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奁中記
——若我沒有辦法,其他人也不會再有了。
這話說得自負坦蕩,宋沅不由勾起了唇。他久久地看着她,似乎在做巨大的權衡。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少莊主才又開口:“小九,你真要一試?”
“我試一試。”話已出口,薛默的心反放下來:“師父,這東西并非自然之物。我們為了除掉這東西毀掉山野、讓好些山民流離失所,豈不是遂了放着東西出來的人心意?”
她說得懇切,宋沅把頭一點:“那好,師父讓你一試,但只能等你一個夜晚;若是到明朝司馬康成找上山莊時你還沒法子,我就只能傳令下去,如十二年前一般在清涼山使用五犀散。”
說是等她一夜,但此時已是亥時,若按昭武校尉辰時到訪計,留給她的時間也不足五個時辰。她能把已有的和可能隐藏的怪蟲都解決嗎?少莊主看向自己的九弟子,薛默胸有成竹地點點頭:“等司馬康成找來時我一定能想出法子,但請師父先把與當年有關的事和物都告知提交給我。”
“可以。”宋沅立即答應下來。
把矮馬和藥物留在山上,他們先返回綠柳山莊。宋沅讓其餘人先回去休息,帶薛默自行去湖心島,這也是薛默第一次進有風堂。有風堂獨居島上,依靠長長的水榭回廊與對岸連接,走在廊下時湖風凜冽,島上柳枝被刮得嘩啦作響。薛默不由拉緊鬥篷,宋沅在她身畔停了下來:“很冷是嗎?”
“有點兒。”薛默不好意思地答道:“這裏風有些大……”沒想到映雪湖心的溫度這麽低,幾乎比岸上遲了一個季節,不知宋沅在這裏怎麽過冬。握了握她冰涼的手指,宋沅二話沒說解下自己的大氅披在她身上。薛默一驚,小聲推讓:“師父,不必——”
“這裏沒有別人,你不必擔心被人看到。”宋沅輕聲打斷了她:“一會還要更冷,別凍着了。”
他的話溫柔堅定,薛默只得低下了頭。她輕輕整理宋沅大氅上的皮毛,把它們都掖在鬥篷後面、使之不要觸碰到自己。夜色幽深,宋沅手提燈盞,引薛默在園林小徑中前行。原來在島上深處還有孤零零一座宅院,掩映在重重柳蔭花樹下。遠遠的月洞明朗,那院內的石階庭柱都是白石雕就,在通明的燈火映照下瑩澈如霜雪一般。薛默腳下一頓,轉過頭來:“師父,我夜裏常看到島上燈火徹夜不息,原來就是這裏?”
“是。”宋沅指着那滿月的門:“此處是家母生前所居,你要的東西就在裏面。”
綠柳夫人?
創建綠柳山莊的女子……
“師父,那座宅子有古怪。”
薛默忽然有些不安。她并不喜歡走進亡者曾經的居所,她覺得這樣會引起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窺視。而在踏進月門的那一瞬,她就聽到了叽叽呱呱的私語,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眼睛在看她;而當她凝神去感受,那些聲音又都消失了。她心中浮起恐懼:“那宅子裏有東西。”
“什麽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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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該存于着世上的東西。”薛默把鬥篷緊緊裹着自己:“我感覺有寒氣從那宅子裏湧出來。”
“小九,你害怕……那個?”宋沅不覺失笑,他把燈提起來,遠遠照那庭院:“這宅子雖然這些年來一直空着,但一天三次都有人打掃,并非那種荒野怪屋。而且你看,那院裏徹夜亮着燈呢,怎會有你擔心的東西?”
遠遠的燈光皎然,白石院落瑩瑩如冰雪。像是與這番話呼應,空氣中的寒意突然褪去了,院內燈光變得融融,身畔也暖了起來。
這……往下拉了拉帽子,薛默暗暗啓動空間的數據顯現功能,留心察覺這座宅院的數據資料。還真沒什麽異常的。整個庭院非常幹淨,所有程序數據都有條有理,就像被仔細摘檢似的。
完全沒有異常本身,就是一種異常。就如同只有畫上的牡丹才有完美無瑕的花瓣。
她從衣下把一件東西取出來,沖宋沅點了點頭:“我們可以進去了。”
那是驚羽,她初到綠柳山莊時挑選的武器。宋沅看着她,面上神情哭笑不得:“小九……”随即無奈地嘆了口氣。他走過去推開堂屋的門,水似的燈光頓時從屋中淌出,仿佛銀河流溢,薛默一下遮住了眼。等她終于适應這耀眼的燈光,卻被突然的發現驚得立即挽着驚羽,高聲叫道:“是誰!誰在那裏!”
屋中站着一個女人,身量高挑、背對他們而立。她身着湖藍衫裙,随風拂動的長發上綴有繁星發簪;聽得門戶開阖她緩緩側過頭來裙裾微微擺動,而她的身子分明是飄在空中的!
“哪?哪裏有人?”宋沅茫然四顧。薛默幾乎要哭出來——傻瓜!你沒看到嗎?就在那裏!那個飄着的……
她的舌頭打結,沒法把“鬼”字說出口,只是帶着哭腔說道:“快走!你看不見她!我來把她擋一陣!”只是一段異常程序,用驚羽應該能把她幹掉吧?薛默的手指直發抖。少莊主順她目光看去,按下她的小弩噗的一笑:“那只是一幅畫像呀,小九。”
“她剛剛動了!她剛剛動了!”薛默歇斯底裏地嚷起來——見鬼!這座空宅真的有古怪!那個女鬼!是不是綠柳夫人的鬼魂?
“這是家母生前自畫的像,用了墨變技法,光影搖動時畫上的人就如同動起來一般。”少莊主過去在那女人腳下只一揭,果然從牆上顯出一幅畫來。那畫貼在牆上,絹本上繪的就是使薛默受了驚吓的藍衫女人——她剛剛看着衣袂當風、堪堪要轉過身來,此時已然靜止,想是光的角度改變後就沒了那動态效果。
原來只是一幅畫……薛默只覺全身都發軟了。她籲一口氣:“師祖畫這麽一幅畫長久挂着,是為了防賊麽?”
“家母只是特別喜歡墨變技法。”宋沅好笑地瞧着她:“小九,你這麽怕——”
“住嘴!不要再說啦!”被宋沅目擊自己的狼狽相,薛默非常懊惱:“你說我要的東西在這裏?拿出來吧!”她心中羞愧,語氣也變得殺氣騰騰。宋沅眼中的笑意幾乎要漾出來,他咳了一聲,把綠柳夫人的背影畫像放回牆上,從畫下的長案上掂過一個東西:“就在這裏。”
那是一只妝奁,外面鑲着的雲紋螺钿十分精細;它有兩片鎖葉,兩個銅鎖,分別扣在妝奁的上下兩側。宋沅取出一把銀鑰匙将上面的鎖喀嚓一開,目視着薛默:“小九,你過來看。”
他怎麽不拿過來?薛默雖有心離那畫像遠點,也只得過去。妝奁裏很黑,滿室燈光竟無法照進這只木匣子,薛默瞪着眼看了許久都無法看清裏面有什麽。狐疑地擡起頭,她望向宋沅:“師父,我什麽都沒看到。”
“真的什麽都沒看到嗎?”
她遲疑片刻:“只看到了……黑暗?”
話音剛落,妝奁中忽然出現了一點光,仿佛暗夜中星光一點。那光越來越亮,變作圓滾滾一個小球無限膨脹。小球越來越大,忽然砰的一下炸開,無數星辰在其中誕生;它們高速旋轉,聚合又散開,星雲星系依次形成。那些星星呼嘯着碰撞遠離,一個藍色星球出現在雪白的雲霧裏。薛默只覺自己随着雲落下去。淅淅瀝瀝的雨聲響起來了,越來越大,竹葉被打得啪啪作響。她嗅到了泥土的芬芳,有什麽東西拱破水面,以肉眼可見的姿态生長起來。那是一株筍子,可薛默覺得那似乎只是一只竹筍的殼。雨後春筍飛快生長,一片片脫下它光滑的筍衣、露出新玉似的嫩節。薛默注視着它,那竹節中有旺盛生機、似乎孕育着無數可能,卻與整片竹林格格不入——就是它了!
她伸手攀折。竹節應聲而斷,她的視線也瞬間回到了綠柳夫人的屋子裏。牆上畫軸中佳人迎風而立,滿屋燭光水似流淌,一切都未改變,她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幻夢。宋沅依然站在身側,綠柳夫人的妝奁打開着;奁中竹林星光已不見了,那盒中一片幽深,仿佛把所有光都吞了進去。唯有一段竹節真切地在她手中,已是發黃幹枯,顯然已保存了很多年。
少莊主目視着她,她遲疑片刻:“師父,這裏面就是十二年前曾出現的蠱蟲?”
“你可以剖開來看。”
宋沅遞過來一把小刀。薛默接了把那竹節喀嚓一破,幾只蛹頓時顯露出來,旁邊還有粉團花蜜和未孵化的卵。
“竹蜂兒?”她輕聲自語。雖然還是蛹的狀态,她已能輕易辨出裏面的蟲兒是竹蜂一類。只是那裏面的能量氣息很是古怪,明顯不是出于自己手筆。
這些程序,來自設計過程中的另一套數據庫……
薛默抿了抿唇。盤古世界建立之初,項目組做了無數設定方案,反複修改,才最終成了現在模樣。在這無數推翻與重建的過程中産生大量的冗餘和錯誤程序,設計人員把它們全都封存起來、作為盤古世界的參照比對。這些程序對于盤古世界來說危害極高,一直是被嚴密監控的,怎會出現在盤古世界中呢?還有這只妝奁……
薛默的心更一步地沉下去。這只妝奁不但能存儲影像物件,還能根據注視者的思維來調整映像,這已經是管理員空間才有的功能了。這樣一個東西為什麽居然會出現在綠柳山莊?這成型的東西出現在盤古世界絕不會是數據的偶爾洩漏,只可能是——
——與這項目有關的某個人有意為之。
類管理權限一旦被盤古世界中的人獲得,無疑會影響這個世界的平衡和穩定。那個将類管理權限下放到盤古世界的人為什麽要這樣做?他與篡改超綱數據的可是同一個人?綠柳山莊是否能熟練使用這個妝奁、也就是運用類管理權限?而最重要的是:那個人,究竟是誰!
心中閃過數個念頭,薛默刀尖一轉就要往那繭皮劃去,宋沅一把按住她的手腕:“不可。它們還是活着的。”
十二年前的蟲子,至今仍在休眠。
綠柳山莊的少莊主熟知這一點。
果然。
不動聲色地放下刀子,薛默斂起眉目:“多謝師父提醒。弟子已有克制這種蠱蟲的方子了。”
“什麽樣的方子?快快寫來。”少莊主急切地說。
“是,師父。”
宋沅拿來紙筆,薛默伏在燈下飛速寫了出來。待她寫好,少莊主拿起藥方,不由有些遲疑:“小九,你列的這些藥物雖然配伍起來有殺蟲功效,但這東西不同于一般害蟲且深藏地下,這些尋常藥材能成麽?”
“自然不成。”薛默爽快回答:“這藥方還需藥引才可成功,而這藥引不知師父願不願意幫着我配。”
“哦?”宋沅不由失笑:“小九所需藥引是何物?為師自然沒有不幫你的。”
“如此最好。”把狼毫在筆洗中涮了涮,薛默朝那妝奁一指:“我的藥引——”
“——就在師祖的妝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