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晏荷影只能看到趙長安的一個側面,但即便如此,她亦快傻了。一時間,只覺得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一切俱如夢中,飄飄渺渺,恍惚迷離,萬分的不真實:他……是趙長安?他……他竟然就是趙長安?他……他怎麽會是趙長安?突然,她如被針刺般一驚,神智瞬間又恢複了清明:啊!天哪!他,他就是趙長安!他真的就是趙長安!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趙長安嘴角含着一絲微笑,道:“遼帝耶律隆興之母,遼太後,蕭綽?”美婦一怔,随即笑道:“殿下怎麽知道我就是大遼國的皇太後?”
趙長安雲白風清地一笑:“若非遼帝之母,那這世上,又有哪一個女人能馭使得了雪山三怪?又有誰能令遼宮的右龍虎衛大将軍、禦前統領侍衛長蕭項烈俯首稱臣?”
此言一出,三個喇嘛桀桀怪笑,很明顯,他們都以被趙長安知道為榮。而蕭項烈則是滿臉佩服地道:“殿下對我們幾個的底細,摸得倒是蠻清楚的嘛!”
“原先倒也不很清楚,不過這一個月來,我陪着諸位,沒明沒黑的,天天只在那山上林中轉悠,以太後的萬乘之尊,這樣栉風沐雨,倒叫我這做大宋臣子的,亦暗嘆自愧弗如。”他這笑吟吟的一番話,蕭太後等人聽入耳中,卻是神色大變。
原來蕭太後蕭綽是婦人中的枭雄,她相助兒子耶律隆興治理遼國,運籌帷幄,殚精竭慮,心心念念的,便是想有朝一日揮戈南下,吞并中原,讓兒子成為另一個秦皇漢武。是以一月前她便微服簡從潛入宋境,在金城、涼州等地來回轉悠,留心觀察當地的城畿布防、駐兵營守、糧草供給等情況,以為今後的大舉用兵作先行的籌劃。
她自問自己一行人的行事十分謹慎,行蹤亦極為隐秘,便是在這園中自己的地盤內,蕭項烈等人也不得稱她的尊號。卻不道趙長安竟早洞察先機,且還暗中綴了己方達一月之久,而己方竟無一人察覺!然則,他既明了己方的意圖,必早預先作了布置,自己費了如此多的時日氣力,搜尋南朝的軍機秘要,到手的卻是一堆假貨!這樣一想,實在氣沮。
而且,對方若要害她,以他那一身驚世駭俗的武功,在這一月之中,幾千裏的行程內,不知有多少次機會可以下手,而她亦不知已死了多少回了。一念及此,房內房外的一群遼人不由得都面失人色。靜默良久,蕭太後方對蕭項烈強笑道:“看來,今夜,我們才算遇到真正的趙長安了。”她雖在笑,但笑聲幹澀喑啞,笑容僵直生硬,了無一星半點兒的高興之意。
雪白的輕紗絲袍上,用極細的金線,精心織繡了六條雲騰霧躍的團龍。一百五十根金絲編就的縷空金冠上,兩條金龍自冠後蜿蜒盤旋而上,龍首聚于金冠正中。這繡龍的白袍,便穿在趙長安身上,這盤龍的金冠,便以一支金簪,簪于他的發髻。
趙長安擎着一盞玉盞,盞內盛着紅寶石般絢爛的紅酒,正靠在一張桃心花木太師椅上,很是舒服惬意。無論誰,穿上這樣精美的絲袍,簪上這樣華貴的金冠,坐在軟和的織錦緞墊上,飲着和阗進貢遼皇宮的葡萄美酒,都會非常愉悅滿足的。
蕭太後一邊細品宋廷“賞賜”的西湖雨前龍井茶,一邊欣賞他。一縷朝陽斜穿過樓前一叢疏密有致的茑蘿花,正射在他的肩上,使得那冠上的金龍、袍上的團龍,愈發燦然生輝了。但相比之下,一樣的白袍,寧王穿的那件卻成了麻袋;一樣的金冠,可戴在趙長安身後不遠處的寧王頭上,卻成了爛銅!
蕭太後滿意地颔首道:“嗯!着了白袍,簪了金冠,殿下才真正是趙長安了。”趙長安搖頭苦笑:“依太後的話,莫非不着這一身行頭,趙某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了?”
“不着這一身,就顯不出殿下那世間無雙的絕代風華。唉,江湖唯有趙長安,其實,這句話應該改作天下唯有趙長安才是!”
趙長安不接話頭,将美酒慢慢啜盡,輕嘆一聲:“久聞和阗不但出美玉,更有令人銷魂的葡萄美酒,今天,我才總算是得一品香澤了。果然,”咂咂嘴道,“教人如何不銷魂?”
蕭太後面露詭秘的笑容:“我雖不常來中原,對你朝中的端倪倒也略知一二。聽說,趙嘉德對殿下你極是寵愛,殿下雖然只是宸王世子,但所享用的宮第、服禦、名號全都逾越,甚至遠遠超過皇太子趙長平,這……是趙嘉德将廢趙長平,傳位給殿下你的征象嗎?”
她這話一出口,誰也沒留意到,寧王的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但旋即又恢複了常态。趙長安閑眺樓外起伏的群山,毫無反應,只将玉盞一舉,一位侍立在側,着淡粉荷曳地長裙的髫齡少女忙捧酒壺,上前為他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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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荷影側目,見這少女年紀與自己相仿,膚白如雪,身腰窈窕,如雲的發髻上只綴了兩朵小小的茉莉花。一眼看上去,顯得非常的乖巧溫順。蕭太後久不見趙長安答話,皺眉道:“殿下的魂已被美酒銷蝕了?”趙長安舉盞,抿了一口。只這麽一個随随便便的動作,卻是那麽優雅動人,一時令衆人全看呆了。
“長幼有序,尊卑已分,儲君乃國之重器、我大宋的根本,不是你我可随便議論的!況我不過一個卑賤的下人,素來連想也不敢去想這件事情,怎敢有這種大逆不道的念頭?”趙長安剛才一直言笑晏晏,但此時卻面寒如冰,聲冷似鐵。蕭太後一愕,尴尬地笑道:“那算了,咱們還是聊點風花雪月的小事吧。”寧王見二人言談甚歡,自己卻被晾在一邊,十分惱恨,這時冷冷地道:“沒想到,偌大一個遼國,居然這樣小器,連杯酒也不給本王?”
蕭太後側目,面現鄙夷。蕭項烈則一歪嘴道:“酒裏摻了名貴的‘銷魂別離花露’,你也想喝?只怕喝進去,沒那個福氣消受!”
一聽“銷魂別離花露”六字,寧王色變,晏荷影更不禁低聲驚呼。自昨夜被擒後,趙長安就連正眼也沒瞧過她一眼,此時卻用眼角迅疾地瞟了她一下,随即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去。
也無怪乎二人聽到“銷魂別離花露”時會吃驚,原來這別離花産自大西北玉門關外祁連山巅終年冰封雪阻處,極其珍貴難覓。一朵別離花即可媲美千兩黃金,而此花的花露更是可遇而不可求,會武之人若誤服一滴此露,當即會全身功力盡失,要一月後方能恢複。而花露之毒若摻進了葡萄酒中,則更為兇狠。當年名冠天下的游凡鳳,之所以最後家破人亡,據傳便是他在與仇家對決前,誤飲了一口兌有“銷魂別離花露”的毒酒,這才會被仇人屠淨了全族。
而現在趙長安一邊與蕭太後談笑風生,一邊不停舉杯,粉裙步女已來來回回為他斟了五六次酒了,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他已喝了多少“銷魂別離花露”毒酒?
這時粉裙少女又上前斟酒,趙長安側頭,微笑致意道:“姑娘芳名,可否告知?”少女哆嗦了一下,頓時暈滿雙頰,回答聲輕若蚊蚋:“回殿下的話,奴婢賤名子青。”
“哦?”趙長安啜飲了一口酒,曼聲輕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子青的雙頰更紅了,不敢再答言,躬身退到了一旁。
蕭太後注視趙長安,如欣賞一件傳國的瑰寶:“我這次來中原,最大的收獲就是認識殿下。我跟殿下一見如故,現想問問殿下,願不願意跟我回趟燕京?”
“太後也未免太高看我了吧?我不過是一個吃慣玩慣了的花花大少、纨绔子弟,平生除了糟踐銀子、附庸風雅外,再沒半點兒本事。像我這種人要是去了燕京,那遼國可真是倒了血黴了。”
蕭太後笑了:“我活了這麽些年,言不由衷的自謙之言也聽了不少,可就數今天殿下的這番話說得最是荒誕離譜至極。殿下這樣正話反說,是還有別的意思嗎?”
趙長安嘻嘻笑道:“我素日常聽說太後您天縱英明,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想來……太後也清楚,我在南朝,也算有點兒家資、地位,卻不知……我若到大遼以後,就能……嗯?如何叫我死心踏地、忠心不貳地效忠大遼和太後您呢?”
蕭太後喜不自禁地道:“殿下要肯到我大遼,高官任選,府第任挑,金銀美女,只要開口,要多少,我就給殿下你多少!”
趙長安淡淡地聽,淡淡地笑道:“嗯……高官……嗯……府第……嗯……金銀……嗯……美人?”一副無可無不可的樣子。蕭太後看透了他的拿腔作勢,繼續曉以利害,并保證,若趙長安誠心歸順遼國,那他以後在遼國的地位,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趙長安笑了,将餘酒一飲而盡道:“聊了這許久,酒……也沒少喝,臣卻坐得有些累了,只想起來走動走動。”蕭太後一怔,趙長安瞄了她一眼,又道:“喝了那麽多的銷魂美酒,太後難道還怕我會飛了不成?”
蕭太後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說服他歸降,現在他功力盡失,跟常人無異,倒不怕他會生出雙翅飛走,這種小小人情,自己爽性大大方方地賣一個給他,遂示意“三師父”。“三師父”心裏透亮:趙長安馬上就要從南朝的寵臣變成遼國的紅人了,自己可萬萬不能開罪了他,于是忙上前,十指連揮,解開了他腿上被自己三兄弟的獨門內力封住的穴道。
趙長安伸了伸雙腿,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狀甚惬意,然後起身,緩緩踱到樓欄旁,看了看樓外那一園深碧的秀色:“多好的天氣,跟太後又聊得意趣相投,倒引得臣手腳發癢,想舞一段劍來舒活舒活筋骨。只可惜……沒劍,掃興!”
蕭太後問道:“殿下不是有緣滅寶劍嗎?”
趙長安眨了眨眼睛道:“這種江湖上的不經之談,連太後也會相信?臣要真有這種傳說中的神兵利器,昨夜還會被太後生擒?”
蕭太後略一沉吟,命侍衛:“把我的長勝劍取來。”
須臾,侍衛捧來一柄長劍,劍鞘古樸無華,但這劍才至趙長安身前,他當即感到一股森寒的劍氣從劍鞘中隐隐透出。他抽劍離鞘,只見劍身光華耀眼,撲面一股勁厲之氣,食、中二指一彈劍身,劍作龍吟,其聲清越。他倒持劍柄,輕嘆:“好劍!”手臂輕揮,挽出一道劍花,右足向前一滑,啓唇而歌,“力拔山兮氣蓋世……”
蕭太後等人均一怔,怎麽唱這支歌?
趙長安側目,微笑道:“我現在是英雄末路、壯士銷魂啊!”白衣飄舉,身法空靈,行止若飛,“時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唱到最後一句,他仰天清嘯,忽然疾掠,劍芒陡長,白光輝映,已罩住了整座樓。
蕭太後、蕭項烈大驚,怎麽才一會兒的工夫,他的內力就如此之強?幾乎與此同時,“呼呼”,從樓的東、西兩側,閃電般掠上來兩道青色人影。未待衆遼人反應過來,趙長安已朗聲喝令:“華先生護殿下,馮先生帶穿藍裙、粉裙的姑娘!”兩人影齊聲答應,蕭太後等人根本就沒看清這二人身形衣着、相貌如何,那華先生、馮先生已攙着寧王、晏荷影、子青越欄而去。
變故陡生,三個喇嘛及蕭項烈無不驚怒交集,呼喝着沖向欄前去追趕。突然眼前一花,被一道白影擋住了:“諸位,稍安勿躁。”
四人定睛看時,趙長安已擒住了蕭太後,笑道:“四位還是別追的好!不然,太後的萬金之體要是有個什麽閃失,你們英明神武的皇上,一定輕饒不了你們!”蕭項烈倆眼珠子都快從眼眶中掉出來了,話更說不利落:“趙長安,你、你……”
“蕭侍衛長是想不出,怎麽我喝了那麽多的銷魂美酒,卻還會像兔子一樣地滿樓亂竄嗎?哈、哈、哈,只因此酒,美則美矣,可惜,卻并不真個銷魂!”就這幾句話間,四人及衆侍衛已将他團團圍緊。而侍衛還在源源不斷地擁上來,片刻工夫,寬敞的樓上已滿登登地全都是人。
近百人手持利刃,拈弓搭箭,寒光閃閃的刀鋒、箭尖均對準趙長安。但衆人投鼠忌器,沒人敢上前一步,更遑論動手。忽聽蕭太後嗓音嘶啞地道:“趙長安,我輸了。你走吧,他們不會追你。”
趙長安笑得月朗風清:“就是讓他們追,他們也得能追得上啊!”輕輕一搡,蕭太後已跌坐在一張椅中。
“呼呼呼”,法杖、彎刀疾劈而至!趙長安衣袖一揮,“嚓、砰、嘩啦……”白光四射,四人的兵刃俱被長勝劍削斷,而長勝劍亦折成了兩截。四人不退反進,各将斷刃以暗器手法擲向趙長安。但趙長安避都不避,足尖輕輕一點,衆人只覺清風拂面,再看時,樓外風清日麗,綠蔭匝地,花枝搖曳,靜悄悄的,哪還有趙長安的半分人影?
馮先生一手一個,挽着晏荷影、子青,雖然二女苗條輕盈,但帶了二人施展輕功,終是不便。三人淩空出了山莊,只幾個起落,見華先生、寧王已迅疾地消失在前方的山梁後了。這時,趙長安追上來了,讓馮先生把子青給他。馮先生将子青交給趙長安,晏荷影輕咬下唇,偷眼相窺,卻見他目不斜視。
奔出去約五裏多,就見一座小土丘後有一匹健馬,還停着輛大車。趙長安、馮先生降下身形,将二女送入車內,趙長安騎馬,馮先生執鞭跨轅,一抽馬臀,疾馳而去,方向正是金城。
距金城尚有十裏之遙,只見前方黑壓壓的一片,及待馳近,方見是一座軍營——營帳相接,拒馬相連,旌旗飛舞,軍容甚是壯觀。車至近前,營門內沖出一騎黃馬,馬上騎手大聲喝問:“來的是宮的人嗎?”馮先生沉聲應道:“是,興安宇在哪兒?”
“總兵大人請各位到營中大帳稍歇,有事商量。”
馮先生驅車随騎手排闼直入營門,到中軍大帳前,未待車停穩,華先生、興安宇及金城文武官員約十數人已迎了上來,跪伏于地,磕頭呼道:“臣興安宇率金城同僚,參見宸王世子殿下,願殿下千歲、千千歲!”趙長安皺眉,下馬,扶子青下車:“王駕在外,勿須多禮。都起來吧!”
衆人擁着他進了中軍大帳,見寧王正負手背着衆人立于帳中。趙長安停步,跪倒、叩首,朗聲道:“宸王世子趙長安帶同屬下參見皇太子殿下,願太子殿下千歲、千歲、千千歲!”興安宇、晏荷影等人俱是大驚,慌忙也跪倒行禮,只有馮先生矗在門側的角落裏,雙眼向天,沒事人一樣。晏荷影吃驚之餘,心想:寧王?太子?昨天他自稱是趙長安,昨晚就變成了寧王,現在又成了皇太子,諸多身份,到底哪個是真的?不過,既然趙長安都對他下跪叩首,看來他這皇太子的身份八成是真的了。當下只是低頭不語。
皇太子趙長平轉身,目光陰冷,面色陰沉,指着馮由冷笑道:“趙長安,瞧瞧!瞧瞧!瞧瞧你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奴才,見了本宮都敢這個樣子張狂!不是你這做主子的處處包庇護短,這個馮由他敢這樣嗎?”馮由一愣,咬了咬牙,勉強下跪,口稱千歲,給趙長平請安。
“罷了,罷了,你主子就是千歲,本宮這個千歲,卻生受不起你的這個頭,也免得折了本宮的福,減了本宮的壽!”趙長平踱到茶幾後站定,“宸王世子再多跪一下,其他人都起來吧。”衆人不敢再跪,也不敢不起,紛紛起身退後。馮由、華先生俱滿面怒容,強自克制。
就這片刻間,晏荷影已瞅見了華先生眉尖上的那粒朱砂紅痣,也聽出了馮由的聲音,他就是被趙長安稱作叔叔的中年文士。
她偷瞥一眼趙長平和趙長安,心思:太子好像對趙長安有什麽深仇大恨,趙長安才把他救回來,他就惡語相向,不近人情。嗯,是了,他定是恨趙長安在外面作惡多端,濫殺無辜,是以雖然趙長安救了他,他仍不給趙長安一點兒好臉色瞧,故意要折辱他一番。本來,見趙長安被人整治,她應該高興才對,但這時看他孤零零地跪在硬冷硌人的沙礫上,心中卻一陣陣地刺痛。
“本宮在玉桂山莊不便暴露身份,自稱寧王,實是為了大宋社稷考慮。趙長安,本宮問你,那個酋首和她的那些奴才,你都已經宰了嗎?”
趙長安恭敬地答道:“啓禀太子殿下,沒有。”
“哦?為什麽?是因為他們武功太高,你打不過,還是因為你只顧着逃命,根本就不敢下手?”不等回答,趙長平又聲色俱厲地道,“你明明可以把那個老婊子——我們大宋的仇敵一劍剁了,卻故意放她逃走,為我大宋留下沒完沒了的麻煩!哼,趙長安,你好大的膽子,敢幹出這種吃裏扒外的事來?”轉頭命興安宇即刻帶兵包圍玉桂山莊,全殲蕭太後及所有遼人。
興安宇昨夜被趙長安召來,駐兵在此。當時趙長安說,如此盛陳軍容,目的只是救人。但他做夢也沒想到,要救之人竟是東宮儲君!更沒想到,這位太子殿下甫一脫險,就要他帶兵去攻擊以強悍善戰而天下聞名的遼太後及其部衆!
大宋自立國以來,為防臣子們效仿“陳橋兵變”,軍隊向來均由文官統領,興安宇本是個不谙軍事的文弱書生,自到任金城總兵後,時時、處處、事事被楚廉忠壓制摯肘,他既沒有統軍禦敵的本領,更早消磨了精忠報國的雄心,雖身為總兵,卻從未帶過一兵一卒。這時聽趙長平頒下這種趕鴨子上架的令旨,心中連天價叫苦,馬上便僵在了當地。
見他不動,趙長平怒氣勃發:“怎麽?一個小小的王世子差得動你,本宮的令旨你倒可以不聽?”趙長安開口道:“啓禀太子殿下,遼太後不能殺,否則,我大宋會有不測之大禍。”趙長平斜睨趙長安:“大禍?本宮看你才是要大禍臨頭了!還敢在這兒胡扯?”
趙長安平靜以應:“遼國兵強馬壯,遼帝又窮兵黩武,早有進犯我中原之心,以前沒有出兵的理由,他還屢屢挑起戰端,今天我們若殺了他的母親,耶律隆興必然震怒,傾全國之力來報複,我們雖不怕他,可……畢竟,禍由我起,釁由我開,理在對方,到時兵連禍結,後果不堪設想。況遼太後足智多謀,若臣料得不差,這時他們都已經逃走了,就連山莊也被他們放火焚毀了。興總兵這時再去是徒然奔忙一場而已,于事無補。”
趙長平怒哼道:“哼哼!聽聽!聽聽!你們都聽聽!這還有點兒做臣子的樣子沒有?居然連本宮的令旨,他都敢來找碴!哈哈,她會跑?還放火?燒了自己那麽大、那麽好的一座園子?趙長安,你當本宮傻子呀?連這種唬三歲小兒的話都敢亂說?”說完厲聲喝令興安宇馬上去圍剿,不然就要小心他的腦袋。
遍體流汗的興安宇忙不疊地連聲答應着,鱗抖殼顫地退出去,心道:“完了,完了,完了!不成想,今天自己的一條老命,要送在這兒了!”
随即,只聽帳外號令連連,人聲雜沓,興安宇點齊一萬精兵,并各種攻擊的武器,趕往玉桂山莊。
趙長平打量趙長安,道:“宸王世子,你是我大宋臣子,朝廷對你一向不薄,你卻胳膊肘往外拐,裏外勾結、私通敵國,你該明白,這是款什麽大罪?”晏荷影一聽,沒想到這位太子殿下羅織罪名、陷人于死的手段,竟比楚廉忠還要高明百倍!又想,趙長安雖沒真的犯下“裏外勾結、私通敵國”的大罪,但他卻殘害良善、濫殺無辜,趙長平殺他的手段雖不太光明磊落,用心卻是對的,以非常之手段,行此正義之行,倒也沒什麽不妥。可見自己的家仇即将得報,趙長安立刻便要伏屍于地,她沒來由的,卻只是心痛如絞,殊無半分歡欣暢快之感。
“裏外勾結,私通敵國,這是十惡不赦大罪中的第三款——謀叛!”帳內正緊張得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清清楚楚的當兒,忽有一人冷冷地道,“普天之下,無論他是何人,有何等尊崇的身份,只要犯了十惡不赦大罪中的任一款罪,按我大宋律例,都要淩遲處死。不過……殿下既是金枝玉葉,要是一刀一刀地割,未免太有失我大宋皇家的體面……”
衆人偷眼一看,說話的是馮由。他唇邊含着一絲笑意,越衆而前,款步到趙長安身邊,攙他起身。趙長安掙脫他的攙扶,只端凝地跪着不動。
馮由迎視趙長平陰狠的目光,毫不畏懼地道:“而且,我早就曉得,太子殿下天性仁慈善良,這些年來對殿下又一直‘優容照護’,恩遇之隆,真正叫我們這些旁人看了也‘感激贊嘆’。所以這次殿下他才會甘冒奇險、親蹈險地、深入虎穴來救您,以報答您對他這麽多年來的‘提攜照顧’之恩。今天,您雖也清楚殿下罪行昭彰、十惡不赦,可……看在同為皇室血胤的分上,定會對殿下從輕發落,至多不過判他一個斬立決罷了,說不定還會念在殿下年紀輕輕且是初犯的分上,改斬為絞,也能讓他留一個全屍,以全皇族的體面。”他嘴角下撇,望了望雙手已開始哆嗦的趙長平,接着道,“而太子殿下今天非但行事英明果決,為我大宋除去了一個賣國的巨奸,還上體親心,全了皇上仁德憐下的聖意。他日回京後,皇上定會對太子殿下今日的聖明之舉萬分欣慰,龍心大悅之餘,也許立刻就會退居深宮,頤養天年,禪位于太子殿下您,讓您立刻就稱帝稱尊也說不定……”
他才開始嘲罵,趙長安便用眼色連連阻止,此時聽他越說越不得了,而趙長平的一張臉已漲成了豬肝,趙長安便厲聲喝止他不要再說了。馮由冷笑不絕,一步便逼到了趙長平眼前:“殿下通敵賣國,其罪當誅,我是他的奴才,按律也當一體治罪。現就請太子殿下先要了我馮某人的腦袋,再一索子絞死罪大惡極的殿下!”他話音才落,趙長平便覺一股剛勁清寒之氣疾撲而至,眨眼間,這股殺氣已将他全身盡皆籠罩,他非但半步也挪動不了,且覺如堕數九寒天的冰窟中,全身皮膚,一寸一寸地戰栗起來。
正當其時,帳外人喧馬嘶,嘈雜吵鬧,有人大聲通禀,是興安宇回來了。趙長平呼吸凝滞,氣都喘不了,根本無法開口說話。趙長安低聲令馮由退到帳外去,見他仍冷冷地盯着趙長平不動,發怒了:“馮先生,您要陷我于‘謀逆’的大罪嗎?”
馮由看了看他發白的臉色,無聲地嘆了口氣,慢慢走到帳門邊,回頭道:“太子殿下千歲,馮某在外面,候着您賜死的令旨。”掉頭出帳。趙長平驚魂初定,顫聲命興安宇進來。待興安宇進帳拜倒,他已恢複了威嚴的儀态。興安宇一看,見趙長安仍跪着,詫異間,不禁對趙長平生出了一絲鄙薄不忿。
趙長平負手,冷冷地問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興安宇回答道:“臣奉太子殿下的令旨,率大軍前去圍剿遼國的敵酋,還沒到,遠遠兒的就見火起,等趕到近前一看,果然……果然……”
“果然怎樣?”趙長平顯得極不耐煩。興安宇偷眼瞅了瞅趙長安,接着說道:“果然不出世子殿下所料,那個酋婦和她的下人,全都因震懾于太子殿下您的神威,落荒而逃了,而且……而且……”興安宇忍不住又瞅了一眼趙長安,“而且整個山莊,全都被那個酋婦一把火燒成了白地,片瓦不留。”
趙長平張口結舌,又羞又惱,良久,方命趙長安和興安宇都起來。“本宮剛才是急着想剿滅敵人,對你就嚴厲了一點兒,話說得也稍重了些。”他對趙長安誠懇地道,“世子心裏不會有什麽吧?”
趙長安躬身,低眉垂目,道趙長平公忠體國,自己對他感激涕零,不敢有一絲芥蒂。趙長平笑得十分欣慰,親切地拉起他的手道:“世子果然懂道理,這樣本宮就放心了。”說完又蹙眉道,“本宮這次來是有事,等以後回京,像本宮遇見世子這種小事情,好像就不要再讓皇上知道分心了。”
趙長安垂首:“臣明白。臣馬上吩咐下去,令臣的下屬們謹言慎行,絕計不會讓太子殿下異日回京之後、廷前奏對之時有何不妥!”
太子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意甚嘉許:“世子果然反應快、心思靈,難怪皇上喜歡你。”趙長安低頭,并不作聲。興安宇當即下令,将軍隊開回金城。
當晚,趙長平、趙長安一行人仍宿在楚家花園,晚宴備辦得極其豐盛,席間觥籌交錯,談笑風生,直待閣外更起一鼓,衆人方盡歡而散。
趙長安回到園西的體國軒,才坐下,便聽珠簾輕響,跟着是裙幅曳地的窸窣聲。他心中立刻如巨鼓擂動,慌得手腳都沒處放了,忙眼望別處,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來人。
“殿下,奴婢來服侍您淨手!”他一愕,不是晏荷影。回頭,見一個髫齡少女捧着銅盆,輕盈地走了進來。他微覺失落,來的是子青。
子青把盆放在檀木架上,取面巾侍立在側。趙長安随便涮了涮手,接過面巾,擦淨水漬,問道:“子青姑娘,你是我大宋的人吧?”子青低頭,在嗓子眼裏“嗯”了一聲。
趙長安坐下,也讓她坐。但子青自道身為奴婢,不敢在他面前就坐。趙長安無法,只得也站了起來:“子青姑娘,你家鄉在哪兒?我派人送姑娘回家去,不用再幹這服侍人的差使了。”等了一下,不見回答,他微詫,見子青眼中已隐有淚光。
子青搖頭,忍淚道:“奴婢求求殿下,千萬不要趕奴婢走,奴婢現在已經沒地方可去了,只求殿下可憐,收留奴婢,就只當奴婢是小貓小狗,愛打就打,愛罵就罵,只要能賞奴婢一口飯吃就行了。”
趙長安聽她左一個奴婢,右一個奴婢,皺眉道:“子青姑娘這麽好的人才,又救過我,我怎麽能拿姑娘你當下人使喚?以後姑娘別再自稱奴婢了,姑娘家中有什麽變故嗎?怎麽會沒地方可去?家裏的人呢?”
子青答道:“奴婢祖上錢塘,母親早沒了,家裏窮,三年前父親帶奴婢和三個哥哥來這裏投奔親戚,可親戚早不知遷去了哪兒,沒法子,奴婢的父親只得又帶奴婢們回去,可半道卻撞上了打草谷的遼兵,把奴婢全家擄去了遼國。只因奴婢的性情還算和順,就被派到了太後宮中使喚,這次太後來中原,身邊要有個熟悉漢俗的婢女才方便,所以就把奴婢帶來了。”
趙長安沉思了一會兒,問子青的父兄現在遼國的何處,他設法派人去把他們救回來,再送子青一家人回錢塘。一語未畢,見她已淚如泉湧:“他們……在被押去遼京的半道上想逃走,全被殺……殺死了!”
趙長安恻然,将自己的絲巾掏出遞去,安慰道:“今天多虧姑娘幫忙,沒在酒裏摻‘銷魂別離花露’,不然太子殿下和我都別想逃回來。現在姑娘既然一個人,卻不知對于今後有什麽打算?要有什麽想法,只管告訴我,但凡我能辦得到的,一定為姑娘你辦妥!”
子青拭淚哽咽道:“奴婢跟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今天救殿下也是應該的。奴婢生來就是伺候主子的命,哪還有其他的打算?只求殿下可憐,能讓奴婢伺候您,奴婢就心滿意足了。”
趙長安嘆了口氣,只說子青跟着他不方便。子青慘然色變,只當趙長安還是要攆她走,一雙清澈明淨的美目中滿是驚悸惶恐,鼻翼抽動,淚水眼看着又要奪眶而出。趙長安連忙安撫,打算明天派人送她先回東京,暫且跟王太後做伴,等日後他回京,再定她的行止。
子青面現喜色,盈盈下拜:“多謝殿下收留,奴婢在這兒先下叩頭了。”趙長安扶住她,不讓她下跪,正色道:“子青姑娘,你救過我,你我不是主仆,是朋友。姑娘今後若還是自稱奴婢,我可是會生氣的。”見他神色鄭重,子青不敢再自稱奴婢,只輕輕答應了一聲:“是。”趙長安憐惜地讓她早去安歇,明天就安排人送她回京,子青答應着走了。趙長安盤算,該派誰護送她回東京?
卻聽珠簾又響,裙裾聲去而複返,他擡首道:“子青姑娘……”話未完,他全身劇震,整個人都傻了。燭光下,一個人美目流盼,面含微笑,緩緩而來。絕世的容光與明亮的燭光交相輝映,令人不辨是夢,還是真?
“尹公子……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