今天真的是碰巧遇上了老夫?”

“當然是碰巧,莫非還有誰愛碰上你這個老……老……的嗎?早曉得你是這種……我就讓你死在那爛泥裏頭。展伯伯、顏姨他們好心救你,你卻恩将仇報!”

“展銘、顏容怎麽會來這裏?”

“怎麽會來這裏?我從家裏偷跑出來,想去東京,爹曉得了,就叫他們扮作商人,護送我去,早曉得會撞上你這個……什麽荊北大俠,行俠仗義?都是……呸!”荷官越說越氣,越想越悲,越思越悔,正尋思用什麽惡毒的話痛罵對方,以一洩心頭之恨時,突聽白雲天痛聲長嘆:“錯了,錯了,錯盡錯絕!”倏伸指解開她被點的穴道,“小女娃子,你好心撞上了老夫這個老糊塗蛋,老夫……錯怪你和展少俠他們了。”

他這一用力,更覺傷處痛入骨髓,不禁喘得更狠了。荷官身體突然能動彈,一個翻身坐起,錯愕地看着他,一時間不知該做何反應。白雲天勉力撐起身子,愧疚地道:“女娃娃,老夫老昏了頭了,錯把你們晏府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這裏……老夫,先行給你賠罪。”一語剛畢,已重重地磕下頭來。

他一生行俠仗義,為人剛直豪爽。先只道荷官、展銘等人亦像川西魏家、常山派一樣,意欲劫奪他所攜的“物事”,故而一直對荷官白眼相向,惡語相加。此時醒悟錯怪好人,大是不安,他可不像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僞君子,錯了就錯了,也不推诿掩飾,重重地三個頭磕下去,慌得荷官連忙去攔,但任她怎麽攔也沒攔住。

白雲天正色道:“晏姑娘要瞧得起老夫,就叫老夫名字好了。”

“不成,不成,那怎麽成?”荷官慌得手足無措。

白雲天道:“那就是姑娘還記恨老夫了?”

荷官無奈地道:“那……我叫您白爺爺,好嗎?”白雲天笑了,銳利的眼中掠過了一絲暖意:“老夫一世孤伶伶的,沒親沒戚,沒成想今天得了恁乖的一個孫女,嗯,老天待老夫不薄。啊喲,真老糊塗了,快,快停車!”荷官吓了一跳,問道:“白爺爺,怎麽啦?”心想,不知自己才得的這位爺爺又是哪裏不妥了?卻見他攢眉搖手:“展少俠、顏女俠,還有其他人都還躺在地上呢,咳咳,我們趕快回去!”

車夫緩緩停車,但卻不撥轉馬頭。荷官催他返回,他頭也不回,冷冷地說:“甭折騰了,使喚了老子老半天,你這個小賤貨還有完沒完?”

暮色四合,山風帶來了一陣陣刺骨的寒意。車夫的背影,不知為何,突然間變得說不出的陰森詭異。白雲天瞳孔收縮,沉聲道:“你不是車夫!車夫不會搶劫客人的財物。”

車夫淡淡地回應道:“老子不過想借你身上的那件‘物事’用一用。”

白雲天哈哈大笑道:“川西魏家的毒藥、常山派的快刀、伏虎幫的摧心掌、傅家兄弟的爛銀鈎都借不到,你個兔崽子又憑什麽借了它去?”

車夫端然不動,只舉了舉馬鞭:“鞭子!”

白雲天凝目望向那根長不過八尺、黯舊無光、看似極其平常的馬鞭,突然覺得冷汗正從掌心一點一點地慢慢沁出。因他已想起了一個人,一個本不應在此時此地現身的人,一個本該已死了五年的人,塞北鬼鞭——鬼哭!自從十三年前,鬼哭憑一根鬼鞭,殺盡了在冀東鐵嶺峰上聚會的三派六洞一十八家幫主後,江湖人便全忘了他的真名,只以“鬼哭”稱之,因為他是個鬼撞見了也要痛哭的人。

荷官不明白白雲天的臉色何以忽然間會變得那麽難看,他看那車夫背影的神情,仿佛比看見了地獄中的惡鬼還要可怕幾分。她頓時只覺得身遭的空氣驟然變冷,竟至于要凍住了,迫得她無法呼吸。她想後退,避開這窒息的氣氛,但身子卻已被一股肅殺之氣困住了,半分也動彈不得。

白雲天一生闖蕩江湖,什麽兇險的陣仗沒經歷過?若在往常身上沒傷時,鬼哭再惡,他也不懼。但此時他頻遭明襲暗算,早已氣盡力竭,成了強弩之末,現再要獨鬥鬼哭,便力不從心了。奇怪的是,鬼哭明明勝算在握,卻并不急于動手,他好像還在等待着什麽。

白雲天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心念電轉,眼睛漸漸亮了,忽道:“唉!左右是個死,早死早托生,看來今天晚上老子是逃不過這一劫了。罷了,罷了,幹脆就把這個招災惹禍的‘物事’賞了你吧,真正便宜了你這個兔崽子了。”

“哦?”鬼哭一怔。

“不過,你要先答應老子的一個條件。”白雲天道。

鬼哭笑了,說道:“你是要我放了你?”自忖:“只要老家夥肯把‘物事’交出,管他什麽條件,自然都要答應,等‘物事’到手,嘿嘿,老家夥,到那時候,提條件的人可就不是你喽!”

果然,白雲天緩緩地道:“條件的确是放人,不過,不是放老子,而是放這個小女娃子。她跟這件事根本就扯不上幹系,咳咳,你只要放她走,老子馬上就把‘物事’給你。”

鬼哭答應得十分爽脆:“好。”

“不過,你讓她趕車先走,老子跟你到那邊去。”白雲天一指林邊的一塊空地,“‘物事’要等她走遠了才能給你。”

鬼哭心中冷笑,諒這個荷官能跑得了多遠?等收拾了老家夥,再把她逮回來,也不過是沖泡尿的工夫。于是縱身下車,徑往空地走去。

白雲天往呆怔着的荷官手裏塞了一樣東西,說道:“乖孫女,快。找你的展伯伯、顏姨去,這是離魂散的解藥,只要塗在他們手上被刺的地方就成了。”荷官一愣,茫然接過。白雲天強撐下車,執長劍,拖腳,慢慢向鬼哭行去。荷官看一眼白雲天,又瞄一眼背對着二人、剛走到空地上的鬼哭,一咬嘴唇,撥轉馬頭,向來路馳去。

“看劍!”白雲天突然縱身躍起,直沖鬼哭。鬼哭雖略感意外,卻并不慌張,冷笑聲中,長鞭毒蛇般一閃,已卷住了對手脖頸,一拉,白雲天飛跌在地。此刻馬車堪堪行過二人身邊,陡然一聲低喝,一條人影疾撲而至。

鬼哭急忙收鞭,但一扯,鞭身卻被什麽東西纏住了。眼光疾掃,原來竟是被白雲天的雙手死命拽着。變生腋側,不等他反應過來,突感右腿外側一陣酥麻,待看清偷襲的人,只擠出一句:“是你!”仰身便倒。

荷官一襲得手,喜出望外,奔向白雲天,突聽老人大呼:“當心!”随之她便騰雲駕霧地飛到了半空,而右足足背卻微微一涼,待重重摔落,只見一柄長劍已穿透了鬼哭的胸口。原來是鬼哭倒地之際,向她撒出了一把毒針,幸虧白雲天眼疾手快,一腳将她踹出,緊接着反手一劍殺了鬼哭。由于他伸腿踢腳救助荷官,一把毒針已全射入了他的右腿。

荷官驚呼,奔到他身邊。白雲天适才的一擊已耗盡了身上最後一絲氣力,此時額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金星亂舞,頹然倒地。荷官見他的一條右腿立刻腫脹得将褲筒繃得滾圓,慌怕交并,驚慌失措地問道:“爺爺,這該怎麽辦?”

“乖孫女,沒、沒事,幸虧……剛才……你領會了爺爺的話。”

原來剛才白雲天塞給她的,并不是離魂散的解藥,而是離魂散的毒刺,同時向她暗指鬼哭。荷官聰慧至極,霎時間就明白了,便佯裝離開,卻乘馬車行過二人身邊之際撲了過去,一襲得手。若在平時,她的這點兒小動作豈能瞞得過鬼哭?但當時鬼哭的全副精力都在白雲天身上,這才會讓她的偷襲得逞。

荷官見白雲天面色灰暗,全身顫抖,大急。而白雲天掃眼間,驚見荷官的右足足背高高腫起,近中趾處一根黑色的鋼針泛着冷冷的寒光。他倒抽了一口涼氣,道:“乖孫女,你……被毒針紮到了,快!拔出來。”荷官才待伸手,已被他攔住,“爺爺來。”拇、食指一探,将毒針拔出,舉到鼻邊一嗅,“唉,不清楚……是什麽毒?”疾自懷內掏出一只小木盒,要荷官将裏面的靈毒丸吃了,以抑制毒性的發作。

荷官打開一看,裏面只有一丸藥,兩人相互推讓,都不肯吃。最後白雲天急了,大咳特咳,牽動全身傷處,立時覺得天旋地轉,險險暈了過去。荷官見他如此,不敢再讓,乖乖将藥丸服下,哀聲道:“爺爺,我載你回去找展伯伯、顏姨他們救你。”

白雲天見她服下靈毒丸,大慰,苦笑道:“乖……孫女,爺爺是……撐不到那時候了。”荷官見他目光已然煥散,雖不通醫理,卻也知他所言不假,不禁淚如雨下。

白雲天氣喘如牛,斷斷續續地說道:“乖孫女,爺爺是……不行了。趁現……在還有一口氣在,先說正事。爺爺左邊……衣袋裏的……東西,你……掏出來。”荷官依言從他懷中掏出了一只小布袋。

“打……開。”打開袋口,倒出來的是一塊巴掌大小的物件,扁平方硬,油紙封繕得嚴絲合縫,上面沾滿了褐紅色的血漬。

白雲天凝目看着紙包,道:“游兄弟一生……就……托付了老夫這一樁事情,老夫……卻……唉!”移目看向荷官,“乖孫女,爺爺是不……成了,這‘物事’,就只能交給你了。你……快回府,然後,請你爹一定要在……下月十六之前,把它送到富春江……竹隐寺……法空大師的手裏。”

“不,爺爺,我爹不送。你不會有事的,要送,爺爺自己去送。”荷官哭道。

“唉,乖……孫女,爺爺但凡……還有一口氣……在,又怎麽會麻煩你……和你爹做那麽危險的事情?可……”見她不答應請托,白雲天焦急煩躁,喘得越發厲害了。荷官見他這樣,又驚又怕,連忙答應了。

白雲天舒展眉目,笑道:“乖孫女,別……別哭。爺爺這糟老頭子……都快斷氣了,還白撿了……你……這麽好一個孫女,真……是八輩子……打着燈籠也……找不來的福氣。乖孫女,你叫什麽?爺爺……總不成人都走了,還不……曉得自己乖孫女的名……名字吧?”

荷官哽咽道:“爺爺,我叫晏荷影。”

白雲天笑了:“早就……聽人海谝,晏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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