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雀登枝(十七)
蘇傾一下午再也沒見着他,傍晚女仆叫她下樓吃飯,精致的西點中點,裝在一個個漂亮的白瓷盤裏,只有她一個人吃。
蘇傾不敢問,勺子碰碗的聲音都很輕,吃到一半,賈三來了,斜倚着,坐在她對面唉聲嘆氣。
她喝一勺粥,賈三就嘆一口氣,她喝不下去了,擡頭無措地望着他。
賈三趕緊擺手:“小的不是故意的。”
他趴在桌上,小心翼翼地看着蘇傾:“真不知道少爺在書房幹什麽,平時到這個點,一般都忙完了。”
蘇傾怔了一下。
賈三又說:“這兩天,因為您要來,事情都排開了,是尤其不忙的。”
蘇傾看着他,眼睛黑得安靜純粹,耳朵下面兩點珍珠耳墜搖晃着。
他吐一口氣,輕輕點桌子,似乎有些恨鐵不成鋼:“少奶奶,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呀。”
蘇傾發現他叫錯了,沒顧得上提醒,因為她極聰明,見賈三一句接一句地說些無關緊要的話,感覺到他在暗示什麽。
她空蕩蕩的大餐桌,明白他的意思,那就是葉芩專程躲她了。
她回想剛才在房裏他們說的話,葉芩讓她習慣兩天,習慣是指什麽,有他在身邊不習慣?
蘇傾也有點兒糊塗,從他從背後碰到她的那個瞬間後,她人就是糊塗的,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
她站起來,女仆們趕緊阻住她下意識拾掇碗筷的手:“太太,放着就可以了。”
她們也叫錯了。蘇傾做夢似的跟着一個女仆上樓去,想起來問:“林小姐的房間在哪裏?”
跟她一樣的布置,還是比她大一些?理應大一些的,但她下午走過一圈,發現她在的卧室已經占了最好的位置,不知道這樣合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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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仆回過頭來,不太确定地看了她半天:“林……小姐?”
不等蘇傾答話,她又怕自己服侍不周,匆忙補充道:“最近沒有專門準備誰的房間,如果是您有朋友來住……”
蘇傾怔了一下,覺得葉芩實在怠慢,忙道:“那要開始準備了。”
“……哦。”
“還有十天左右,夠嗎?”
女仆愣愣地點頭:“夠了吧。”
蘇傾不太放心地回房間去,門輕輕掩上,屋裏極靜,她坐在了床上。
床柔軟地陷進去,她發現床單上是有底紋的,底紋是暗紅色的花朵,她伸出指頭描了描花朵的輪廓,把一個墊子抱在懷裏,又摸了摸小貓的毛,懸在床邊的一雙小腿勻稱筆直,腳上一雙黑色軟牛皮小貓跟落了半邊,平日裏遮掩起來的腳踝,大方袒露出來。
這種後跟細細小小的鞋子叫“小貓跟”,穿上就像小貓踮腳,摩登女孩喜歡搭配旗袍穿,将軍府裏有一櫃子,女仆挨個兒捏過去,給她挑最軟的一雙出來穿。
蘇傾在這樣舒服的房間裏,感到新奇,又有點寂寞,因為屋裏太大了。她抱着白貓玩偶在屋裏走了一圈,看到了梳妝臺上擺的雪花膏,鐵盒上畫着一個抱琵琶穿旗袍的豐腴女人,打開蓋,一股香氣撲面而來,還有一個小玻璃瓶裏裝着的香水,弄得她打了個噴嚏。
她用手背輕輕蹭了蹭鼻尖,擡起頭的時候,鏡子裏看到自己發紅的雙頰。
随後她注意到了衣櫃,衣櫃看上去有些年頭,和其他嶄新的家具比起來,顯得有些小和舊了。
她覺得這衣櫃有點熟悉,手掌順着木紋紋路貼上去撫摸着,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麽,把櫃子門拉開。
淡淡的花香漫出來,櫃子裏大都是他早年的西裝,是他還在當五少爺的時候穿的衣裳。
旁邊露出一個白色的角,她伸手一拉,熟悉的樣式送到她面前,蕾絲,珠飾,紗制裙擺。
她穿過的那條裙子。
蘇傾一時怔住了,她慢慢蹲下去,想起來,在他的房間裏,她鑽過這個櫃子,在裏面換過衣裳。
她把手掌伸進去貼着櫃子底,卻被荊棘紮了一下,她縮回手去,疑惑地把裙子撩開,櫃子底下躺着一支新鮮的玫瑰花,靜靜地開在黑暗裏,開在她裙下。
豔紅綢緞一樣打卷的花瓣,在她拿起來的瞬間,掉了一片,輕擦過她的膝蓋,無聲地落在地上。
蘇傾把櫃子關上,可是那朵花,她舍不得把它放回黑暗裏,就把它浸在自己的喝水杯裏,掉在地上的花瓣,也撿起來擱在桌上。
蘇傾坐在床邊發了一會兒呆,想起女仆同她交代的話。她的目光在屋裏逡巡,真的在床頭發現一個電鈕。
她一揿電鈕,立刻便有人跑來,這個女仆是個生面孔,她剛才沒見過,但是她見到蘇傾的時候,滿臉都是興奮的喜色:“太太有什麽吩咐?”
蘇傾不知道她笑什麽,她客氣地說:“請叫将軍來。”
女仆笑着說:“馬上。”喜滋滋地旋身跑下了樓,裙擺都綻開一朵花。
這座房子裏統共就只有一個鈴,電鈕在蘇傾房間裏。她是專門守這個鈴的,惴惴不安等了好多天,總算有人叫她。
葉芩從書房走出去時瞥了一眼挂鐘,九點鐘了,窗外夜色已深。f鎮不同于熱鬧的都市,這個時候家家戶戶都吹燈拔蠟,整個小鎮一片寂靜,灰房子裏璀璨的燈火,反顯出一種奢華的寂寞。
他的靴子踩在地板上,不疾不徐,發出清脆空曠的聲響。
他在走廊中間停下來,因為三四個女仆正在戴着手套忙進忙出,他側眼看着,影子落過來,女仆們的動作馬上停止了,訓練有素地低頭站成一橫排。
“太太讓我們十天之內收拾一間房子出來。”
葉芩微怔:“幹什麽?”
“說是給林小姐住。”每次說道“林”,她們都要遲疑一下,好像那是什麽難念的字。
“……不知道是姊妹,還是朋友?”
葉芩目視前方,掠過了她們:“按太太說的辦。”
門裏悄無聲息,他擡手敲了敲門,才發覺門虛掩着,蘇傾坐在床上,暗紅的旗袍只堪堪遮住膝蓋,越發襯出她的雙腿潔白。
只是她雙腿并攏,一雙手規矩地疊在大腿上,坐得非常拘束。
他反手把門關上,構造複雜的金屬鎖自己發出“咔噠”一聲鈍響,蘇傾烏黑的眼睛一下子看過來,與他撞上了。
葉芩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也不往她身上落,順手把外套解了搭在椅背上:“怎麽?”
語氣同以前一樣的散漫冷淡,甚至帶一點刺的挑釁,不了解他的人,會讓他這種态度吓得不敢開口。
蘇傾卻感到一陣輕松,發狂的心跳平複下一大半,不由得露出一個挺高興的笑:“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嗯。”
“我能不能帶二丫來住,從前無處可去的時候,承過她的恩。”
葉芩定定看着她許久,啓唇:“無處可去?”
蘇傾張了張嘴,還沒想好從何講起,他已經掩住了眼裏些微上湧的戾氣,輕慢道:“我知道了。”
他停了一下:“讓她住二樓右手邊第二間。”
蘇傾剛想點頭,又急忙反應過來:“不行,這個房間有用的。”
葉芩走過來,竟然挨着坐在她旁邊,床微微陷下去一點,他側頭,目光掠過她額角的發絲,平靜的呼吸吹在她臉側,似乎有一點故意的挑釁:“有什麽用?”
蘇傾替他着急:“你該給林小姐準備一間房的。”
他眯眼:“誰?”
“林小姐。”
讓他氣勢壓着,蘇傾聲音小了一截,可是不贊同之意愈加明顯,一雙眼睛閃閃的,不屈不撓,像是和夫子理論的學生。
葉芩看着她半晌,沉着臉說:“沒別人。”
蘇傾想,他大約不想提,她也再不說了。
葉芩坐在她旁邊問:“還有事嗎?”
蘇傾默了一下:“我仔細想了想。”
葉芩擺弄袖扣的手稍停一下,悄無聲息地,屏息聽她想了什麽。
“我既然坐上轎子,就是答應了做你的姨太太。”蘇傾的臉紅透,自己沒覺察到,只是覺得喉嚨裏塞了棉絮似的,說話有些費力,“要是不給你碰,是不是有些矯情。”
她也不知這樣說對不對。上一世在大紅喜賬裏,她怕得要死,把自己抱成一顆又冷又澀的石頭,沈祈暖不化她,就硬把她掰開,把她四分五裂地掰碎了,見她眼淚含在眼睛裏,掐着她的下颌罵她矯情。他把酒給她強灌下去,說哪個女人成親不如此,怎麽偏你就不行。
她雖然不是人群裏掐尖要強的,但也怕給人戳了脊梁骨,怕人說她不正常。
“……”
葉芩默了好長時間,一時間竟不知該抓哪個詞,總算抓住一個,便語氣不善地問出來,“姨太太?”
蘇傾放松多了。因為想到沈祈,就覺得現下不知好多少倍,她的手撐着床沿,腿像小孩子一樣輕輕地蕩着:“要是別人,我興許不肯。不過給你做姨太太,倒可以。”
葉芩沒出聲,像是僵成一座雕塑了。
蘇傾踩着小貓跟蹲下來,把手環過去,從前她無數次跪着給沈祈解革帶,這一抱倒也熟練,但是葉芩的腰身是不同的,她丈量過去的時候,他身上那股蕭索氣息和煙草味道環住了她,她就有些目眩了。
葉芩總算動了,他驀地拉住她的胳膊,強硬地把她拉了起來。
蘇傾以為觸怒了他,可下一秒他就抓住了她的腰,把她一把托起來抱到膝上,卡住了她的腰不讓動,他低着頭,一寸寸仔細端詳她。
蘇傾腿岔着,騎大馬似的跨在他腿上,旗袍下擺太窄,繃到了腿根,露出的雪白膝蓋半搭不搭地落在床沿。這樣坐着不舒服,也不妥當,但她沒敢掙紮,更不敢擡頭看,好像跟他腰上的皮帶杠上了。
好像解開了,就是給自己松了綁。
可惜這扣兒她沒見過,不會解。牛皮帶上圓形的金屬扣子閃着寒光,冷的,弧形镌刻的洋文字母像一枚一枚寒星,讓她想起那支寶藍色的鋼筆。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皮帶扣上摸了幾下,好像有些癡迷,把自己原本要做什麽給忘了。
葉芩的修長的手指驀地覆上來,把她的手摁在皮帶上,他的語氣很淡,氣息卻有些亂了:“給你卸下來玩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