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江城子(十七)

他很高, 這麽欺身一迫, 擋住了姑娘的大半個身子。

秦淮低頭,抵在顧懷喻黑色長褲後的一雙白皙勻稱的小腿, 中學生一樣踩了一雙樸素的白色休閑鞋,這鞋一撞進眼裏, 他腦子裏“嗡”的一下。

蘇……傾?

手機自帶的鈴聲響起來, 先是短信音, 随機又有語音電話, 旁邊就是敞開的樓梯間, 一串鈴聲帶上了回音。

她好像掙動想着翻包, 讓他把雙手并起來一抓,壓在頭頂。

“不許接。”聲音很低, 散散漫漫。

蘇傾的一雙眼睛裏确實沒有醉意,臉上的紅是因為他離得太近。沒看出來,她還是個酒罐子。

顧懷喻低着頭,空出來的手壓在她唇上來回摩挲, “在外頭,不能說自己會喝,知道了麽?”

這作态秦淮見過, 混社會的街頭少年玩弄姑娘, 熟練得很。

雖然他搞藝術的,不分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可是畢竟和普羅大衆有點差距,距離劣性底層則更遠。

他不敢相信這是一條戲重複十幾遍也沒怨言的、敬業而寡言的男主角, 尤其他還是個會歌劇的高級藝術從業者。

他有一種感覺,好像有什麽野生的東西從顧懷喻那副冷淡高傲的殼子裏脫出來了,眼前的這個才是最原始也最自然的那個。

蘇傾辯解:“是跟你們,才喝的。”

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不知是不是因為這個,感覺那聲音也跟平時說話不一樣,仿佛春風呢喃。

“我們,”顧懷喻看了她一眼,“有‘們’就不行。”

他低頭用嘴唇揉弄她的唇,又擡起頭,心平氣和地繼續解釋:”你能喝多少,五杯?十杯?接了第一杯,後邊剎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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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傾兩頰生暈,酒精的作用下,他渾身的血流得都比平日快,似乎是忍不住,低頭狠狠□□她一番,“不聽我話,別當我經紀人。”

蘇傾一聽這話就要急,一把摟住他,玉筍樣的手指上,修剪得幹幹淨淨的圓潤指甲,掙紮地揪着他背後的襯衣。

秦淮的手“啪”地捂住了眼睛,轉了個身暈乎乎地往回走去:“好家夥……”

拍攝結束,秦淮的工作還沒結束,瞪大眼睛督促着後期和剪輯。

《離宮》劇本改過之後故事較為凝練,鏡頭本來就少,秦淮還大刀闊斧地删去冗餘,只留精華,剪下來剩了十九集,資方意見很大。

“現在市面上哪兒還有三十集以下的劇啊!最近爆火的那個,那麽點兒內容拆了七十八集,播了一個暑假才播了三分之一,賺的那叫一個狠。”

秦淮沒好氣地說:“怎麽沒有了?咱們就十九集,幹脆利落講完了兩邊都清淨。”

工作人員問:“資方那邊怎麽辦?”

“資方?我尋思着拍戲的時候資方也沒奶過我們啊,道具鹦鹉都買不起真的。”他煩躁地吐了口煙圈,“就讓他們認準我秦淮,以後再別找我了呗。”

做後期的大家都一片頹喪:“那我們過不了怎麽辦呀。”

“不可能。”好幾天沒過囫囵覺,秦淮眼睛裏滿是血絲,翻開手機開始找,茫然地找到了一個頭像,停一停,一咬牙開始腆着臉打字:“吳老師,我是秦淮,不好意思……”

不到五秒鐘,之前出事時吵得不可開交、說過要跟他恩斷義絕的恩師輕飄飄地回話兒了:“嗯,我先看看你拍出了什麽狗東西。”

他拿拳頭抵住發燙的眼眶,看起來像是在做眼保健操。

手機忽然一震,顧懷喻給他發了一條彙款信息。

一張銀行轉帳的電子憑證,一連串零上壓着鮮紅的橢圓形章:“後期做一做,帳記你名下。顧懷喻”

“都過來!”大家聽到導演滿血複活的揚聲叫喊,“有路了,今晚請大家吃火鍋兒!”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上天卻總為逐夢者開出綠燈。

五天後,顧懷喻去纖橙傳媒補錄配音。

秦淮戴着頭戴式耳機,像嚴格的音樂節目導師一樣,側耳聽着顧懷喻的臺詞。

他的臺詞念得很好,普通話标準,不吞音不含音,自帶那種沉沉的冷清。配長段臺詞擲地有聲,短臺詞配合氣聲,又纏綿悱恻。

“停一下。”秦淮卸下耳機,“剛才喊陛下那兒,情緒不夠。”

他指着屏幕上暫停的面對女皇的懷蓮:“太收着了。愛意,愛意在哪兒沒聽見。“

顧懷喻看一眼屏幕:“再來一遍。”

秦淮還是不滿意:“情人的呢喃會不會?”他敲敲桌,“你背着我們喊蘇傾是怎麽喊的?”

顧懷喻登時擡眸,銳利兇狠的眸光掃過了他,卻是虛張聲勢的,好似有片刻狼狽。

秦淮順着他的目光側頭望去,穿着天藍色布裙的蘇傾,就在玻璃窗外面站着等。

她聽不見裏面說什麽,看見兩個人齊齊看過來,就把手小心地貼在玻璃上沖他們笑了笑,黑發烏眸。

那玻璃仿佛是一個結界,她站在結界裏,水晶世界裏鎖着的安琪兒,正小心地觸摸這世界。

顧懷喻的臺詞一遍通過,結束之後,兩個人靠在椅背上抽煙。

秦淮問:“下一部戲接什麽?”

顧懷喻說:“先休息一段再看。”

“也是。”秦淮笑了笑,“再難遇到演得這麽痛快的片子了吧。”

說不定以後再也不用跑龍套了。

“不要怪徐衍,人都有私心。不是誰都能像年輕時候一樣燒血條兒的。”

秦淮的小虎牙尖尖的,“我的血條兒還沒燒幹淨。當時我辛辛苦苦拍的第一部 片子就給禁了,我到處找人理論。我老師勸我說,‘秦淮,壯士斷腕,聰明一點。’我不肯,就跟他散夥了。我沒想到他竟然還肯幫咱們,幫完了,勸我說人要圓融。”

他笑了一下:“他說得挺對的,可年輕人那麽圓融幹嘛呢。”

“你知道蘇傾請我的時候,說什麽把我打動的嗎?”

顧懷喻說:“什麽?”

秦淮回憶蘇傾當時的神态,街邊露着光的防曬傘,塑料桌上安靜注視着他的女孩兒,眼睛裏有一片從容的光。

“她說,你們已經在最低點了,不怕輸掉衣裳。我想,那我還怕什麽。”

顧懷喻在煙霧缭繞中淡淡笑着。

蘇傾骨子裏有股軸勁兒,就像他見過的一種走路的機械人玩具,無論前面有什麽擋着,都堅持而不知疲倦地邁腳走着。

他憐她,敬她。

沉迷于她。

秦淮長嘆一聲,放空:“你拍部戲,媳婦兒都有了。我呢,哎,兩手空空。”

顧懷喻笑了一下。半晌,利落地掐滅了煙,打開手機:“我在山居看上一棟別墅,你看看戶型。”

《離宮》最終是以秦淮上學時的導師、電影學院吳教授實名推薦作品的名義被最大的網播平臺買下,順利逃過了審核的大剪刀,三個月後就悄悄上線,首日更新六集,此後周更兩集。

上線第二天,蘇傾用電腦進入網播平臺,在電話裏聽着纖橙的負責人抱怨:“位置太偏了,連一個海報也沒有。”

她的目光迅速掠過成排的影視劇推薦,在左下角的角落裏,找到了不起眼的《離宮》。

“同期有三個古裝劇,都是大熱劇,壓得我們擡不起頭。播放量太慘淡,我們就不能周更了。你問問你們公司有沒有辦法,不行我們準備買熱搜了。”

蘇傾點開封面,看到了為數不多的幾條評論,大多是“踩”:

“原着好好的**改成言情,看了一眼簡介就看不下去了,光腚牛掰,你國國情666”

“我就是來看船戲的,快進了五集也沒有,委屈,走了。”

“我靠這女皇臉刷得太白了,大半夜吓死我了。怎麽不請個年輕漂亮的女明星演啊。”

“色調好暗啊,服裝怪怪的。”

“只有我覺得男主角挺帥的麽,但是後期要被強上啊啊啊接受無能,懷蓮你為什麽不去演一些正經劇呢~”

蘇傾說:“好,我想辦法聯系一下。”

“酒香不怕巷子深”在娛樂圈不适用,一般情況下,新劇上映,男女主角的經紀公司是要出大力氣宣傳的。

可是不論是纖橙、羽炀國際、顧懷喻的工作室還是已經變成個體戶的李麗芳,都沒有一呼百應的能力。顧懷喻甚至連微博都沒有開通。

蘇傾專注地坐在電腦前,又把那幾條評論仔細讀了一遍。

她們的頭像是一些當紅男明星和可愛的漫畫少女,id後面跟着的後綴“99”“00”“02”,暗示着第一批看《離宮》的很可能是一批低齡的、還在上學的女性觀衆。

她忽然想起顧懷喻對領導說過的那句話:“定位錯了。”

定位确實錯了。

蘇傾腦中浮現出不久之前浏覽到微博用戶年齡分布表,大部分用戶與這些觀衆是重合的,如果一個不喜歡這種風格,一百個也一樣不喜歡。

如果用時下流行的熱搜宣傳,很可能會激起觀衆的逆反心理。

她把這幾條評論和用戶id拖進進excel裏,飛速地做了個簡單的表。微信發了一行字:“先不要買熱搜了。”

對方很驚奇:“你們有辦法啦?”

“是。”

她給“一條魚”撥了個電話,原作者也在垂頭喪氣地刷着評論:“我看見了,還有好多讀者發私信罵我,說我見錢眼看,bl改bg黑心錢也賺。都是沒看劇就開始罵的。別提啦。”

蘇傾停了一下:“你是學策劃的嗎?”

“一條魚”來了精神:“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麽?”

蘇傾說:“怎麽樣可以讓《離宮》先在審美挑剔的觀衆群體裏打出知名度?”

“……我想到一個辦法,就是有點兒……”

蘇傾垂下睫毛,拿筆記了一下,看了看,柔和地說:“試一試吧。”

下午,《離宮》內頁增加了一句巨大加黑的宣傳語:“電影學院副教授吳玉實名推薦作品,東方版阿離萊特《離宮》。”

同時,知名的文藝青年論壇“天藍bbs”中出現一條語氣譏笑的帖子:“還記得當年千人嘲的《秦宮秘辛》嗎,撲街蹭熱度號稱自己是東方版阿離萊特。”

“阿離萊特”是最近大熱的一部歐洲神話電影,以瑰麗的色調和高藝術性獲得讨論度,但因為劇情松散,只有天藍色這些審美比較刁鑽的用戶,對這個關鍵詞敏感。

大家點進去看,樓主放了一張男女主角對視的劇情截圖,一張宣傳海報截圖,還有一張歷史愛好者抗議《秦宮》污蔑歷史人物的新聞截圖。

“就是那個篡改歷史,把秦皇漢武寫成精蟲上腦同性戀的奇書,拍劇了。閑着無聊看了幾集,辣眼睛,**改重口味言情,女皇和小白臉相愛相殺的惡俗故事,真的符合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嗎?男主角十八線,女演員居然是老牌玉女,flop到這種程度了,真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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