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兩個人在病床前說了很久的話,大多是張路元一個人滔滔不絕着自己和林璟從前的糗事,又或者是他一個人在國外遇上的好玩的人和事,老人家看看孫子,然後又看看孫子身邊的女孩,滿足地朝二人笑。
“奶奶,我和小璟一起去印照片了哦,再晚了照片店要關門的。”
“去……快點……回來……”奶奶的聲音是那樣虛浮。
路安在一旁已經站了很久,她的腿站的有些麻,林璟給母親做了一個你先回去的口型。她對于女兒還是了解的,就像小時候自己如果開口問她要心愛的玩具,她就算再不舍得,也會把那個公仔送到她手裏。
所以她會不遺餘力地把這套戲做足。
張路元牽着她的手出了病房,徑直路過了那個擁擠的電梯間,她以為是張路元沒看見,還想把他拽回來。
“喂……電梯過啦。”
他就好像沒聽見林璟的話,男生的力氣大過林璟太多,他走的又快的驚人,林璟幾乎是一路小跑,才勉強跟上他的腳步。
他推開那扇灰色的消防通道的大門,将她拉進了醫院的樓梯間,坐在臺階上,毫無征兆地大哭起來。
“醫生說了,奶奶的情況很不好,如果能熬過去,也就只能一輩子躺在床上,如果運氣不好,可能就捱不過去了。”
他的眼淚和林璟不一樣,他是無比冷靜地哭,不是歇斯底裏,只是淚水漱漱。
張路元這個時候才開始慶幸爺爺和外公外婆過世的時候他還太小,幾乎都沒有記憶,只不過是父母将他帶到現場,他只要乖巧聽話地跟着父母磕頭祭拜就足以,所以他只要經歷一次這樣的痛徹心扉。
奶奶一個人代替了他對于祖母這一輩人所有的感情,她用盡自己的所有寵愛他,對他好。他毫不猶豫地相信,如果奶奶口袋裏有10塊錢,每一分錢都會花在自己身上。
接到母親電話的時候,多倫多的天還沒有亮起來,太陽初初露了一點頭,他在這樣的黎明裏勸自己盡量冷靜,彭林之只是說中了風,說不定一切還好,送醫院又很及時,現在醫學技術那麽發達,一切都還可以挽回,正如太陽終究會升起。
可父母只給自己打了一個電話,如果有好消息,他們應該會不吝告訴自己。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的寂靜讓所有的恐懼如同潮水向他的腦海侵襲,他無法控制自己,無法不去想自己和奶奶的那些過往,他才發現自己理所當然地享受着這個老人對他一切的掏心掏肺,所謂的回饋卻寥寥。
彭林之年輕的時候因為是空姐的關系,忙着在世界各地飛來飛去,過年偶爾也不在家,雖然總是可以給自己帶回稀奇古怪的禮物,可他最想要的還是母親在身邊的陪伴。張潇那幾年生意剛剛起步,大小應酬總是少不了,晚上回家的時候他早已進入夢鄉,也只有在早餐的桌子上能和他打個照面。在他七歲以前,張路元對于二人的印象遠不如自己的奶奶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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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時候賴在老人家的腿邊,奶聲奶氣地和自己的奶奶告白:
“奶奶,我長大了是不是就可以娶你了。”
老人頂着一頭的半白的頭發,手裏的鍋鏟也被他的話逗得“咯咯”笑了起來,她不忍心打碎這個五歲小男孩的美好願望。
“是哦,那要等你長大哦。”
“那我要快點長大!”他捧着玩具汽車在整個家裏撒着歡跑,從一樓跑到二樓,又從二樓跑回一樓,歡欣鼓舞地喊着,“長大了就能娶奶奶了!”
長大以後,父母常在飯桌上,拿這件事情來嘲笑他當年的幼稚。
“你小時候還說要娶自己奶奶的,你還記得嗎。”
他次次都只是低頭扒拉着飯,就是不說話。
是那個老人彌補了自己最最童年時缺失的父愛和母愛,哪怕彭林之和張潇在後來的日子裏盡力補救,那不過也是亡羊補牢。奶奶是他這一輩子最愛的親人,最舍不得的親人,這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蹙着眉頭,林璟從來沒見過他哭,有些驚慌失措,“小璟,我從來沒想過,她有一天會倒下來。”
張路元從來都是連名帶姓地喊她“林璟”,可他這一次叫的是“小璟”。他這是把她當成救命稻草,死死拽住。
“我總想着,還有以後,她還可以等我,看着我學成歸來,看着我結婚生子。”
他想像着奶奶會等着他,一輩子地等着他。一如他小時候,放學後蹦蹦跳跳跑進家門,奶奶拿着一條毛巾給他擦去額間的汗,催着他快去洗手,給他準備點心那樣等他。
醫院是個冷血無情的地方,除了雪白冰冷的床單,雪白冰冷的白大褂,雪白冰冷的護士服。所有的一切都是冰冷的。
那些病人無力地躺在床上咿咿呀呀,渾身插着管子,睜着眼茫然地等待,那是他們唯一可以做的事。如果他們還有殘存的意識,他們也許可以預知到自己命不久矣的未來,也許還抱着那麽一線希望,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痊愈離開,離開冷冰冰的醫院和冷冰冰的床。
而那些家屬,除了拼了命地哀求和感謝醫生,懇求着他們可以将自己的親人從死神手中奪回來,他們什麽事都做不了。
雍和宮的那位老奶奶在每一間佛堂前虔誠地敬拜的場景還歷歷在目,張路元說她是為了重病的親人。也許吧,也許她就是這萬千無能為力中的一位。
這世上的人,又有誰能逃脫出這些。
林璟在這間醫院裏想起太多自己的往事,她第一次看到病床上的外婆之時,甚至比他更糟糕,她接受不了如同大樹一般撐着整個家的老人轟然倒塌,父親開車送她去醫院的時候,她就開始無聲地哭。在醫院的大門,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把臉上的眼淚抹幹淨,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能在至親的面前哭,不可以。可當她看到外婆的時候,情緒還是崩潰了,她流着淚說着安慰的詞語,每一句話都仿佛是在欺騙。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即将要面臨生離死別是怎樣的殘酷。
外婆的運氣不知道是算好還是算差,她捱過了醫生口中的危險期,幸運地闖過了鬼門關,依靠着幾個月的艱辛複健,勉強可以拄着拐杖走幾步之後,她又再次摔跤,無法起身。外婆已經是中過一次風的人,又有着心髒病史,就連醫生也只說手術不過是一個冒着極大風險的選擇,而不是必須的治療。
母親和外公二人為了是否動手術之事争執不下,手術意味着風險和痛苦,帶來的是生命的短暫延長,也等同着接下來她仍然只能躺在床上的事實。
他們在家裏大吵大鬧,誰也不肯讓步,想要替外婆做決定。二人最後是從外婆的眼裏看到了對于生命的渴求,将她送入手術室,可那也不過是延長。将她半年的壽命延長至了兩年,卻也帶來了更多的痛苦。
林璟覺得外婆最後是痛苦的,她很想問問她是不是後悔過,但她還是放棄了。
她在南京等來了外婆過世的噩耗,誰都逃不出這不過是遲是晚的最後結局。
眼前這個人同樣也避不開。
她只能看着他哭,她勸不了他,她一直說服不了自己,又怎麽能去說服別人。
張路元把頭埋進林璟那個小小的胸口,無言地哭着。
誰都曾經對着至親許下過那麽多諾言,承諾長大以後賺了錢要給他們花,要給他們買大房子,買好衣服,要她看着自己幸福。
這些他都還沒來得及實現。
為什麽?不能給自己多一點的時間。
他在樓梯間哭了十分鐘,然後擦幹抹盡臉上所有的痕跡,若無其事地站起身和林璟說:“走,我們去印照片。”
“好!走。”
他伸手想去抓她,這次林璟卻巧妙地避開了,“你奶奶現在不在嘛,我們倆就不用費心思演了。”
張路元差點忘了,林璟今天在病房裏不過是和自己一起哄老人家開心罷了,剛剛也不過是朋友間的不忍心。她有自己的男朋友,而他不過是那個沒抓住她的人。
小時候面臨考試,他總來不及複習。長大了,他也來不及兌現給奶奶的諾言,來不及把她抓在手裏。
他總是一次又一次地來不及。
照相館裏的價錢是五張一印的打包價,他把一張照片封進相框。拿着剩下的四張問林璟要不要留一張算作紀念。
“不用啦,這照片對我來說也沒什麽用,我放在哪裏都容易讓人誤會。”
“你拿着就當留念吧。反正這照片裏也有你。”
他不管林璟的百般拒絕,硬塞了一張到她的包裏。
兩個人再次回到病房的時候,奶奶已經睡着了,張路元将桌上收拾幹淨,獨獨辟了一小塊地方擱上了那個木質的相框,張潇和彭林之在病房裏陪床,也差不多連着兩天沒有怎麽睡過覺,他将所有人趕走,就留了自己一個人。
“林璟你也早點回去吧,今天謝謝你了。”
他重新撿起自己的清醒,再次喊回她的大名,提醒自己,他不過是借用一下林璟的身份而已,夠鐘到點,還是要将她還給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