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玉京秋(三)

這套私人別墅, 光看裝修的講究程度就知道價格不菲。房子裏加上保潔不過五個人, 大多數房間閑置,吳阿姨的拖鞋踏在客廳的木地板上, 有空蕩的回聲。

她走過去,和沙發上的司機老吳并肩坐在一起。

老吳手上燃着一根煙:“睡了嗎?”

吳阿姨點一下頭, 眼底有一閃而過的愁色, 聲音很低:“老板最近好像不太上心了。”

“我看也是, 以往雷打不動的一個月住一天, 這都兩個月了還沒來。剛說要去二中, 問都沒問。”

吳阿姨說:“房間監控壞了, 以往他該早打電話過來了,今天還是蘇傾自己提的。”她頓了頓, “說明什麽?”

老吳一哂:“說明他沒在看呗。”

二人同時沉默了片刻,老吳寬慰:“兩年多了,正常,別太擔心了。”

吳阿姨嘆口氣:“我看她最近學習突然很用功, 每天都在做題。這孩子很聰明,你說她心裏是不是也有想法?”

老吳默了一下,點點頭:“她也急了吧。畢竟都快十七了, 總得給自己謀個出路。”

不太規則的銀杏葉的柄捏在江諺指尖, 在燈光下轉了轉。葉子失去了水分,變得幹而挺,像一片硬質鋁箔。

看那冊子新的程度,連書都不怎麽翻的人, 竟會拾片落葉夾進去。

江諺面前是打開的筆記本電腦,電腦前攤着一本厚厚線裝本。

他的興趣非常廣泛,天體物理,相對論,一切深奧的東西他都喜歡,但屏幕上出現的卻是一份掃描的不太清楚的卷宗。每天看一個案子,是他給自己強加的功課。

夜裏十一點半,外面漆黑一片。他動了動幹澀的眼睛,把電腦扣起來,轉了轉手上的葉子,厚厚的筆記本翻到了扉頁。

扉頁上貼着一張2004年左右流行的大頭貼,邊角有點開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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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喜發財的背景,兩個眉眼相像的小孩兒緊挨着,大孩子約莫十一二歲了,板正地看着鏡頭,小的那個豁着門牙,笑得蔫兒壞。

那是江論活着的最後一個新年。

江諺的目光在那張合影上停留了片刻,把銀杏葉貼在照片旁邊,合上了筆記本。

滑開手機,陳景言正找他練習題答案,他輸了幾個,馬上失去了耐心,一口氣全删了,對着卷子拍了張照片。

那頭沉默了,顯見的在對答案。過了一會兒,陳景言投桃報李,發了個網盤鏈接過來。

江諺看了一眼:“幹什麽?”

“你懂的。怕你夜裏寂寞。”

“……”

“記得戴耳機。”

男生之間心照不宣的話題,不用更多解釋。

第一次月考還沒到來,但陳景言看他解題寫得很快,正确率還可以,就默認他是個大神,單方面地跟他混熟了。

臺燈白光的照射下,江諺的表情淡而散漫。他戴着頭戴式耳機,随手打開鏈接,視頻轉着圈兒加載了幾秒鐘後,赫然閃現了條刺眼的白蟲,高亢的尖叫猛地灌進他耳朵裏。

操。他把耳機遠遠撂開,暗罵一句。

最讨厭這種。

陳景言:“不客氣^ ^知道你看臉。”

江諺的手擱在鍵盤上想罵他,又想,理他幹嘛?

索性鎖了屏幕,打開電腦繼續看卷宗,鼠标滾動着,掃描出來的字符深深淺淺,看着很費勁又枯燥。

不一會兒,心如死水無波,眼睫自然而然阖下來。

他感覺自己趴在什麽地方,手掌下面是夏天的竹席,印在掌心一棱一棱的。

他懷裏有個柔軟的身體,他低着頭,拿牙齒把那黑色的硬邦邦的十字架耳夾叼下來,“啪嗒”一聲輕輕掉在旁邊的涼席上。

耳垂上留下一個紅彤彤的印兒,旁邊是她的彎曲的發絲,蘇傾烏黑的瞳子裏含着一汪眼淚,像一片黑色的湖,他把這雙眼睛遮起來:“哭什麽呀。”

他小心地舔那耳垂,像舔着冰淇淋,舔一下她就抖一下。蘇傾穿着黑色襯衫裙,上衣下裙整整齊齊的,雙腿并攏,領子都扣在最頂上了。就是這樣衣服貼着衣服,他還是感覺到一種無法言喻的刺激,直抵大腦。

“別哭。”他的心都扭在一起了,無法控制地頂了一下,女孩的眼淚就那麽從他的掌心裏滑下來,冰涼濕漉。

江諺坐在電腦桌前,在刺眼的臺燈白光中張開眼睛,褲子黏膩一片。

鬧鐘指向淩晨兩點,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半天,突然摸過手機,把陳景言拉進黑名單,然後把手機扔到了床角。

桌上那本古詩詞冊子,讓他抓起來随便揉進書包裏,動作太粗暴,角都折起來了。

他預備明天路過垃圾桶就丢進去。不學習的人還要書幹什麽?

夜裏睡得不好,江諺早晨六點鐘就到了學校。他先在籃球場投了半個小時籃,發洩似的出了一身汗,才把書包甩在肩膀上,走進教學樓。

六點半的校園還沒有多少人,木杆支起的小樹籠罩在一片淺淺的白霧中。昨夜下了小雨,水泥地面顯出加深的顏色。

水珠從鐵欄杆下“吧嗒”一聲滴落。欄杆上的藍漆剝落,露出底下一塊塊的紅色鐵鏽。欄杆上一雙雪白的手臂支着。

蘇傾穿墨綠色吊帶,外罩白色防曬服,牛仔褲,長發披肩,側面可以看出剛剛發育的流暢的身材曲線。

這種打扮是她模仿從前的秦安安的,可是衣服穿在明豔端莊的女孩身上,卻有種不同的味道。

違和造就的禁忌感。

搭在欄杆上那雙手,正捧着一本單詞書看。

吳甜甜負責巡視三樓走廊,兩次猶豫着繞過那個身影,可是不敢靠近。

今天是教育局下訪檢查的日子,走廊裏不能被領導撞見儀容儀表不好的學生。

——讓她換個地方待也沒什麽的吧,本來就是學校的紀律不是嗎?

——萬一被黑社會報複了怎麽辦?

——怎麽還不走,她到底要待到什麽時候啊?

她覺得心裏很憋屈,跟楊露在角落裏小聲讨論起來。

“十四班的蘇傾居然在背單詞。你猜怎麽着,我剛看見她的第一頁不是從abandon開始的,是從an開始的。 ”

“背的初中詞彙吧。”兩人對視笑了一下,“她落得太多了,能來得及嗎?我真替她愁。”

江諺抱着球,踩着室外樓梯上樓,迎面就聽見這一高一矮兩個女孩窸窣的交談,是他們班跟他說過話的班長和學習委員,因為關系好,總是手拉手在一起,故而印象很深。

“你愁什麽,人家家裏有錢,跟我們不一樣。”

“那也得高考吧,不然還上我們學校幹什麽?”

“她爸爸那麽厲害,肯定能給她想到辦法。”吳甜甜面露諷刺,“這個社會,有錢有勢還有什麽做不到?”

“我覺得那不是她爸爸吧。”

楊露的聲音忽而壓低了,“我見過一次,接她的那個男的。看年齡也不像。而且他的手一直摸着她的脖子,你見過有爸爸這麽摸的嗎?”

吳甜甜臉上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真的假的,她不會是被那個了吧。”

“可能吧,”楊露意味深長地一笑,“有錢人的生活,我們不懂。”

江諺站定在原地,越過她們的肩頭,遠遠看見趴在欄杆上的蘇傾低着頭,認真地翻了一頁單詞書。

“你有聽說過candy girl嗎?跟有錢老男人各取所需,一個金主換另一個的那種。”

“哇,長得漂亮有什麽用啊,骨子裏都爛透了。露露,我們還是挺幸運的……”

正說這話,驀然一個很高身影從她們面前直穿過去,吳甜甜肩膀被他冷不丁撞了一下,生吞下一口空氣,驚得差點“啊”地叫出聲來。

蘇傾回過頭,看見江諺伸手遞過來的冊子,少年手臂上看得見青色血管:“還你。”

他的表情很淡,眼睫垂着沒看她,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

蘇傾看了看他,柔聲道:“你拿着吧,我用不上。”

江諺瞥她一眼,眼神裏似乎藏着尖銳的倒刺:“謝謝,買得起。”

蘇傾頓了一下,伸手接過,江諺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整節早讀,陳景言像蒼蠅一樣,模仿着宮廷劇裏的語氣,嗡嗡叫個不休:“同桌,同桌,你為什麽要把我拉黑了?臣妾做錯了什麽?”

江諺不搭理他,煩躁地翻了一頁書。

陳景言把英語書擋在嘴前作為遮掩:“不漂亮嗎?那可是我新發現的最漂亮的姐姐,看了都說好。”

江諺冷不丁回了一句:“有蘇傾漂亮嗎?”

陳景言被一口唾沫嗆了一下,馬上不吱聲了,好半天才說:“你要這種眼光,那可難找。”

江諺從早上開始就不大高興,他一不高興,身上就會散發很重的壓迫感,眼睛裏全是諷刺。

陳景言小聲說:“你還真的跟蘇傾過不去了?那哪是我們凡人夠得上的,小心被美女蛇咬。”

江諺滿不在乎地翻着書:“她談過幾個?”

陳景言:“沒聽說過她耍朋友啊。”

覺察到江諺的目光看過來:“這個我得給你解釋一下,她家是黑社會你知道吧?家裏不喜歡她跟別人搞,所以,惹了她和接近她的都沒好下場。”

江諺繃着嘴角不說話了。

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那天的畫面,卡宴的後車窗看到的、夾在兩個保镖中間的女孩。

像長在兩塊大石頭中間的細弱綠苗。

十四班的早讀很安靜,可以聽得見外班傳來的朗朗書聲。

老師坐在講臺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底下一半人座位是空的,其餘的有人玩手機,有人睡覺。

蘇傾面前攤着一本單詞書,一本語法書,在小學生用的四線三格的書法紙裏抄單詞,一邊記,一邊練習娃娃體手寫。

落下的字母整齊圓潤。長長的睫毛動了一下,在語法書的頁碼做了個标記,明天再看。

文綜和語文都過得去,數學也勉強在提高,只是英語……

橫着排的字母,一門新的語言,她讀得慢,寫得也慢,基礎停留在初中乃至小學階段。

十四班人少,單人單桌,誰也不擠誰,過道寬敞得很。同班的女生從蘇傾身旁經過,看見她把英語資料寫得密密麻麻,揚揚眉:“你也要出國?”

十四班的人,大半是要被父母送去國外的,平時學學英語,看看美劇,一天就算混過去了。

蘇傾抄着筆記:“不出。”

女生把耳機戴上,與她擦肩而過,一陣高級香水味的風飄過:“也是,你這種程度花錢也不好出去,不如讓你家裏給社區大學也捐棟樓?”

蘇傾的筆頓了頓,女生已經走回自己的座位。

這個班裏人與人交情比較淺,更多的是互相看不起。

寫完英語,她把本子和資料整好,翻開了江諺還給她的小冊子,忽然發現扉頁上多了幾個黑筆寫的字。

男孩子熟悉的鐵畫銀鈎落于右下角,字跡剛硬恣意:“高二十四班蘇傾”

作者有話要說:  這段時間光顧着悶頭寫沒看後臺,一看後臺吓一跳,訂閱大概只剩了原來的1/2,不禁反複問自己,沒崩吧?沒問題吧?人怎麽越來越少了哈哈哈?我還挺喜歡這個世界的,所以不着急,慢慢地寫。小江和傾傾祝大家五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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