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雀登枝(十八)

葉芩不待她回答,按着她的手輕巧地把皮帶扣打開。

蘇傾與他貼得緊,驟然感覺到了他的變化,驚得掙動了一下。葉芩迅速抽着皮帶,膝蓋一擡,形成個斜面,蘇傾又往前滑了一步,兩手抵着他胸膛,脖子全紅了。

十個指頭螞蟻似的在他心口舞蹈,蘇傾還沒反應過來,一雙手腕就讓皮帶利落地圈圈纏上了,他臉上一點情.欲沒露,動作卻已瀕臨失控了:“你既信我,怎麽不信到底?”

蘇傾看着自己并在一起的手,捆螃蟹似的讓皮帶捆起來,下面一端垂着圓形的金屬扣子來回擺動,像是給貓玩的毛線球。

那毛線球馬上蕩了起來,因為他一手摟着她的腰,忽然站起來,蘇傾低着頭,他也執着地低頭去找她的臉,利落的黑色發茬下,脖頸流暢地沒入衣領,背上一對蝴蝶骨将衣服撐起來:“誰家娶姨太太,八擡大轎往進家裏擡?”

蘇傾雙手困在胸前,只能靠他托着維持平衡,懸空的瞬間,背上冷汗都出來了,一雙腿下意識地夾緊了他的腰。

她知道不雅,急得要哭,趕緊又把腿放下,心在嗓子眼裏狂跳,連他說什麽都沒空細想。

葉芩躁得不可收拾,迅速轉身,把她原樣放回床沿,落下去的時候,她的鞋子都掉了一只。

蘇傾烏黑的眼睛往上看,與他對上了,皮帶扣在空裏蕩得人心煩,他一把抓住,俯下身,貓一樣冷淡的眼睛看着她:“不許跑了。”

他外套都沒顧得上穿,就匆匆出門。

賈三正倚着樓梯扶手看女仆收拾房間,順便注意着蘇傾房裏的動靜。

本來他以為今晚沒戲了,誰知過了九點鐘,少奶奶又把他家少爺叫進去了。

他以為這下有戲了,可才過了十分鐘,葉芩就自己出來了,步子沒章法,但是急,掠過賈三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都能被帶着打個轉兒。

然後他發現,葉芩總是利落紮在褲腰裏的襯衣下擺竟然拉出來了,懶洋洋地搭在褲子上面,他伸手猛地把窗戶推到最大,一股風呼地卷進屋子裏。

葉芩倚在牆壁拐角,幾乎把自己嵌進牆裏去,叼着細長的煙,眼睫垂下來,拇指摩挲着那支滾輪式火機,啪嗒地一打,火星就讓風給卷熄了。他竟也耐心,反複許多次,好像是在無意識地拿它玩兒。

賈三看清他的神色,覺得有些吃驚。葉芩五官鋒利,冰雪刻出來的冷和硬,他城府深,一直是個心裏有數的人,從軍以後,更不容許自己不清醒,走到哪裏都繃得像一杆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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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此刻他靠在牆壁上點煙的時候,幾根發絲讓風吹得亂飛,他仰臉迎着風,賈三發覺他自持的那股勁兒全散了,比紅房子裏玩到黎明的那群兵還散,何止是散,簡直是意亂神迷。

蘇傾坐在床沿上,拿着捆在一起的手,彎腰小心地夠那雙鞋子。

她視野裏看到一雙锃亮的軍靴進了,手讓人捉住,葉芩蹲着,靜靜地給她松開,皮帶一甩,順手挂在肩上。

他微涼的手指碰到她裸露的腳踝,蘇傾縮了一下,讓他一把抓了回來,利落地把小貓跟穿好。

蘇傾看着他的發頂,發膠梳過的頭發又黑又硬,泛着點亮光:“你剛說的是什麽意思?”

葉芩反手把妝臺前的凳子拉過來,跟她面對面坐,是個不常見的嚴肅姿态。

他看着她,默了一下才說話:“蘇傾,你可能姓林,也可能不姓,但十天以後,不管怎樣,你都必須姓林。”

蘇傾這樣聰明,只怔了一下就明白了,只是她不太敢相信,嘴唇仍是緊張地繃着:“林小姐……”

葉芩定定瞧着她,瞳孔透亮:“嗯。”

蘇傾出了一身冷汗,不知是驚訝事情峰回路轉,還是不安,她想起女仆們遲疑的表情,還有賈三那句“少奶奶”,原來這屋裏的人除了她都知道,葉芩娶的只有一個林小姐。

驟然的松弛,弄得她的黑眼睛裏有些茫然了:“怎麽會是我呢?”

想了這麽久的林小姐,在腦海裏勾了出她白天鵝一樣的脖子,三小姐一樣妩媚的短發,笑起來一口白牙齒,能把葉芩也暖化的人,一定是頂頂閃光的,可這個清晰的剪影,慢慢融化成一攤稀軟的泡沫,又化作水,倒映出她的臉,只剩下她和迷茫的自己對望着。

這個灰房子,玫瑰紅的床和趴着的小貓兒是她的,原本就是給她的。

“你既不姓蘇,為什麽不可能姓林。”他手上玩着那皮帶扣,解開了又扣上。一聲聲地清脆的響,“林小姐還是蘇小姐,搞不清也沒什麽幹系。”

皮帶扣懸在他手裏蕩一蕩,他看着她,眼裏含着一點恨恨的作弄,“還玩不玩,葉太太?”

蘇傾的腿懸在床邊蕩着,通紅着臉說:“不玩了。”

這夜長得漫無邊際。

蘇傾抱膝坐成一團,陷在大紅色的床裏,柔軟的絲綢睡衣蓋在腳背上,洗過以後有些濕的頭發,掩住了雪白的脊背。

葉芩背對她坐着,單手解衣服紐扣,聽見蘇傾用細細的聲音問他:“那我們還過不過新婚之夜?”

他的手指一頓,沒作聲。

等他換好衣服,回過頭來,蘇傾一雙細長的手臂還抱着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烏黑眼睛安靜地看着他,好像在耐心地等。

葉芩不能看她的眼睛,只垂眸看着她半露出來的瑩潤的腳趾,踩在大紅色床單上。

“你想過?那你過來親我一下。”

說完這話,他自己耳根子先熱了,撐着床湊過去,嗅她脖子間的味道,半幹的頭發味道很淡,他卻覺得香得的似開得冒熱氣的鮮花。

他的鼻尖碰到她,蘇傾好像是怕,呼吸猛地停頓了,他伸手往她肩頭一推,就把她攤平推倒了。

她背後枕着微卷的發絲,睫毛下眼睛烏黑,倒映出兩朵明亮的頂燈,迷蒙又剔透。

他的手從她臉上虛虛撫過,掠過胸口的荷葉褶,往下極慢地劃過去,有幾下勾住了她的衣裳。

蘇傾閉着眼睛,睫毛一直顫着,她不知道這是什麽感覺,他的手像不懷好意的小蟲,她越害怕它出其不意地爬,越是敏銳地等,輕微的觸碰,變成渾身上下的戰栗。不用喝酒,她就已軟得陷進床裏去了。

她閉着眼,葉芩才敢放縱地欣賞她,惡劣地再劃一遍:“葉太太,巴巴地想給人當姨太太。”

蘇傾睜眼,紅着臉想辯解什麽,他驀地俯身下來,咬在她浮雪似的耳垂上。

身下的人猛地顫抖了一下,好像要跳起來了,可是他把她箍緊了,手從她臉上滑過去,到了脖頸一下一下地輕按,指腹所到之處這樣的軟,一朵接一朵紅雲綻開在他指下。

蘇傾眼前模糊一片,好半天才回了神,因為葉芩停止撩動她了,他撐着床,琥珀似的眸子似乎在嘲笑着她:“今天先饒你一天。”

“知道為什麽?”他見她不搭話,故意往她臉上一下下輕點,大人給小孩做,是“不知羞”的意思,偏他做出來,帶着點輕佻的纏綿,“碰你哪裏,哪裏就紅一片,怕你受不住。”

蘇傾的腦子轟地沸騰了,好像要從兩只耳朵裏冒出滾燙的水汽。他說出來的話不加掩飾,就像刀片反刮木板,一下一下的,把她的心起得全是毛邊兒。

葉芩仔細端詳着她,目光有些迷離了,好像想給自己要找補償似的,臉貼下來,吻上她的嘴唇。

柔軟的,唇齒相依,嘗過就舍不得放開。

葉芩睡着氣息很淺,像只安靜的貓,蘇傾只與他埃住一點,睜着眼睛看着黑暗中的天花板。

小時候,府裏得了一罐巴蜀辣椒,大家瞧着新鮮,都想嘗嘗。娘說,空着肚子吃,吃了傷胃更燒心。有一回她與五妹打賭輸了,半夜去廚房偷吃了一大勺辣椒,晚上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才明白燒心是什麽滋味:好像心口燃着一團火,不得安寧。

她今夜沒吃辣椒,怎麽卻覺得燒心了?

葉芩也只是假寐,覺察她輕手輕腳地坐起來,就在黑暗裏悄悄睜眼看。蘇傾坐起來小小一團,略微淩亂的長發垂在身前,一個迷糊又妩媚的側影,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揉了揉他的膝蓋,又往下摸到了小腿,好像在低着臉認真地檢查。

他心想,這麽黑,她看得見什麽呢?

——她是不是想問,腿好了嗎。

——好了,早就好了。若不趕緊好,怎麽站着娶你呢?

蘇傾悄無聲息地觸碰着他,最後把臉輕輕貼在他的膝蓋上,她的臉頰是溫熱的。

他不用看,腦海中就已經構出這幅畫面。因為他見過,在溪邊,蘇傾摟着大黃狗的時候,手臂繞着它,從底下揉揉它的肚子。狗在夏天惬意地吐着舌頭,她就像個小孩似的,把臉貼着它毛茸茸的腦袋。

貼着,就是親近和喜歡的意思。

蘇傾貼了一會兒,心滿意足地放開,認認真真地給他腿上蓋好被子。

葉芩坐起來,猛地從背後把她環住,嘴唇貼着她溫熱的後頸吻上去。蘇傾好像驚了一下,瞬間軟在他懷裏,他吻了一會兒才覺出不對,因為她細細的手指一直掰他的胳膊,掙紮得厲害了,指甲把他小臂上撓出幾道印子。他低頭看她的臉,蘇傾靠在他懷裏喘着,黑眼睛裏好似結了一層迷蒙的水霧。

他驚奇地默了一下,指頭照着她後頸上細嫩的皮膚摩挲着,咬着她的耳朵笑:“小貓的這裏是最沒感覺的,母貓時常咬着到處跑,你怎麽不一樣?”

蘇傾顧不得什麽母貓小貓,只覺得自己難受得受不住,緊緊攥住他的手指不讓他動。

葉芩說:“好了,不摸了。”

他聲音都有些啞了,在前兜裏一撈,手指繞着細細的金屬鏈子,挂出一只懷表來。夜裏黑,他一手摟着蘇傾不放,好半天才看清時間,原來不過三更。

他覺得自己好笑,語氣裏就帶了點笑意:“哦,一天還沒到。”

蘇傾問:“你是不是後悔?”

葉芩說:“嗯。”

但他只是親了親她的頭發,就把她帶倒躺下,連被子一起推到一邊,很輕地說:“我答應你的話,永遠不反悔。”

蘇傾起床的時候,葉芩已走了,他簡直就像古代的皇帝,天不亮就得上朝去。早晨的太陽光透過白紗窗簾灑在床上,把床曬成明麗的橘紅色。

女仆敲門進來,手裏拿了枝新鮮玫瑰花,要往衣櫃裏放,蘇傾問她做什麽,女仆說:“将軍交代了,每天都要換一支新的,這櫃子要永遠有香味。”

蘇傾指指妝臺上的玻璃杯:“放在那裏吧。”

女仆走近了,昨天的玫瑰花還濃烈地開着,她看到這是給蘇傾準備的水杯,吃了一驚:“太太,那您拿什麽喝水呀。”

蘇傾笑着說:“拿碗吧。”

她穿睡衣坐在床上,腳還赤着,沒睡醒的爛漫,眼睛裏也帶着笑,露出一排白牙齒,沐浴在陽光裏,好像整個人都在發光一樣。

葉芩走了,但賈三留在屋裏,陪她吃早餐。

“少奶奶,您知道少爺是怎麽給您找着爹的嗎?”

蘇傾擱下勺靜靜地看着她,賈三最喜歡跟蘇傾說話,因為無論他說什麽廢話,她都會認認真真地聽。

于是他笑出了兩顆虎牙:“也是碰的。”

“少爺剛起勢那會兒,姓林的看上了他,想拿聯姻跟少爺談合作。少爺不答應,他幹脆辦場舞會,把我們騙過去,再把他女兒叫來——真狠吶,那小丫頭毛都沒齊全,一張嘴還一口鳥語。我想這事兒沒譜,誰知少爺轉天應了,我問他為啥,他說那丫頭跟您有五分像。我仔細一想,倒還是真有點像。”

“姓林的以為這事兒妥了,樂得跟什麽似的,可少爺跟他說,要娶的是他家大小姐。原來林家早年逃難的時候遺過一個挺小的女孩兒,再也沒找着,想來不是讓亂槍打死,就是給野獸叼去了。那是林太太頭一個孩子,她受不了,很快生病死了,所以林先生從來不提大小姐,當時少爺把生辰八字一報,他都驚呆了。”

蘇傾的睫毛輕輕眨動着。

“姓林的心眼兒多,他怕少爺摸清了他家底細,編瞎話騙他,故意使緩兵之計,就跟我們約好,先定姻親,他要來f鎮見了你,才許你們成婚。如果來了發現不是,少爺就必須娶他家那個滿嘴鳥語的小丫頭,少爺也應了。”

賈三嘆了口氣,一雙筷子使勁戳着碗裏的粥:“最近風聲緊,林先生讓人盯着,困在平京過不來,誰知道少爺就這麽着急,十幾天都等不了,硬要現在成親,不知道林先生過來了,得鬧成什麽光景。”

他見蘇傾眼裏滿是愧疚,忙道:“少奶奶,小的不是怪您——您放心,只要少爺說您是林小姐,您就是林小姐,姓林的不敢說半個不字,千萬別害怕。”

他的聲音又放輕了:“少奶奶,您別怪我們瞞您,這認爹娘祖宗的大事兒,還是得謹慎些,萬一給了您希望,讓您盼了十幾天,見了面又說不是,您心裏得多傷心吶。”

蘇傾把頭發別到耳朵後面,低着頭微笑,輕輕地說:“我不怪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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