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雀登枝(二)

人死以後,魂入混沌虛空。

她腳下踩着無數螢火蟲樣發亮的字符,如同在書頁上落定的一粒塵埃。

無頭無尾的風,從遠處來,吹動她的頭發和衣袖,又撲向遠方。

她在這片陌生的空寂裏開口:“……閻王爺?”

答她的是一把空靈的嗓音:“無間地獄,幽冥邪神。”

他說話時,空氣震顫,地面振動,字符變換得更加迅速,好像受驚亂竄的小蟲,她的心肺也跟着震顫,一陣難挨的痛楚。

可那冰涼的聲音還在繼續:“堕入無間地獄,可有異議?”

蘇傾頓了頓,一言不發地叩首。

“蘇傾。”語調微微向上揚起,似提點又像警告,“寬仁純善,生無大過,死後卻入地獄,你說這是為何?”

“……民女……”她規矩地行一叩拜之禮,“看重私情,枉顧人倫,叔嫂之間……”

如若不是這件事……

“不對。”

“……至親分離,為人子女,未能盡孝……”

“再想。”

頭昏得更厲害:“……為□□,未能繁育子嗣……”

“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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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就如一記錘砸在心口,額頭上冒了一層汗。沉默似乎已經成了她最大限度的無禮和反抗。

見她啞口無言,那道聲音悠然應答:“蘇傾,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是嗎?

竟還有這樣的道理。

這麽多年以來,她從來不敢回頭去想那些溫柔心動。只敢像套着嚼子的老馬,拼命埋頭向前。

這樣活着,難道真的錯了?

“你不甚珍惜的這條命,其實寶貝得很。”邪神嗤笑,“竟有人以飼魂禁術祭我,換汝命回春。”

蘇傾仰頭,黑色眼瞳震顫,好似什麽也沒聽進去:“誰?”

“你猜。”

“死而複生,哪有這麽便宜的事。”邪神語速加快,回聲相碰,宛如一連串的咒語襲來,打在她心口,“我既受飼,那就放你入六道輪回,至于你這空缺,就由獻魂人……”

少女方才那如一抹将化夜露的凄弱身影,忽然間強硬地掙紮起來:“邪神在上,自有權威,我命如何,應當早有決斷。”

“你以為捧我就行?”邪神的語氣乖戾,洩露了一絲怒火,“此人以邪法強入地獄,如此盛意,若不滿足了他,豈非強人所難。”

蘇傾叩得更加決絕:“我願意即刻入地獄,這人狂妄自大,尊神容他做主,豈不損您威名?”

沉默。

邪神沒有出現。但天上地下,似乎到處是邪神的眼:“你偏袒他。”

刮骨的風吹得很冷,她的下唇微微發抖:“民女……不知他是誰。”

他獨斷,決絕,能将世間浮雲,一把火點燃,再用冰雪小心掩藏。

這顆心硬如鐵石,灼似星火,發現不了便錯過,可是發現了,竟也難捧住。

天上浮現一顆幽藍的星,一束光冷清地照亮她的烏發。

“我最讨厭你這樣的人。”

星子慢慢地落在她掌心,竟然是個冰冷的環,只在底部灌注了一片幽藍。

“你們既然都這樣自作聰明,一起玩個游戲如何?”

“看清楚……這裏面……女子命格類你,世世悲苦薄命。”

“此法器沉寂已久,若能逆天改命,将功抵過……”

嗡嗡的,無數聲音交疊,聽不清楚。

“記住,你為自己不擇手段,人人皆可利用……”

手腕傳來拉痛,钏兒好像被一雙無形的手拉下來,轉瞬消失在空氣裏。

“這是本錢。”

一陣眩暈模糊,随後視野漸漸清晰起來。

眼前是清澈的水,一晃一晃的,慢慢沒過少年的四肢,蒼白的脖頸,漆黑的發絲飄蕩在水面上,如同綻開了烏黑的絨花,他阖着眼向下沉,最後只剩下翹起的下颌露出水面,像是一座灰白的孤島。

蘇傾猛地睜開眼睛,背上的汗把小衣浸濕。

蘇煜湊過來的腦袋猛地彈開,險些摔倒在地上。

蘇傾坐起來大口呼吸,隔着衣服摸了摸了貼着胸口的冰涼圓環:“阿煜?”

天還沒亮,外頭的鳥已經開始叫了,不一會兒,山巒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雞啼。

蘇傾小時候和養母一起睡,長大以後就在蘇太太房外鋪了床鋪蓋,便于随時起來照看家人。蘇煜越來越大,進出不方便,她每天晚上的衣服都是囫囵個兒地穿。

她定了神,扭過來摸了摸蘇煜的腦袋,借着暗淡的光,能清晰地看見他額頭上新冒的痘痘:“起這麽早?”

“姐,我功課寫不完了。”蘇煜拽拽她的袖子,臉上愁雲慘淡,“你幫幫我吧。”

蘇煜對于學業沒有太多興趣,在學校也不大出挑,自打上學來,沒有哪一次是不拖的。

蘇傾微微笑了,聲音壓得極低:“你的功課我哪兒會做?”

“寫字,寫中國字你總會吧。”蘇煜不耐煩道,“那老東西真把自己當回事,都什麽年代了還把我們當印板使,抄不完還得罰站,我……”

“我幫你抄。”

“姐真好。”蘇煜放心地打了個哈欠,剛要走,卻被蘇傾拉住了手臂,少女的一雙眼睛在黯淡的夜裏亮閃閃,盯了他半晌,仿佛猶豫在什麽,盯得他發毛。

然後她說:“阿煜,姐姐不是白替你抄的。”

蘇煜一怔,難以置信瞪大了眼睛:“你要錢?!”

“噓。”蘇傾聲音壓得更低,“你想把媽吵醒?”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床,趕緊将半推半就的蘇煜拉到了書房。

蘇煜甩開她的手,眼神既訝異又嫌惡,瞪她的表情,簡直像是被最親近的狗咬了一口。

蘇傾點亮燈,半開玩笑:“你同學都是免費給你做功課的?”

她生得明眸皓齒,笑起來帶着一股不卑不亢的磊落。

“……”

蘇煜的功課讓同學代寫不止一次,故而對于“不是白替你……”這樣的句式非常敏感,剛才才會有被踩了尾巴一樣的反應。

可是別人可以要求,她憑什麽?姐姐幫弟弟,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

蘇煜梗着脖子:“你是我姐,你還問我要錢?”

他聲音一高,蘇傾就有些臉紅。她前世即使再拮據的時候,也沒有為錢發過愁。

但是現在時移世易,她艱難的攢錢之路才開了個頭,臉皮不能太薄。

蘇傾抓緊時間翻看他的課本,硬着頭皮道:“你要是不将我叫起來替你寫作業,我怎麽會現在問你要錢。”

“……你缺錢嗎?”蘇煜反問一句。

忽然想起來自己問的是廢話,蘇傾不像他,她平日裏是沒有零花錢的。

雞啼遠遠傳來,一呼百應,再叫一遍,天就該亮了。

他煩躁跺腳:“你要錢有什麽用?”

“媽過生日,我想攢些錢給她買個镯子。”

蘇煜面色緩和了一下,還是不大情願地嘟囔:“那你問她要錢買去,找我幹嘛。”

蘇傾“啪”地合上課本:“怎麽能這樣說。”

這些年來,原身哪兒像個姐姐,簡直是家裏的一房丫鬟,驟然拿出大姐兒的款來,還是有幾分新鮮。

蘇煜忌憚蘇太太,低頭嘟囔着什麽,聽不清楚了。

蘇傾怕吓着了他,又柔聲道:“我買了镯子,就說是咱倆一起送她的禮物,媽聽了一定很高興。”

對。媽一向疼我,一高興,零花錢還能再加。

蘇煜好像被她說服了:“那你要多少錢?”

燭光照在她的臉上,睫毛的陰影如同花須伸展,他往常倒是沒有注意過,這雙瞳子原來這樣亮。

“十個銅錢。”

幾碗豆腐腦的錢。蘇煜沒猶豫,把錢塞給她,長舒一口氣往床上一躺,被子蒙住了頭。

蘇傾帶着一點私心,如願以償地坐在弟弟寬敞的書房裏,熟稔而小心地攤開紙。

油煙,皂角,都比不上這股刺鼻的油墨味親切,她将鼻子湊近書頁,慢慢地嗅着,仿佛聞到了悠遠的松香。

蘇傾寫得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倒也不是全無用武之地。

誰能料到此時的學校仍在教着《左傳》,而古文卻已式微。

每天清晨蘇煜的上學都是一場硬仗。因為他起得晚,起床氣極重,撚起蘇傾熱好的小點往嘴裏胡亂塞了兩個,就要抓起書包往外跑了。

蘇太太像個八爪魚伸出觸須纏住他,給他整理領子:“兒啊,在學校要用功讀書。”

蘇煜“嗯嗯”地應着。

“我們下九流從商的,不管再有錢,見了官老爺也要哆嗦。什麽時候能考上個舉人,也慰勞了你爹在天之靈……”

“媽!”蘇煜莫名其妙地瞪着眼睛喊,“什麽科舉,什麽官老爺,早就完蛋了!”

蘇太太一怔:“阿彌陀佛,官老爺怎麽能完蛋呢?”

“跟你說不清楚。”蘇煜不耐煩地一推眼鏡,甩開她的胳膊跑了。

“新褲子倒是合适。”蘇太太心情很好,見了蘇傾忙裏忙外,心裏湧上些愧疚,“過年都沒給你裁新衣服,委屈你了,年底見了好料子,媽給你也裁一身。”

蘇傾笑一笑:“舊的能穿。”

她這麽一笑,蘇太太就不吭聲了,又打量了她幾眼,那眼神裏有幾分獨屬于女人的窺探和意味深長。

防不住地,越長越标致了。

蘇傾從老宅出門時,與匆匆趕來的信客擦肩而過。蘇太太還未走出屋,聲音已經響起來:“來來!快進來。”

家裏種不了田,信客捎來的平京茶葉鋪的抽成,就是一家人半年的生活費。

蘇傾小時候時常幫忙跑出鎮子去取,自從蘇太太燒掉了蘇傾的衣服,這錢就再也不讓她過手了。

這些錢對于孤兒寡母吃穿足夠,蘇煜每個月總有與同齡人相當的零花錢,而蘇傾則一分沒有。

蘇太太的想法很簡單,想要将她拴住了,就不能給她錢和自由。

蘇傾站上石階敲敲窗,隔壁家的大門打開,遞出一盆滿當當的髒衣服來,頂上拿半片紙隔出幾枚銅錢。婦人懷裏抱着哭鬧不止的小孩兒上下颠着,笑道:“實在是忙不過來,辛苦你了。”

蘇傾笑着搖搖頭,将銅錢收進荷包裏,抱着盆往溪邊走了。

揣在懷裏的荷包裏沉甸甸的,發出零星的叮當聲。

原身在家裏養到十五歲,沒有什麽一技之長,注定是依附于別人的菟絲子,心裏也從沒想過離開。

就算換了芯子,她既吃着人家的,又怎好計較人家如何待她。

現在她能做的,好像只有盡全力攢些錢,以防有朝一日那個家,她再也回不去。

瀑布的水聲越來越近,她在湖邊蹲下,冷不丁有人叫她:“蘇小姐!”

蘇傾回頭,一張堆滿讨好笑容的陌生男孩的臉。

他瘦得像猴。眼一彎,年紀輕輕就拉出了笑紋。眼睛滴溜溜地轉,兩道精明油滑的光。

他眼角添了一道新鮮的疤痕,很長,蜈蚣一樣。蘇傾盯着它遲疑了兩秒:“你……”

他笑得更燦爛了:“您忘啦,我們見過的,上次您把少爺救上來的時候……”

蘇傾下意識向他身後看去。

瀑布下的大石塊上坐着一個清瘦的少年。

他正仰頭看着瀑布。側面看去,一叢睫毛橫出,鼻梁極挺,唇瓣和臉一樣缺乏血色。

瀑布周圍的細小水霧折射陽光,形成無數道放射的光斑,周圍的灌木綠得透光。

他梳簡潔的分頭,嶙峋的骨架子卻藏在舊式綢衣長衫裏,垂着一雙腿坐在光影裏,任憑風吹亂他的頭發,像林中的精靈鬼魅。

蘇傾飛快地端起了盆,賈三兒還未發話,那少年敏銳地側過了臉,眸光極利:“蘇傾。”

瀑布的水聲巨大,他的聲音并沒有凸顯出來,但他唇形一動,就知道是在叫她。

“蘇小姐,去呀。”賈三拿身子擋住了她的退路。

蘇傾躊躇片刻,只得小心地踏過了長滿青苔的石頭,到了另一邊。

蘇傾靠近了,終于聽清了他的聲音:“賈三……”

他睨過來的眼神有些陰沉。

蘇傾手裏的盆即刻被跟上來的賈三奪了:“喲喲,蘇小姐真客氣。”

他看起來還是嬉皮笑臉的,只是不經意間瞥過去的眼神,顯出了對主人的十分敬畏,“您來見少爺,還帶個盆做什麽?”

蘇傾在驚惶中一把拉住了盆邊:“我要洗衣服的……”

自家的也就罷了,她既已收了人家的錢……

賈三搶得更歡:“這種活兒哪能讓您親自動手?小的在家就是專洗衣服的。”

蘇傾望着他跑走的身影,背後傳來一聲簡短的吩咐:“洗幹淨。”

“是是,保證幹淨——”賈三單手抱着盆,遠遠地比了個拍胸脯的手勢,擠到那群婦女中間去了。

蘇傾轉過身來,有些不自在地理了理袖口。

少年t她一眼就不再看她,擱在膝頭的線裝書讓他拿捏着書脊,在膝蓋上不耐煩地一磕一磕。

磕了半晌才得出結論:“見我就跑。”

瀑布水流奔騰不息,嘩啦啦的水聲很吵。

他看見蘇傾先是茫然看着他,随後遲疑地朝他走了幾步,蹲下身來将耳朵貼近了他,近得能看輕她尴尬得泛紅的耳朵和脖頸:“……您說什麽?”

他盯着那塊發紅的皮膚默了片刻,口齒清晰地重複:“冰糖甜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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