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玉京秋(二)

周向萍滿面憂愁地挂了電話, 紅燈結束了, 旁邊穿制服的男人放下手剎:“你跟孩子好好說。”

“你會說你來管?”周向萍白他一眼,“這動不動就打人的毛病是跟誰學的?你嗎?我小時候可不這樣。”

江諺的兩次處分, 都是因為打架,第二次差點把同學的腦袋開了瓢, 事鬧得很大。晚鄉一中方面見了檔案, 本來不願意收, 但人家公職人員是專程調到晚鄉為人民服務的, 對他們的子女應該給予照顧, 所以說江諺還是賣了父母的老臉。

周向萍做夢都沒想到自己會生出一個問題少年來。

江慎沒什麽表情地開車:“江諺小時候也很乖的, 那時候咱倆整天開會,他在幼兒園每次等到最後一個, 就搬個板凳兒坐在大門口等我。”他笑了一下,聲音低下去,“小論出事以後他才這樣的。”

周向萍眼睛裏閃過一抹尖銳的哀怨的神色,她擡起手做了個“停止”的手勢, 平靜地警告:“別再提那事。”

車裏的氣氛有些凝滞。江慎不說話了,周向萍捋了捋頭發,接了個電話, 像是忽然變了個人一般溫柔:“喂, 老公?還在外面跑案子呢,你哄陶陶先睡吧。”

挂了電話,她瞥一眼車載屏幕上接入的來電,冷笑着揚揚下巴:“你給那邊也報個平安吧。”

江諺的桌子收拾得很整齊, 顯得有些空曠。頂燈沒開,臺燈發着一團白光,給少年的輪廓鍍上一層絨絨的兩邊。

他寫得最認真的是數學和物理作業,會耐下性子看題,寂靜地沉思,筆尖在紙上擦出沙沙的聲音,遇到類型一樣的,就順手劃掉。

英語作業題目很多,閱讀他只做最後一道,其餘的abcd随便填上去,作業摞成高高的一摞。他将它們推到一邊,打開電腦,開始凝神地閱讀着屏幕上細細密密的檔案。

第三天早讀,語文老師終于忍不住用力敲了敲前門:“江諺,跟我到外面來一下。”

秦老師是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兼任高二年級的政教組長,臉上帶着頤指氣使的威嚴神氣,一邊抽煙,一邊用眼角打量着他:“同學,學習的意義是什麽?”

江諺不接他茬,新校服卷到肘上,露出一截血管明顯的蒼白的手臂。他正看着走廊窗外的學生打籃球,看得聚精會神。

“我理解你是轉學過來的,但你既然轉過來,就要守我們這裏的規矩。”秦老師順手拉了拉他的垂下的拉鏈,“校服,請你穿好。作業,請你提交。我們晚鄉一中每年升學率也很高的,不要把不好的習慣帶過來。”

江諺側頭躲開,那神情他很熟悉,叛逆少年警惕敵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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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接着說:“你應該買本古詩文的冊子,早讀的時候大聲朗讀,而不是在底下幹自己的事情。”

江諺說:“我只是在看課本。”

“不出聲不算讀。”

“我以為早讀的方式可以自己選擇。”

“對不起,不可以。在這裏,你就只有一種方式,像別的同學那樣出聲喊出來。”

江諺的眉宇間生出了不解的不耐,路過的老師給秦老師耳邊說了什麽,他臉色一變,“喝”地一聲揚聲喊出來,滿樓道都聽得見:

“公子哥怎麽了?公職人員就是為人民服務的,高人一等了?公職人員的孩子犯錯誤我一樣能處理,拿身份壓我,對不起,先回去自糾一下,別經不起人民的考驗。”

許多人往這邊看着,秦老師滿意旁人落在他身上的崇拜眼神,一鼓作氣地繼續:“同學,你要是不服管,讓你爸媽再顯顯神通,轉十四班去。”

圍觀的學生低低哄笑起來。

十四班是所謂的“富二代班”,蘇傾在的那個班。其他班的人提起此班,都是滿臉鄙夷。

江諺一言不發地在原地站着,好像站在漩渦中心,與外界隔絕開,看着旁人的眼神竟然帶上一點野獸似的純粹的恨。直到一個人從角落裏走過來,經過他身邊,肩膀與肩膀相碰。

一本巴掌大的古詩文手冊落在他手裏,将他從某種情緒裏驚醒。

他嗅到那股罂粟似的香水味。蘇傾站在他身旁,化了濃妝的稚嫩的臉上是标準的不良少女的橫氣,仰頭看了秦老師一眼,挑釁似的說:“十四班的拿着浪費。”

走廊上的人馬上散去了。秦老師知道這個學生,心裏暗罵一句,手心都出了汗,讪讪地接了個電話,倉促離場。

光是富,是起不到這種震懾作用的。當初不知哪傳來的消息,說蘇傾家裏涉黑,惹她不快,小心打擊報複。消息傳得有鼻子有眼,故而少女玩鬧似的叛逆,都仿佛染上了可怕的戾氣。

她沉默寡言,獨來獨往。

蘇傾轉身要走,長發披散在背上,不知是不是拿卷發棒弄的,今天的卷又比前幾天少了。江諺忽然叫住她:“你認識我嗎?”

她側過頭,這個角度見着她睫毛動了一下:“不認識。”

腔調細細柔柔的,帶一點緊張的怯,跟她剛才的模樣完全不一樣,好像他剛欺負她了似的。

江諺又皺眉了。

蘇傾停了一會兒,見他沒再發問,加快腳步繼續向前走了。

江諺冷冷看着她,他有5.0的視力,一眼看見她黑色十字架耳釘在耳後彎出個透明的環,原來是夾在小小的耳廓上的。

夾緊的那處都有些發紅了。

回了班級,陳景言問他:“政教主任沒難為你吧?”

江諺捏着蘇傾給的那本冊子,心不在焉地搖了下頭。

陳景言拿書洩憤似地一拍桌子:“我也煩他,道貌岸然,就知道耍官威。”

正是課間,桌子前面的光暗了一下,一高一矮兩個女生畏畏縮縮地、手拉手走過來站在他面前。

矮的那個長了一張乖巧的娃娃臉,戴着框架鏡,聲音緊張地發着顫:“新同學你好,我叫吳甜甜,是我們班學習委員。聽說你是新疆來的?學習上有什麽不懂的,可以找我和楊露。”

瘦高的那個就叫楊露,是班長,也是來專門歡迎他的。

陳景言聽見新疆這個事兒還沒撇清,“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吳甜甜羞惱地打他一下:“你笑什麽嘛。”

他說:“以前有新同學怎麽沒有這道程序?”

兩只眼睛尴尬地瞪了一眼陳景言,又忐忑不安地盯着江諺看,江諺審視地看了她們兩眼,點了一下頭。

吳甜甜當即笑開了,新同學原來也沒有那麽不好相處。

楊露看着他持筆的手想,這雙手彈鋼琴興許不錯。

“聽說你語文作業沒有做?”吳甜甜關切地問,“高考第一門就是語文,同成績是按照語文成績排高低的,你還不知道吧?”

江諺正翻着那個小太妹留下的冊子,誰知書裏夾了一片小小的幹燥的銀杏葉,随着他的動作飄落下來。

他低頭掃了一眼,扇子形的葉片不太規整,黃色裏染了紅的雜色,一片天生畸形的銀杏葉,他拈起來看了半天,把這片葉子慢慢夾了回去。

直到陳景言拿胳膊肘撞撞他:“哎,人家跟你說話呢。”

江諺擡頭,看見吳甜甜尴尬閉起的嘴,上課鈴聲打響了。

“不好意思。”

“實話實說,以前是不是有很多妹子追求你?”陳景琰踢了一腳撐子,把車推出車棚。

江諺同他一起跨在自行車上,車頭拐着彎慢慢走,框裏放着他黑色的書包。車是新買的,劃周向萍留下的那張卡:“沒有。”

陳景言不信:“那你怎麽對女生愛答不理呀。”

少年又不搭話了,仰頭看着天空中纏繞的電線,電線背後有幾朵厚重的雲。

“我知道了。”陳景言說,“你就是嫌吳甜甜長得不好看。你上次看十四班蘇傾不就看呆了?唉,男人心。”

江諺銳利的目光掃過來,陳景言蹬着車子奮力地往前逃竄,單手遠遠一指,嬉笑:“你看你看,你心上人來了。”

江諺腿一支,把車停下來,面前就是那輛黑色宴,堵了出入口。少年繃着臉,摁一下鈴:“叮鈴鈴——”

汽車背後很幹淨,後窗沒有擺毛絨玩具一類,隐約能看見兩個高大的保镖,把那女孩挾在中間,她的背影被襯得很纖弱。

蘇傾回頭看了一眼,模糊的玻璃外面是江諺的自行車,他一點不笑,短發上盛着黃昏的碎光,不耐煩地按着車鈴,一下又一下。

她一把拉住要下車的保镖的衣服角,對前頭的老吳說:“走吧,我想快點回去了。”

黑色卡宴終于緩緩駛出校園。

江諺騎得很慢,直到看見前面的轎車紮入滾滾車流中看不到了,才猛地加快速度。

路過晚鄉街頭一家開着的書店,門頭亮着老舊的紅燈,他想了想,“吱”地一剎車,把車停在路邊。

老板見他拿出一本嶄嶄新的古詩文便攜冊:“跟這個一樣的有嗎?”

“有有有,賣得好哩,給同學多帶幾本?”

少年垂着睫毛掏錢,極淡地搖了下頭。

江諺到家的時候,阿姨已經走了。

桌上擺着幾盤菜,拿拱形的防蚊蟲的紗罩罩着,還留了張紙條,歪歪扭扭地寫了幾個字:“熱一下再吃。【笑臉】”

他坐在桌前掃了一眼,就着半冷的飯菜靜默地吃完了飯,在飯桌的同一個位置,拿搪瓷缸子壓了一張人民幣。

吳阿姨的除螨持續了三天,屋子裏飄散着一股淡淡的抹茶除螨劑味。窗戶開了個小小縫隙,白色蕾絲紗簾被吹拂起來。

蘇傾在寫數學作業,食指放在答案的題解過程上,一字一字地仔細核對。

又錯了一道題,有些解題過程看起來也一知半解,她拿着筆,把答案從頭到尾認認真真抄了一遍,把一些關鍵的敘述背下來。

越到最後,小世界過程和結局的記憶越少,可以調動的只有原身過去的回憶,可惜過去的兩年裏,原身幾乎沒有聽過一節課。

她能感覺到的,唯有上一世的自己留下的、心底翻騰不息的悲哀與仇恨。

作業本下墊着的手機震動一下:“傾傾,你什麽時候能回二中?我們大家約時間等你。”

“一定要我本人去嗎?”

“我問過了學校,畢竟是十萬塊,一定要本人來領才好走程序。別擔心,過程會保密的,不會有別人知道。”

“初中畢業就聯系不上你了,很擔心你,快回來吧【大哭】”

“我會在月底抽時間回去,謝謝你湘湘。”

門篤篤地響了兩聲,蘇傾熟練地将手機藏起來。

吳阿姨貼心地遞上一杯牛奶,笑着說:“老板同意你回二中了,到時候讓老吳送你去。”

蘇傾剛洗過的頭發散發着淡淡的沐浴液的馨香,脂粉未施的一張臉柔嫩而幹淨,烏黑的眼睛閃現着純粹的稚氣,任誰看了都要心動:“可以月底嗎?”

“當然可以。”

蘇傾點一下頭,吳阿姨快出去時,又被她叫住:“阿姨。”

她指着天花板牆角上那個小小的、黑色眼睛一樣的監控探頭,探頭正對着她櫻花色的公主樣的床:“那個好像壞了,我看它不會轉了。”

“壞了嗎?”吳阿姨狐疑地看上去,不過馬上笑起來,“好的,我知道了,明天叫人拆下來修。”

蘇傾把抽屜緩緩關緊,掩住裏面的玩具水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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