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點绛唇(二)修文

此話一出, 蔫茄子一樣的陸宜人臉色都變了, 肩膀歪了一下,險些跪倒。

官宦世家女, 勤勤懇懇做了四年尚儀,最看不起的就是空降而來的蘇傾。二人明明平階, 吃的穿的、支使的奴婢都是蘇傾的更好, 阖宮上下, 明裏暗裏都對蘇傾巴結。誰都知道她背後是王上, 将來要做南國的王後。

她不傻, 只是不甘心被人處處壓着。吃了她那麽多臉色, 想必蘇傾心裏也不會喜歡她。她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蘇傾到底為什麽要冒這個頭。

蘇傾跪得離明宴最近, 就在他腳下。稱臣只對王上,她只好說:“是我。”

也許明宴在打量她,但她看不到。面前是他的錦衣袍角,銀線波濤如萬頃雪浪, 撲面而來,陽光下閃爍着華貴的冷光。

“你是誰?”明宴好像很不滿意她的說辭,皮笑肉不笑地、慢慢地拖長了調子, 刻意咬重了那個“你”, 句尾又輕輕落下,惹人戰栗。

“內闱從五品尚儀蘇傾,見過明大人。”蘇傾雙手交疊行一拜禮,睫毛輕輕動了一下, 細細的聲音傳出,“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

明宴長久地默着,站如青松,耐心地整理袖口,聽得很不專心。

華冠下漆黑的發,蒼白的臉,刀刻般的五官,兩排垂下的睫毛很密,眉間彌漫着一股淡淡的陰郁戾氣。

常年呼風喚雨的威懾和嗜血的殺戮,才能凝成這樣氣定神閑的煞氣,低眉擡眼,看過來的目光像放了一束冷箭。

他不說話,蘇傾就不能起,額頭貼着手背,伏在地上艱難地等了半刻鐘,對方才松了口。

“誰給你起的名字,不好聽。”

輕飄飄一句話丢下,一點冷清的譏诮,蘇傾慌忙擡頭,明宴已拂袖而去。

俞西風翻上牆頭,又是“呼啦啦”一聲鴿子拍翅的聲音,背着劍的靛藍色身影,敏捷在飛檐上點幾下就沒了影。

一片死寂的院子,好像被解了禁一樣,剎那間活了過來,跪得整整齊齊的宮女揉動着雙腿歪坐在地上,七嘴八舌,低語嗚咽。

“你們知道嗎,方才我聞見明大人身上的血氣,濃得讓人透不過氣。”年齡大一些的宮女繪聲繪色地講,“那袍子一定是拿死人血泡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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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齡小的,已抱成一團。

“別胡說。”蘇傾輕輕打斷,嘈雜聲馬上止住了。

她很少拿尚儀的款兒,一雙雙眼睛且敬且畏地落在她身上。

蘇傾低着眼,“剛才我離他最近,什麽味道也沒聞到。就算真殺了人,還能不換衣裳?”

再說下去沒意思,悻悻的,人都散了。

“哐當——”一直沒作聲的陸宜人脫水倒地,驚得諸人退後,尖叫陣陣:“陸尚儀!”

蘇傾的耳膜刺痛,在一片混亂中抱着一沓折子踏進尚儀局,春纖不知何時趕上來,就像一道悄無聲息的風,輕輕扶住她的手臂:“尚儀,好膽量。”

蘇傾側眼看她,春纖低眉順眼,一點冷酷的伶俐,掩蓋在膽小如鼠的面容後面:“只是您身份特殊,以後別再以身犯險了。”

蘇傾看了看她:“陸尚儀待你如何?”

春纖低着眼,半天才羞慚地啓齒:“不偏不倚。”

蘇傾點了一下頭,坐下來,柔柔的筆尖在稍有凝固的丹砂上反複浸潤:“她只針對我,不曾針對你。”

“陸尚儀是個好人,這一年來,每天雞啼一聲就起床當值,沒收過宮人一分好處。”

是個和她父親同類的人。如果是男兒,為官做宰,兩袖清風。

春纖立在桌前低着頭,乖覺地替她研墨,半晌才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蘇傾從不勉強別人,翻開折子,細細的手指按在中縫上,從上壓到下:“我不幹涉你,你也不要管我。”

春纖不再多嘴,恭敬地退下:“是。”

雪片似的折子,一多半是彈劾大司空目中無人、氣焰嚣張,蘇傾撐着額頭,嘆了一口氣。

五年前南國宮變,是時任十二衛都統的明宴一力拱衛十二歲的幼太子,一手持劍開路,另一手拎貓似的提着燕成堇的後頸領,生生把他安上王座。

說忠,這是忠君報國,說佞,這是狼子野心。

司空這一虛爵,為的是明升暗降,架空實權,可這五年來,明宴像一把利劍,以狠厲手段蕩平各方勢力,手上的權力滾雪球似的越來越大,行事越發肆無忌憚,放縱恣睢。

最終,大司空變成一個遮天蔽日的陰影,籠罩在南國上空。原有的複雜黨派,前所未有地團結一心,皆以攻讦明宴為樂。

每天數這麽多遍明宴的罪狀,燕成堇見了折子頭痛,實屬正常。

蘇傾翻了一份,又一份,忽然發現一份不大一樣的。六品荊姓小官,上書請王上賜婚,稱家有待嫁姝女,請配大司空明宴。

似乎覺得言語不夠懇切,還配以女孩兒的生辰八字、寥寥數筆畫就的小像。

傳神的一張臉,瓜子臉,圓眼睛,五官姣好。

籠子裏的黃鹂鳥兒會唱歌争寵,啁啾了一遍又一遍,卻也沒人理。

蘇傾拿着這一份折子,默然看了半天,筆尖懸在空中,不知如何作答,想了想,合起來,四指按着,慢慢推到了桌子的另一邊。

南國居于水上島嶼,綠洲密布,河網縱橫。稻田裏水車吱呀,小女娃五六歲就會凫水,白浪裏魚兒一樣穿梭,七八歲就會撐篙,在荷葉叢裏逡巡采蓮。

熱浪裏蒸發的植物味道,伴随着長得永遠過不完的悶熱夏天。

明府大門緩緩打開,看門的是個穿黑色短打的瘦弱少年:“大人。”他伸長頸朝明宴後面看,“西風呢?”

明宴不理。馬廄裏灑掃的小厮,一手撐着欄杆,燕子一樣輕盈地躍出來:“大人回來啦!”

俞西風的靛藍色身影像走鋼絲一樣,一腳挨一腳地踩在高牆上,聞聲驀然躍出,束起的發辮飛甩,一個筋鬥落了地,那把舊劍“嗡”地出鞘,照着那道猩紅的背影直劈過去。

眼看劈到了頭頂,那道身影猛地一動,鬼魅一般閃到了側邊,長靴一擡,輕輕格住收了力道的劍刃:“皮癢了?”

俞西風嬉笑:“我試試大人的功夫生疏沒有。”

明宴陰沉地睨他一眼,淺色的瞳孔琥珀一樣透光:“拿不穩,就給我還回來。”

腳尖微微一動,四兩撥千斤,将劍挑起,反将俞西風沖得倒退幾步,長劍“铛”地落在地上。

明宴袍角揚起,自顧自向前走了。

藍衫少年卸去在外兇悍的面具,跟普通的少年人無異,撅着嘴“切”一聲,把那把剝落了漆面的舊劍小心抱進懷裏:“送我了,就是我的。”

此前看門的少年,喂馬的少年,聞聲都跑到院中追着明宴。跑得最快的卻是從廳堂裏鑽出來的書童,一溜煙兒擋在明宴面前,仰頭操着鴨公嗓子說:“您也喂我兩招,不然不讓您過去。”

剩下三人鬧起來:“北風耍賴!”

世人只知俞西風,卻不知道走狗裏還有俞東風,俞南風,俞北風。

明宴回頭看一眼,心裏默數一遍,東南西北四個人齊了,這府裏卻好像還少點兒什麽。

眼底壓着翻騰的煩躁,手抓住俞北風瘦弱的肩膀一撥,就把他甩到了一邊。

明宴默不作聲地進後園了。四個少年面面相觑,都是街市上混大的,心眼密集。俞西風的肩膀馬上給另外三個推來搡去:“怎麽了呀?你守着,哪個不長眼的敢惹我們大人?”

北風龇牙咧嘴地揉着讓明宴甩痛的肩膀:“是不是王上?”

“不是。”

“那是誰嘛。”

俞西風偏過頭看着萬裏無雲的天,想起站在他面前那道纖弱的、小小的影子,抱着劍冷哼一聲:“見着了不想看見的人。”

香爐裏細細的煙霧慢慢攀升,蘇傾看折子入神,不知不覺到了下午。被窗棂割碎的光投在木隔栅上,錯落向下,慢慢變成了濃豔的橙黃。

同屋的陸宜人不在,尚儀局忽而變得空曠而安靜,蘇傾覺得有些發倦,腦子裏昏沉沉的。

春纖來給蘇傾添水,低聲說:“尚儀仔細眼睛。”

她的聲音從未如此綿軟過,蘇傾禁不住奇怪地看她一眼,春纖的眼簾垂着,看不清眼睛是睜是閉。

下一刻,膝上一熱,蘇傾低頭一看,春纖的手垂着,手裏的壺嘴兒早移了位,全澆在她腿上了。

蘇傾理應跳開,可是不知怎麽,身上使不出力氣,只得拼命奪下了春纖手裏的壺。

春纖的身子晃了晃,疲軟地倒在了地上,腦袋靠着她的腿,竟打起鼾來。

她看見架子上的鳥兒左搖右晃地走在杆上,渾似喝醉了,同時覺得眼皮漸沉,眨眼變得更又澀又難,就這麽支着臉,坐在桌前阖上了眼睛。

屋裏異香盈滿,桌下不知何時立了一雙繡銀線的長靴。

一只蒼白的手,慢慢地從猩紅袖口中伸出,從她面前的案頭堆滿的冊子裏随便抽了一本,單手翻開了看。

半晌,他發出一聲輕嗤。

黃鹂兒哀鳴一聲,他驀然回頭去,眼神銳利。

食指與拇指一把捏住鳥頸,翅膀無力地拍動起來,他松開手,于上利落地摘下一片羽毛,鳥喉嚨裏發出咕嚕一聲,眼半眯,就像啞了的病雞。

那片羽毛在他指尖随便地一吹,慢條斯理地旋過身,靠近了桌子。

蘇傾還坐在案前睡着,濃密的睫毛投下一片影,兩片唇如初綻的花瓣,誘人采撷。

他撐着案臺,慢慢俯下身子,睫毛垂下去,又慢慢擡起來,目光冷淡地端詳。

這樣近,兩張臉差一點就能相碰。他卻已直起腰,倚着桌子,掀開沒批的那一摞折子,翻一翻前面寫過的“準”字,這麽多年,字都沒變。

他蘸了蘸筆,一目十行,一本一本快速地批完,堆到她放好的那一摞上面去。

屋裏很安靜,香料燃着,細細兩縷,慢慢消失在空中,從窗外傳來樹下宮女踢毽子的玩鬧聲,并着有氣無力的蟬鳴。

他的目光在桌上逡巡一周,落在左邊桌角上孤零零的一本,放得太遠,半個身子都掉了出去。

撿過來順手一翻,一張陌生女孩的小像露出來,荊家求王上賜婚,滿朝文武不選,要嫁大司空明宴。

他頓了一下,目光微轉,落回蘇傾臉上去。

手背撐着的那一張白皙柔美的臉,毫不設防,宛如一座玉雕的神女像。今年該滿十七了吧?

只是睡着的,軟的熱的,輕輕的呼吸起伏和微顫的睫毛,便使得神像破碎開,變成了一汪誘人又燙人的水。

他看了她一眼,折子按在楠木案臺上,垂下眼,筆尖輕佻地點在紙上,玩兒似的慢慢寫了個“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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