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點绛唇(九)

院落裏溶溶的月色, 瀝瀝地陳在光滑的細卵石鋪地上。

鴨蛋青的寬袖滑下來, 一雙藕臂環住明宴的脖子,他抱着蘇傾走過長廊, 她垂下的裙擺,随着他的步子晃動。

檐下的柱形燈籠昏黃的一團, 嘹亮的蟲鳴聲響起, 走近了才發現柱子上斜着綁着一個蝈蝈籠子, 俞西風閑來無事的手筆, 碧綠的昆蟲伸着長長的觸須, 在孔洞裏四下跳動。

蘇傾說:“大人, 成親當日我沒有喝合卺酒。”

明宴低下頭看她一眼:“今天喝的就是。”

蘇傾笑了一笑:“那明明是女兒紅。”

明宴拿腳點開門,屋裏帳幔垂着, 屋裏萦繞着清幽的沉水香的氣息。

幾支燭光,一支照着木頭的雕花窗子,一支照着妝臺上的鏡子,蘇傾發覺淺黃的銅鏡讓人換了, 倒映着一團明亮刺目的光。

明宴掃她一眼:“別看了,水銀鏡。不是嫌鏡子照不清?”

蘇傾扭過頭,有些驚奇:“哪裏來的水銀鏡?”

“想要什麽沒有。”明宴故意把她抱到鏡子前, 微微俯身, 蘇傾伸手摸着,他嘲笑地問,“還看得清?”

如霧般的朦胧散去了,蘇傾在鏡子裏看得清他眼底極淡的笑, 就在昏暗燭火中閃着細碎的光,反倒有些局促了:“大人放我下來吧。”

明宴不應聲,伸臂一擡,把她放在梳妝臺上,蘇傾腿下壓了兩只簪花,撐着桌子要下地,明宴扶着她的腰,把她抵在鏡子上:“合卺酒已喝了,該做什麽了?”

蘇傾看了看他,大司空的玉冠上精細地雕刻着瑞獸,中橫一只尖細的發簪,漆黑的發絲梳得整整齊齊,泛着泠泠的光。

明宴見她走神,放在她裙上的手用力,輕掐一把那柔軟腰肢:“怎不說話。”

蘇傾回過神來:“大人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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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宴冷笑一聲,擡起她下颌,撷了那片櫻唇:“你問我?蘇尚儀在宮裏不是專司禮儀的?”

蘇傾說:“合卺酒後……”她驀然擡起眼,耳根已紅了,“周公之禮。”

明宴“嗯”了一聲,垂下眼:“還算合格。”

撩開帳子胡亂上了榻,蘇傾及腰的長發披散在被褥上,掙動之間,小衣裏掉出來一團雪白的綢布,慢慢張開。

明宴停了舉動,順手撿起來,抖展開,低眼看着:“蘇尚儀怎麽把元帕藏在身上。”

蘇傾臉色通紅:“我可沒有。”

又一番衣袖揉動,混亂中明宴捏住她的腰擡起來,元帕鋪在下頭,戲弄道:“亂跑,一會兒落不上可要糟。”

她羞了惱了,就變成一株不會說話的植物,葉片軟塌塌,香汗濕了小衣,他的吻羽毛似的落在她額上:“怕什麽,輕輕的不讓你疼。”

蘇傾腦子裏回蕩着南宮的晨鐘聲,在嗡鳴的殘夢中睜了眼,才發覺自己睡到了日上三竿。

側過頭,明宴已收拾停妥,懶洋洋靠在床頭,捏着個眼熟的藍色物什,正在手裏轉着,細細端詳。

她心裏一驚,伸手一摸,頸間空空的。明宴側眼,眼底裏還帶慢條斯理的、欣賞的欲色:“可睡醒了?”

蘇傾縮在被子裏将衣裳套好,靠到他身邊,看着讓他拿在手中的圓環:“大人,這個是我的。”

圓環在他手裏轉了轉,半晌,他哼笑一聲:“緊張什麽?”

圓環中的液體即将過半,一半澄清,一半瑩藍,非玉非石,在首飾裏也算得上一等一的別致,“誰給你的?”

蘇傾扯了個謊:“……我娘。”

“胡說。”明宴掃她一眼,“你進府時怎麽沒戴着。”

蘇傾說不出,額頭上生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他扭過她的臉,親了親她的唇:“王上給的?”

蘇傾搖搖頭,烏黑的眼睛裏似乎泛起了焦灼的漣漪,她慢慢地、肯定地說:“大人從前是見過它的。”

明宴看她一眼,複又低下頭,看那圓環,他理應再駁一句“胡說”,因為見過的都印在他腦子裏,絲毫不會記錯。

可是他看着這個奇怪的環,心底竟湧出一種道不明的惆悵滋味,半遮半掩,如雲似霧。

他默然不語,蘇傾細細的聲音響起:“大人信我。”

明宴輕嗤一聲,扭頭望着她:“學會賣乖了?”

蘇傾望着他不作聲,這樣專注的、安靜的凝望,純粹如冰雪,明宴把圓環攏進掌中:“不問便不問了。”

他低下眼,含着點不甘的戲谑:“叫一聲好聽的,還給你。”

“大人。”

明宴不應。蘇傾咬了一下唇:“郎君。”

明宴這才擡眼看她,看了半晌,啓唇:“叫明宴。”

蘇傾慢慢吐字,一個叱咤風雲、震懾南宮的的名字,從來與權勢滔天相連,惹人忌憚的兩個會吃人的字,在她口中,回歸這個美麗的名字本身:“明宴。”

明宴說:“再叫一聲。”

“明宴。”

他忍不住吻住那念出他名字的櫻桃小口,圓環塞進她攏起的生了薄汗的掌心,低笑一聲:“是讓你再叫一聲郎君。”

他手上捏着一本閑書看,手指在她發間,緩慢地梳理她的長發,明宴抱她的姿勢放松懶散,像抱着一只貓。蘇傾枕在他懷裏,手上握着圓環,黑眼珠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大人,三年前,我犯了一個錯。”

明宴的手指停了停,移開書,垂眸瞧着她的側臉。

亭亭的少女,長睫之下,一雙烏黑閃光的眼睛。

“大司空府是我的家,我不該離家而去。”

十四歲的那一天,也是如同今日一樣的盛夏,從蟬鳴聲聲的後園中出去,穿過烈日正盛的前院,走到人聲鼎沸的街市。

藤黃褐色的旌旗招牌,蒸包子的籠屜內冒出煙霧,草樁上插了一排小面人,她提着籃子左顧右盼,看到了那只猴兒面人,至今她還記得那上面的顏色。

是北風喜歡的彩猴兒,十二生肖裏面就缺這一個,她買下來,放進籃子裏,攤主是個矮小的老妪,駝着背,眯着眼看她半晌,輕輕推開她遞過的銅板。

她很奇怪:“怎麽不收錢?”

“見了大司空府上的人,須得當爺爺奶奶供着。”老妪又從架子上摘下幾個面人,放進她的籃子裏,渾濁的眼睛裏彌散出些不自然的讨好的笑,“還喜歡什麽,盡管挑就是。”

蘇傾怔了一下,明宴升任大司空不過一年,她身上穿的是平常的绮羅,頭上戴的,也是不逾矩的素釵:“你怎麽知道我是誰?”

“知道,知道,是蘇小姐嘛。”她吃力地仰着頭說,“大司空是南國的太陽。”

她提着籃子,茫然地走在路上,眼睛瞥見籃子裏幾個花花綠綠的小面人,于酷暑中感到了一絲寒氣,順着脊梁骨蜿蜒而下。

她折了回去,拆去頭上素釵,花了一個銅板買了兩只包子,站在角落裏咬了一口,小聲問:“您可知道大司空?”

賣包子的是個十五六的少年,一面換屜一面搭話:“誰不認識大司空?新令頒下,惠及民生,徭役賦稅盡數改變,就是學堂裏的孩子,第一課都要認‘明宴’。千家萬戶,取名再不可用這個‘宴’字。”

蒸氣飄起來,模糊了她的眉眼,蘇傾長久地默着,似乎想要挽回些什麽:“可是,王上才是真龍。”

那少年嗤笑一聲,悄悄壓低聲音:“說句不好聽的,人離了真龍興許能活,可人能離得了太陽麽?”

賣燒餅的婦人湊了過來,悄悄遞她一本冊子,蘇傾翻開來看,她蘇傾的名字與東南西北風赫然在冊,還附有對應的小像。

“大司空建府于我們錦陽。”她好意說,“你若是有心避禍,仔細背一背這冊子,萬不可沖撞了大司空身邊人。”

蘇傾茫然看着自己的小像,于烈日正盛中預見了什麽正在失控的東西。

她亦讀過史書。世間萬物,至滿則缺,極盛而衰。

女人看着她的臉,看久了,驚疑地“咦”了一聲,顧不得拿走那冊子,變了臉色,趁機跑掉了。

蘇傾想,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小小的住在木屋裏的侍女,就像住在後園裏的一只白毛狐貍,她奮力地伸出雙臂,也不過是螳臂擋車。

怎麽樣,怎麽樣才可以幫到他呢?

當她無意間看到燕成堇腰間的皇室玉牌的時候,一切愚鈍的笨拙,全部變成孤注一擲的剔透。

她想,如果可以的話,她願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無論做一塊墊腳石,還是做終局裏一道護身符。

這一輩子,本就沒有什麽。如果不是他撒的那把金葉子,她住不了這七年的世外桃源。如果不是鐵畫銀鈎、力透紙背改了的那個“傾”,也許蘇青青仍然在街頭拍紅牙板唱曲,随随便便,草草了了這一生。

太陽從窗口照進來,落在她漆黑的發上,他的指尖沾染了一點水漬,頓了一下。她倚在他懷裏,睜着眼睛,一點兒聲也沒發出來。那眼淚冰涼的,在他指頭上,卻好像會燙人一樣。

明宴默然無語,下颌緊繃着,瞳孔被光曬得透亮,誰也沒看見他的喉結輕輕動了一下。

手指放在她唇上,沾着眼淚輕輕塗在她唇瓣上,慢慢地點了一點:“既知道錯了,往後再不許離家。”

作者有話要說:  雖然很想多寫點,但是這幾個月出于備考的關鍵期,事情很繁雜。等熬過這幾個月就好啦,大家都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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