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玉京秋(六)

事情的起初, 江諺根本沒放在心上。

那天下午, 陳景言抄江諺作業的時候,遞給江諺一張紙條。他展開看, 紙上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你還寫詩?”

“狗屁詩!”陳景言抄得憤憤,“那是政教主任總結出來的高考作文二十四字方針。”

江諺看着上面的“開題”“破題”:“這不是八股文?”

“可不。但你最好按他說的寫, 不然他會罵人, 罵得你生不如死——你上次不是領教過了?”

江諺冷笑一聲, 将“方針”疊起來丢進筆袋裏。

陳景言搖搖頭:“沒辦法, 對我們晚鄉的普通孩子來說, 老師就是絕對權威。”

江諺想起他看到過的幾份卷宗, 沒搭話。

豈止是一個有點小權的政教老師?

晚鄉這塊地方,從上至下, 從裏至外,到處滲透着父權壓迫與官威崇拜。

越是邊陲、閉塞,越是自成體系。

月考兩天,江諺應付得還算輕松。考試難度同他從前的學校整體持平, 只是題目偏舊,還用着五六年前的外省題。

發卷子的幾天,課程比平時松一些。天花板上老舊的吊扇旋轉着, 吱呀作響。

體育課剛結束, 男生們汗流浃背,教室裏響着“嘩啦”“嘩啦”的紙張扇風的聲音。

風扇攪起的風嘩啦啦地吹動着薄薄的卷子,劣質的油墨味不住灌入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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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甜甜反向跨坐在江諺前面的椅子上,胳膊肘搭着他的桌子, 捧着臉看他寫題,是個很親昵的動作。

幾縷長長的碎發落在他的前額上,她發現江諺的眼睫是很密的,鼻梁挺直,垂眼的時候斂了鋒芒,顯得很秀氣。

“小江同學,上次看到你跟十四班的蘇傾講話,你們什麽時候認識的呀?”

江諺一目十行地做英語卷子,卷子是他給蘇傾布置的作業,他得自己先做一遍,才答得出她奇奇怪怪的問題。

陳景言拿紙巾滿臉擦汗,對吳甜甜伸出一根指頭:“別問了,就剛轉來的時候走廊裏對視了那麽一眼。一見鐘情。”

吳甜甜的臉色變了,她想起那天在拐角說人是非時江諺撞她的那一下,那種警告的冷意,心裏像被什麽堵住了一樣。

“蘇傾那樣的,很招你們男孩子喜歡吧。”吳甜甜抿一下唇,“她們那樣的女生,都是先物色好一個目标,搞到手又丢掉,根本不會走心的,影響的只有別人而已。”

江諺對了下答案,手底下那道題做錯了。

“什麽階段就該幹什麽階段的事,提前吃了人生的果子,以後會後悔的……”

手底下一連錯了好幾道,他驟然把筆往桌上一摔,擡起的眸泛出冷光。

拖長的語調刻薄:“有你什麽事兒?”

吳甜甜臉漲得發紅,從前桌“呼”地站起來,陳景言仰頭看看她:“諺哥別兇嘛……”

吊扇的風把卷子卷走了,江諺一言不發,伸手“呼啦”一撈,按回了桌上。

“同學們。”講臺讓人拍了兩拍,上課鈴還沒打,政教主任就站上了講臺,一疊語文卷子壓在他掌下,“今天我們先講講紀律問題。”

見他的臉色發黑就知道要發火,嘈雜的教室馬上安靜下來。

“老師千叮咛,萬囑咐,怎麽還是有人不聽勸,非得自己走彎路。”他低頭看了一下名字,“江諺。”

江諺臉色平平地擡起眼,把筆蓋“啪”地扣好。

“江諺同學,請你起立。”他把薄薄的答題卡抽出來,揚了一下,“作文怎麽寫的,給大家念念?”

江諺走上講臺,接過答題卡,秦主任卻不松手,眼裏是壓抑的怒,“老師教沒教過你作文該怎麽寫?”

江諺捏着另一頭的手放了下來。

“秦老師,”陳景言在下面舉起手晃了晃,“他剛來的,怪我忘了給他講二十四字方針。”

“他講過了。”江諺平平地接。

“哎……”

“大家應該有獨立思考的能力,沒必要千篇一律。”

江諺的普通話帶着股文明的傲。一雙雙擔憂的眼睛望過來,又怕,又期待熱鬧更大一點,最好這節課也不用上了。

“你跟我在這講獨立思考?”

“中華五千年文明,您的二十四個字括得了幾年?”

“你什麽意思?”

江諺介于秀氣與邪氣之間的臉上,擡眼掀起了諷刺,“我以為沒牙的人才吃別人嚼過的東西。”

“江諺!”秦老師勃然大怒,“你以為你寫的好是不是?你能耐是不是?什麽東西!給我出去!”

江諺轉身往後門走,課鈴聲猛地響起,淹沒了身後的咆哮,“還有你,也給我出去!”

陳景言撇嘴,閉着眼睛做了個哆嗦的動作。

同桌真是剛啊,心情不好就敢杠老師。那張嘴,真損,真痛快……

江諺剛走到門口,金屬講臺被人砸得“通通”兩聲鈍響,似是不滿的提醒。

他看見陳景言把椅子艱難地反架在了頭頂,椅子四個細腿朝天,木板下壓着他可憐的腦袋,正翻着眼睛往上暼,壓低聲音提醒他:“諺哥,諺哥,喏。”

原來“出去”也不只是罰站而已。

江諺二話不說,書包撿起來撇在地上,掄起椅子架在頭頂,手臂承了力,繃出肌肉的輪廓。

陳景言見他轉身往前門走,以為後門鎖住了,也艱難地掉了個頭跟在同桌身後。

架椅子好啊,出去以後還能放下來坐着,反正老師又盯不住……

江諺走到了講臺前。

“诶諺哥?你走歪了……”陳景言話音未落,眼睛瞪大,嘴巴張成了個圓。

江諺架起的椅子往前一掄,“咣當”一聲猛地砸在了黑板上,板擦“砰”地彈射出來,爆炸似的濺起無數粉塵,女生們吓得尖叫起來。

他面無表情地把椅子撿起來,以一種娴熟的打砸姿勢,再度猛砸在講臺上,秦主任吓得倒退一步。他掀起狠戾的眼盯過來,那一刻秦主任覺得自己是在與一頭狼對視,狼的目光幽幽的,咬着後牙問:“體罰是不是?”

二班的上午雞飛狗跳。

江諺挪了個位置,站到了有空調的班主任辦公室。

站沒站相,校服短袖下,一雙清瘦的手臂松松插在褲子口袋裏,鞋尖一下一下地輕碾着水磨石地面,睫毛半垂着,不知低頭看什麽。

不多時,班主任從推門進來,身後跟着一個穿黑色制服的短發女人,邊走邊客氣地談笑着。

那打扮精幹的女人和江諺對視,臉上的笑容馬上淡了下去,遠遠地瞪了他一眼。

周向萍是從單位直接給叫過來的。政教主任在電話裏把“個人品質”“原則問題”“犯罪”這樣的字眼都用上了,她連衣服都沒換就驅車趕來。

這還是她頭一次來江諺的學校。一進門,人人盯着她的制服打量,愧得她脫了外套,可白襯衣裏面穿了件紅文胸,看她的人更多了。

她只得又把制服穿上,只狠狠地把胸前國徽摘了下來,捏在手心裏。

班主任說:“江諺同學表現還是很不錯的,這次月考還拿到了年級第六名的好成績……”

周向萍說:“老師,真是對不起,砸壞的東西我們會全部賠償的。”

班主任說:“我相信一切都是事出有因,孩子的本質肯定是好的,畢竟有這樣引以為傲的父母……”

周向萍說:“給學校添麻煩了,回去我們一定批評教育……”

江諺冷眼看着兩個人互相點頭哈腰。

周向萍踩着黑色高跟皮鞋篤篤地走過來了:“江諺,跟媽道歉去。”

江諺瞥她一眼,不作聲。

周向萍耐着性子:“聽話。”

江諺扭過頭:“我要轉班。”

她皺起眉:“轉什麽?”

班主任手機響了,到門外接了個電話,辦公室裏只剩母子兩人。

江諺擡頭望着她,周向萍驚異于兒子的面容有了棱角,不知何時已經幾乎褪去稚嫩。

“轉哪個班?告訴我理由。”

“十四班。”少年的表情藏得很深,面上只有吊兒郎當的冷。

周向萍不是個說不通的人,她深知江諺自小長在大院,缺乏管教的緣故,骨子裏那股無法無天的戾氣,養到十七歲,已不好硬管了,只能慢慢引導。

她真去十四班轉了一圈。

回來時怒氣沖沖:“不行,絕對不行,那裏面都是什麽人啊?”

江諺複插着口袋低下頭:“要麽轉班,要麽轉學。”

提起轉學她就頭痛。

就他背的那兩個處分,晚鄉一中好不容易才收了他,這麽偏遠的地方,再換更差的學校,弄不好真耽擱了。

“你生下來就讨債來的。”周向萍瞪着他,“我怎麽會有你這麽個兒子?”

江諺看着地面冷冷笑了一下:“我不是您兒子,陶陶才是。”

“你……”

班主任推門回來,陪笑:“江諺媽媽,我們說到哪兒了?”

周向萍尴尬地撩了下頭發:“發生這種事,對二班老師同學也不好交代,我想着……要不給江諺轉個班?”

班主任怔了一下,歪頭看着她身後的少年:“你先回去上課吧。”

江諺默然走出辦公室。

門閉上了,班主任飛快地填着轉班表格:“江諺媽媽,您知道十四班是個什麽情況吧?”

“是,我知道。”

她現在最大的願望就是江諺上個普通大學,找份普通工作,安安生生的,十八歲之前別給關進少管所裏去。

“我和江諺父親十年前離異,對他……疏于管教,希望學校多擔待一些。”

班主任有些意外:“那平時,您和他父親誰管的比較多一些?”

“我們……”周向萍有些難以啓齒,“一起管。”

班主任皺了下眉頭。

一起管,通常就是都不管的意思。

英語老師的講課被打斷了,看向門口,一個臉生的少年步調懶散地提着書包走進來。

蘇傾的眼睛驀地睜大了,一眨不眨地盯着江諺。江諺沒理會她,目光在後排逡巡了一下,随便找了個空座。

英語老師的适應能力很好,老僧念經似的繼續講,蘇傾卻再聽不進課了。

江諺面前鋪着他做了一半的卷子,看了半天,腦海裏冒出将它揉了的沖動,手已經卷了個邊,又慢慢放下來。

他掏出筆繼續寫,做着做着,仿佛從獸又變回了普通的少年。

下課了,蘇傾坐在座位上沒動。今天她盤了頭發,搭配低後領的衣裳,露出天鵝一樣修長的脖頸。

她在猶豫要不要去問,忽而什麽東西挨住了她的後脖頸,絲絲的尖銳的癢,她剎那間渾身戰栗起來。

扭過頭,江諺抵在她脖子後的試卷發出吱啦折皺的脆響。

她的拇指壓在卷子上接過來,江諺馬上松了手,冷淡地走回座位,半道上就讓人攔住了。

“可以呀,半中央轉班。”

說話的是個帶着耳釘的黃毛,十四班的刺兒頭,搡了一把他的肩膀,“剛那女的是你媽麽?那麽瞧不起我們怎麽還把你轉過來。說話啊好學生?”

江諺的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指節收緊,冷鐵般咯吱作響,黃毛眼睛馬上蹬得通紅,“打人怎麽的?”

蘇傾茫然看着卷子上紅筆寫滿的錯題分析,密密麻麻的,筆印像拿刀刻出來的小槽,一筆一劃都在撒氣。

江諺抓着他手臂一轉一背,一個過肩摔将人騰空“通”地撂在地下,濺起水泥地上薄薄一層灰塵。

圍觀的人發出驚呼。

地上的人背像蝦一樣弓起來,露出痛苦的表情,青筋都暴了出來,還抓着江諺的衣服角不放,将他的領子都扯變形了。

江諺蹲下,同他鼻尖貼着鼻尖:“打你怎麽了,打的就是你。”

黃毛一拳迎過來,江諺偏頭一避開,臉上擦過一陣勁風,剩下的人起哄:“打人了打人了,檢察官公子打人了!”

一個女生抱着懷:“那個誰,你小心點兒,我們這個班的誰還不是太子爺了?小心把你爸媽鐵飯碗摔了。”

江諺的眼睛霎時變赤紅,瞳孔縮小,看上去有些駭人。

腦海中混亂着浮現着不知何時的畫面,他蹦跳起來,和比他高兩頭的少年搶一根冰棍,少年躲着他把皮好容易剝開,低頭直接塞進他嘴裏:“算了,給你了。”

兩個人并肩走,他的書包一颠一颠,金屬鉛筆盒就跟着嘩啦啦作響。江論的手按在他後腦勺:“怎麽又跟人打架,小屁孩之間有什麽好打的。”

他舔着冰棍躲開他的手,眉眼頗不耐煩:“你不懂。”

“我有什麽不懂的。”江論拉了一下書包肩帶,微微笑,笑得跟爸爸一模一樣,“江諺,男子漢以理服人,不是比誰拳頭大。”

小孩睜着一雙帶着生勁兒的眼睛,盯上他校服外套上那枚亮晶晶的團徽:“這個好看,送我呗。”

“這個不行。”江論的手護住胸前,“等你長大點就有了。”他把他穿得歪歪扭扭的校服拉正,點點他半垂下來的隊徽,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這不有一個麽。”

“騙誰?我這是鋁的,跟你這個琺琅的能一樣。”

他知道那倆徽章根本不一樣,他就是想要,哥哥的優秀、儒雅、正氣他都想要。

“那你聽話我跟你換。”

“真的?”冰糕的冷氣順着嘴唇蔓延,磚砌胡同裏有小孩在踢球,球撞在牆上撲通撲通的悶響,自行車“叮鈴鈴”的響着從他們身後拐着彎擠進來,“讓一讓,讓一讓欸。”

生鏽的車把上挂着袋滴水的豆腐,都滴在他胳膊上了,真涼快。

“怎麽算聽話。”

“在外頭乖乖的,好好學習,不給我們家丢臉。”

那個時候,江論把一切惹是生非定義為“給家裏丢臉”。

在醫院最後見到江論的時候,他的領子也歪了,潔白的衣服上漆黑的一道輪胎印,臉上胳膊上全是刀刻的劃痕,嘴角凝固着黑紅的破口,眼睛黑得宛如一口破井,似乎充滿了疑問。

這就是從沒打過架,沒說過一次重話的、從來心向光明,以理服人的哥哥,最後的結局。

火化的時候,從他半蜷着的手裏掏出來樣東西。

一枚彎了針的團徽,金燦燦的稻穗兒裏頭全是他的血跡。

“江諺——”

少年的緊繃的身體像烙鐵一樣滾燙,蘇傾挨住的瞬間,大腦馬上發出警告,告訴她可能會被直接甩開,但她還是抱緊了他的手臂。

只要能将他攔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打了一天好累呦。讓他歇口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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