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點绛唇(十)

明宴早無雙親, 無需晨昏定省, 他不發話,也沒人敢上門拜見, 日子過得平靜安适,就像駭浪中的一座港, 躲在裏面瞧不見外邊。

大司空府也有藏瓜兒果兒的地窖, 西風幫着房裏擺上了冰, 蘇傾擺了一盤橙子, 用手把盤子底捂熱了, 才端在明宴桌子角上。

明宴坐在案前, 随便翻着厚厚一沓的奏報,一目十行地看:“憋悶了?悶了去園子裏玩。”

蘇傾還要用手掰着, 把船型的兩個角的橙皮利落地起開,指尖酸甜的氣息飄散出來:“沒有。”

“那同我說說話。”

蘇傾已經擦幹淨手準備挽着袖子研墨了,聞言有些驚異地擡頭:“大人不是在忙麽。”

明宴瞥她一眼。蘇傾是閑不住的,從小到大, 從早到晚,這道纖細的影,在他跟前安靜無聲地晃來晃去, 能将屋裏的各個角落照顧得妥妥帖帖, 好像天生就比別人多一副手腳。

生了這麽個天仙似的殼子,內裏是一塊頑石,沒什麽心眼子的實,還軸得很, 只有困在他懷裏的時候才乖。

墨錠在她手裏化着,皓腕靈敏地轉:“大人休到第幾日了?”

明宴拍了拍堆着的一沓軍報:“第八日了。”

蘇傾“唔”一聲不再吭聲,細密的睫毛垂着,不知在想什麽。明宴睨着她的臉,笑了一聲:“這是想我休,還是不想我休。”

蘇傾沒答話,因為她想到燕成堇。明宴的假期遲早結束,王上則是個□□,想到這個,她就真有些憋悶:“大人,園子裏的狐貍該喂了。”

她說着,拿帕子擦幹淨手指,明宴擱了筆:“蘇傾傾。”

有時他心情好,就疊字叫她,諧音着本名“青青”,這是一種惡劣的寵溺,他垂着眼睛:“也不好好打量打量這屋裏。”

蘇傾偏過頭去,果然見擺櫃子的地方不知何時換了新的,沉沉的黑木,比原先大了一倍不止,她走過去,“吱呀”拉開櫃門,右邊堆滿了彩色绫羅,看樣式也不像他的。

明宴說:“到今年冬天都有衣裳換,明年再裁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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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她剛叫了一聲,窗戶發出“咔嚓”一聲斷裂的巨響。

一道黑影石頭一樣砸了進來,還未落地,明宴身形一晃,已到了跟前,一腳将人撂到了門邊,砸得門也撲簌簌地落了漆沫,聲音裏帶着一點陰戾的沉:“規矩呢。”

“大人,出事了。”黑衣黑褲的約莫是個影子衛,這一腳不摻內力,卻很結實,他扶着胸口,面色痛苦,“王丞相今日用過午飯以後,突然口嘔鮮血,只怕……”

明宴臉色發沉,走進了一步,垂眸注視聲音只有他二人聽得:“死了?”

“郎中進去,現在都沒出來,怕是不好。”明宴冷眼瞧着他:“同誰用的午飯?”

影衛又道:“宋都統,他翁婿兩個一向親密,緊挨着坐的,桌上還有女眷,本以為只是個家席……”他嘩啦一聲伏下去,腦袋磕在地板上,“屬下失職,請大人責罰。”

明宴默了片刻,手按在腰間,那塊南君令他戴着,日日不敢離身,此刻硬邦邦地硌在手心裏。

“你且下去,我去一趟。”他旋過身,目光掃過蘇傾蒼白的臉,已從淩厲轉至柔和,不知在和誰說話,“不多時回來。”

“是。”

蘇傾忙道:“大人。”

他瞥了一眼椅子,輕道:“坐着等。”

明宴出了門,招來東風南風:“我出一趟門,把夫人看好。”

二人領了命,他瞥一眼牆頭,縱身一躍,身影嘩啦啦一閃,在圍牆上一點,轉瞬消失。

蘇傾坐在椅上,雙手絞着,手心滿是冷汗,不一會兒,窗外忽然吵鬧起來,府中仿佛忽然間湧進了許多人。

有人在大喊大叫,她倏地立起來,透過窗口往外看,前院站着一個頭上纏着白綢布條的男人,正是傳說中攀扯裙帶的宋都統:“大司空草菅人命,竟敢鸩殺一國丞相,害我岳丈,天理昭昭,怎能欺人若此!”

俞東風見宋都統一個八尺男兒,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嗤笑一聲,眼睛一瞪:“你說大人鸩殺你岳丈,我還說是你呢。”

鄭都統面色急變,手指點着東風鼻尖:“大司空心狠手辣,六旬老人都不放過,瞧瞧這條瘋狗的嚣張樣,國有大司空,天下危矣。”

身後一隊人馬,皆是護院家丁,個個手拿棍棒,眼紅得像要滴血,聞言騷動起來:“大司空府,今日總得給個說法。”

東風冷冷掃諸人視一周,慢慢撸起袖口:“想要個什麽說法?”

蘇傾攀着窗棂,眉頭皺着。小世界中。丞相本應死于兩天之後,明宴之手,可是現在……

門“哐啷”一聲讓人撞開,熱浪滾進來,她轉過身去,背貼着窗框,本以為是南風,可進來的卻是幾個嬷嬷,身上着的是燕宮的官袍。

為首的那個上了年紀的她認得,正是王上的奶娘,身板硬朗,服侍于王上身側,從前她出入于寝宮,總是見過。

她銳利的眼,掃過蘇傾的臉,将她從頭打量到腳,似乎在檢驗一樣物品,末了才行了禮:“轎子侯在外頭,請蘇尚儀随奴婢回宮。”

蘇傾望着她,還未啓唇,她向後使了個眼色,又進來兩個眼生的嬷嬷,一左一右地架起她的手臂,力大無比,捏得她的骨頭都要折了,不由分說地将她拖出了門。

“站住!”南風手裏拿了一根長棒,棒頭挨着嬷嬷的衣襟,“還不放開。”

俞西風不在,北風出門未歸,東風分身乏術,俞南風瞥見後門處停了一頂眼生的轎子,身形一掠,便從前院到了這處。

奶娘斂袖行了一禮,語氣卻是冷冷的:“小爺還請行個方便。”

“方便?”俞南風說,“從我們院中搶人,真當我們大司空府來去随意?”

奶娘眸光冷厲:“蘇尚儀來貴府做客,久久不歸,亂了宮中規矩,我等奉王上之命,特來接蘇尚儀回宮。”

南風看了蘇傾一眼,蘇傾烏黑的眼睛也鎮靜地看着他:“這是我家夫人,沒有你找的蘇尚儀。”

“大司空迎娶的是荊小姐,小像奴婢可是見過的。”她冷冷一笑,從袖中掏出一枚南君令,“見此令者如見天子,蘇尚儀十日後即為南國王後,今日大司空扣押王後,可是要反?”

她的聲音極洪亮,前院與此處只隔一條狹道,“反”字一出,似乎廊上驚飛無數鴉雀。

立在前院的鄭都統雙眸一眯,頭上系着的白布條,迎風飄着個斷頭:“鸩殺丞相,扣押王後,司馬昭之心人人皆知!大司空若敢反,我手下十二衛就侯在門口,定當肝腦塗地,拱衛王上。”

一時間,前院、側院皆靜默了一瞬,似乎空氣都停滞不動,無數雙眼,各懷心思地交織着。

南風與東風對視一眼,眼中皆是忌憚,就是這猶豫的片刻,蘇傾開了口,“嬷嬷言重了,大司空素來忠義,怎會行悖君之事?”

她扭了一下身,抓着她的兩個嬷嬷見她面沉如水,手上皆放松了。蘇傾站直,看了南風一眼:“是我回府探親,誤了時辰。”

奶娘臉上這才帶了一絲滿意:“蘇尚儀這才是識大體。”

蘇傾讓人扶着上了軟轎,遠遠地聽見聽見身後有腳步聲和喊聲傳來,北風單薄的影子追着轎子跑:

“傾姐,傾姐別走!”

奶娘放下厚重的簾子,把外頭的光景全遮住了:“走快些。”

轎子讓人擡起來,奶娘擠在蘇傾身邊坐着,輕道:“尚儀熱麽,打扇。”

旁邊的扇子慢慢搖動起來,掀動了沉滞不動的空氣,持扇子的手腕細瘦,腕骨上有一顆瘊子。

蘇傾側頭看了一眼,旁邊人的臉沒在昏暗裏,似是察覺她看過來的目光,打扇的那只手怯怯地停了一停,随即更賣力地加快了。

小小的轎子裏擠了三個人,奶娘體格健壯,擔轎的嬷嬷擡得實在吃力,途中要停靠一下,奶娘無法,只得下了轎子,挨個兒叱罵。

蘇傾掀開了簾子,借着一束光,回過頭去,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春纖?”

春纖消瘦許多,眼裏哀哀的,似乎有了比從前多出許多的愁悶的情緒,微張了口,卻沒能發出聲音。

蘇傾伸手擡着她的下颌,壓住下唇慢慢向下,春纖拼命搖着頭,慢慢地,喉嚨裏飄出了一聲掙紮的嘶啞的氣聲:“哈……”

蘇傾見了那肉瘤似的斷舌,指頭麻痹了似的,從指尖涼到關節,她閉了閉眼睛。

“對不起……”

總是在關鍵時刻做啞巴的丫頭,變作了真正的啞巴。

燕成堇用她做探子,卻遷怒似的憎恨和厭惡她這張告密的嘴。

外面剛過了街市,喧鬧聲尚在耳邊,天太熱,擡轎的幾個婆子坐在轎子杆上咕咚咕咚地飲着大碗涼茶。

蘇傾茫然想,要是走,此刻倒是好機會。

春纖枯瘦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她驚了一下,忙回過頭,春纖抓着她的手腕,眼裏淚水漣漣的,慢慢往外推了一推。

走吧。

走吧尚儀,莫說對不起,其實是我對不起你。

蘇傾呼吸着轎內悶熱的空氣,一雙眼睛靜靜地望着她,反抓住她的手腕,掀了簾子跳下去,往外一拖,春纖眼睛瞪大,一只風筝似的讓她帶了出去。

繡着牡丹花的圓形宮扇“啪”地落在轎子底的絨毯上。

蘇傾肺裏似乎全是棉絮,沒命地跑着,茂密的樹冠如雲,飄過人的頭頂,踏過弧形的小橋,橋下的一條窄河,徐徐東流。

她聽得見春纖費力的呼吸,兩人牽着的手越繃越緊,像一條撐不住力的繩子,終于,“啪”地一聲掙斷了——

春纖讓人撲倒了。

着銀色铠甲的大內侍衛,源源不斷地從橋的兩端湧過來,橋下的河像一條光帶,折射着刺目的光。

趴在地上的春纖給翻了個個兒,讓人一巴掌抽得鼻血橫流,蘇傾跪在她身前:“大膽!”

春纖癱在地上,死屍一樣地躺了一會兒,顫抖着爬将起來。

後面跟着的侍衛圍成一道人牆,一張張嘴都說着同一句話:“請蘇尚儀回宮。”

“這丫頭煽動人心,其心可誅。”奶娘切齒道,“拉下去……”

話未說完,她的臉色一變,因為蘇傾正靠在橋柱上,眼睛直直地看着橋下流淌的河,那身形單薄,仿若一陣風就能吹下橋去:“是我帶她走的,若要罰……”

奶娘在這雙安靜的眼睛裏面看到熾烈的一把火,她好像預感到蘇傾在想些什麽。

春纖也知道蘇傾在想什麽,她猛地掙開拉着她的人,沒人能想到她有這樣瘋子樣的力氣,她向着蘇傾倉促地福了一福,笑渦裏挂着眼淚,搖了搖頭。

那道影子斷線風筝般翻過橋柱,跳下橋去。

“撲通——”

蘇尚儀初進宮時教導禮儀規矩,握着她的手一撇一捺地寫“人”:“為主,要做良主;為仆,當為忠仆。一撇一捺,才立得穩。”

她嬉笑說:“我認得這個字,是大人的人,貴人的人。”

蘇傾想了一想:“生而為人,不論尊卑。”

她那時想,蘇尚儀可真好,不像她的娘,從小罵她是婊/子、賤骨頭。

當了一輩子的老鼠,總算當了一回忠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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