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江城子(一)
“這事兒我說了不算, 得看資方的意思。你也知道, 資方沒幾個真正懂影視劇的。人投錢,就是要賺錢, 沒把握的就不會投,要眼睛能看到的利益——”
陳立伸出食指和中指, 從眼皮上移下來, 眼前的姑娘還睜着一雙漂亮的眼睛看着他, 面對這麽個妙人, 他的脾氣出奇地好。
“顧懷喻的片子我看了, 演得很好, 很有潛力。但是呢,資方重視的不是演員演技好不好, 有沒有潛力……”
那姑娘平靜地問:“是因為我們不夠紅?”
陳立的一口氣卡在胸腔裏,心裏想,原來她懂啊。
她直截了當的五個字出來,把他掰開揉碎的一大串話輕輕頂了回去, 他不由得有些悻悻:“對……也可以這麽說吧。”
姑娘默了一下,細細的手指頭無意識地揉着滾燙的一次性紙杯,又看着他問:“那……男二號可以再商量一下嗎?”
陳立靠在沙發背上, 嘆了口氣, 沒奈何地問:“你說怎麽商量啊?”
他工作這些年,看人很準,眼前的女孩,不合适做這一行。
娛樂圈, 人前的抛頭露面,幕後的也得八面玲珑,尤其是經紀人。管接洽,其實就是談生意的一種。她聰明是夠聰明,就是太“生”了。
雖然她已經盡力在做,但他從她眼睛裏,還能看得到一點費力的無所适從。
骨子裏拘束腼腆放不開的人,在這個圈裏是不好混的。
他想不通這樣的女孩為什麽不去做個舞蹈老師,或者讀中文系,做一些文靜符合她氣質的工作。
她有一張能被人一眼注意到的漂亮臉蛋,他見她第一眼,還以為是哪個小明星自己來了。
但他很快知道不是,因為她的妝面過于簡陋,描的眉毛有點輕微的一高一低,妝都畫不熟練就出門,不可能是女明星。
直到她的名片遞上來,上面寫了挺大的“演員顧懷喻”,下面才是她自己的名字蘇傾,竟然還兼執行經濟,不知道是不是要連生活起居一并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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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線小演員,混得真夠凄慘。
陳立知道顧懷喻的名字,只不過是因為導演禮貌性地給他了個男一號的推薦,因為顧懷喻早年演過導演的一部毫無名氣的文藝片《秋蟬》。但顧懷喻其人,在大衆印象裏查無此人,更別說花錢買面子的資方。說看過他的片子,也不過就是客套之詞。
不過,眼前這個蘇傾倒是引起他幾分興趣,這年頭,這樣純天然美麗的素人不多見,尤其是強勢的經紀人群體裏。大冬天裏,她像是一道溫柔的暖風。
蘇傾早晨七點就打車出門,已經在這棟大樓裏坐了四個小時,前兩個小時是在大廳裏等。
約好的時間過去兩個小時之後,她看見陳立和另一個穿西裝的中年人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陳立把人送到電梯口,兩人還客套地握了握手。
随後他站在電梯旁邊的落地大玻璃前抽煙,顯而易見的滿臉疲倦,秘書踩着高跟鞋過去,說有約好的客人在等,他不耐煩地擺擺手,意思是不見。
可是轉過來,看見是她抱着文件袋坐在沙發裏,他怔了一下,跟秘書說了什麽,然後她就被帶進了四面白牆的辦公室。
這部電視劇,是顧懷喻這些年來拿到的最好的資源,是他從業以來第一個影視劇男一號,要是給他演,不會有人比他演得好。可是陳立告訴她,資方已經指了另一位正當紅的偶像明星來演。
她問男二號,也不過是垂死掙紮。男二號的另一個競争者,雖然也沒有名氣,但卻是正經科班出身,還是比顧懷喻有優勢。
蘇傾又揉起紙杯來,杯子裏的茶水已經涼了。
陳立說:“這麽着吧,要不等快開機了,看看哪兒還缺人,我再幫你問問?”
蘇傾知道,那樣的話,又得同以前一樣,演統共沒有幾句臺詞的小配角,等到播出來,說不定一個鏡頭也不剩了。
但她還是低頭說:“謝謝陳總。”
陳立心裏有點兒惆悵,因為事沒談攏,意味着蘇傾馬上就要結束談話離開了。
她脫掉的風衣搭在沙發靠背上,那衣服散發出淡淡的洗衣液香味。
她裏面穿純黑色高領毛衣,下面穿直筒牛仔褲,腳上踩一雙栗色小皮鞋,頭發就清湯寡水地披在肩上,妝也只是畫了眉毛、塗了紅色唇膏。
她的打扮遠大于她實際年齡,但穿什麽畢竟要看人。黑色毛衣襯得她尖尖的鵝蛋臉格外的白,漆黑眼睛裏又有種小女孩的生澀,氣質溫柔沉靜。
陳立反複看着她,覺得她有點像黃金時代年輕的港星。
複古,對,複古氣質。
他心思一動,劃開手機,飛快地點開了缪雲的頭像,恰好秘書進來給蘇傾添水,他抓住機會,假裝在找信號,飛快地拍了一張蘇傾的側臉。
照片裏,蘇傾的黑發遮住半張臉,露出小巧的鼻尖,嘴唇和兩叢長睫毛。她正前傾身子,雙手接過紙杯,伸展的一雙手白皙漂亮。
蘇傾真白啊,陳立把照片放大看,不是那種化妝品裝點出的密不透風的白,照片裏甚至清晰地看得到她啞光的皮膚質感,和幾乎看不見的小小絨毛。
他把照片發過去,打了一行字:“有興趣?”
陳立這輩子最值得的事,就是和缪雲交了朋友。後者作為金融大鱷的獨子,含着金鑰匙出生,手握四五家知名影視公司的股權,實打實的霸道總裁,簡直就是言情小說裏男主角走進現實。
他這家公司,也多虧了發小的幫襯。缪雲年輕,還在游戲人間,沒結婚,身邊女伴卻從沒斷過。一起玩了這麽多年,陳立借助職務之便,時常給他留心着不一樣的女孩兒,有時候他覺得自己就像古代的太監,專門給皇帝選妃。
信息發過去半天,缪雲沒反應。陳立以為他看不上,遺憾地鎖上了手機。
缪雲看女人的眼光很刁,談過□□,他嫌太澀;後來又找了性感小模特,膩了吃不下;圈裏小有名氣的女演員,嫌人肚子裏沒墨水,最近的一個搞古風文化的網紅,缪雲談得意興闌珊,評價是“裏外兩層皮”。
打發了“兩層皮”以後,他已空了快一個月。
蘇傾站起來要走了,陳立留不住,只得同她道別。
蘇傾走出大樓的時候,臉熱的通紅,這樓裏中央空調暖氣很足,不像他們那個沒暖氣的小小出租屋,除了她穿着毛衣,其他人都像是在春天一樣。
陳立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打開一看,對方回了兩個字:“正臉”。
他急忙追出來,透過落地玻璃窗,看見蘇傾已走到樓下,打開出租車門坐上去了。
此刻已經過了一點鐘,蘇傾心裏有點着急,步子都加快了。便利店裏人多得擁塞不通,附近公司的職員下班了,急着買便當吃。
蘇傾排着隊,低頭想從包裏把手機掏出來,忽然有人撞了她一下,一個很高很壯的男人從她身前蠻橫地硬擠進去,她被頂得退後兩步,撿起了掉在地上的包,默然往他身後排去。
“大老爺們插隊呀?要臉嗎?”一陣香水味撲面而來,有人伸手拉住了蘇傾的手臂,女人踩着高跟鞋,比她高出半頭,超短裙下一雙鉚釘過膝皮靴,包裹住了修長的腿。
她穿得美豔張揚,刷得根根分明的假睫毛忽閃,“你躲什麽,他插隊不帶道歉的嗎?”
這是蘇傾目前的合租室友秦安安。她說話也張揚,弄得便利店裏的人都往那男人身上看,那人也知道臊,匆匆買了東西,擠開人走了。
秦安安是做模特的,作息時間日夜颠倒。蘇傾半夜給她煮過幾次醒酒湯,秦安安毫不領情,碰都不碰。所以她平時她們住在一棟房子裏,井水不犯河水。
蘇傾沒想到會在白天碰見她:“你怎麽上班了?”
秦安安嗤笑一聲,煩躁地撩了撩一頭長發:“別提了,遇到個事兒媽攝影,同一個動作拍了三十四遍還不滿意,這不給我找茬呢嗎?我一打聽,是一過氣導演,轉平面來了,難怪呢,傻/逼。”
蘇傾烏黑的眼好像亮了一下,手機拿在手裏飛快地開鎖:“是導演嗎?”
秦安安愣了一下,讓她逗笑了,推了她一把:“你神經病啊,工作瘋了吧。”
這半年來,蘇傾就像是個掃描儀,到處尋覓機會,有時秦安安半夜醒來,還看見她還坐在客廳臺式電腦前一個一個記電話,或者在朋友圈裏宣傳廣告,熒光屏幕映照她的臉上,眼睛裏。
她從沒見過一個經紀人,做成她這樣的。
便當熱好了,二人一人手裏一個,蘇傾步履匆匆。秦安安瞥着她用一只手不太熟練地打開手機,忍不住問:“你怎麽在這兒買便當呀。”
蘇傾垂着眼:“今天遲了,來不及做飯了。”
她馬上怔了一下,心裏又驚又慌,因為手機上有兩個顧懷喻的未接來電。
秦安安眼睛瞪得奇大:“你怎麽還管做飯呢?他不是有個臨時助理嗎?”
蘇傾沒說話,她已經給顧懷喻打回去了,“嘟嘟”的長音只響了兩下,他就接起來了。
顧懷喻打電話不先說“喂”,她也不說,一時間只聽見他的呼吸聲,停頓兩秒,略微清冷的聲音傳來:“走哪兒了?”
蘇傾說:“到樓下了。”
對方默了片刻:“好。”
然後電話挂斷了。
秦安安豎着耳朵聽,等她打完了電話才忍不住開口:“你們經紀人和藝人,都是這麽生分的啊?”
蘇傾還沒顧得上說話,因為她發現剛才自己打電話之前,還錯過了一條消息,是顧懷喻十二點左右發的。
他說:“過來吃飯。”
秦安安又說:“我看別的小明星不都挺巴着經紀人的嗎?這姐那姐的,叫得挺親熱……”
不過她想起了顧懷喻那樣子,覺得一切就說得通了。
她只見過顧懷喻一次。那天他到蘇傾住的出租屋裏來取合同,他比約定時間來得早,她出門倒垃圾的時候,他就倚在狹小的樓道裏抽煙,那只清瘦漂亮的手,和他抽煙那股野勁兒,一下子吸引了她。
她站着不走,他就漠然地扭過來看他,他皮膚蒼白,一雙淺色的瞳孔,像貓一樣,驕傲懶散。
她當時想,蘇傾那麽一個嬌弱小姑娘,能壓得住他嗎?
随後蘇傾從房間裏出來了,懷裏抱着一個大文件袋,轉身關上防盜門的時候,顧懷喻就在那短短幾分鐘之內掐了煙站直身子,朝她們走過來,身上那股金屬樣的冷意已經沒有了,就像個普通的有點內向的英俊少年。
秦安安想,奇了,竟還壓得住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 呼呼呼~~結束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