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點绛唇(三)修文

滿地碎金似的斜陽鋪灑在桌面和地面, 窗戶大敞着, 熱風蕩起鎮紙下的紙角兒,掃到了蘇傾的胳膊上, 她慢慢地有了知覺。

泡了水的裙子還濕着,貼在膝蓋上, 風吹來一點涼, 空氣裏殘餘的一點香氣吸進鼻子裏, 蘇傾心裏有點惱, 掙紮地坐直。

從羌邦搜刮來的不入流的迷香, 名叫“夢浮生”, 只有一個人敢肆無忌憚地用,白天出入內宮女眷居所。尚儀局裏擺設分毫不亂, 只有她書桌讓人動過,她大約猜到來的是誰。

手伸進衣領裏,把脖子上的圓環撈出來,剛前進的一個刻度, 果然又退了回去。

春纖揉着額角爬起來,四下看看,臉色驚恐地望着她:“奴婢睡着了?”

蘇傾指尖一抖, 不動聲色地将圓環放回去, 濕裙子下的腿悄悄調整了一下位置:“你也累了,且下去吧。”

“是。”春纖退下去之前,眼神訝異地看了看她的臉。

待她走了,蘇傾霍地站起來, 朝銅鏡裏一看,自己額頭上給人拿朱砂筆點了一朵豔麗的三瓣蓮花。

鏡子裏的模糊的人影長久地與她對視,臉發紅,不知是氣的還是熱的。

蘇傾把濕衣服換下來,拿一頁白紙浸了水,摁在頭上,拓出個鮮紅完整的花印子來,歪着頭靜靜地看了看,吹了吹,小心地夾在書裏,才把用濕布把額頭上的花擦掉。

桌上的折子堆成一摞,她翻開幾本看,全給他批完了。

她忽而想起被單獨拿出來的那本,在桌上掃視一圈,沒有,一本一本翻過去,在中間找到了它,上面已寫了一個鮮紅的“準”。

蘇傾和這個字對望着,心一沉,第一反應竟是将整本折子藏了。

可是燕成堇一顆七竅玲珑心,既然能數着地上的棋子,誰知道他會不會數着折子,專考驗她?

王上的厲害之處就在這裏,幾次三番的試探,潛移默化地培養了她對于他的忌憚和懼怕。即使他不在這兒,她仍然感覺背後有一雙幽幽的、冷森森的眼睛。

蘇傾猶豫半晌,硬着頭皮提筆在前面添了個“不”字,勉強變作“不準”,只是兩筆丹砂濃度略有不同,不能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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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燕成堇是什麽人?這日他靠在塌上複核奏章,果然從一沓中挑出了那一本,凝眸看了半天,目光慢慢落在她臉上,慢慢地問:“蘇尚儀,到底是準,還是不準?”

蘇傾跪在他對面,想了一下才開口:“臣拿不定主意,本來想找陛下定奪,事情太多,一時忘了。”

燕成堇盯着她的臉,他喜歡看陽光落在她的頰上,睫毛上,一張臉如玉刻般透光,好像不沾染任何權術和污穢,和看着長在陽光下的藤蘿一樣的舒坦。

“拿不定主意?”他意味深長地笑了一聲,“給我一個不準的理由。”

蘇傾說:“荊家小女與明宴身份懸殊,且私下并無往來,荊官視滿朝才俊為無物,急于投入大司空翅羽之下,恐助長谄媚之風。”

燕成堇“嗯”了一聲:“那準呢?”

蘇傾想了想:“大司空年近而立,依然無妻無嗣,孑然一身,于理不合……”

越說越低的話,被燕成堇一聲笑打斷,他好像走了神,傾過身子,在她耳邊呢喃,“難道只有他是無妻無嗣,孑然一身?”

他的眼神暧昧,薄唇輕輕貼過來。

蘇傾偏頭避閃的動作觸怒了他,他的眼神馬上變作了暴戾,臉就這樣停在空中。

蘇傾僵硬地笑一笑,聲音依然柔和:“您已有兩個采女,怎可說孑然一身。”

“孤是王上。”他坐回塌上,冷冷逼視她,“普天之下,就這一個王上。不要鬧不合時宜的脾氣。”

他心裏略有些煩躁,覺得她最近一年冷淡異常,好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前那些伶俐、體貼和察言觀色,全都變成了謹小慎微、刀槍不入的閃躲。

他撫摸着拇指上的玉扳指,“記不記得剛認識的時候,你是什麽樣子。”

蘇傾凝眸看着裙下的大理石地面,不作聲。

三年前,原身提着籃子在走在集市裏,遇見一個沒帶錢的布衣少年,出了五個銅板,請他在街邊吃了一碗豆腐花。

少年連聲感謝,吃到一半,少年腰間藏的盤龍玉佩露了一個角,無聲落入她眼底。

那頓飯吃得暢快,吃完豆腐花,還逛了集市,少年同她相談甚歡,走前他看着她說,若你有意,明天這個時候,還在這裏等。

她提着籃子慢慢地慢慢地走回去,明府後園扶桑花盛開,滿園都是香味。那時北風還小,小蠻牛似的在花叢裏跑來跑去,腳下踩倒了一大片,攥了一把鮮花,髒着小臉跑到她面前,要來送給她,“呀”了一聲:“你怎麽哭了?”

她飛快地擦幹了眼淚,好像做好什麽決定,籃子裏的小彈弓拿出來給他玩兒,北風馬上被唬住了,拿着彈弓興高采烈地跑遠了。

第二天街市上人來人往,步履匆匆,化作片片的影兒,她提着一個小包裹,像一只斷線風筝,孤零零地站在橋頭等,等到了燕成堇,跟在他身後,一路頭也不回地走到了王宮。

如果蘇傾早些來,必然制止一切發生,可來的時候,自己已由宮女升作尚儀,阖宮上下,對于她是什麽身份,心裏都有了數。

比起世家女,燕成堇大約更想要一個自己挑選的、聰敏聽話的、心裏有數的王後。

他笑一下,陰柔的眼眯起,含着警告的意味:“別被底下人捧得昏了頭。”

鈍重的殿門讓人叩了一叩:“陛下,丞相求見。”

燕成堇淡淡轉向她:“你且退下吧。”

蘇傾躬身,在門口與正紅官袍的丞相擦肩而過。王丞相身量高大,隆起的肚子撐着黑色革帶,更顯其威儀,說話聲音渾厚,頗有些壓人:“陛下,大司空手上軍權未免過重。”

蘇傾的腳步微微一頓,在門口旋身。

聽人壁腳不好,可是……

今日的南國,唯有王丞相能與明宴抗衡,二人相鬥數載,恨不得生啖對方血肉。

燕成堇扶着頭冷笑一聲:“削了給誰,給你麽?”

兩相拉鋸沒有結果,王丞相說不動王上,便嘆氣:“大司空忠義,想來視權力如浮雲,當年明大人一手持劍,一手護着陛下登基……”

“放肆!”提起這件事,就是踩了王上的痛點,燕成堇果然暴怒,擡手掀了桌案。

呼呼的風聲肆虐,太陽讓烏雲遮住了,遠處原來了陣陣由遠及近的雷霆。

蘇傾不再聽下去,快步回了尚儀局。陸宜人病已大好,看見她,頭一回沒有出言諷刺,披着衣服恹恹坐着。

外面下起暴雨。

春纖手上提着籠子,拿手拍一拍,黃鹂兒在架子上拍了一下翅膀,又無精打采地眯起眼睛:“奇怪,生病了麽,怎麽不會叫了?”

蘇傾伸手:“給我吧,花房裏的李公公最會訓鳥。”

雨點打在緊挨着的一大片荷葉,如同敲擊薄面鼓,葉面上蹦跳着明亮的水珠。

蘇傾提着籠子,沿着曲折的回廊行走,雨水從傘尖上滑下,滴滴答答地落在木頭地面上,走過拐角處,霍然撞見一抹猩紅衣角。

明宴兩肩已有加深的水漬,鬓角沾濕,小小水珠順着他蒼白的下颌棱角落下來。俞西風不在身邊,他獨自一人倚着牆,兩眼望着湖面。

蘇傾停在他面前,他瞥見了她,冷淡的目光從她臉上滑過去,就像看過廊上一根柱子。

蘇傾把手上的傘輕輕斜在牆邊:“明大人,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丞相暫時動不得,還請收斂行事。”

明宴垂下眼,睫毛在眼底落下了影子,他慢條斯理地玩弄修長的手指:“我認得你麽?”

蘇傾烏黑的眼睛看他一眼,默然地向前走了,籠子提在手裏,裏面的啞巴的黃鹂兒跟着懶散地晃來晃去。

他側過眼,牆邊一把小小紅梅紙傘,還安靜地靠着。

一連數日暴雨,白天出不得門,明府的少年們要給憋壞了。

俞東風一般端碗蹲在門口,邊吃飯邊守門,因為下雨才入了堂,上了桌。

一頓飯吃得悶悶不樂,好像這天氣也把人的心泡發了,泡得一股舊書黴味兒。

“你們還記得麽。”他用筷子點點自己身旁空出來的兩個座,忽然開了口,“從前老頭坐在這裏,她坐在那裏,老頭吃飯吧唧嘴,她卻跟小貓一樣不出聲。”

北風說:“記得呀,她補衣服手多巧,擱現在,十個八個丫頭都笨。”

南風冷笑一聲:“老頭兒算得沒錯,人家天生鳳命,志不在此,能是真心給你補衣服?”

北風反駁說:“可我小時候生了滿頭癞瘡,她還抱着我給我喂水。細胳膊細腿的,搓衣板似的,像我娘一樣抱着我。”

“你忘了她怎麽跪在大人面前,哭着求大人放她一條生路,給她一個良家子籍入宮?你是沒看見大人當時的臉色,好像我們大司空府這些年都虐待了她似的。”

一直不說話的俞西風筷子猛地拍在桌上:“不許提那個叛徒!”

飯吃完了,雨也停了,俞西風還在生悶氣,背起劍,蹬蹬地鑽進後園。

青石板上彌留的積水很快被暑熱烘幹,樹葉子被雨洗過,綠得發亮。

明宴如此鮮亮的衣袍,姿容跋扈昳麗,背影卻生出幾分難言的寂寥,指間捏着一只手帕,正一言不發地擦着老頭兒的墓碑。

大司空府已不是原來的大司空府,鮮花着錦之下,已經是冷落門庭。

這些年,他看着明宴如何扶搖直上,也看着他如何變得愈發沉默、陰郁、無人能解。

少年眼眶發燙,背上寶劍“嗡”地出鞘,明宴聽見風聲,反應迅捷如電,側身一閃,又讓他劈了個空。

明宴讓人擾了清淨,神色不豫,手上的帕子丢過去,砸在他臉上,又落下來,露出一張郁結的少年的臉。

“大人,我想跟您試一招。”

明宴蔑然一聲笑,半晌,他打量西風一眼:“輸了怎麽辦?”

“輸了任您調遣。”

“你說的。”

話音未落,明宴反手折斷了被雨打折的樹枝,樹葉嘩響如勁風,葉子上的水珠飛甩,打在人身上,淩厲如箭。

不到三着,俞西風讓他下了劍,往前狼狽地撲了幾步,護住了劍。

“您讓我幹什麽?”他漲紅着臉問。

明宴垂着眼淡淡說:“去,給蘇尚儀送只會唱歌的鳥兒。”

少年的臉色由紅轉白:“給、給誰?”

蘇尚儀,哪個蘇尚儀,世上還有幾個蘇尚儀!

明宴指尖玩着樹枝不作聲,眉間神色頗為不耐。俞西風畏他的神色,可還不情願:“我們哪來的鳥。”

明宴與他擦肩而過:“憑本事捉。”

俞西風多年來頭一次走到後園深處,當年那座小木屋還保留着,幾乎要被長起來的荒草掩蓋,像是一個殘缺不全的舊夢。

背着劍的少年沉着臉,捉了只肥胖的布谷裝進竹籠裏,不想看見蘇傾,只把籠兒丢在尚儀局門口便回來。

明宴政務繁忙,兩三個時辰才顧得上呷一口茶,見他空了,西風才湊上去:“大人,送好了。”

明宴沒作聲,手底下又過了一張軍報:“笑了麽?”

“笑……”俞西風有點傻了,茫然中瞥見案上放了一把陌生的紅梅紙傘,“沒注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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