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雀登枝(一)
“媽,我要遲了!”
蘇傾一進門就聽見蘇煜暴跳如雷地跺腳,變聲期的聲音像是公雞打鳴,嘶啞刺耳。
而蘇太太的雙手環着他的腰,堅持不懈地給兒子提褲子:“小祖宗,快了快了。”
蘇太太花了點私房錢裁了一件嶄新的褲子,不試一試怎麽行。
蘇煜正處于長身體的階段,卻比其他男孩子更矮小一些,還有點駝背,整個人顯得耷眉臊眼。感謝蘇太太的好基因,他的皮膚算白,眼睛也大,但是鼻梁上架了一副厚底眼鏡,加重了臉上的懦弱呆氣。
誰都不會想到這樣一個在外面唯唯諾諾的孩子,會在家裏這樣大喊大叫。
蘇太太終于提上了他的褲子,瞥見蘇傾站在一邊,仿佛看見了救星:“傾兒,缸裏沒水了。”
蘇太太說話時腔調兒很軟,咬“傾兒”二字時更是親昵溫柔。
蘇傾轉身走出裏屋:“我這就去挑。”
前院裏本有口井,但是裏面早已被黃土填滿。井邊長滿搖曳的荒草,地上條石鋪就的磚路,已經被塵土蓋得看不清本來面目。
老房子還是清初的時候蓋的,很舊,門上的黑漆都剝落了,所幸構件還未腐朽,但下雨天要滲水,灰白牆面上開出暈染的黃褐花紋。
大缸旁邊放着兩只木桶,蘇傾彎腰去拿的時候,注意到木桶邊緊緊挨着盆。盆裏髒衣服堆成山,最上面的是今早蘇煜換下來的舊褲子,褲腳上粘着泥沙。
蘇傾猶豫了一下,先挑起了桶。
恰好蘇煜一陣風似的從屋裏奔出去,她喊了他一聲:“阿煜,你能幫我把盆捎過去……”
蘇煜遠遠站住腳,不太情願:“姐,我要遲了。”
“哎呦,你跑兩趟就是了,叫他幹嘛?”蘇太太匆匆追出來,襖裙下偶爾露出兩只金蓮兒。她穿一身發白的舊襖裙,立在房檐下皺眉頭,打蒼蠅似的朝她揮手,語氣變得格外嚴厲,“你弟弟要上學,你又沒事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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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傾默然低頭,将又粗又亮的辮子輕輕甩到身後,扁擔麻利地搭上了肩。
蘇煜一路奔跑,門口拴着的大黃狗忽然沖他狂吠。
“畜生。”他罵了一聲,一腳蹬上了狗臉,狗猛地撲了上去,但被鏈子拴着,在空中懸崖勒馬,鎖鏈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音。
而蘇煜已經撒腿跑了出去,徒餘兇狠的狗吠在院子裏回蕩。狗一叫,欄裏的家禽也跟着亂叫,雞飛狗跳。
“快去,快去管管它。”蘇太太退回屋裏,夾着帕子的手按着太陽穴,臉直發白,“叫得我頭疼。”
蘇傾擔着桶慢慢走到門口,黃狗不再叫了,搖了搖尾巴,長嘴在她褲腳上蹭來蹭去,随即溫順地伏趴下來,嗚咽着将腦袋貼在了地上。
蘇傾想,狗這種動物真奇怪。大概是誰總喂它,它就喜歡誰。
她蹲下來看它,發現狗鼻子破了皮,濕漉漉的流了許多鼻涕,她掏出自己帕子輕輕擦了一下,黃狗發出哼唧的聲音,就像小孩在抽噎,蘇傾抱了抱它,隐約摸到溫熱皮毛下的肋骨。
“媽,阿煜把它踢壞了。”
“狗能有什麽壞不壞的——別碰它了,那畜生髒死了。”
蘇太太頭上一只珠釵猛地折射了光,柔弱地立着,隐約還是個富家太太的模樣。她臉小,骨架子也小,生蘇煜的時候幾乎要了她半條命,身體一直很虛弱,走幾步路就要喘。
于是多數時候,她是發號施令的将軍。
“它不髒,我每天都帶它洗……”
“你就非得跟我犟嘴?”蘇太太拿手掌猛地敲門框,打斷:“你這麽不聽話,是要氣死你媽嗎。”
蘇傾嘆一口氣,挑着扁擔走了,跨過門檻時黃狗還立起來追着她走,拼命搖動尾巴。
平時蘇煜嫌它醜,蘇太太嫌它髒,都不願意多管它,但這個沒有壯勞力的家必須得有一只看家護院的狗。
所以他們看不起它,卻又不得不依仗它。
江南古鎮用密集的屋宇和矮牆隔出了磚巷迷宮,一個遠離炮火紛争和時代變遷的世外桃源。
水巷小橋曲曲折折,白牆黛瓦和後面茂密的深綠色樹冠,似乎把陽光都過濾成一種幽幽的淡青色。
“蘇小姐又挑水去呀?”
村婦們穿着幹練的綠色或淡藍色長褲,三三兩兩坐在檐下擇豆角,見她出來,總要笑着叫她。裏面臉最熟的,是她的鄰居翠蘭。
“是。”她低眉斂目,虛福一下,快速通過了,遠遠地能看見辮子下面修長的頸,在陽光下白得泛光。
人走遠了,其中一個開口:“我要有這麽個伢,哪舍得讓扁擔壓在她肩膀上。”
“是的呀,瞧那面皮和身段。”
蘇傾身上穿着翠綠的窄袖衫和長褲,背後梳一根粗辮子,鄉間小姑娘最普通俗氣的打扮,褲腳甚至還短一截,露出了襪子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腳踝。
但越是閑來無事、敢肆無忌憚用眼打量的婦人,越是能樂于發現小姑娘掩藏在寬大衣袖裏的“身段”和潛能。
比如蘇傾偶然露出的手腕,夏日薄衣衫透出的腰線的輪廓,以及她用一雙未纏的天足,還能走得優雅娉婷,暗示着她長大後可能的出挑。
所以她們很注意她。
不過在這個過漁樵生活的小鎮裏,出挑又有什麽用?
大概預測一個标致姑娘未來是否在同齡人中拔得頭籌,與賽馬下注有些相似,因為日子實在安穩無聊。
“她的衣服不大合身,還穿去年的。我看她媽總穿戴成過去的式樣,多講究,倒把女兒扮成村姑。”
“瞎,‘蘇太太’呀?”有人笑起來。
偏遠鎮子裏哪裏來的小姐太太?此地倒是有名門大戶葉家的老宅,但是離這裏很遠。
這時候保有舊時的稱呼,不過是一種嘲笑,笑那些身份早就變遷,卻還放不下身段的人。
大家笑了一陣,翠蘭扔下一只豆角,又彎腰撿一只,語氣很冷淡:“到底是丫頭,不心疼。”
f鎮山靈水秀,一道峽谷劈開兩岸人家,條石石橋像是一道道細長的縫線,縫合裂開的兩岸,來往的人可錯肩而過,走數二三十步,到達另一邊。
沿着鑿好的臺階可以下至峽谷。谷中是寬闊的河溪,兩岸石崖叢生灌木。
水流沖刷湍急,白霧迸濺,因有高差,斷層處懸垂成瀑,又在下游聚集成湖。
天氣晴好時,湖泊中倒映着碧藍的天,野鴨子凫水而去,留下一道明亮的水痕。
蘇傾往湖邊走,看到那裏沒有人,又折回去。胸腔裏好像彌漫着一股淡淡的失落。
她放下桶在上游打了水,水桶擔得很老練。她知道用肩膀的哪個部位承重會省力一些,那個地方已經磨出了薄薄一層繭子。
其實萬事都像刺繡和寫字那樣,有技巧,能練熟。
回程時又經過那幾戶人家。她們擇完了豆角,現在剝豆子。見她回來,又興高采烈地叫:“蘇小姐打水回來了?”
“……嗯。”她知道這其實不是招呼,而是戲弄,幹脆不擡頭了。
蘇傾鼓着一口氣,一步步走得快而穩當,耳際的汗水不住沿着耳廓滑下去,癢癢的。
倒進缸裏小半缸,第一趟算是結束了。
“她家不是有個兒子嗎?”剝豆子的一個婦人伸出小腳抹了抹蘇傾灑在地上的幾滴水。
“指望他?沒看蘇太太多寶貝那個兒子,下學回來要站在門口迎,阿煜長阿煜短,一點活都舍不得給他幹。”
沉默半晌,只有豆子打在篩子裏的清脆聲音。
有人嘟囔:“我怎麽撿不到個蘇傾,幹活麻利又好養活,比我那懶貨強出十倍。”
婦人們哄笑起來。其中一個笑她:“省省吧,撿只能撿到二丫呀。”
二丫是村裏的傻妞,沒人養,自己住了一間木頭小屋。
“生下二丫才會丢開,蘇傾那樣的,只能是大戶人家不慎遺下的,讓蘇太太撿了便宜。”
翠蘭猛然問:“你怎麽知道?”
那人得意洋洋:“鵝蛋臉櫻桃口,眉眼齊整,像那仕女圖上畫出來的,那就是閨秀臉。”
“你見過仕女圖?”
“我見過大戶人家的屏風哩!”
“最重要的是牙,小伢的牙齒多整齊,不像蘇太太那兔子牙……”
一陣笑聲。
蘇太太的前齒有些突出,搬到f鎮第一天,曾經因為心直口快的鄰居笑她合不攏嘴,氣得在屋裏哭。
“這麽說來,小伢家裏原是富戶。”
“比蘇太太倒勢前還富?”
“那肯定……”
恰好蘇傾第三次擔着水桶擦身而過,不知道在他人打量的眼裏,那松垮垮的長褲已經變成了曳地的繁複長裙。
“呀,蘇小姐又去擔水了?”
“媽,喝水吧。”
蘇傾給蘇太太倒上茶,茶裏蕩着下火的菊花。她喂了雞鴨,抱起一盆衣服走出門外,黃狗撲到她腳邊嗅來嗅去,用爪子勾住她的褲腳。
她翻找了半天,白得像筍的指頭停在空裏猶豫了一會兒,從荷包裏小心地拿出什麽東西放在地上,濃密的長睫毛蓋下來,認真地看。
一顆不大規則的冰糖。
可是狗只是嗅嗅,用鼻子頂着糖塊在地上蹭,不知道怎麽吃。
“誰讓你喂狗了?”蘇太太被煙嗆得咳嗽,邊咳邊探出頭來,“你媽在這裏辛辛苦苦做飯,你在做什麽?洗完趕快回來,幫我生火。”
養活了十幾年,她和蘇傾待在一起的日子比蘇煜還多。她知道蘇傾性情軟,沒什麽主見,讓往東絕不往西,尤其依賴母親。
家裏沒有水田,她的時間幾乎全用在家務和伺候母親上,從前母親有個頭痛鬧熱,她端茶送水無微不至,跪在地上端痰盂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這幾日,對于蘇傾的怠慢和走神,她感到異樣的不舒坦,就像用慣的左右手不聽使喚了一樣。
“……”蘇傾飛快撿起地上的糖塊塞進狗嘴裏,兩只手握住狗嘴,半晌,輕輕按一把狗頭,走了。
出了家門,蘇傾的步子又慢下來,風吹在臉上很舒服。
晌午太陽和暖,湖面上散着粼粼金光,溪邊已經有了三兩個洗衣服的婦人,一連串大大小小的氣泡順着水流向下游,有的撞碎在石頭上。
湖邊沒有人。這裏陰冷,水瀑聲音又喧鬧,不适合聊天。但蘇傾一向在這裏洗衣裳,一來不善于交際,二來不想讓髒水流到下游。
低頭洗手,藏在領子裏的天藍色物什劃了個弧線垂下來,在胸前蕩來蕩去。
她在衣服上擦了擦手,将吊墜小心地拿起來。
這是一個小杏大小的環,像一根玻璃管子彎成的,缺口在右上角。
一抹豔麗的藍色凝在最底部,像水,但不能流動。透明的玻璃管上有規律地刻了幾道長長短短的橫線。
那位尊神把它抛過來時,藍瑩瑩的一片懸浮在空中,映得整個上空都泛出冷光,她以為那是一顆星星。
直到它落在手裏,才發現是個小小的、冰冷堅硬的環,裏面的藍色只有點墨般的一星,标志她的旅程才剛起了個頭。
這個同叫蘇傾的女孩是她的第一任宿主,出場時年僅三歲。
那一年外邦連犯,朝廷疲軟,民間起義組織白蓮教占領平京,一向平靜的都城陷入混戰,無數富商貴族舉家南逃。
逃難路上強盜與人販子橫行,專門劫掠商賈車隊,過載的馬匹時常受驚,雞飛狗跳,流離失所的家庭不在少數。
一次土匪劫道死裏逃生後,南行路上的蘇鴻夫婦撿到年幼落單的女孩。
蘇家為平京富商,蘇鴻為小妾所出,蘇太太又多年無子,總遭婆婆輕視,二人一氣之下提出分家,靠分到的茶葉鋪的薄利維持用度。此時聽聞戰亂将近,打算逃回f鎮舊宅。
不管怎麽說,孩子都是他們的一塊心病,見到別人的孩子,兩個人都走不動路。
女孩身上绫羅綢緞,穿得極講究,頸上還配有一串漂亮的璎珞,連墜子都是白玉雕成的小兔兒。抱起來看一看,生養得極好,瞳子黝黑純淨,小臉玉琢雪砌,臉上挂着晶瑩的淚珠,無法不令人憐愛。
蘇鴻當下将她抱上馬車,交給了自己的太太。
蘇鴻夫婦南下逃難,撿到了上天的禮物,即使在路上奔波勞苦,也算享受了天倫之樂。
可是第二年,被“不育”二字戳了十幾年脊梁骨的蘇太太竟然懷孕了。
事情在蘇煜出生後不久發生變化。
女人的母性是天生的,而母親的心則是十月懷胎築成的。蘇煜讓蘇太太痛得撕心裂肺,九死一生,可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卻成為了這個女人一輩子的心肝寶貝。
蘇鴻害病死後,蘇太太沒了主心骨,依靠平京遙寄而來的茶葉鋪銀錢艱難度日,日子越過越清貧,而兩個孩子逐漸長大,她開始明白,要不偏不倚,那是不可能的。
蘇煜身體不好,要平安長大,又要上學考功名,吃穿用度都需要錢……她開始慶幸自己沒給蘇傾纏足,舊時候的閨閣小姐才纏金蓮兒,纏了就不能幹重活了。
蘇傾進入蘇家時太小,沒剩什麽記憶,性子也極其柔順,一心為着媽媽和弟弟活着,比農人家的孩子還任勞任怨。
蘇太太的惴惴不安,在風平浪靜地邁過第八個年頭後塵埃落定:蘇傾的家裏人恐怕不可能再尋來了。
既然是她撿的,那就注定一輩子得當她的女兒,孝順着她,緩解家裏的苦難。
于是那身綢緞小衣服,在蘇傾不知道的一個幹冷的清晨,在火盆裏燒成了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