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江城子(八)

第二天早晨, 蘇傾把可憐的幾把牙刷裝在牛皮紙袋裏帶去了工作室。

早春的城市依舊浸泡在片片陰雲中。客廳很暗, 蘇傾拉開窗簾,摁亮了電燈。

顧懷喻沒有打游戲也沒有看電影, 側坐在椅子上,手肘搭在椅背上看着她, 燈亮的時候, 他無聲地眯了一下眼, 似乎不太适應忽然盈滿房間的強光。

蘇傾放好牙刷, 覺得背後的顧懷喻安靜得像一株植物, 正在出神地想, 低頭在茶幾上看見了滿當當的煙灰缸。

混這個圈子壓力大,吸煙的人多, 顧懷喻平時每天一兩根,心情不好也許多抽,但絕不會這麽多。

她心底一沉,脫口而出:“少抽點吧。”

“好。”顧懷喻立刻回答。

蘇傾心底的感覺很奇異, 她當經紀人的這段時間,從未幹涉過他的任何私人行為。她轉過身,猶豫地問:“你會聽嗎?”

顧懷喻依舊支在椅子上看着她, 淺栗色的瞳孔含着點迷蒙的笑, 又或許是更複雜的東西,輕描淡寫地說:“你管我,就會聽。”

“你”字的重音像一個魔咒,他意味深長的乖順, 帶着以退為進的侵占感。

蘇傾堅持盯着他不動,半晌沒能說出話來,憋得臉微微發紅:“那我管。”

顧懷喻看着她笑了一下:“那我能管蘇經紀人一件事麽?”

蘇傾說:“你說。”

“工作時間,不許赴與工作無關的約。”

蘇傾回想了一下缪雲那張似笑非笑的臉,爽快地點頭:“好。”

顧懷喻身上的陰霾似乎全部散去,他從椅子上跳下來,目光落在裝牙刷的小紙袋上:“再去一趟超市,把沒買全的補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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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同一個超市裏,蘇傾推購物車的動作松弛了許多。

顧懷喻走在她身邊,熟練地從貨架上拿下短途旅行的各類用品,超市頂燈照得他的皮膚蒼白更甚,他臉上的表情很淡,嘴唇微抿,似乎正在心裏核對名單,買什麽他都有數。

路過衛生用品區,他伸出手越過她頭頂,取了一包淺粉色的衛生巾,袖口露出的漂亮的腕骨,像雕塑家的藝術品。

他看看上面印的小兔子,睫毛上凝着一點光,“那邊條件不好,能準備的先備好。”

秦淮為了《離宮》畫了有上百張設計稿,蘇傾翻着看過,陰郁詭麗的風格。

他抓心撓肝地想要這樣的景,最後托了大學同學的關系,找到了外省的一個新建的影視基地,在一個沒開發完全的古鎮裏。

蘇傾看着他線條流暢的手指捏着包裝精巧的進口衛生巾,耳根發熱,輕聲說:“我不用這個。”

顧懷喻轉頭看貨架:“用哪個?”

蘇傾指了一下貨架中層的中檔産品。

超市的設計也很有意思,中檔産品最受青睐,所以擺在黃金地段。太貴的滞銷,女士都夠不到。

顧懷喻掃了一眼價簽,利落把手上拿的放進車裏,推着車子,連帶她一起強硬地推走了:“這次試試這個,工作室報銷。”

三月份,城市裏的早櫻和白玉蘭開了,淺淺淡淡的一片,河水裏的浮藻都泛出新綠,蘇傾跟着顧懷進組。

劇本讓秦淮改過兩次。第二次,他看着小編劇呈上來的劇本大綱:“嗯,挺不錯的,比上次好多了,但是……”

他拿指頭一下一下戳着紙面:“貴妃娘娘?這就算強權了?”

編劇說:“那……皇後娘娘?”

秦淮摸着額頭長長嘆了口氣:“姑娘啊,咱們都已經架空了,你腦洞能不能開大一點。”

“你們女孩不是喜歡搞女權嗎,怎麽還把自己限制在男權框架裏,我們搞個女皇不行嗎?”

編劇的嘴巴微微張開:“武……則天嗎?”

一旁的顧懷喻笑了一下,眼睫下那雙總是清清淡淡的眼裏,含了一點光:“不是武則天。高于任何皇帝的女皇,她是權力的頂峰。”

三稿在十天後提交。這一版劇本裏,有一位坐于至高位金銮大殿上的女皇。冠冕後的面目和性別模糊,只知道她垂眼就有生殺事件,擡袖便有血雨腥風。

懷蓮出場于離宮,沿用了原着的設定,從前是別苑圍場的鐵騎少年,只有這樣的女皇才能同時摧毀他的骨骼和精神,他是帝王的奴隸,也是強權的禁.脔,他毀滅的同時盛開。

第三次開會時,秦淮帶來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素面朝天,披着一條複古的黑色羊毛披肩。

“給大家介紹一下。”秦淮說,“這位是李麗芳李老師。”

李麗芳笑着向衆人點頭致意,大家都吃了一驚。她是八十年代紅遍大江南北的玉女演員,在老一輩心裏,永遠是清純柔美的樣子。

沒想到當年的國民女神,如今竟然像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一樣,樸實低調地坐在衆人面前。

——過氣玉女,能演得了女皇?

秦淮開玩笑地看着李麗芳:“李老師也是因為沒能及時轉型讓市場淘汰的,這也是她翻身的最後機會了,是不是?”

一直安安靜靜的李麗芳笑了,眼角紋綻放,眼裏的兩道光迸射,直言不諱:“我演了一輩子的小花旦,很想演一次大青衣,請讓我試一試。”

——在這個圈子裏的,誰沒有野心,誰甘心被淘汰?

整個劇組的工作人員,大都是剛入行的的年輕人,也是纖橙能給到的最多的人,連“一條魚”和蘇傾都算上,也像個鬧哄哄的草臺班子。

第一次開會,秦淮腰上別着個擴音器,蹲在滿地電線中費力地說:“工作人員都是九零後,有好也有不好吧。年輕人的缺點,沒什麽經驗;優點……”他眯了眯眼,“身體好,能熬。”

當時大家“哄”地笑開,不過沒過幾天,馬上就意識到導演沒在開玩笑。

秦淮年紀不大,脾氣卻不小,進入狀态以後眼睛裏都瞪出血絲來。三天下來,工作人員上上下下都給他罵了個遍,低氣壓蔓延了三五天,原本吵吵鬧鬧的劇組逐漸變得安靜起來。

導演要求的壓力,趕進度的壓力,還有心底蔓延出的不知道從何而來的壓力,凝成一把懸在頭頂的劍。每個人眼底都是淡青色,攝影的盒飯都是架在機器上吃的,一邊嚼一邊盯着屏幕看,腮幫子一動一動,像嚼草的駱駝。

秦淮坐在小馬紮上,擰開一瓶礦泉水喝,用力過大,把瓶子都扭得變形了。桌上忽然擺上一杯枸杞茶,他一擡頭,蘇傾削蔥樣的手指捏着個塑料盒擺上桌,盒子裏碼得整整齊齊的聖女果,紅豔豔,水靈靈。

古鎮裏沒小番茄,只有土杏兒和楊梅,吃了十幾天,早吃膩了。站在導演周圍的人都湊過來,一人捏一個搶光了,蘇傾又從袋子裏拿出一盒切好的火龍果打開。

大家一陣歡呼贊嘆,真像過節了一樣。

男一號的經紀人,水靈靈的美人,在這劇組裏比小助理都跑得勤快,誰看見她都降火。

秦淮捧起枸杞茶,新奇地問:“哪兒買的?”

蘇傾說:“鎮子外面。”

秦淮吓了一跳:“十幾裏路呢,這地兒不熟,別瞎跑。”

蘇傾點了點頭,又小心地問:“你覺得早上那場怎麽樣?”

早上是女皇和懷蓮的對手大戲,劇本半頁紙,卻拍了一上午,顧懷喻下場的時候,她看見他背後的衣服都浸透了。

穿着戲服的李麗芳挽着裙擺正從他們身邊走過,上身套一件羽絨背心,彎腰湊進來:“導演講課呢?”

造型師下了狠功夫,李麗芳這張溫婉的臉大變樣,下颌骨被強化出來,一雙眼吊稍高傲淩厲,沒有刻意遮掩的魚尾紋,一根一根都如同被刀斧刻出。

據說李麗芳為了這個角色斷絕通訊,瘋魔了一樣全身心浸入,導致人在戲外,身上仍然帶着冷鋒,看人的眼神如同看一件死物,有時候助理也被她吓着。

讓她這麽掃一眼,誰也想不起她從前的臉了。

秦淮扭頭笑:“李老師評價一下搭檔呗?”

李麗芳沉思了一下,露出一個贊嘆又悵然若失的微笑:“後生可畏。”

等李麗芳走了,秦淮傾過身子,笑着壓低聲音,“蘇傾,你這端茶倒水的,是不是收買我呢。”

蘇傾反應過來,沖他和煦地笑了一下:“那就是吧。顧懷喻沒有上過演藝學校,你不要罵他。”

秦淮吸一口氣,拿指頭點她,蘇傾的電話突然震動起來,竟然是缪雲。

她走到另一邊去接,與顧懷喻擦肩而過。他身上穿着描金的黛色騎裝,腰帶在陽光下閃光,垂眼看着她的發頂,睫毛下沉寂的眼裏還留着戲裏的高傲與歇斯底裏。

蘇傾的手指捂着電話,似乎信號不好:“缪總……”

顧懷喻垂着眼,坐在蘇傾坐過的地方。從煙盒裏摸出兩根煙,遞了秦淮一根。秦淮看着他兩指挾着煙,低頭熟練地點,那煙型細長,在他手指裏燃出股莫名的美感。

紙煙在秦淮手裏一轉,燙金的标志露出,他挑了一下眉:“我的老天,我不敢抽。”

“我窮。”秦淮調侃,“哎,你們學表演的是不是再怎麽撲,都比我們導演有錢?”

顧懷喻自顧自煙霧缭繞,眼裏帶着一點冷淡的笑,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就對坐吞雲吐霧起來。秦淮随意地問:“什麽時候喜歡表演的?”

顧懷喻說:“小學吧。”

“那怎麽沒考電影學院啊。”

顧懷喻笑而不答,過了一會兒問:“電影學院什麽樣?”

“早晨出早功,期末拍大戲,熬夜熬得熊貓一樣,一群牛鬼蛇神當同學,處好關系,指不定哪個以後就飛升了。”

顧懷喻形狀流暢的手指輕輕地撣了撣煙灰,沒有作聲。秦淮說:“你給我的感覺像舞臺劇演員,上臺燒血條的那種。會唱歌劇嗎?”

“會一點。”

“厲害啊。”秦淮驚嘆一聲,又笑,“不上電影學院也好啊,學院派就是個小框,你在框外面。”

顧懷喻眼裏有懶散的笑:“野路子。”

“野路子也是路子。”

古鎮的信號不太好,蘇傾直走得靠近配套酒店,才聽得清缪雲說話:“進組了吧?”

蘇傾說:“是。”

缪雲的語氣溫和:“地方條件怎麽樣?”

蘇傾的手指捏着電話:“還可以。”

缪雲笑了一下,仿佛沒聽出她的局促,依然用一種春風拂面的語氣說話:“要不要我來探個班看看你,給大家改善改善夥食?”

蘇傾頭上冒了一層冷汗:“不用,謝謝缪總。”

“我沒什麽事,就當旅游了……”

蘇傾吸了口氣,輕柔的聲音響起來,“缪總,這裏信號不好。”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手指冷靜地碰到那處紅色圓點上,這個艱難的電話已經斷氣了。

四周安靜得厲害。她心底不知生出一種什麽情緒,好像有些負罪,又有些暢快,她無意識地點開朋友圈,一邊出神一邊翻動。

秦安安發了一條新的動态:“你是上天的禮物。”

附帶一張撐着臉發呆的一張自拍,她身材火辣,長相美豔,連散亂的頭發絲都寫滿熱情,桌子前面擺着一瓶漂亮的香水。

蘇傾仔細看着,在她衣服後面的遠景裏,看到一輛熟悉的黑色幻影的車頭。

午休的時間很寶貴,大家坐着靠着,都有些昏昏欲睡。秦淮把小馬紮挪了挪,壞笑着靠到顧懷喻身邊來:“對了,給你看樣東西。”

他調出手機裏存着的蘇傾的照片,是從上次的片子裏精選出來的,他得意地揚下巴:“你經紀人,漂亮吧。”

顧懷喻看着照片,半天沒說話。

照片裏的蘇傾就穿着那一天的小翻領外套和牛仔褲,頭發柔順地披散下來,靠着青黑色的工廠大門。她烏黑的眼睛裏空蕩而又渴望,一對雪白的腳赤着。

真人娃娃。

在秦淮的鏡頭下,色調和構圖都是一等一的,換成任何一位模特,效果都是漂亮的。可是他啓唇,遲遲說不出這個“漂亮”。

因為照片的主體過于突出了。

主角是她,他心裏構圖的天平剎那傾塌了,所有的布景和光線、審美與創意擰成一股,都拉不住他落在蘇傾身上的目光,她似乎從這張照片中剝離出來了。

顧懷喻捏着手機屏,睫毛遲緩地眨動一下。他再也無法再以一種冷淡而清醒的目光、不帶任何感**彩地鑒賞它,判斷它到底美不美。

他腦海裏從此湧現出無數不相幹的事情,再也想不起最初的藝術動機,只是與照片裏的蘇傾長久對視着。

為什麽不穿鞋子,地上這樣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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