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江城子(九)
女皇将整座離宮賞賜給懷蓮, 懷蓮變成了離宮的王。
奢靡得近乎空蕩的大殿, 五瓣蓮花與狼牙圖騰紋樣的帳幔被風卷起,赤金、绛紫、煤黑, 懷蓮的繡金紋的錦衣披着,頭發沒有冠, 臉色是漠然的略帶病氣的蒼白。
長條桌上一排玉杯, 手指在其上虛虛掠過, 挑一杯, 其餘的驟然揮袖, 拂在地上。
玉杯落地聲音清脆, 像雪粒在地上彈跳,懷蓮的指節捏着玉杯, 逆反的驕矜得意,無聲間,垂眼看到了酒面倒映的自己。
鏡頭拉得很近,快要貼上他的臉, 懷蓮的睫毛幾乎根根分明。
這個短暫的停頓是一個小小的點,有後期音效,大概是“咯噔”的凝弦。不過拍的時候很難注意到, 遠處看去, 演員只是自然地低了一下眼。
攝影已經緊張得手上冒汗。這張臉骨相好,不挑角度,但他們怕抓不住他轉瞬即逝的表情。
秦淮一動不動地盯着監視器,手上捏着一張撿來的傳單紙, 剛才順手拿起來扇風的,這會兒全神貫注,輕輕屏着呼吸,那張紙自己被鼓風機吹得顫動。
此時的懷蓮已為強權屈服,帶着認命的自我厭棄和一點飄飄然,散了頭發,敞了襟口,紅潤的上唇之上淡淡的青,開始彌漫出浪蕩纨绔濃郁的靡豔氣息。
今天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整座離宮都屬于他。
但權利與富貴,也是恥辱的烙印,慶賀的酒就是一面冰冷的鏡子。
這裏顧懷喻應該會處理一下,也許皺眉,也許拿杯的手會顫。
但鏡頭裏的顧懷喻一動不動。他眼中掠過一剎難以察覺的驚痛,如同被捏了一下心髒,很快就後勁不足地熄滅了。他眼神茫然,好像在盯着玉杯上的花紋發呆。
年齡和身處的階級,限制了他的毅力,在絕對的權威面前,他沒有鐵鑄的精神堅持反抗。連覺悟也是這樣遲鈍的、不确定的。
不過他的神情很快松弛了,為自己找到了浮木樣的理由,或者是逃避的借口。
他失去了很多,但總是抓住了一樣東西。自古男兒醉心權力,也許他能走上這樣一條路,也許他就是為了這個才犧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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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悅和迷離從他臉上升起,按劇本,懷蓮該喝掉這杯酒了。可是在顧懷喻這裏,音樂只進行了一半。秦淮不喊停,微微皺眉盯着監視器看,沒有人敢打擾他。
杯口微傾,懷蓮報複地看着酒液凝成一股,倒在桌面上,好像從浪費中獲取了一種倚仗權勢的快感。
蒼白的手玩弄着空蕩蕩的玉杯,懷蓮的臉色趨近無法無天的輕浮,驟然停手,照着金環架上的鹦鹉一丢。
綁在架子上的鹦鹉是個仿真道具,讓杯子砸得“當”地向後仰倒打了個轉,攝影快瘋了,秦淮一聲疊一聲地催:“鏡頭鏡頭,鏡頭給懷蓮!”
機器發出巨大的噪聲,工作人員移動步子,還有人被電線絆了一下,一片嘈雜中,顧懷喻漠然坐在金殿上,似乎處于另一個時空,對外界毫無感知。
打得又準又毒。從前也是拉弓射箭的人,小小一個點,烈日下眯着眼睛射上去,也能一擊必中。
懷蓮望着空蕩蕩的鹦鹉架子,臉色沉寂下來,什麽表情也沒有了。
“卡。”
秦淮喊了一聲,背後透濕,“可以了。”
四面八方傳來自發的掌聲,零零落落的。沒有對白的獨角戲,這段即興行雲流水,工作人員把仿真鹦鹉安回架子上,心裏挺不是滋味:“導演,明兒咱們花錢做個特效呗,這個假的,太那個了。”
這麽好的鏡頭,條件跟不上,太浪費了。
“做做做。”秦淮仰頭咕咚咕咚喝水,松了一口氣的高興。
顧懷喻還坐着,似乎在出神。他從戲中抽身,就好像嬉笑怒罵的偶人蛻了顏色,眼裏冷冷清清,人都不敢碰他。
只有一個姑娘徑直走過去了,沒燙過的黑色長發披在杏仁白工裝外套外面,燈芯絨直筒褲下纖腰細腿,挑開簾子,彎腰給他遞了一瓶水。
顧懷喻蒼白修長的手從寬袖下伸出來,輕輕接過去。
“蘇傾,快幫他換換衣服,咱們趕場子。”秦淮對了一下時間表,嘴上急得起泡,揚聲喊,“休息一下,三點鐘下一場,男主角辛苦一下。”
蘇傾有點遲疑地側頭:“好。”
顧懷喻沒回秦淮,專心盯着她手裏捏着的東西看:“這是什麽?”
蘇傾攤開手掌,白嫩的手心,掌紋細細密密,躺着翠綠色玻璃瓶:“風油精。”
顧懷喻笑了一聲,斜着仰視她:“怕我撐不下去啊。”
事事精益求精,進度略慢,戲拍五分之四,幾乎到了趕場的程度,李麗芳身體受不了這強度,早上請假去打點滴,下午還要堅持返工。
顧懷喻連軸轉四五天,每天沾枕頭兩三個小時,入戲的時候多于清醒的時候,整個人愈發沉默。
蘇傾也睡不踏實,他們拍夜戲,她就抱着個小抱枕坐在椅子上等,不小心睡着了,頭發絲披散在抱枕上。
驚醒時,顧懷喻一手夾着煙,另一手手指輕輕勾過她的長發,在夜色中睨着她,神色淡而平靜:“回去睡去。”
蘇傾夾着枕頭回去了,從細心碼好的箱子裏找了一盒風油精。
顧懷喻把風油精從她手心沒收,站起來,拖動迤逦的衣擺:“走,換衣服。”
化妝間很簡陋,化妝師也幾夜沒合眼了,正趴在桌上睡着,他們進來也沒醒。
戲服燙好了,就搭在椅背上,顧懷喻坐在凳上摘掉配飾。場景變換,換衣服也就是外袍和飾品的區別。
蘇傾看了一眼挂鐘,距離三點還有半個小時,心裏一動:“要不,你睡一下,我幫你換。”
顧懷喻頓了一下,沒想到她能提出這種辦法。
他側頭看着她:“什麽?”
蘇傾也看着他:“你睡一下。”
“然後呢?”
他看着她扇子樣的濃密睫毛顫動一下:“我……幫你換。”
空氣微妙地沉默了一下,顧懷喻揚了下巴,似乎饒有興趣:“你演示一下。”
蘇傾把頭發往耳後挽了挽,露出白玉一樣的耳垂,真的蹲了下來,虛虛環抱住他的腰,按住腰帶的搭扣。
這個動作,她從前做過無數遍,埋入他懷裏時,還是感覺一陣細密的戰栗,像雙腳浸入熱水的瞬間。
“這樣。”
顧懷喻的聲音很輕:“嗯。”
蘇傾卻不動了,擡眼看他,那雙明豔執拗的眼,盛着化妝燈的兩個小光圈,黑若曜石:“閉上眼。”
顧懷喻的眼睛輕輕阖上,蘇傾默認他睡了,熟練地把他的腰帶取下來,轉到他背後,輕手輕腳地把外裳脫下,動作溫柔小心。
顧懷喻見過護工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不外乎如此,腦子裏一片混亂。
好像一條即将蛻皮的蛇,繃着纏着,痛苦不堪,風吹過來,窸窸窣窣的一根狗尾巴草搔它,他動不了,一旦讓他掙脫束縛,會怎麽樣他也不知道。
蘇傾幫他把灰藍色外裳穿上。懷蓮加官進爵,衣裳也要換,道具腰帶更加精致,革帶上鑲着一個一個金屬狼頭扣,桀骜地盛着寒光。
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撫過堅硬的獠牙,跟它嬉戲,悄悄地玩了一會兒。
顧懷喻的呼吸有些顫抖,他注意到蘇傾拿手指撫摸着他的腰帶扣,低垂的眼裏露出他從未見到過的專注神情。
他是研究戲文的,世上千百種感情他都有所涉獵,一眼覺察出這樣的迷離竟與原始的情.欲挂鈎,可是她自己沒有意識,撫摸他腰帶的神情癡迷而天真。
他的手指猛地按住她的手腕,聲音有些不穩當:“怎麽了?”
蘇傾似乎被驚了一下,像是被抓包的小孩子,一雙烏黑眼睛抱歉地看着他,連抽手都忘了:“你醒了。”
片刻,她低下頭,原來揣在外套兜裏的電話響了,鬧鐘一樣把她喚醒了。她的手從他身上離開,把落下的頭發別回去,就勢坐在一堆塑料紙袋上。
顧懷喻眸瞥着閃爍的屏幕,半晌才開口,語氣很淡:“缪雲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蘇傾看了看手機:“也不是每天。”
每當她以為缪雲要忘了她的時候,他就打電話來問候幾句。
顧懷喻側眼看着她,睫毛下的眼睛似乎還帶着懷蓮的逆反的笑意:“怎麽不接。”
蘇傾看了看他,把電話拿起來:“缪總。”
“最近怎麽樣?”缪雲近來連“蘇小姐”都省了,語氣中的溫存随意,仿若多年夫妻。
“還可以。”
缪雲笑了一下:“昨天三點鐘還在發宣發動态?工作不要太拼了吧,女孩子熬夜,對皮膚不好。”
蘇傾剛要張口,顧懷喻傾身過來,影子擋住了她,不知從哪裏掏出她那瓶風油精,指尖上倒了一點,輕輕沾在她太陽穴上。
她不知所措,想說什麽,全部忘記了:“啊。”
缪雲還在繼續:“對了,我這裏有兩張時尚發布會的票,你跟組回來,可以賞光陪我出席一次嗎?”
顧懷喻不笑,他又倒了一點,指尖在她額角停留一下,又沿着臉頰往下滑動,似乎帶了點情緒,無意掠過她的耳垂。
蘇傾的身子猛地顫了一下,瑩白如玉的臉上,頓時泛起一層紅暈。她秀氣的眉輕輕蹙起,似乎有點急了,看他一眼,往後靠了兩步,躲開了他,別過頭去:“可是,缪總不是有女朋友嗎?”
缪雲沉默了片刻,随即如常開口:“哪裏聽來的小道消息?”
蘇傾沒作聲,缪雲說:“總之,那個展在四月十二號,你看着時間,想來就給我打電話。”
電話有些倉促和尴尬地結束了。
化妝師還睡着,顧懷喻不擾蘇傾了,自己塗了點風油精提神,神色冷冷清清。
蘇傾怔忪盯着屏幕,無意看到上面的時間,一下子爬起來:“糟糕。”
秦淮說休息到三點,現已三點零五分了。
電話那頭,缪雲和陳立面對面坐着。陽光從落地窗照到咖啡杯上,陳立說:“她知道秦安安的事了?”
缪雲淡笑一下看向窗外,桃花眼裏顯見的有些冷寂。
“這是你追過的最難追的一個女孩兒了吧,油鹽不進哪。”
缪雲哼笑了一下,仿佛聽到無稽之談:“這算追?”
“也是。你耐心陪人家玩貓捉耗子的游戲,也是你願意。”陳立的勺子攪了攪咖啡,“不過,她主動提秦安安的事兒……醋了?”
缪雲浏覽財經新聞,淡漠地說:“不清楚。”
“她們這種女孩,太端着,沒揣明白。追你就得為你守身如玉了?開胃甜點和正餐哪是一回事。”陳立回想一下蘇傾,天生麗質的美人,跟娛樂圈的任何小花都不一樣,難怪缪雲放長線惦念着,就是……
“你不覺得蘇傾挺奇怪的嗎?”他說,“沒什麽私生活,一心只有工作,也沒朋友,就圍着那個小明星轉。沒見過這麽內向的女孩。”
缪雲喝了一口咖啡,睨他一眼,笑:“愛玩的有愛玩的好處,內向的也有內向的好處。”
陳立心領神會:“你這麽一說,确實……耐得住寂寞,不往外亂跑,就巴巴等你一個人。”說得他都有些心馳神往了,“不錯呀。”
“顧懷喻那邊——”
陳立說:“我正要跟你說這事兒。”
“顧懷喻名下資産,連那套小工作室房産算進去,不到兩百萬。”
他幹笑了一下:“五年,沒通告,沒廣告,靠那點點片酬,他這工作室怎麽活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