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藍蝶

荷風軒內蝶笑正對着薛默安撫,另一處蝶音也結束了自己的調息。她站起身時只覺陽光刺眼,又閉目養了一會兒神,這才穿過水榭來到湖心島上。島上便是少莊主居住的有風堂了,蝶音每次來到此處心中都會微微悸動:十二年前這裏還叫月下軒,他們都還是孩子,而距最後一次一起撥動驚羽的弩括,也已經過去了十二年。

走進有風堂,少莊主正在窗下翻看一幅卷軸,午後暖陽斜斜落在他身上。“音音你來了?”他随口寒暄,緊接着愕然擡頭:“怎麽了?出了什麽事?你受了傷?”

放下書卷宋沅過來,拉着蝶音坐在窗下,替她診脈良久,神色凝重:“是誰傷你?”是風把她粗重的呼吸先一步傳到宋沅耳裏,蝶音低下頭,道:“我沒大礙。”宋沅皺了皺眉:“我問的是,是誰?”

“是九師妹。”

宋沅啞然:“是她?”

蝶音點了點頭:“我與她去了校場。”頓了頓她又說:“她選了驚羽。”

“驚羽!”少莊主更驚訝了,他霍然站起,負手在窗前站了片刻,喃喃說道:“除了娘親,沒有人能使用驚羽。”能傷到蝶音,就表明那張小弩在薛默手中絕不是個射粽子的玩具。

“可她确實選擇了驚羽,驚羽也選擇了她。若不是驚羽認定的主人,它的箭只怕連只鳥兒都射不下來。”

那張水晶小弩是出了名的既輕且軟,于是他兩人都沉默了。良久,少莊主才緩緩說道:“你特意把驚羽拿出來,是為了……”

“我是為了試她。”蝶音爽快地承認了。好好斟酌一番語句,她又說:“能使用驚羽,又出現在蒼木村——九師妹,果然不是常人……”

“小九是與常人不同,但我不信那無稽之談!”少莊主的面色霎時變得陰晴不定:“神的圖谶可以是謊言,星星的軌跡也可以改變。如果她真是,真是那個……那娘親又算什麽!?”

觸着他的逆鱗了……蝶音立時住了嘴,許久才輕聲細語說道:“我們都相信師祖不是。可師父,也知道那個圖谶的人未必這樣看小九……”

這水晶小弩是宋沅娘親的遺物,它威力之強足以誅殺巨龍,但在不相幹的人手裏甚至射不下生有柳葉的一枚小枝。

手持驚羽左看右看,薛默百思不得其解。蝶笑把這小弩描繪得神乎其神、說得有鼻子有眼,可她怎麽看這飾品似的東西怎麽沒有誅殺巨龍的可能,再說這世上……真有龍嗎?

每年端午用來射粽子還差不多。

薛默安慰着自己,刻意忽略她失控時驚羽的箭劈斷一棵大樹、還險些秒殺了蝶音的事實。想了想她把驚羽收進空間。上午校場比試時在清涼山附近發現一些游離的能量碎片,想是草木枯榮時自然分解形成的;她有心乘夜裏無人去取了來、攢在空間裏供合成種子使用。

Advertisement

好不容易等到深夜,估摸着荷風軒內衆人都熟睡了,薛默披上鬥篷,悄悄溜出門去。滿月如銀,山石草木被照得毫纖畢現。她沿着映雪湖岸行走,一路提着裙裾、小心避開草葉上零星的露水。四下悄無聲息,清涼山蜿蜒如眉黛,薛默不由又朝湖心眺望。這一次那湖心島嶼上沒有亮着光。但她看到水面閃過一抹妖異的藍光,再一看只是倒影,真正的藍卻在天上。

那是只夜行的蝶,雙翅閃着瑩亮的藍光,連觸須都是冰藍的。它飛行在清冷的月色,不細看只會當它是水面反射的光點。薛默一瞧見它就訝異興奮起來:這不是普通的蝴蝶,它是盤古世界的能量碎片,由破損的人或動植物數據分解而成的。她以前在盤古世界中見過兩只又小又弱的,憑肉眼幾乎無法看到;這麽大這麽亮的還是第一次遇着。這蟲兒能量的純度和含量都很高,捉來又能補充空間儲備了。

這樣想着薛默立即朝那蝶兒追去。藍蝶有了察覺,亮閃閃的鳳尾在空中一轉朝湖心飛去。薛默立時從空間取出驚羽,在月光中站定嗖的一箭。藍蝶一只翅膀被射中了,在空中打了個哆嗦。它帶着箭歪歪斜斜地飛着,飛下岸邊矮坡,飛過水榭長廊,最後慢慢落進一個人手裏。

那人背靠朱紅廊柱坐着,看側影很像宋沅。薛默立時貓下腰,不知道該不該下去,而那人早有了察覺,回過頭來問:“誰?小九?”

還真是宋沅,薛默只得站起身,應道:“是我。”

“你怎麽來了?”宋沅微微一笑,轉過頭來:“你是在追這個麽?”藍蝶停在他掌上,翅子上帶着金箭,難怪宋沅不用回頭就認出了來的是她。薛默瞅着蝴蝶興奮地點頭,宋沅又一次笑道:“下來吧,師父把它給你。”

哎呀呀呀……他這個樣兒,活像拿着糖果在逗弄孩子……

于是薛默撇撇嘴,切了一聲:“為什麽要我下去?你送上來不成麽?”

少莊主頓時笑出了聲,他站起來向前走了幾步,從水榭廊下轉過一個燈盞讓她看:“可這裏還有好多呀。”

那是個琉璃盞子,被桑枝挑着,下面墜有水晶流蘇,遠遠看着仿佛一輪光華四溢的小月亮;它的光芒來源自燈裏的藍蝶,薛默沒想到宋沅已捉了好幾只盛在裏面。眼看有這麽多蝴蝶她興高采烈,立時将鬥篷一振從湖岸上跳下來。倒把宋沅唬了一跳:“慢慢慢這裏很高——”

他箭步上前托住薛默,輕輕把她放了下來。兩人相視一笑,薛默一溜小跑趕到那燈盞下,小心地摘下了它,捧在掌中愛不釋手:“這些都是你捉的?”

“是。”少莊主點點頭,溫言說道:“你若喜歡就都送給你吧。”

“謝師父!”薛默在水榭中坐下,興致勃勃地玩着盞中蝶兒,還把剛剛捉到的那只摘了箭放進燈裏去。夜風輕輕拂動她的發絲,宋沅在身邊靜靜看她,時而沉吟,時而微笑。待她數完,少莊主取出一把磨得扁扁的圓石子:“你知這種蝴蝶該怎麽逮麽?它們總在夜間出現,最易被水面泛起的漣漪吸引。你只消在夜裏用白石打起水漂兒,若是周圍有這蟲兒很快就會過來。”

他示範給薛默看,白石一連在湖面跳了好幾個蹦兒。薛默把琉璃盞放在一邊,試着取粒石子也擲出去,卻只是咚的一聲就沉入水裏。漣漪一圈圈搖散他們的影子,薛默唉聲嘆氣,宋沅笑道:“罷罷,還是我來給你打吧。”

一個個白石子在水面上彈跳起來,引得魚兒也浮出水面喋那粼粼的月光。薛默手捧琉璃盞,看着少莊主水中的倒影,忽覺有片羽毛落在心上。她想和宋沅說些什麽,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只是捧着燈盞默默把玩。還是宋沅先開口了:“小九,在莊中住得慣麽?”

“住得慣的,三姐姐待我很好。”薛默想到了一事,鼓起勇氣擡起頭來:“師父,我今天做了一件錯事。”

“哦?”宋沅停了下來。

“白日裏在校場,我險些把大師姐傷了。”不管蝶音有沒有告訴他,但薛默覺得還是主動坦白地好。把校場失手的事說了一遍,薛默偷偷瞧宋沅神情,心中只覺忐忑。沒想到少莊主聽完一笑:“此事蝶音已告訴我了,她無大礙,你不必多心。”

他沒有絲毫責備,薛默總算放下心來。饒有興致地用手指貼在琉璃壁上逗那蝶兒,她笑道:“這些蝴蝶好漂亮。師父,沒想到你一把年紀了也逮這個玩。”

宋沅不由莞爾:“我不過一時興起,若不是遇着你來天明也就放掉了。倒是你,為何也喜歡這個?常人遇着了它都覺忌諱的。”

“忌諱這個?為什麽?”

“因為傳說這是死人的魂魄所化,綠柳城中百姓都叫它鬼蟲。”

薛默啊的一聲:“這名字怪滲人的。但我不覺得它們可怕。”她抿了抿嘴輕輕笑着:“我覺得它們是很漂亮很溫暖的。”

“嗯,其實我也這麽覺得。”宋沅往水中又抛了一個石子,淡淡說那往事:“第一次見到蝶兒時我還很小。那是冬夜,我受寒發熱,卻一直惦記想娘親摘園中開的第一枝紅梅。娘親只說花要映着月色才開,百般哄我去睡。我趴在窗前不覺睡着,半夜醒時外面早一地白雪。窗前有枝紅梅,枝上挂的琉璃盞裏盛幾只蝶兒,把花瓣映得寶石一般。我跳起到窗前折了梅花給她,又把那蝴蝶抓在手裏玩,這才心滿意足地睡了,第二天熱度盡退。後來我才知道那梅枝是娘親從別處尋來、臨時插在窗前樹上的,好讓我去摘了安心。”

“師父的娘親,是很溫柔的娘親呀。”薛默同情地看着宋沅,明白了他今夜為何看起來是與意外不同的郁郁。手指溫柔地劃過琉璃盞,宋沅惆悵地笑笑:“娘親是很特別的女子,爽利俠氣不輸男兒,平生倒不以針線女紅為意。她獨自一人養育我,為我延請各種教習,在外人面前總是豁達的,可唯有我知她背人處有多少傷心淚水……可惜她去得太早,到如今我也只能以她的遺物為念了。”

“那……師父的父親呢?”

綠柳夫人能獨創綠柳山莊,她的夫郎必然也不凡。沒想到宋沅神色一黯,緩緩說道:“我沒有父親。”

“呃?”薛默小小驚吓,耳聽得少莊主又說:“娘親倒成過婚,但那個男人對她不起。後來娘親就離開了,終身都沒告訴我父親是誰。”

原來這樣……這個問題原不該問的。看宋沅的神色黯淡,薛默心下十分懊惱。她有心出言安慰,卻又怕再說錯了話。想了一想她笑道:“師父我給你說個好玩兒的:你雖然娘親早逝,但好歹還留有一座山莊,諸位師姐也都對師父信任親近,依然是有家的。我呢,沒有家已經很多年了。”

“師父你曾問過我從哪裏來。”她托腮眺望水面,自顧自地說着:“我來自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太遠啦,師父你沒去過的。”

“我很小的時候,我的爹爹娘親就和離了。”薛默也往水中抛了一顆石子:“後來他們都有了新家。爹爹娶了新的娘子,哈哈,娘親也嫁了新的夫郎。我被他們送到學堂寄住,平常由先生們照顧着——嗯,我學堂裏有好些女先生的——他們倒也偶爾來看我,在年節時請我到他們的新家去。只是他們對我都客氣得很,就像對什麽客人似的,大家坐在一起挖空心思也沒有話說,我看出他們的新娘子新夫郎其實并不高興的,後來他們都又有了新的孩子,我就再不去了。再後來我自己謀生,倒也活得逍遙自在,可倒黴的是有樁活兒出了意外……”于是她就被抛進了盤古世界來。

“所以師父。”她擡起頭開看宋沅,沒心沒肺地笑起來:“現在有沒有覺得好受一點兒?每次我和別人說這些,別人就都覺得自己過得還挺不錯呢。”

“小九……”少莊主一時間不由怔住了。他望着依舊在孩童般粲然歡笑的薛默,憐憫悄然心生:“小九你,其實心中有淚吧?”

“師父你看我像是要哭的樣子嗎?”薛默誇張地大笑起來。少莊主悲憫地凝望着她。他想起了多年前有個女人,也是這樣在人前盡是歡笑的。薛默的眼眸很亮,瑩潔如星子,此時這對眸子中隐隐含着淚光。宋沅只覺心也隐隐地痛起來,他忽然一把将她摟住了,在她耳邊輕聲說:“不要害怕,今後綠柳山莊便是你的家。”

薛默愣住了,她沒料到宋沅會突然這樣做。他将她裹在鬥篷裏,溫柔的氣息籠住了她。她一時間手足無措,幾個念頭從腦海中跳了出來——

——你神經病啊!?

——老娘只是把自己不開心的事說出來讓你開心一下好不好!?

——怎麽你一個程序人物還對設計者強抱上啦!?

“你,你幹什麽?”薛默頓時惱羞成怒:“放開我!你要做什麽!你給我放手!”

她使勁推搡着他。宋沅沒防備地後退一步,琉璃盞啪的被碰落地上、跌個粉碎。兩人齊齊哎呀一聲,雙雙奔過去看,那些蝴蝶早逃出來飛個幹淨。

他們都吃了一驚,彼此無話,場面頓時尴尬極了。許久宋沅俯下身,一片一片去撿那破碎的琉璃碴子,薛默這才想起那燈盞也是綠柳夫人遺物,霎時漲紅了臉:“我從不願人碰我,絕非故意推你……”也絕不是有意要弄壞這盞燈。

聽出她言外之意,宋沅的手微微一頓,心有戚戚:“是我孟浪,不該對你唐突。”

他從地上拾起唯一一只逃不了的藍蝶遞到薛默手裏,惋惜地說:“原打算都送給你玩的,可惜現在就只剩這只啦。”

那正是她用驚羽射下的。薛默接過,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喪氣地捏了又捏蝴蝶翅膀,擡起頭時忽驚喜地跳起來叫道:“師父快看!那邊來了好多!”

宋沅也回過頭,果見空中飛來大群藍蝶,成群結隊幾乎将月色也遮住。空中散布着明亮且妖異的光點,薛默被這奇景震撼,不由掩口驚嘆:“師父,這都是你的水漂引來的麽?”

“不。”少莊主的神色變得凝重:“這附近有人死了。”

伸手護着薛默退後一步,宋沅锵地拔出長劍:“小九避開,不叫你時不要出來!”

他的話音剛落,蝶陣已飛過一半,一個身影驀然出現在蟲群中。那是個女子,撐把青竹傘掠在空中,竹傘壓得低低的正遮住她的上半張臉。蝴蝶圍繞着她,仿佛簇擁着她飛行似的。薛默驚得咋舌:“師父,這人的輕功好厲害。”

“這不是輕功。”

似乎聽到他們對話,那女子勾起唇角笑了一笑,青竹傘打了個旋兒。薛默頓時覺得被一桶冰水從頭澆到腳底——她看到那竹傘擡起,那被藍蝶簇擁的空中女子,竟有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