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你怎麽來了?”
林璟提着母親一早起來做的魚湯出現在病房裏的時候,張路元還沒醒。彭林之和張潇早早到了醫院準備換兒子的班,見他睡的沉,就沒舍得叫,一直等着他自然醒。
“林璟一大早就來了,那湯還是林媽媽做的呢。”
她低頭盤着自己的手指,“我媽昨天不知道怎麽就從冰箱裏翻出一條魚來,我們家人不愛吃魚,放着也……”
林璟拙劣的解釋被他打斷,“謝謝。”
她連連搖頭,“沒事的沒事的。”
“爸,媽,我等一下想去一趟靜安寺。幫奶奶求個平安。”
“嗯,你自己小心,醫院這邊有我和你爸呢。”
他面無表情地張了張嘴,林璟就低着頭随他出了病房,兩個各靠在走廊一側的欄杆上,盯着地板說話,“謝謝你一大早過來啊,不過你今天先回去吧。你那一對熊貓眼真的是怪吓人的。”
張路元連軸轉了幾天,臉上的還帶着胡茬,連聲音也比平日裏低沉了不少。
“其實我今天也沒什麽事,我開了車,送你去吧。”她用食指朝着他的臉上畫了幾個圈,“你要是自己開車怕不是得疲勞駕駛,危及路上行人安全了。”
“不用了,我自己打車去就行。”
“醫院門口哪有那麽好叫車,而且你這突然跟我那麽客氣幹嘛,你可一直是剝削我們農民的黃世仁啊。”
他那張連日陰霾的臉上總算露出了一點太陽的影子,“你一天不和我擡杠是不是會死。”
“走啦,杵在那兒幹嘛。”
大概是太久沒有好好睡覺,他一頭紮進了林璟的車後座,十來分鐘的路程,都足以讓他進入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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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璟輕輕搖醒他,“到啦。”
他揉揉眼睛,像是一只慵懶的中華田園貓。
這是二人第三次一起來寺院這種地方,第一次是南京的雞鳴寺,是為了給張路元求姻緣,第二次是去雍和宮,她不過是個陪客,不知道他許了什麽願,第三次是來靜安寺,還是為了他的家人來求平安。
如果每個人央求老天爺辦事的次數有限,那麽她的額度估計也都獻給了眼前這個人。
二人在一樓燒完香,他說自己想要沿着整個寺廟走一圈,讓林璟不必一直跟着,在門口等一等他就好。
她點頭應允,在寺門口踱來踱去。
“小姑娘,要看面相嗎?”
“不用不用。”從前就聽說靜安寺門口拉着人看面相的人多,雖然和她說話的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年婦人,但聽多了單身女性被拐騙的故事後,她下意識就想避開,一步步倒着走。
“小姑娘啊,你看起來很有旺夫相。”
“我在裏面找了你老半天,出來了也不給我打個招呼。”
那個熟悉的聲音越靠越近,她一轉身,直接一頭撞進了他的胸口。
林璟扯了扯他的大衣下擺,“快走了走了。去取車。”
在車上,張路元陰魂不散,揪着寺門口的神婆的話和她開玩笑。
“嗯……剛剛聽那個誰說你很有旺夫相。你要不要和你家那個什麽雨說一聲,說不定對于你家庭地位的穩定有保證。”
林璟沒注意到頭頂的紅燈。等看到的時候,車已經離停車線很近了,她一蹬急剎車,張路元在後座上沒系安全帶,腦袋磕到了前面的座椅上。
“你開車能不能小心點啊。”
“你能不能別貧了。”
張路元再次睜眼的時候,他躺在一張白色的單人床上,林璟趴在床邊,他低頭看了看被單上“XX醫院”的字樣,明明記得自己不過是在林璟車上睡着了,怎麽一眨眼就成了病人。
他的動作已經盡量輕柔,但她還是被驚醒了。
林璟勉強讓自己的雙眼露出一條縫,“你感覺怎麽樣?”
他指指頭頂的藥水罐子,嗓子眼還在疼,一下居然沒說出話來。
“哦。你在我車上睡着了,到了醫院我喊了你好幾聲都沒醒,我一摸你的額頭,我的媽呀,快趕上熱水瓶子了,這不就直接給你挂了個急診。”
他清清嗓子,“要真能趕上熱水瓶,我就沒命了。”
“還貧。還好是在醫院底下,不然您這一倒下也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你現在說話,全是北方調啊,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
她送了張路元一個白眼,把在樓下買的粥塞進他手裏。
“先吃點東西。醫生說你啊就是因為缺乏休息加上着涼了,你說你光知道趕你爸你媽回去睡覺,你回來飛了十幾個小時沒睡覺,昨天還跟那兒死撐着陪夜,睡着了也不知道蓋條毯子什麽的,現在奶奶還沒好呢,你又倒下來,你這不是折騰我們嗎。”
他低頭攪着勺子,耳根有些發紅,“哦對了,你沒和我爸媽說我病了吧。”
“你放心,我這點覺悟還是有的。反正醫生說這瓶挂完就能走了,很快。”
張路元捧着小碗一口一口地嘬着粥,放在一旁的手機響起,“這年頭打我電話的,除了我爸媽,就只有房産中介和賣貴州茅臺的了,不是他們倆的話都不用接了。”
“是你爸,你喝你的,我幫你接。”
“小元,你到哪裏了。”
“張叔叔您好,我是林璟,張路元去上洗手間了,您別擔心,我們倆馬上就回來了。”
那個男人的聲音近乎是顫抖的,“林璟……你和小元說一聲,奶奶的情況惡化了,你們倆快點回來,快點,醫生剛剛下病危通知書了。”
他手機的音量很大,就算沒有開揚聲器,也可以把自己父親的每一字每一句聽得一清二楚。
張路元一把扯下了右手背上的針頭,不顧林璟在後面拼命的追趕,沖進安全通道跑上了十樓的那間病房。
張奶奶安靜地躺在病床上,安詳得好像就只是睡着了,儀器上的線條漸漸失去了跳動的活力,她緊緊地閉着眼,張路元在邊上拼命地喊着她,那人卻怎麽也不舍得睜眼。
“奶奶!你看我一下,你別睡了,太陽都曬屁股了,你以前不老是催着我早起,你怎麽自己還睡呢。”
張奶奶終于聽見了他的聲音,撐開了那滿是皺紋的眼皮,“小元,建國他剛剛跟我說想吃我的飯了……我要去給建國買菜了……我真的好想你爺爺啊……”
那是張奶奶說的最後一句話。
殘存的呼吸越來越微弱,心電監護儀“哔——”的聲音是那麽刺耳。
她最後的意識裏,是那個說好要和她相伴一生卻提前退場的老人,她大概是太過想念他,心疼他一個人孤孤單單,所以才忍不住想要去陪伴。
張路元跪倒在地上,用自己的臉貼上老人那只漸漸變得冰冷而僵硬的手。
“奶奶,我求您了,您別急着去找爺爺好不好,我還有好多話沒和您說呢。”
林璟目睹了自己最不想面對的一切,年幼的孫子伏在老人身旁一次一次地呼喊,已要步入知天命年紀的張潇夫婦,頹廢地靠在醫院那堵藍白交替的牆上,呆滞地望着自己去世的母親,卻流不下淚。
她逃過了外婆去世的現場,直接面對的是那張灰白色的相片。
可最後還是見證了別人家的生離死別。
她扭過頭去,試圖沖出這件壓抑的病房,試圖收回自己的眼淚,最後卻還是抽泣着走上前,把還跪在地上的張路元扶起來,“我們起來了,起來了。”
“小璟,奶奶是不是,不在了。”
她從小就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哪怕是在作業本上照着母親的名字仿簽一個都會做賊心虛到被路安當場識破。
她只能誠實,“是。奶奶過世了。”
張路元的眼眶紅的吓人,他抓住林璟的手,一字一頓地從嗓子裏勉強擠出幾個字,“是啊,奶奶沒了。”
從張家撥打出120這三個數字,到這個老人變成屍體僵硬地躺在床上,只花了不到七十二個小時。
就這麽幾十個小時,至親之人從此消失在這個世界裏,張路元對于奶奶那些無限遺憾,從此只能成為遺憾,成為他一輩子愧疚的源泉。
小時候做閱讀理解,有一篇裏面是這樣寫到,醫生如實告訴病人做手術的意義不大,和保守治療相比效果并不能好多少,還會給她帶來更多痛苦。
這對于那個母親而言等同于被提前下了死亡通知書,卻還是堅持做了手術,理由是這樣可以讓子女們心理上可以少些負擔,至少他們為人子女的時候為了挽救母親的生命做了那麽多的努力,最後的愧疚感也會因為這些努力而減淡很多。
念小學的時候看到這篇文章,只知道是歌頌母愛。
現今看來,如果有人擁有這樣可以努力的機會是多麽難能可貴,更多人面對着的是直接的,殘酷的死亡。
張路元對于老人的懊悔,就在幾十個小時裏一步一步累積,累計在自己心裏,成為他心裏永遠放不下的包袱。
可惜所有人都無能為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