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點绛唇(一)修文

夏天, 暑氣很盛, 知了在樹上齊聲長鳴。

春纖手上的簪花比在蘇傾頭上,換了一朵, 又一朵:“紅的好,還是綠的好?”

桃紅顯嬌, 翠綠顯俏, 襯着這張芙蓉面孔都不出錯——不到十七歲的年紀, 水紅的櫻桃小口, 雪地雀兒一樣靈的黑眼珠, 不凝神時, 仿佛含着潋滟水光。

守門的小丫頭吱吱地打起竹簾兒,絲綢袖口落下, 露出一截麻杆樣的手臂。簾子外面好幾個深色衣裳的嬷嬷魚貫而入,躬身低頭,手上捧着托盤:“陸尚儀,蘇尚儀。”

蘇傾接住掉下來的簪花, 随手擱在桌上,前面飛快地掠過一道影子,同屋的陸宜人已經板正地走了過去。嬷嬷們排開了, 托盤裏整整齊齊地疊着送嶄新的宮裝。

尚儀, 內闱從五品女官,司禮儀,掌文墨。

蘇傾調來的時候,陸宜人已經在這個位置上穩坐了四年。

蘇傾跟在陸宜人身後, 安靜地看着她伸手翻動兩個托盤裏的料子,好像在檢查尚衣局的刺繡那樣又捏又摸。一樣的顏色和形制,衣料子卻是不一樣的,有一件是帶暗花的蜀錦,另一件只是普通的絲綿。

陸宜人丢開衣服角,嘴唇繃得很緊,像她梳得緊繃繃的發鬓,她的目光銳利地掃過眼前的奴婢:“給我們的嗎?”

嬷嬷低頭應道:“是。”

她的手一收,把蜀錦制的那一件拎起來:“那我要這個。”

嬷嬷們面面相觑,臉色好像很焦急,為首的那個握住拳抵着嘴唇,咳嗽兩下。

陸宜人臉色一沉,眼裏的神色嘲諷夾雜着惱火,剛想丢回去,旁邊伸出一只纖纖的手,把另一件拿起來,抖展開:“正好。”

蘇傾把絲綿官袍交給春纖,回過頭來看了面前幾人一眼,好像在對嬷嬷心平氣和地解釋:“我不喜歡那件上面的暗紋。”

嬷嬷們松一大口氣,垂手喜道:“是。”

守門的丫頭又咯吱咯吱地放下簾子,臉木得像個稻草人,簾子把耀眼的光慢慢擋住。陸宜人冷眼睨着她:“蘇尚儀好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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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傾看了她一眼,坐回妝臺前。

用慣了後世的水銀鏡,泛黃的銅鏡上面好像蒙着一層化不開的霧。她伸出手指揩一揩,眼角瞥見陸宜人還站直挺挺地站着,平和地說:“陸尚儀好氣量。”

陸宜人眼睛一瞪,冷哼一聲,衣服往架子上一甩,轉身大步出門了。

春纖手掌心裏一把谷子,逗架子上的黃鹂鳥,等人走了,才從啞巴變成了會說話的丫頭:“馬上搬出去了,您別搭理她。”

蘇傾臨字的手抖了一下:“你怎麽知道?”

黃鹂鳥蹭着春纖的手掌心,發出一連串清脆的啼鳴,春纖喜滋滋地摸它的腦袋:“明眼人誰看不出,也就是陸尚儀,非得争這口沒意思的氣兒。”

“我與陸尚儀平階,出了尚儀局,還能往哪兒搬。”

春纖說:“您且寬心。汪公公給我透過底,您這從五品就是個踏板兒,等到陛下解決了那樁心事……”

“春纖。”蘇傾打斷她,話音未落,外面劃破長空一聲尖叫,那聲音還有幾分熟悉,春纖臉都吓白了。

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響,好像鴿子急促地拍打翅膀,又好像什麽人淩空落下。

春纖覺得自己是個烏鴉嘴,怔怔看着蘇傾,嘴唇動了一下,沒發出聲。

外面嘈雜起來,打簾子的丫頭這會兒不像木頭人了,臉孔雪白,一下一下地喘着氣。蘇傾從她身邊經過,從底下撩起簾子走出去。

“尚儀,尚儀!”春纖跟在她後面急促地喚,可不敢大聲,憋得臉色通紅。

蘇傾已經走到尚儀局門前,遠遠地看見一袅紅,沉滞的猩紅,陽光下紅得打眼。

依本朝慣例,官階越高,官袍顏色越鮮麗。比如年邁的王丞相着正紅官袍,表明他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但還有一個人,官袍是這種濃稠的血色,還壓丞相一頭。

這個人是大司空。

大司空旁邊蹲着一個精瘦的靛藍衣衫的少年,腰間橫出一柄長長的黑色舊劍,正在看着抖成一團的褐色身影。

攜護衛入宮,随身帶利器,是對王上不敬,但這一切,放在明宴身上,沒有什麽說不過去。

“明大人早晨觐見了陛下。” 春纖追出來,緊張地同她咬耳朵,“也是陸尚儀命不好,趕上了。”她看了一眼那個褐色的影子,蘇傾身上也是同樣的淺褐色宮裝,嘆息着,“尚儀,快回去吧。”

不知道蘇傾知不知道,春纖可是明宴如何飛揚跋扈,默許侍衛西風在宮裏大殺四方:“聽說俞西風出現,一定會割下一個頭才肯罷休,要是有興致,帶回去剝了皮晾着。”

蘇傾靜默地聽着,擰着眉不做聲。

“尚儀……”

“陸尚儀可是中暑昏倒了?”蘇傾開口叫了一聲,唬得春纖捂住了嘴。

蘇傾看不清那邊的人的臉,那邊的人也看不清她的臉,她揚聲道,“坐在那裏幹什麽,還不起來,擋了明大人的路。”

少女的聲音平和細軟,略帶一點黃鹂啁啾似的稚聲,四周一時間死一樣的靜默,只餘陸宜人小小的一團在抖,全無平日的威風,好像老遠都能聽見她簌簌的哆嗦。

半晌,藍色影子仰頭,似乎在征詢那抹紅。又過了片刻,俞西風站起來,意味深長地往這邊看了一眼。猩紅官袍的明宴似乎覺得無趣,竟已經旋身走出老遠了。

那一紅一藍離去了,四周傳來切切察察的聲響,仿佛春天到來,萬物都蘇醒一樣。蘇傾這才注意到四周是有不少人的:

“陸尚儀發癫了,竟敢沖撞大司空。”

“哎喲,可吓死我了。”

明宴權勢滔天,就像天上的太陽,一個動作、一句話觸怒了他,候審都不用,俞西風從牆頭上飛落而下,就是一場噩夢,就算是王見了他,也要避上三分。

陸宜人好半天還坐在地上,蘇傾側頭:“快去看看陸尚儀。”

春纖不敢去,一雙眼睛謹慎地盯着他走遠,要确認他不可能再回來,“您知道明大人殺過多少人麽?據說他府裏夜夜百鬼同哭。”

蘇傾要說話,內侍公公已經大老遠地跑來請她:“陛下不适,請蘇尚儀過去一趟。”

南國的宮殿,廊橋相接,曲折環繞,水汽被太陽曬得蒸騰在空中,溽暑沉積。湖中接天的荷葉大如巨掌,粉紅色的荷花立于叢中。

蘇傾的裙擺迤過拱橋,又入回廊,掠過前殿,寝宮的大門“吱”地打開。

明宴觐見一次,王上就要生一次病,蘇傾已經習以為常。

垂着的簾子是黑色底,彩線刺繡的二龍戲珠,邊角以玉環作結,垂有長而密的流蘇。

蘇傾平舉雙手行禮,深黑的大理石地面模糊地反映出她的影子:“陛下。”

幾個丫鬟齊力推着沉重的殿門,在她身後慢慢閉合,把烈日擋在外面。大鼎中的堅冰徐徐生煙,錦帳中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把簾子掀開:“蘇尚儀。”

“陛下身子好些了嗎?”

南王燕成堇有一張男生女相的陰柔的面孔,冠冕之下的皮膚蒼白,黑眼珠郁郁地看着她的發頂,臉上沒有笑意,甚至有些難以言喻的恐懼:“孤很難受。”

蘇傾茫然擡起頭,他從錦帳中鑽出來,衣袍半敞着,裏面是真絲的淺黃色睡袍:“你陪我下一局棋好不好?”

他說着蹲下身去,蘇傾這才發現錦帳下的厚重地毯上,除了滿地散亂的折子,還有零星地幾顆黑色白色的棋子。

“陛下,臣來撿吧。”蘇傾額頭上冒了冷汗,撩起裙擺蹲下,數着數把一枚一枚的棋子裝好,發現白色的少了一顆。她沒有作聲,把地上的折子也拾起來疊好,還是沒有找到。

燕成堇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動作。寝殿裏一個近身服飾的宮人都沒有,只有堅冰化成水的一點輕微的滴答聲,蘇傾把棋子裝好,齊全的黑子讓給他。

“蘇尚儀,” 燕成堇慢慢地開口,“你說丞相和明宴,哪個更該死?”

“陛下,後宮不得幹政。”

燕成堇笑了一下,少年的眼角劃出一片詭異的豔色:“快十七了罷,你不急嗎?”

蘇傾沉默了片刻:“臣當恪盡職守。”

燕成堇的目光在她平靜的臉上流連,似乎想找出點什麽來,最後沒甚意思地垂下眼。

她太靜了,少年老成,讓人無趣。

“孤能即位,靠的是明宴這條咬人的狗。”他幽幽地說,“可惜惡犬就是惡犬,早晚有一天要咬到主人身上。你知道外頭的人怎麽說?大司空,實為攝政王。”

他冷笑一聲,審視着棋盤,某種呈現出迷蒙的恨意,“丞相呢,那老東西連狗都不如,從孤登基那一日到現在,沒有一天讓孤舒服過。”

蘇傾熟絡地讓他半子,她發覺燕成堇在盛怒的時候,棋仍能走得很有條理,可見這種冷靜的計算已經融入他的骨子裏。

他一連勝了三局,方才痛快,擡眼端詳她的面孔:“蘇尚儀怎麽不說話?”

“陛下是南國的王,無需如此擔憂。”

燕成堇看着她,驀地笑了一聲,他慢慢地伸出左手手掌,掌中端正地攤着一枚白子,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一個笑話。

蘇傾默了片刻,從他掌中接過棋子,他幽幽的目光,劃過她小巧的鼻尖和嘴唇,眼神近乎迷戀,在她耳邊吐出來的話語卻是冷靜的:“不要太聰明了。”

蘇傾起身告退,燕成堇在背後叫住她:“折子也帶走,孤不想批。”

蘇傾抱着一沓折子出了殿門,熱氣撲面而來,蟬鳴、鳥鳴和水聲也一并湧入耳中,她像一個恢複了五感的人,世界又再度變成了熟悉的世界。

已經過了中午最熱的時候,尚儀局的門口卻空蕩蕩的,往常踢毽子的、樹下打牌玩鬧的一個也看不見,蘇傾向窗裏面望,沒看見春纖,連粗使丫頭都沒看到一個。

她尚在疑惑,扭過拐角,冷不丁撞見一個猩紅的背影,她第一次這麽近地看見大司空的官袍,滿眼的亮,像驟然直視了太陽,革帶上一個個金屬紐扣,雕刻着張牙舞爪的猛獸。

還沒等看清,跪在地上的春纖仰起臉,遠遠地朝她使眼色,原來尚儀局上下都聚集在這裏,早上被吓病了的陸宜人,正臉色蠟黃地跪在最前頭。

清淩淩的少年聲音壓在她耳後,身上冷刃出鞘,“哧”的一聲,語氣裏帶着一絲冷鐵般的戾,頗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見明大人,豈敢不跪?”

蘇傾立刻撩擺跪下,入目是明宴官袍的一片紅,平展展,袍角銀藍雙線,繡瀚海波濤。

院子裏針落可聞,半晌,一道微微喑啞的聲音,慢悠悠地響在她頭頂:“早上,誰喊的‘陸尚儀’?”

作者有話要說:  對不起晚了一些~

因為小天使反映看不懂,改了一下第一章 ,理解大家看文都比較快,就寫得稍微明白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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